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领尼科勒塔、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三个年轻人去参观他的藏书室,那里有数千册书,他要求他们“首先要好好学习”。
“干杯!”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碰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时,巴尔巴拉谈笑风生地绕过桌子走到她父亲身边,默默地抱着他,吻他。
马德尔整个下午都在埋怨世风日下,缺乏纪律。他不知疲倦、津津有味地无数次重复同样的论调。他一再表示:“任何地方都出不了伟人!唯一的伟人就是我!我四处寻觅,找来找去总是发现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伟人了!”他急急忙忙把自己比喻为历史上的伟人荷尔德林和亚历山大大帝,他激动地赞美他童年的那个“美好的旧时代”,接着就谈到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那老头儿十分乏味,”马德尔说,“但倒是个可信赖的人,厚道善良的老派人物,不是江湖骗子。毫无疑问,他是个比较值得受人尊敬的家伙。后来的人都堕落了。当今世道,只能产生白痴和罪犯。”
如同昨天欢迎亨德里克一样,枢密院顾问在花园的门旁热烈而愉快地欢迎到来的女士们。巴尔巴拉把贝拉夫人和约茜领到楼上,让她们赶快去洗手和敷粉。一小时以后,他们坐两辆汽车到户籍登记局去。在布鲁克纳的车里坐着新郎新娘、贝拉夫人和枢密院顾问,跟在后面的另一辆出租汽车里坐着尼科勒塔、约茜、女管家和巴尔巴拉青年时代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对塞巴斯蒂安在这种场合中出现,感到莫名其妙。
对这种夸夸其谈的论调,枢密院顾问微笑地摆摆手,表示无法接受。但接着他似乎又想说服亨德里克,他在政治上是不抱任何偏见的。他斟字酌句、绘声绘色地谈起他游历苏联的印象。
“在你回忆往事时,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起那些令人厌恶的琐碎的小事呢?”他问巴尔巴拉。但巴尔巴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观察他。“你要知道,一想起这些事情,一个人就会浑身忽冷忽热。然而又不得不去想它。”他靠着巴尔巴拉的床站着,急不可耐地开始叙述,脸颊上泛起不健康的红晕,浑身不断因狂笑而抖动,“十一二岁时,我参加了我们中学的男生合唱队,这使我高兴极了。我自以为会比别人唱得动听,后来发生了不开心的事儿。听好,我现在讲起来,听上去并不那么讨厌了。某家举行婚礼,我们男生合唱队被邀请去教堂参加演出。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大家都很激动。我像着了魔似的想乘机大出风头。当合唱队开始唱圣歌时,我产生了一个丑恶的念头:我要唱得比别人高出八度。我当时善唱男高音。心想,当我的刺耳的尖声响彻教堂圆形拱顶时,一定会收到让人心醉的效果。我满怀骄傲地站在那里引吭高歌,正在指挥合唱的音乐教师用一种厌恶多于惩戒的目光盯着我。他说:‘保持安静!’巴尔巴拉,你懂吗?!”亨德里克大声说,用双手蒙住滚烫的脸,“这是多么难堪啊!你懂吗?他这样干巴巴地轻轻对我说:‘保持安静!’而我当时感到自己仿佛是正在欢唱的天使……”
这些华贵的厅室内,都铺着美丽的地毯,有装帧精美的绘画、铜制半身雕像、嘀嗒响的大钟,还有许多丝绒布罩着的家具。这就是巴尔巴拉的家。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里有她曾经读过的书,在花园里,她接待过朋友。她的童年是在伟大的父爱细心、体贴的呵护下度过的。她的青春期充满了天真烂漫,许多游戏中的秘密规则,至今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此刻的亨德里克,除了那种近乎敬畏的激动外,另一种他绝不公开承认的东西在内心油然而生:妒忌。一想到明天,他要把母亲贝拉和妹妹约茜带进这个豪宅,介绍给巴尔巴拉的父亲时,他就觉得难过和痛苦。他现在就已经在为她们的小市民气感到羞耻了。亨德里克心想:“幸好父亲来不了。”
因为平台上很热,所以饭后大家就坐在前厅。贝拉夫人感到需要谈谈文学。她说,在来的火车上她读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情节紧张,想不起是谁写的。“嗯,一个俄国人写的,我们那个最伟大的作家!”可怜的老太太痛苦地叫了起来,“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啊!我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呢!”
