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越翻就越心不在焉,我想起莉迪娅,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段幸福时光。假如我找到了那些照片,我会像丢掉那些信一样把它们也扔进垃圾桶。但我无法容忍这些照片就这样永远消失了,之前我独自在家时,会看着那些照片,我会很激动,会觉得安慰,或者陷入忧伤。这些照片证明在我这一生中,我曾经有过一段短暂但却幸福的时光。我老了,一段时间以来,有时候我恍惚觉得,那时的快乐,那种没有任何怨毒的轻盈时光是我的幻觉,是大脑缺氧时产生的错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胡思乱想,我确信照片不在书房里,也不在客厅。那会在哪儿呢?再过一会儿婉妲就要醒了,她肯定会开始整理东西,她的手脚要比我勤快得多。她的眼神不会迷茫涣散,迷失在各种想象之中,而是会全神专注地收拾。那些照片肯定在某间卧室里,可能是在桑德罗或安娜以前的房间里。如果让婉妲看到了,她会发现,这几十年以来我不仅从来没有忘记过莉迪娅,而且她年轻的容貌和身体一直在我脑海中定格,而婉妲却在我身边,在我眼前一天天地老去了。更糟糕的是,为了让婉妲满意,让她不要多想,我可能还必须当着她的面把照片全都烧掉,毁掉,来不及看最后一眼。
我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煮一杯咖啡?洗个澡清醒一下?还是赶紧再去检查一下,看看家里还有没有那些会唤起人痛苦记忆的东西?我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个地方:地板、家具、垃圾袋、杂乱的书架,甚至天花板。我的目光停在了我从布拉格买来的方块上,那里面装着我的秘密。它在书架上摇摇欲坠,我觉得有必要把它推进去一点。但我先竖起耳朵,听婉妲有没有醒来。外头的鸟叫声太大了,听不见家里的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房门,扭动手柄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再打开卧室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半明半暗中,我看见我妻子——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躺在那里,她嘴唇微张,呼吸平稳,还在睡梦中。我想她应该在做梦,经历着情绪起伏。她应该是把一辈子针对我、两个孩子和面对这个世界的逻辑都放在了一边,她现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对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我也没法知道。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呼吸停顿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又继续如常呼吸了。
“相信我。”我说。
“我从来没瞒着你,它是我们养的宠物,我叫它拉贝斯,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很窘迫,她从来都不认为我能帮助她,她总觉得我会帮倒忙,她自己一个人会做得更快更好。我有些恼火地说:
“别又让人家骗了钱。”她说,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我有些慌乱,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家。我一直跟在她身后,如果看到了那些相片,我就冲到她前面抢先拿走。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忽然间惊醒了。我还在书房里,侧躺在婉妲的那些信旁边。电灯依然亮着,但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已经有泛红的光照进来,天已经亮了。我在四十年前的愤怒、眼泪和乞求中睡了一觉。
“你还不去丢垃圾?”
“拉贝斯肯定会回来的。”
“暴力事件一直都有。”
“你真的准备要花钱把猫赎回来吗?”
