“嗯。我已经记住了,想看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就可以了。”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好怀念!是他!为什么我会忘了令自己如此怀念又心痛的人?
“理濑。”又唤了一次。是小女孩的声音,嘶哑微弱。
灰褐色的地平线那端是一整排有如黑色裂缝的茂密灌木丛。
湿地上没有风,天空是清一色的灰。
“你确定要这样?”
一头栗色头发的少年在那灰色的舞台上跳舞。
百科全书“や”的部分夹了一张便条纸。
没有其他记忆了吗?甜美的、温柔的、难忘的记忆?
少年在一片壮阔景色中继续舞动,有时还会露出闪亮如宝石的白色牙齿。
上面写了像“诗”般的东西,笔迹充满力道与个性,看得出作者很努力地拣选适当字词,但字里行间仍充满青涩与孤独。
少年的身影突然一个摇晃,空气晃动。
“理濑。”有人轻声唤她。
座椅下方有一只纤细的、血淋淋的手,手指痛苦地蠕动,掌心向上,手腕满是细小伤痕。
少女大声疾呼。再这样下去,少女或许就要崩溃了。
也许,故事就是从这首诗开始的。以奢华的虚拟与缓慢的绝望为装饰的那些日子,只是为了再次构筑我的记忆与妄想之城。
下一个瞬间,少年消失了。
至今我还记得那山丘,还能忆起最初的情景——车站冷冽的空气、皮箱的触感、充满孤独与不安的心跳声——因为这些都是我的故事,是我为何遗失皮箱,又如何拿回来的故事。
湿地上没半个人。
那是图书馆二楼的凸窗。窗扉敞开,刚进入短暂夏日的湿地上有白鸟飞翔。有个人坐在窗边,及肩的长发随湿地吹来的风轻轻扬起,冷漠的侧脸轮廓,随意敞开的衣襟,还有平稳低沉的嗓音……
记忆有如缓缓旋转的螺旋梯,即使走了很久,过往时光仍停留在脚下,只要探出身,洒下花,花瓣就会落在过去的影子上。
我还记得刺向冰冷月亮的枯槁树影,水鸟划过如镜水面的白色双翼,浮现在浓雾中的青翠草原,但这些都是我的记忆,也或许是喜欢做白日梦的我,曾经做过的一个荒诞、长久的梦。我常常不自觉地将自己创作的故事编织成记忆的一部分。举例来说,我以为自己小时候住过巴黎,脑海中时常浮现成排的西洋栗树,塞纳河上的古桥,穿过小巷的长阶梯,那时,我深信这些景色都是有人带我去看过的。然而,每当与奶奶提及此事,她总是笑说家里没人去过巴黎,既然如此,这些记忆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在某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找到了答案。当时我正在书房探险,发现母亲留下的一本过期《生活手帖》杂志,里面某张粒子粗糙的泛黄彩页上,有一道穿过狭窄小巷的陡急石阶就这么延伸至我的记忆。
“理濑——不是约好了吗——”引擎声变大,还有呜呜的警笛声,以及愈来愈强的风声。
这是直到我拿回旧皮箱为止的故事。
我们那沉溺于麦海的灵魂。
“不用了,还是夹在这里比较好,也许过几年会有其他人发现它。”少年微笑。
“理濑。”声音愈来愈嘶哑。
之后,他不时会喃喃自语地低诵它,仿佛那是不能忘记的咒语。
没错,就是那首诗,那首作者不详、夹在图书馆的百科全书里、也是黎二念给我听的诗。那首诗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到后来,我都会在心中跟着黎二的声音默念。那首诗吟咏我们的故事;那首诗就是我们。那是一首青涩拙劣的诗,但我至今仍记得它,还有黎二的声音、昏暗的窗边、从外面吹进来的风,以及泛黄纸张的触感。
脚底传来柴油引擎低沉的喀喀声,窗外还是一片灰蒙蒙。仔细一看,冬天阴沉的天空溶于灰浊的大海,一成不变的海浪像在独白似的涌上绵延的海岸。
这是真的发生的事吗?我真的看到一个人陷入湿地溺死了?我在回溯过去的同时,这些记忆也从天花板纷纷剥落,堆叠成为灰色凄惨的层层碎片。记忆总是呈螺旋状旋转——太多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一次遇到许多人,又与许多人离别。讨厌的记忆有如成串的念珠,随时间逝去而无情地推进。即使一切全都结束了,那时的记忆仍令我不安、后悔得喘不过气。
冷静点,没人会对我怎么样的。
至此,这些已与我的记忆混为一体。最初是少女醒来的时候,那时她连“绿之丘”都还没见过,更别说那些她认识的女孩们。与麻理衣的约定是后来的事,而麻理衣惨死在那法式庭园则是更后来的事——所以不可能会听见麻理衣的声音。
世界悄悄恢复原来的无声无色,广阔的灰色绒毯没有任何晃动的身影。
“不要跳了!像个笨蛋似的!回来!快回来!回来啊!”