尼科勒塔走了过来,她双眼闪亮,嘴唇上涂的唇膏颜色鲜艳,勾勒出的曲线楚楚动人。“干杯!”将军夫人大声说。“干杯!”尼科勒塔也大声说。亨德里克和尊贵的外祖母碰杯,接着又和尼科勒塔碰杯。亨德里克突然觉得尼科勒塔实在是个格格不入的人物,她和自己一样,被同一命运奇怪地拋到这个环境中来了。好奇和宽宏大量的枢密院顾问,自信和开朗的将军夫人都容忍了她,巴尔巴拉以自己温柔的爱心保护了她。此刻,亨德里克明确而强烈地感到他同尼科勒塔才是休戚相关的,他对她产生了兄弟般的同情。他明白,他们是属于同一阶层的人。不过,尼科勒塔的父亲是个文学家和冒险家,充满活力,恃才不羁,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曾使艺术界为之倾倒。可是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却过着日益潦倒的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决不会令人神往,只会使讨债人生气。但在这里,在富有教养和钱财的人群里(其实,其中多数人并非豪富),在这群目中无人、冷嘲热讽、自作聪明的人中,巴尔巴拉来往应酬,如鱼得水。可是,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却扮演了同一类“外来者”的角色。他俩暗暗下了决心:把这个对他们来说格格不入的社会,当作阶梯爬上去,战胜它,最终报复它。
亨德里克把她推开,好像扑来的是条讨厌的小狗。母亲从车窗探出身来,呼唤搬运行李的小工,他急急忙忙跑过去帮母亲的忙。这时,约茜吻了巴尔巴拉的双颊。“认识你很高兴!”她说,“我真高兴,亨德里克终于结婚了。过去,我光是在不停地订婚。亨德里克一定告诉了你我那最后一次的灾难,爸爸的腿至今还裹着石膏。但现在的未婚夫康斯坦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们将在十月份结婚。巴尔巴拉,你看上去真妩媚。对了,你的这件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肯定是真正的巴黎时装。”
可是到了晚间舞会上,亨德里克便开始大显身手。当他伴着尼科勒塔或巴尔巴拉迈着探戈舞步时,住在饭店里的旅客,甚至连服务人员都惊叹不已。在翩翩起舞中,别的男子没有一个能跳得如此优美、潇洒。这是亨德里克的一场正式的登台表演,结束时大家鼓掌喝彩。他微笑着弯腰施礼,犹如在舞台上一样。如果要他当观众,成为一个平常人,他会感到很拘束,往往变得精神恍惚。只要脱离一般人,进入舞台刺眼的灯光,使自己光芒夺目时,他立即镇静自如,甚至信心百倍。
每逢在交际场合,将军夫人总要发号施令,这是她已无法改变的习惯。十九世纪末,她称得上是德国社会的大美人。即便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她也同样风头出尽。当代大画家都为她画过肖像;亲王、将军、诗人、音乐家、画家,都常在她的客厅里集会;在慕尼黑和柏林,人们曾多年谈论将军夫人的聪慧、任性和妖娆。由于她丈夫在世时曾受到最高当局赏识而且又是富豪,所以大家会原谅她的某些思想和行为。将军夫人的美貌甚至引起过皇帝的青睐,因此她早在一九〇〇年就主张妇女应有选举权而未受到任何阻挠。她能背诵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有时还当众朗诵,使客人中的贵族尴尬得大惊失色,他们认为这是在宣扬社会主义。她认识音乐家弗朗茨·李斯特和里夏德·瓦格纳,她同亨里克·易卜生和比昂逊保持通信联系。她也许还反对过死刑。她举止落落大方,既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又端庄严肃、神圣不可侵犯。
巴尔巴拉并没有这样的回忆,对此,亨德里克顿时感到不愉快,几乎要发火了。“就是这种情况!”他凶狠地大声嚷嚷,眼睛闪着恶光,“就是这种情况:你一生中没有真正丢过脸。我却常常失意,当时仅仅是初次。现在我必须频繁地丢脸,一直丢到进地狱……巴尔巴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你到底能理解我吗?!”