她已经不再相信有人偷走猫想要赎金这种可能,而我已经证实了那些相片下落不明,我发现我比之前更相信这种可能。不仅如此,我还在想:等一下来家里拿理疗仪的人会是谁呢?是一个新送货员,还是之前那个眼尖的女孩?很快我就确定,那个女孩还会再出现。过了一会,我妻子回来了,她开始在厨房忙活。我故作镇定,但实际上越来越紧张,头也开始痛。我好像已经看到那女孩出现在门口,或许她会过来对我说:拉贝斯在我们手里,照片也在我们手里,我们要这个数。而我或许会问:要是我不同意呢?不同意的话,她可能会回答——不,她肯定会说——不同意的话,我们就把猫杀了,把照片交给应该交给的人。我心里很忐忑,我吃下一口鲜奶酪,觉得很难下咽。
我坐了起来,感到腰、脖子还有右手特别痛。我尝试站起来,但发现很难,我不得不先趴着,然后扒着书架很吃力地站起来。我非常焦虑,那是因为昨天晚上做的梦让我很迷糊。我梦见什么了?我在那里,在凌乱的书房里。莉迪娅就躺在那些书中间,她还是很多年前的样子。我看着她,我感觉自己非常衰老,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只是很窘迫。整座房子在慢慢移动,正在离开罗马,脚下有一点点摇晃,就像一条行驶在运河中的船。刚开始,我觉得那种运动很正常,但我很快发现事情不对劲儿。整栋房子都在向威尼斯移动,然而房子的一部分还是留在了身后。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好像家里有两个书房,每个细节都一样,包括我和莉迪娅,也分别在两个书房里,其中一个一动不动,孤零零地留在原处,另一个和整栋房子一起缓缓移动。后来我忽然发现和我一起向威尼斯漂浮的女孩不是莉迪娅,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是那个送理疗仪的姑娘,这让我惊异得喘不上气来。
几十年以来,那个布拉格方块里存放着二十多张照片,都拍摄于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间,是用“宝丽来”相机拍摄的。那台相机是我买的,那段时间我不停地用它给莉迪娅拍照。当时如果用普通相机拍照,自己不会洗,必须送到专业摄影师那里才能洗出来,一个人的私生活就会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之下,然而用这种相机,拍完照可以马上成像。每当我给莉迪娅拍完照,她就会来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见证奇迹的出现:相机里吐出来一张方形相片,她纤细曼妙的身姿就从照片上的浓雾里慢慢浮现出来。那些年里,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我回到婉妲身边时,我带着莉迪娅的一些照片,我觉得,拍摄那些照片,就好像在拍摄我生活的乐趣。这些照片里有好几张,她都是裸体。
或许刚才那通话让婉妲得到了发泄,吃过午饭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厨房、卧室、安娜的房间、桑德罗的房间,还列了一张单子,记下所有需要修理的东西。我听到门铃电话响时,她正在给一位她信任的木匠打电话,商量价钱。我走过去接门铃电话,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是来取理疗仪的。这个女人与两个星期前来的那个女孩是同一个人吗?很难听出来声音,她没说几个字。我按了开门的按钮,然后跑到窗子那儿,探出头朝街道看过去。出现在门口的人正是她,她用一只手抵着打开的门,但没进来,她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玉兰树枝把那个男人挡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我现在一紧张就会这样。从我站的角度,完全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之前那个穿着人造革夹克的男人,总之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我感到一阵混乱,我希望是他,又害怕真的是他。他们在商量什么?他们有什么计划?女孩上来,男人在下面等吗?不,他们看起来像是已经决定好了要一起上来。不管是哪一种方案,我都是死路一条,我总会面临那个时刻。要如何应对呢?回到从前重新开始吗?就算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我也知道每个故事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都会有一个结局。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向我袭来,非常清晰,就像以前那次,父亲终于决定要与我们一起吃晚饭。那时我们早早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听到他懒散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猜他今天心情怎样,好还是不好?他会说什么?他要做什么?这时候我妻子——她刚刚挂掉电话,她应该是没听到门铃电话响了——从卧室对我喊道:
“去吧,不用担心。如果那些小偷露面,我来对付,拉贝斯会回来的。”
“你没看到我整理了客厅和书房吗?”
“你确定你没把有用的东西扔掉了?”
她走过去看了一下,满脸不高兴。
“你给它起这个名字的原因,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
吃早餐时,我们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我只是随口劝她再去睡会儿,可她拒绝了。等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我松了一口气,我赶紧去桑德罗的房间里继续找。可时间太短了,二十分钟后,婉妲就从浴室出来了,头发还是湿的,看起来满脸不悦,不过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家里从里到外都收拾一遍。
“我只清理了那些被弄坏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
“这可不一定。”
在梯子顶上,我头脑一阵混乱。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理清头绪,我突然想到拉贝斯,我昨晚一整晚都没想到它。昨天,那个年轻警察笑着对我说,它去找女朋友了吧。谈到性时,大家总是会笑,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性会引起争端,给人带来不幸,滋长暴力,让人走向绝望甚至死亡。当年我选择离开家时,不知道有多少熟人或朋友在背后笑话我。他们一定觉得这很有趣(“阿尔多在外面偷腥了,哈哈!”),这正像当时我、纳达尔以及警察一想到拉贝斯出去找母猫的反应一样。只不过我回来了,而拉贝斯没有回来,至少到现在还没回来。外面只能听见鸟叫声,没有猫叫声。我想到了婉妲,当警察开玩笑时,她并没有笑,只是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我。她认为拉贝斯被人绑架了,小偷迟早会来要赎金的。但没有人把老太太的推测当真,警察首先很确信:吉卜赛人不会偷猫来要钱的。这是肯定的,我站在梯子上想,吉卜赛人肯定不会这么做。我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拉贝斯了。照片和猫,这两样和性欲相关的东西一同消失了。偷走这些东西的人并不是吉卜赛小孩,他们的目的也并不是要偷几串金项链。他们洗劫整栋房子,是想找到主人的弱点,然后再要挟他们。
“我不觉得。”
“没什么,就收拾一下。”
“你找到拉贝斯了吗?”
