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三个多月,每天风里土里,咬不完的牙着不完的急,渐渐度日如年。对电影的爱越来越淡,对这样的生活也开始感到厌恶,也许真的到了要和它说分手的时候了。
一觉醒来,打开窗帘,发现院子里一派萧瑟。传说中的大风降温又来了,季节从这一夜起悄悄地翻篇儿了。候鸟从北方飞向南方,我也翘首以待把《非2》送上银幕,然后放假,远走高飞自由行。我必须在老态龙钟万念俱灰之前飞颓了,玩腻了,面对所有诱惑无动于衷了,驾鹤之时心无旁骛。
雨越下越大,山海淡出视线,滚滚雷声像发烧友的试音碟在左右声道来回环绕。已经等了两天了,不见碧海蓝天霞光万丈。摄影师吕乐想等,制片主任想拍,演员经纪人无所谓,在合约期限内拍和不拍都是你的事。但是他们都没说出来,只说:听你的。等还是拍?我在挣扎,眼前出现幻觉,雨住云开阳光透彻海面蔚蓝。强热带风暴蒲公英在三亚至万宁一线登陆,中心风力十级。眼见露台上雨打湿的双人床垫被吹起落进泳池又被风裹起轻松上岸,可想而知之前风力15级的台风康森登陆时是何等威力。明天航拍,盼蒲公英驱散热带低气压,赠《非2》一个洗过的蓝天。连日劳顿摄影师吕乐和我都发烧了,今天歇了,玩什么都不能玩命。
每逢晴朗的天气,我就会非常想拍《非2》那样的电影,主人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衣食无忧,各种不期而遇各种邂逅各种惊鸿一瞥各种如愿以偿,浮想联翩。记得《非2》开镜时,一早一晚只拍了几个低密度大全景镜头,想找找浪漫喜剧的范儿。海南岛没有北京热,天高云低,云的影子摸着起伏的山峦在绿得化不开的热带雨林上移动,很合适一段不着调的恋情拉开序幕。而在北京这种天气不会持续三天,三天后空气就会变得污浊混沌,心情也一落千丈。
傍晚时雨停了片刻,有一瞬间黑云压顶天际处裂开一条血红的口子,山谷里腾起一层层的雾霭,远远望去尤如置身于侏罗纪公园,有些感动,更多的是失落。因为我们是一场大戏,玩命抢也需要三个小时才能拍完。我下令:收吧。血色渐渐暗淡,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既不幸又坚强。入夜时候,雨更大,雷声在头顶隆隆炸响。雨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也没停的意思。全组待命,看葛优和舒淇一遍一遍走戏。突然,葛优跳出戏,说:坏了!开机那天咱们可是顶着太阳在游泳池边上烧的香。被他一句点醒,追悔莫及。天哪,这香烧的,那他妈是求雨呀!香炉伺候!再拜!一炷香的工夫,雨停了。阳光羞羞答答似有似无的丫还就给你洒下来了。
今天想拍一场雨戏。憋到下午3点,风来了,天空一半明媚一半暗无天日,雨的锋面自西向东一路杀过来。一切就绪,雨来得猛烈,在露台上砸起一层碗大的水花。开机!整场戏没有一句台词,只有雷声雨声。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舒淇裹着白色的床单穿堂过室走在风中,颓在风中。这一幕非常侯孝贤。
歇了九个月,要干活了。从深秋到来年的初春,五个月的时间几乎都是在野外拍摄,这是一趟折寿的苦旅,想想都不寒而栗。记得在拍《集结号》时每天在零下20°的野地里拍摄,剧组煮了姜汤御寒,但组中女性拒绝饮用,太冷了,她们恐惧上厕所。为了拍一部电影让女人们渴了三个月,我一直在问自己,电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侯孝贤,台湾艺术片之父,代表作《悲情城市》《海上花》。是华人首摘威尼斯金狮的导演。作品叙事风格自然主义。镜头冷静客观,始终和人物保持一定距离。善用长镜头,全景,不切近景。与之合作的摄影师李屏宾惯用此种手法。)
在长城拍戏,先按日景的光线拍了一遍,然后等黄昏时短暂的那一瞬,摄影师们称为“魔鬼时间”,意为令人着迷却转瞬即逝。等待,太阳加速掉下去,影子像被鼠标拖着一下子拉长。不能等了,拍!暮色苍茫,葛优心怀叵测走向舒淇。突然画面从监视器里消失了,听到有人喊断电了。我知道错失了良机,沮丧得连火都懒得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