令人感到突然的是尼科勒塔,她用严肃的声音要求准许她把贝拉夫人称为“贝拉姨妈”。当她得到允许时,就一本正经地吻了一下贝拉夫人的手。这位姿色出众的少女,今天上午打扮得光彩照人,她又说又笑,兴奋极了。她穿着一件盔甲似的硬质白色亚麻布连衣裙,腰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皮带,亭亭玉立。她对巴尔巴拉说:“亲爱的,我很高兴,万事都那么称心如意。”这话虽没有多大意义,但说的清脆悦耳。她那美丽的猫眼闪烁着火花。尼科勒塔把约茜小姐拉到身边,告诉她自己有一种治疗雀斑的良方。她还突然吹牛说,这药是她父亲发明的,已在远东广为流传。“亲爱的小姐,这对您很有用啊!”尼科勒塔的神色有点儿咄咄逼人。她对约茜说,“雀斑使您的小鼻子已经完全变了样。”说这话时,尼科勒塔严峻地盯着约茜脸上一片浅红色的小点,它们从约茜翘起的小鼻子上一直蔓延到前额和面颊上,越远越稀少、越远越隐约,像宇宙中的旋涡星云,也仿佛像银河系边缘越来越稀疏透明的星座。“是的,我明白,”约茜羞涩地说,“到了夏天总是那么难看。但康斯坦丁不在乎。”她自我安慰地补充了一句,接着谈她未婚夫在科隆电台的地位如何优越,等等。
翌日,该欢迎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了。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亨德里克对巴尔巴拉说:“你会看到约茜要拥抱我,对我说她又订婚了。真可怕啊!她至少每隔半年订一次婚。你可以想象,和她订婚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每次一听说她的婚事又吹了,我们就很高兴。最近一次,差点儿使我父亲丧了命。未来的新郎是个赛车运动员,他让爸爸坐在他车上去兜风,结果车子掉进公路旁的排水沟里。感谢上帝,赛车运动员死了,爸爸只断了一条腿。他今天不能同全家人一起到这里来,我心里很难过。”
这番话并不能缓和那顶盔形凉帽所引起的不安。接着,马德尔高兴地咯咯笑了一阵,随即又收敛起笑容,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他对亨德里克和尼科勒塔显得十分亲切,对巴尔巴拉则似乎视而不见。
巴尔巴拉的外祖母,是位将军的遗孀,她直到午饭时才来。这位贵夫人的原则是决不坐汽车。她的小小的庄园距布鲁克纳别墅约十公里,她出门时,总是乘一辆古色古香的四轮大马车。因此,每逢家里过年过节,她总是姗姗来迟。她说话的声音优美圆润,音域很宽。这会儿,她直抱怨自己迟到,没有赶上观看户籍登记局里那动人的场面。“现在我要看看,外孙女的新婚丈夫长得怎么样啊?”外祖母说着,举起那个镶着蓝宝石、用银链系在胸前的长把眼镜,仔细打量起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紧张得满脸通红,眼睛不知往哪里瞧才好。外祖母打量了老半天,不过,到最后看来还是很满意的。当将军夫人终于放下那长把眼镜时,她笑了,笑声像银铃般动听。“真不错!”她说话时把双手叉在腰上,向亨德里克点头赞许。
落得如此可耻的下场,他思想上是没有准备的。他认为自己是爱巴尔巴拉的,实际上他也真爱她。是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的恋情把他毁了吗?唉,他不可能设想在巴尔巴拉美丽的腿上会出现绿色的皮靴,他感到这可怜无用的拥抱是痛苦的。虽然巴尔巴拉的眼光里仅仅含有惊奇和无声的疑问,但是他感觉自己从中看出了嘲笑和责难。为了摆脱这可怕的局面,他就随意胡扯些什么,变得精神焕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经质地笑得浑身发抖。
这位陶醉在自己话题里的枢密院顾问,从来没有观看过演员亨德里克的舞台演出,只听他朗诵过里尔克的诗。枢密院顾问把亨德里克比喻成萤火虫,白天谦逊地隐而不露,到了夜晚才相当诱人地扇翅而舞。尼科勒塔禁不住哈哈大笑,弄得将军夫人那条挂长把眼镜的链子丁零作响。
亨德里克沉默了。在停了好长时间后,他继续说:“这样的回忆,像迈进小小的地狱一样,但我们有时不得不迈进去……”他带着一脸不信任的表情问道,“巴尔巴拉,你难道真的没有这类回忆吗?”