天气已经很热了,我把身上的汗擦干。纳达尔可能会投来的目光,让我想起其他人的目光。谁敢说小偷一定会打电话给我们?他们现在很可能在某个角落里监视着我。大马路上只有寥寥几辆车,一位年轻黑人靠在一辆车旁,他会不会就是同伙之一?这条空旷的马路上,除了我就只有他了。我走回大门,用余光盯着他看。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后颈很疼,全身好像要浮肿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桑德罗或安娜从天而降,帮我一把,尤其是让我日渐衰老的脑袋清醒过来,他们像往常一样取笑我:你想太多啦,老觉得到处都有危险,有人要害你,你应该回到现实中来,你脑子里还想着十年前写的那些电视剧。
我再次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回到了书房里。我爬上了一架金属梯子,够到了蓝色方块,我用力按了一下方块的一面把它打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只睡了一会儿。”
“难道你希望他们把猫弄死吗?”
我脑中响起那个男人和女孩的声音,他们冷嘲热讽。关于我们的猫,他们或许会说,我们想要这个数,而照片嘛,另外算。不同意吗?不同意的话,我们就把照片给您太太看。当然,我也可以对他们说:照片上的女孩是我太太年轻的时候,但他们肯定会大笑起来,会这样回应我:那就没问题啦,我们会把照片连同猫一起还给尊夫人。就是这样,一切都可以预见。我想争取时间,我叹息说:
“垃圾袋都满了,你把它们扔到外面的垃圾箱去。”
“你再明白不过了。那儿有本拉丁语词典,就在地上。”
“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拜托了,帮我挪一下衣柜好吗?”
“现在暴力事件真是太多了。”
我把所有垃圾袋都放进电梯,最后发现自己挤不进去了。于是我走下一楼,按下电梯按钮,电梯下来了。我把垃圾袋都拖到垃圾箱那里,但它们都太大,全都鼓鼓的,纸类垃圾箱塞不进去,塑料和玻璃类更塞不进去,没有一个能放进去。在把垃圾收进袋子之前,我应该对垃圾分类,可现在只能这样了。我把那些垃圾袋放在马路边上,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很整齐,心里祈祷着纳达尔没在透过窗户看我。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安娜的房间,她房间也是一片狼藉。在明信片、剪报、歌手演员的照片、五颜六色的画、写不出字的笔、直尺、三角尺,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我开始找那些相片。后来,我听到卧室门开了,我听到婉妲的脚步声。我看见她面色苍白、眼睛浮肿地出现在门口:
我觉得她是想说,她已经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穿过客厅和玄关,打开家门,她向我解释,她让我注意听电话和门铃,并不是小偷会打电话,而是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之前我们租用理疗仪的那家公司今天会派人来把它取走。
“你多走几趟吧,总得有人留在家里。”
“全不对。”
“是吗?”