由海上归来的船夫,
“理濑,不是约好一起去采野草莓吗?你说要采春天最好吃的野草莓给我,理濑——”
窗外尽是在灰色山坡上绵延不绝的针叶林,一直凝视这片单调景色,睡意便缓缓袭来,才觉得渐渐滑入睡眠,下个瞬间,头便敲到冷冷的玻璃窗。
少女独自坐在蓝色天鹅绒座椅的包厢内,一直强忍心中的恐惧,但恐惧就像乌云愈来愈来大,弥漫至整节老旧摇晃的车厢。
窗子上染了白茫茫的雾气。
少女吓了一跳,环视四周。少女的座位在最后一节车厢,附近没有乘客,远处的座位有个秃头男子的背影。
“放心!我会一个人好好谢幕的。”
“是谁?”少女出声轻唤,抬头望天花板,直起靠在椅背的身体。柴油引擎断断续续地发出喀喀声。
少女倒抽了一口气,无法动弹。那只纤细的手微抖,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
我们无声地漂浮在仿佛中场休息的昏暗波浪间。
纸张泛黄,钢笔书写的文字已快模糊不清。
少女站在木栈道上放声大喊。她竭尽全力拼命想叫回他,却也害怕自己会跌入湿地里。这身重量跌进去后,根本就别想爬上来,届时两人只为成为彼此的负担,沉入无底深渊。
少年的凛然声音如枪声回响在天际。
优雅地行礼。
在陆上,再次沉入时间的花瓣。
由海上归来的船夫,
少女突然低头看向脚边。
电车进入隧道,没入一片漆黑。
可以吗?黎二,麻烦你了。
“既然喜欢就拿走啊!”少女狐疑地抬头看少年。
“以前一定也有人像我这样,不满地坐在窗前,眺望同一片景色吧!”
当时的我确实非常混乱,可说是陷入了窘境。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努力集中精神、力持镇定的十四岁少女,究竟能留住多少记忆?譬如那片湿地光景,那到底是何时的记忆?我曾在那个绿之丘生活过吗?
来到敞开的窗前,便能看到我们登上架在云与地平线之间的梯子,
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扇长形窗扉。
黎二的声音传来。
少女穿着又重又长的黑色大衣,深深靠坐在蓝色天鹅绒的椅背上,车内过强的暖气让她的白皙肌肤泛起红潮,齐眉的刘海显得天真可爱,那双黑眸透露出她是个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的人。不过,如今少女既紧张又极度不安,一想到正要前往的地方与未知的将来,不论何者,最后都变成一只可怕的怪兽啃食她的心。她喜欢的古今东西名作绘本中,有太多故事都告诉她从远方来到未知之地的孩子们会过着如何悲惨的生活,寒冷昏暗的走廊,硬得与石头没两样的面包,稀淡无味的汤汁,每夜在鞭打中惊醒,拿刷子默默刷洗地板……有谁能保证这些悲惨遭遇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我还是少年时,
少女发现膝上的书本掉在地上,慌忙拾起,书名是《爱丽丝镜中奇缘》。不知为何,宿舍规定初次报到的住宿生只能带五本书,她花了一整天选书,还为此半夜醒来好几回,烦恼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喜欢《爱丽丝镜中奇缘》更甚《爱丽丝梦游仙境》,因为比起为了追兔子而跑进黑暗洞穴,前者凝视房里的镜子而融入镜中的故事开端更吸引她。
少年用力挥手,屈膝行了一个谢幕礼。
我们是浮在灰色之海的果实。
少女睁大眼,猛搔头,喉咙深处发出如野兽般的呻吟。
那么,那个山丘又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过去是修道院、漂浮在野生麦海上的绿之丘?还有忧理细长的双眼、蜂蜜红茶、坐在图书馆窗台眺望沼泽湿地的他——这些或许全是梦境,有谁能保证这些并非幼时在雨后的庭院水洼旁,看着捏好的泥城所作的幻想?
“拜托你快回来!那里很危险!”
对了,是在电车上!
少年笑了,踏着枯草转圈跳舞,同时吟唱《Let's dance》的旋律。
“再见了,各位!再见了,姐姐!”
在空中,再次撒下时间的花瓣。
少女压下内心的恐慌,看向雾茫茫的窗外。几片乌云在玻璃窗上形成歪斜的风景,有如因苦闷而哭泣的脸庞。
就请黎二用其低沉平静的声音,为我们朗读这首诗作为开场吧!
“那好吧!”
少女倏地惊醒,坐起来张望四周。
在没有生气、无声无色的世界里,只有少年轻快地独舞,领口上的黑色缎带轻轻飞扬。
当我还是少女时,
心脏开始急遽跳动。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做过那种约定。心跳声愈来愈大,砰咚砰咚地响个不停,仿佛用力击打太鼓的声音。细语声转为低声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