尼科勒塔提醒她是不是托尔斯泰。“完全说对了,就是托尔斯泰!”贝拉夫人松了口气肯定地说,“我讲了嘛,我们最伟大的作家,他最近写的新作。”但是后来终于弄明白,贝拉夫人谈得津津有味的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小说,亨德里克羞得满脸通红。为了转移话题,为了向周围这些傲慢的人表示,他决不会让母亲出丑而撒手不管。他故意和母亲大声聊天,让她回忆起前几年的一些趣事,边谈边哈哈大笑起来,说当时真有趣,狂欢节那天,母子俩在家里大大庆祝了一番,这使父亲吓了一跳。贝拉夫人化装成土耳其武官,小亨德里克(那时的名字叫海因茨,这点没有提到)扮演成东印度的歌舞女子。整个住宅变了样,爸爸克贝斯回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亨德里克被领着走过几个房间。他喋喋不休地讲话,借此表示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他确实对眼前富丽堂皇的布置没有什么感觉。只有个别东西会引起他的注意: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狺狺地立了起来,在受巴尔巴拉抚摸后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开了;一幅已故母亲的肖像画,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老式发型,慈祥地注视着生者;一个年迈的女仆,也许是女管家——个子矮小,亲切、健谈,穿着一条长得出奇、浆得笔挺的裙子。她向年轻女主人的未婚夫行了一个屈膝礼,并同他热烈地长时间握手,接着就同巴尔巴拉细说家务琐事。亨德里克惊奇地发现巴尔巴拉竟然亲自处理家中事务的各项具体细节,并熟悉烹调和园艺。
这副尊容,长在这位朴实的女人脸上,显得更为质朴、平庸。贝拉夫人是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她精力充沛、开朗,很会保养身体。她气色很好,神采奕奕,胸部丰满,尚能给人以好感。
亨德里克对于这种措辞,惊讶得连单片眼镜都从眼睛上掉了下来。这时马德尔乐呵呵地捅了一下他的肚子。“请别见怪,”他顿时兴致勃勃地大声说,“世事难说,也许您行,您毕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饭后,老头儿请他的客人露一手他的才艺。对此,亨德里克思想上毫无准备,扭捏了大半天,但枢密院顾问却兴致勃勃,想消遣消遣。自己的女儿找了这么一个穿粉红衬衣和夹单片眼镜的演员当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至少也得捞一场滑稽戏看看。亨德里克不得已,只好在过道里朗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诗。这时,甚至连女管家和那条狗也都跑来听了。在这小小的听众行列中,还加入了尼科勒塔。她是吃过饭才来的,枢密院顾问半带讥讽、半带真诚地对她表示欢迎。亨德里克朗诵得十分卖力气,使出了浑身解数,表演得相当精彩,大家鼓掌喝彩。当他演完里尔克戏剧诗《科内特》的片段时,枢密院顾问带着几分激动上去同他热情地握手,尼科勒塔用她那清晰淳朴的语调赞美他的表演是“字正腔圆”。
“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枢密院顾问说,“认识您我很高兴。您一路都好吧!”
他们在一家宽敞的大餐厅就餐,这里的四壁是用保持天然本色的木材砌造的。饭后,马德尔把胳膊放在亨德里克的肩上,把他拉到一边。“这会儿啊,让我们男人彼此谈谈。”马德尔狡诈地望着对方,小胡子下带点儿蓝紫色的嘴唇发出吧嗒吧嗒的说话声,“您对试验满意吗?”
“我可以到话筒前去唱歌了!”约茜雀跃着说,“他认为我很有天才,到秋天我们就结婚。你幸福吗?海因茨——哦——亨德里克!”她知道说错了,赶紧说,“你也很幸福吗?”
