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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 作者: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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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思考——记忆缺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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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刻发现,我这一取取得好,甚至是非常之好。这是一篇字斟句酌的散文,思路极为清晰,穿插着许多最最有趣的、本人闻所未闻的信息和不可思议的惊喜——遗憾的是因为我在写这篇东西,不想把书名说出来,也不想说出作者的姓名和它的内容。但这会像马上就要看到的那样,是无关紧要的,或者更确切地说:相反,这样做有助于搞清问题。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我手上捧的是一本出色的书,读每句话都会有收获。我一边读一边摇晃着走向我的椅子,一边读一边坐下去,在读的时候,我忘记了我为什么要读?我在这儿一页一页地找寻的是否只是一心一意地渴望读到些趣闻和新鲜事?文章中这儿或那儿划的线,用铅笔在边上潦草地涂写的感叹号——前面一位读者留下的痕迹,我通常是不赞成在书里这么划的——此时却没令我讨厌,因为讲述是这般生动,字字像珠子般晶莹剔透,以致我不再注意到铅笔痕迹的存在,如果我也偶尔这样做,那就是持赞同的态度,因为可以看得出来,先于我读这本书的人——谁读过这本书,我确是一无所知——我说,可以看出来,他划线和写感叹号的地方,恰好也是最最令我激动的地方。文章的绚丽,与一位不曾谋面的前人心灵相通的哥们义气,双倍地激励着我继续读下去,越来越深地潜入那虚构的世界,带着越来越大的惊喜踏上那作者在前面引路的美不胜收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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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或许——为了安慰我自己,我这样想,或许在阅读时(就像在生活中那样)方向的确定和突然的改变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许阅读更是一种浸染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意识虽然被完完全全地彻底浸泡了,但只是以不为人所注意的渗透方式,以致没有察觉到其过程。那个患有记忆缺损症的读者发生变化很有可能是那些读物的缘故,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因为在阅读时他头脑里的那些批判性部门也一道在起着变化,它们会告诉他,他在变化着。对那些自己写作的人来说,这种毛病可能更是一桩幸事,甚至是一种必要的条件,它保护他免遭使人瘫痪的敬畏,每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会引发这种敬畏的,但它设法让他与剽窃建立一种毫不复杂的关系,而不剽窃是无法写出佳作美文来的。

现在看来,或许要问的根本不是阅读中是否受到过精神方面的创伤,而更可能的是让人深刻醒悟的艺术经历。就像那首著名的诗歌《美丽的阿波罗》……不,我记得那首诗不叫《美丽的阿波罗》,是另外一个什么名字,那个标题有些远古的味道,叫做《一尊未完成的年轻人雕像》或《远古时期的美丽阿波罗》或者类似的标题,但这些都无关大局……——在这首某某人的诗歌里是怎样——此刻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但他确是一位遐迩闻名的诗人,双眼炯炯有神,蓄着大髭须,他给那位胖胖的法国雕塑家在法雷纳大街找了套住房——说是住房,这样的表达不确切,那是一座宫殿,带有一个公园,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十分钟都不够!(人们顺便要问了,那时候的人哪里来这么多的钱来支付这一切)——就像它无论如何在这首美妙的诗歌里找到表达方式那样,我虽不再能援引整首诗,但它的最后一行却像一种经常性的道义上的鞭策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它是这样的:“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如果我可以说有些书的文章改变了我的生活,那这些书的情况又如何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来到我的书架旁(这是最近几天的事),沿着书脊一本一本地看。就像在类似情况下常发生的一样——如果由一个单本直至许多本都集中到一个点上后,眼睛也就顾不过来了——我先是眼花,为了不让眼睛发花,我随意地将手伸进书柜,取出一本书来。就如得到一个猎物一样,我马上转过身去,打开书,入迷地读起来。

一直来到一个场所,可能是整篇叙述的高潮所在,诱使我大喊一声“啊!”的地方。“啊,构思得真好!说得真好!”我把眼睛闭上一会儿,细细回味着刚读过的东西,它们像一条林间小道,把我从思路的混乱中引导出来,向我展示了全新的前景,给我注入了新的知识和新的联想,确实像“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那根锋利的刺一样刺中了我。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拿起了铅笔,“你必须写些什么,”我想,“你该在边上写上‘很好’,在后面画上一个又粗又黑的感叹号,并用几个提纲挈领的词描绘一下由那个章节引发的如潮的心境,作为你记忆的支柱,作为你对作者表达的敬意,他是如此出色地一路为你提灯照路的呀!”

我坐到我写字桌后的椅子上。真丢脸哪,闻所未闻的耻辱。三十年来我就能读书,尽管不是很多,但毕竟也读了些书,可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那么一丁点儿的东西,只是知道那上千页厚的小说的第二卷里有个什么人用手枪自杀了。三十年白读了!我孩提时代、青年时期和成年后的那几千个小时,都是在读书中度过的,可读的东西什么都没记住,而是忘了个精光。这种糟糕的状况不是在减弱,相反,却是更加恶化。如果我现在读一本书,还没有把它读完,就已经忘掉了开头。有时,我的记忆力还不够记住一页上的内容。因此我就这样从这一段到那一段、从这个句子到下一个句子往下读,可一会儿我只能记住从一篇越来越陌生的文章的黑暗中蜂拥出来的个别的词了,它们在被读的瞬间像颗颗流星闪烁,可一会儿又消失在被彻底忘却的黑沉沉的忘川河里。在文学讨论中,我已经好长时间开不了口了,因为我一开口就极其尴尬地出洋相,我把默里克说成霍夫曼斯塔尔,把里尔克说成是荷尔德林,把贝克特说成是乔伊斯,把伊塔罗·加尔维诺说成是伊塔罗·斯威沃,把波德莱尔说成是肖邦,把乔治·桑说成是斯塔尔夫人等等。如果我要寻找一段已记不清楚的引文,我会查上个几天,因为我忘了作者的姓名,因为我在素昧平生的作者们的陌生文章中查找时失去了自我,直到最后忘了我究竟是要寻找些什么。在精神如此错乱的情况下,我怎能回答哪一本书改变了我生活的问题呢?没有哪一本书?所有的书?某一本书?——我不知道我怎样回答。