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我担心她会去翻垃圾桶。
“他们会想和我谈。”
“猫再也回不来了。”
“但从来没有闹到家里来。”
天越来越热,我把客厅和书房留给婉妲收拾,我去整理安娜和桑德罗的房间。我想要不慌不忙地找那些照片。我妻子在收拾屋子时没弄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说话,然后我又去检查了卧室和浴室。我确信,那些照片不在家里的任何角落,这也意味着事情更糟糕。我回到客厅,发现阳台门敞开着,妻子坐在阳台门槛上看着外面。她刚才什么都没做,客厅和我之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她嘟哝了一句:
“我们一起下去扔吧,”我说,“袋子挺多的。”
她没有回应。当她拉着购物车准备离开时,她嘟囔一句:
“你是个骗子,你一直就是骗子,老了还打算一直骗下去。”
她当时说的大概就是这些,我用自己的话概括了一下。自从我们复合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但她并没有与我交流的意思。我只是偶尔打断她的话,进行一些无力的反驳,但她根本不让我插嘴,或许她是不想听我说。她一直在说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在自说自话。我突然开始走神,我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会如此无情地对我说这些话?她难道意识不到,她说的那些话会对我们晚年生活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吗?我自问自答,我对自己说:你别紧张,她跟你不一样,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你童年经历的那些恐惧。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夸张,或者会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越来越享受这种言过其实的指责,她日后也会一直重复这样残忍的话。所以你最好保持沉默,小偷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她累了,她很沮丧,还有很多家务等着她,在这种时刻,一个小小的刺激就能让她崩溃,让她把一切撂下。所以假如你要开口说话,你可以建议她给可以帮她的人打个电话,开导她,告诉她这花不了几个钱;要时刻提醒自己,她的骨头很脆弱,不能太累。总之要躲开,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你要保护余下的日子:几年、几个月。
我又想到了那个送理疗仪的女孩,她逗了一会儿猫,她敏锐的眼神掠过书架上的书、小摆设和蓝色方块。尽管那个蓝色方块放在高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但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当时就说,颜色很漂亮!多厉害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烧,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容易把怀疑变成推论,把推论当成事实,最后成为一种顽固的念头,挥之不去。我小心翼翼从梯子上下来。那个推论很容易让我胡思乱想,我首先必须确认:还有没有什么明显证据,有没有什么马上到来的危险。那些小偷——我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个送理疗仪的女孩,而是想到那些可能出现的小偷——他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盒子,打开了它,但他们可能最多笑两声,把那些照片扔在翻出来的东西里,这是最有可能的事。但我心想,假如事情是这样,我要赶紧把所有地方都检查一遍,不管是这里还是其他房间,要是婉妲看到这些照片,那就很难收场了。如果出现这种局面,那么这些年我的小心翼翼、隐忍克制不就白费了吗。现在我们都老了,步履蹒跚,身体虚弱,在我们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候,却要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吗?我很用心地检查了家里的每个角落,把靠着书架放的那些东西翻来翻去,希望那些照片忽然跃入眼帘,希望是我昨天晚上疏忽没看到。
我关切地回答说:
“他们可能会打电话进来。”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二十。我的右腿也很痛,我艰难地拉起百叶窗,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好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鸟儿的叫声此起彼伏,头顶上是被楼房切割成方块的冰冷天空。我想:必须在婉妲醒之前处理掉那些信。她要是发现那些信还在那里,散落在地板上,再次曝光,她发现我读了那些信——是的,我是读了那些信,而不是重读——就像是我昨天夜里才收到那些信一样,那她肯定会很不高兴。她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写过那些信了,她生气也是有道理的。信里的那些话是在过去的年代,在一个消失的文化氛围里写的,更别说她当时处于心理失衡的状态,这些信如果忽然冒出来,那真是让人无法忍受。那些话是她写的,但又不是她了,那是已经不属于她的声音,那是过去的遗迹。我急忙走进房间,捡起地板上的信,把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不。”
“你睡觉了吗?”