在乘汽艇回家的路上,尼科勒塔说,她父亲像马德尔一样,也曾经是个冒险家。“我没有父亲的相片,”她说,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水面上阳光已经消失,珍珠般灰白的暮色,徐徐降落,“没有相片,只留下一根抽鸦片的烟枪。他和马德尔肯定有许多共同经历。我感觉到这点,所以,我对马德尔有深厚的感情。”
事情进展迅速。亨德里克催着要求在夏天举行婚礼,尼科勒塔表示支持。“亲爱的,现在你们已经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地步。”她说,装成一副想急切劝阻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事情不可避免,无奈就顺水推舟了的样子。“事到如今,”她一字一顿地说,“迟做不如早做。订婚后时间拖得太长是可笑的。”
尽管亨德里克神经质,但大家多数时间过得还是很愉快的。上午,三个人躺在山间小路的木径上,这条用木头铺成的小路,远远伸向蓝色的水边。每天中午,漆着金色图案、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汽艇就在小路旁靠岸。尼科勒塔还健身,她跳绳、拿大顶,向后弯身一直能把前额碰到地,巴尔巴拉则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可是后来游泳时,她比狂热的尼科勒塔表现要好。巴尔巴拉游得快,游的距离长。
贝拉夫人说这些话时气愤极了。她气愤得满脸通红,还直着嗓子说:“这是卑劣的造谣!真是人言可畏,你的举止即便很正当,他们也会说你的坏话。但现在他们必须要收起他们肮脏的话,对吗,亨德里克?你要让他们闭嘴,对吧?”她用自豪的眼光看了亨德里克和巴尔巴拉。亨德里克对妈妈不知分寸地唠叨个没完,感到尴尬。他满脸通红,咬紧嘴唇,见机行事地把话题转到了沿途五光十色的街景上。
她的仪表虽然庄重威严,但谈吐和话语却很朴实,两者形成鲜明对比。“我得同我的小萤火虫和可爱的巴尔巴拉碰杯!”她用银铃般的嗓音喊道,同时摇晃着香槟酒杯。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愉快时,亨德里克则转移话题,谈他以往巡回剧团的演出活动。他在巡回演出中总是扮演父辈角色,现在可以毫不扭捏地、痛痛快快地露几个自己的拿手好戏。在座的几位是没有看过他的这些戏的。只有巴尔巴拉听说过一些,她以惊奇甚至略带厌恶的目光注视着讲故事的人。
晚餐在平台上进行。亨德里克赞美花园中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枢密院顾问指着一个少年塑像说,这是赫耳墨斯。在枝叶茂盛的白桦树衬托下,露出神的英俊身材和向上欲飞的姿态。枢密院顾问对这尊艺术佳品显得特别自豪。“这是我的赫耳墨斯,他很美啊!确实美,一点儿不错!”他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我拥有了它,让它站在我的白桦树林里。每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有一种新的快乐。”此刻使他开心的显然还有醇美的葡萄酒和其他饭菜。他为自己斟酒,斟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他对烹调的菜肴大加赞赏。上点心时,他又喜形于色地说:“杨梅,太好了!只有这个季节才有杨梅,它们的香味令人陶醉。”他营造的气氛折射出庄重与温馨,典雅与快乐。看来他未来的女婿并没有令他感到十分讨厌。他对亨德里克表示某种善意,尽管这种善意夹杂着些许嘲讽。他的微笑似乎传递了这样的言语:“亲爱的,像你这样的人也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权利,旁观这些人会很有趣儿,至少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无聊。无疑,我从未想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我的女婿,并与我共坐在桌旁。不过,我倒乐意随遇而安。观察事物总还得要看其最好、最有趣的一面。何况巴尔巴拉同意和你结婚,总有她正当的理由。”
“任何一个对事物持有客观态度的人,都不得不指出,在那里人与人的关系,正在出现新的形式。我们应该习惯于这种看法。”他语速不快,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国家正在发生的震撼世界的伟大变化,他严厉地补充了一句,“只有傻瓜和骗子才会否认出现的这种事态。”