我的目光停在了搁板的尽头。那儿有些什么书呢?喔,对了,是三本有关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记,以前我都读过。那么我现在对亚历山大大帝知道多少呢?一无所知。搁板的另一头是关于三十年战争的多卷本,其中五百页是写维朗妮卡·韦奇伍德的,一千页是写华伦斯坦的,均出自戈罗·曼,我都仔仔细细地拜读过。我对三十年战争了解多少呢?一无所知。书架的下一格从头到尾塞满了有关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和他那个时代的书籍,我不仅看了这些书,而且是认认真真读了,读了整整一年时间哪,看完后我还写了三部剧本,我差一点成了路德维希二世专家。可现在我又知道多少有关路德维希二世和他那个时代的情况呢?一无所知。真正的一无所知。那好吧,我想,彻底忘掉路德维希二世或许还说得过去。但那边的书呢,那些在写字桌边,在精致的文学书籍柜里的书呢?十五卷的《安德施全集》有什么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呢?一片空白。伯尔、瓦尔泽和克彭的书呢?一片空白。汉德克的十卷本?有那么一点印象。我对斯特恩的《项狄传》、卢梭的《忏悔录》和佐伊默的《散步》还知道些什么呢?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可那边!莎士比亚的喜剧!去年才把它们全部读完。肯定还记得什么,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记得一个书名,莎士比亚唯一一部喜剧的名字!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的天哪,至少还记得歌德吧。那边的歌德,比如这儿的白封面小册子:《亲合力》,这本书我至少读了三遍——可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所有一切都突然消失了。那么世界上就不再有我还能想得起来的书了?那儿的两本红封面的书,带有红绸带的厚书,我肯定还知道它们。它们看上去就挺熟悉的,像家中的旧家具。我读过它们,我徜徉在这两本书里好几个星期呢,这是不久前的事儿。它们是什么呢,书名是什么呢?《鬼》,哦,啊哈,有意思。——那作者呢?F. M.陀思妥耶夫斯基。嗯,是他。我觉得,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整个故事,我想,是发生在十九世纪,在第二卷里有个人用手枪自杀了,更多的我就说不上了。

陈晓春 译

我知道,这是一种安慰,它产生于困境,有失身分并且是牵强的。我试着去摆脱这一切:你不可以屈从于这可怕的缺损症,我想,你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与忘川之河里的急流作番争斗,你不能再匆匆忙忙地一头钻进文章中去,而是要头脑清醒,以批判的目光凌驾其上,必须做摘录,回忆,进行记忆训练——简而言之:你必须——我在这儿摘引一首著名的诗歌,它的作者和诗的标题此刻我想不起来,但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作为经常性的道义上的鞭策深深地刻入我的记忆之中:“你必须”,那儿是这样写的,“你必须……你必须……”

太笨了!此时我忘记了原文里的字句。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它的意思是完全在我脑海中的。它好像是:“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啊呀!当我拿着铅笔,要往那页上写“很好!”时,那儿却已经写上了“很好!”的字样。还有那我准备写上的提纲挈领般的结论,先我读过这本书的人也已经写在上面了。不过他的字体我觉得挺眼熟,它竟然是我自己的笔迹,因为那位前人不是其他人,而是我本人。我早就读过这本书。

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哀向我袭来。我又旧病复发了:记忆缺损症,对文学的记忆完全消失。试图获得知识的所有努力,所有的追求均告失败的绝望之情,如洪水般吞噬了我。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再读一遍,如果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没过多长时间它会在记忆中踪影全无?为什么还要去做些什么,如果所有的一切会化为乌有?为什么要活着,如果人最终要死去?我合上那本精彩的小册子,立起身来,像个被击倒者,像个被殴打的人,拖着双腿,缓缓地走回书架,把它插入那排不知作者姓名的、数量众多的但被人遗忘的其他书籍之间。

……什么问题?哦,是这个问题:哪一本书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深深地打动过我,在我身上留下过印记,伤害过我,甚至使我“走上一条道”或是让我“走上了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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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听起来像是被人打后受了惊吓,经受了一次创伤。受害者至多只是在噩梦里回想起这一伤痛,而不是在清醒时,更不会用笔录下来或在公众场合说出来,但我依稀记得一位奥地利的心理学家,曾睿智地谈到这点。不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他是在一篇值得一读的文章里谈及这点的,文章的标题我肯定是记不清楚了,但它是刊登在一本小册子里的,那本册子的书名叫《我和你》,或是《它和我们》,或是《我自己》或是类似的标题(是否最近在Rowohlt,Fischer,dtv或Suhrkamp出版社再版了,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记得封面如果不是灰—蓝—淡绿的话,那就是绿—白或是淡蓝—淡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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