“或许,我们可以先把整个房子打扫一遍,然后再把垃圾一起带下去。”
我弯腰捡起一块之前漏掉的碎玻璃: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家,看了妻子一眼,就知道在我扔垃圾时,她没有找到那些照片。我急忙在脑子里拟好了一个草稿,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我不知道,谁知道这些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给我吧,我去扔了。我打算在整理东西时也要更彻底一些,家里已经给弄成这样了,我们要利用这次机会,清理一些东西。我看婉妲醒来准备收拾屋子的样子,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出现在客厅时,我觉得她的工作也没什么进展。我发现妻子在一个角落里翻找什么东西,我的出现吓了她一跳,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马上站了起来,嘴唇紧闭,用手轻轻把裙子扯平。
我没再反驳她,当婉妲想发泄时,她总是会抓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我往她刚才指的那个角落走过去,看见一些没有遭到破坏的书摆在地上,那里有一本打开的拉丁语词典,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有我十六年前给猫取的名字。这是一个巧合,我觉得婉妲应该不会很在意这件事情。她不像从前那样用带刺的口气说话,她的声音很机械,就好像吐出那一串词没有实质意义。词典——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阳台栏杆外面——是打开的,就在字母“L”那一页,“Labes”这个词用笔画出来了,后面的解释也画了出来,一条条画了出来。坠落,崩塌,倒塌,毁灭。这就是你爱开的那种玩笑。我总是充满爱意地叫着猫的名字,而你在我背后因为我不知情而窃喜,这个名字包含的糟糕意思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混乱,不幸,肮脏,可恶,耻辱。耻辱,你让我每天都喊这个名字!你总是这样,看起来像个好人,其实一直都在很阴险地宣泄你的坏情绪。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你这一点的,总之很早,几十年前我就知道了,甚至可能结婚之前我心里就有数了,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你了。我当时很年轻,我为你着迷,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迷恋是多么偶然的事。有很多年,我一直过得很不幸福,也不能说完全不幸福。过了很久我才发现,我对其他人的好奇心与对你的其实差不多,但我明白得太晚了。周围的一切让我很迷惑。每次我都会心里想,我也可以拥有一份爱情:就像雨一样,雨滴与雨滴碰撞,汇成一条小溪。只要保持着最初的好奇,好奇逐渐成为诱惑,诱惑滋长性欲,性事一次次重复,就形成一种必需和习惯。但当时我觉得,我必须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我不再想这些,而是全心全意照顾孩子。我真是太傻了。假如我曾经爱过你——但现在我不是很确定,因为爱情就像一个容器,人们把什么东西都往里放——那也是很短一段时间。可以肯定的是,你并没有给我带来那种独一无二、激情四射的感觉。你只是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成熟女人:夫妻俩一起生活,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当你离开我之后,我感觉我为你牺牲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是最让我感到痛苦的事。而当我重新接纳你时,不过是为了拿回你带走的东西。但我很早就发现,七情六欲、爱恨情仇混杂在一起,我很难去确定你到底欠我什么,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挤对你,想让你回到莉迪娅身边。我从来都不相信你会真心悔过,发现你想要的只是我,不是其他女人。我日思夜想,你怎么会骗我骗得那么深。你根本没有花一点心思在我身上,你对我一点同情心、亲切感也没有,就算你看到我那么痛苦,生不如死,你都无动于衷,不会伸出手拉我一把。你通过各种方式让我看到你是如何爱莉迪娅,你从没那样爱过我。那时我就清楚,让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重新回到妻子身边的原因,从来都不是爱。所以我对自己说:看看这一次他能忍多久。可我越是折磨你,你就越容忍。是的,拉贝斯,你说得没错,这是一场灾难。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场长达几十年的戏里,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生活在灾难之中,享受耻辱,这就是把我们捆绑在一起的东西。为什么?或许是为了孩子吧。但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也不确定了,对我来说,他们也变得无所谓了。现在我的生命已经走过快八十个年头,我终于可以说,我这一生没有遇到任何我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两个孩子,也不喜欢我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你走了以后,我会那么愤怒。我觉得自己好愚蠢,我没能做到比你先离开,我用尽了全部力气让你回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你:这次是我离开。但你看,我还在这里。当你尽力想把一件事情解释清楚时,你会发现,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是因为你把问题简单化了。
我尽量用一种饱含深情的语气对她说:
我沉默了,她忽然说:
我不知道我妻子说了多久:一两分钟还是五分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见我毫无反应,终于看了看表,站起身来。
“我去买点东西,”她说,“你注意听电话,还有门铃。”
“你看起来不像是在收拾东西。”
她还是觉得小偷会打电话给我们,会把拉贝斯还回来。她的这种想法也感染了我,我又开始怀疑那个给我们送理疗仪的女孩。她可能会打电话来,也可能不会,可能是她的同伙——那个穿着人造革夹克的男人打过来。于是我说:
“你在找什么?”她有些不安地问我。
“一般来说,这种事都是找男人谈。”
“没有,找到了我肯定就叫醒你了。”
“我很好。”
“给我腾一点地方,赶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