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尼科勒塔来到德国南方一个小小的大学城。布鲁克纳的家住在那里,尼科勒塔的出现,使当地人十分注目。一天以后,亨德里克也到达了这里。他先到汉堡去取了定做的燕尾服,在车站上告诉巴尔巴拉的第一件事,便是他的燕尾服美极了,还说可惜这套衣服是赊的账。他不停地笑,内心有点儿紧张。他的皮肤被晒黑了,穿着一件有点儿紧身的浅色夏季服装,玫瑰红的衬衣,银灰色的软毡帽。他们越接近布鲁克纳家的别墅,亨德里克笑得越发不自然。巴尔巴拉觉察到,亨德里克害怕见到她的父亲。
亨德里克的一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特殊的老太太。他感到这位将军夫人威严华贵,有十八世纪贵族的风范:脸部表情傲慢、机敏,头上的灰发梳成溜光锃亮的小小发卷,一直垂到耳朵上边。猛一看给人以错觉,以为她的后脑勺上会有一条辫子,可是到头来使人惊讶、失望,因为找不到辫子。她身穿浅灰色的长袍,领子和袖口镶着美丽的花边,这身衣服给将军遗孀更增添了几分军人姿态。花边领子和下巴之间紧紧系着一条宽项链,它犹如军服上浆得硬硬的绣花立领。暗淡的银链上镶着蓝宝石,这是美丽而古老的手工艺术品,与长柄眼镜上的宝石遥相呼应。
亨德里克的预言被证实了:妈妈在车厢里收拾手提箱时,妹妹约茜穿着一件绣有红花的刺眼的黄色夏装,轻快地跳下火车,扑进哥哥的怀里,要哥哥向她祝贺。这次找到的未婚夫在科隆广播电台工作,地位很高。
现在和将军夫人聊天时,他心里想:巴尔巴拉在生活上是轻松愉快,一帆风顺的,她身边总会有人为她铺平成长的道路。她是少数权贵的后代,大资产阶级名门望族的娇小姐。我昔日的艰难生活,她要知道了,必定十分惊讶。我至今得到的一点儿成就,或将要争取到的成就,全靠自己的奋斗。
“妈妈是第一个发现我适合演戏的人,”亨德里克温情地望着母亲说,“爸爸不理会这件事。”接着他叙述自己当演员的生涯。那是“一战”还在进行的一九一七年,亨德里克还不满十八岁。一天他在报上看到占领区前线剧团招收青年演员的广告。“但是,我没法开口向诸位交代是在什么场所见到这份关系我命运的废报纸的。”亨德里克说到这儿,大家哄堂大笑,他只好装着十分难为情的样子,用双手捂住脸,然后通过手指缝说,“当然,我估计你们都已猜着了……在厕所里!”将军夫人毫不害羞地欢呼起来。她的狂笑声由深沉的低音升到银铃般的花腔女高音。
“你们都一无所知!”他突然冲着他们吼了起来,“愚昧无知到了极点!彻底堕落的一代。站得高点看问题,整个儿欧洲,劫数难逃。活该!”当他正要考考亨德里克希腊语动词的不规则变化时,巴尔巴拉认为时间已到,该回去了。
母子俩长得多么像啊!像母亲那样,亨德里克也长着一个笔直而有点儿肥大的鼻子,一张温柔而性感的嘴,突兀而高贵的下巴中央,一道明显的凹痕,还有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此外,他们都有高高向上扬起的棕黄色眉毛,动人的眉梢延展到太阳穴。
细巧的脸形,外加为人德高望重,使人对他既敬畏,又觉怜悯。在他的这张脸上,出人意料的是那对深邃、柔和、黛蓝色的眼睛。亨德里克从巴尔巴拉的眼睛中早已领略过这种深得近黑的黛蓝色。不过,做父亲的那双眼皮经常是沉重地耷拉着。他目光友善,但看人时已有点儿朦胧。与此相反,女儿的目光,则清亮明朗、率真坦诚。
他突然羞得无地自容,枢密院顾问的那番言论是否也是讥笑他?刹那间,他觉得今天遭遇的一切都变成对他的敌意和污辱。枢密院顾问宽容大度、诙谐幽默的善意不久前还使他感到荣幸,难道实质上这不是比任何一种严厉的批评,比那种明目张胆的傲慢更侮辱、更蔑视人吗?这会儿,亨德里克开始悟出将军夫人那种不拘仪节的活泼劲儿,包含着多少伤害他的嘲讽。当然,她是著名人物,又是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她风度翩翩,步履矫健,神气活现、旁若无人地把长把眼镜摆弄得丁零作响。此刻她正向新婚夫妇走去——浑身上下穿戴得雪白,脖子上围着一条三连套的项链,项链上那颗大珍珠闪着暗淡的光泽。中午她穿灰色长裙,宛若十八世纪的贵妇,现在穿白色长袍,挂着名贵的宝石,犹如德高望重的女教皇。
大家乘一辆敞篷轿车穿过市镇时,她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你要不断地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紧接着她详细地叙述一次十分快乐的慈善义卖活动,那是为了资助科隆的孤儿。参加义卖活动是很光荣的,贝拉夫人毫无顾忌地参加了。她摆了一个香槟酒柜。可是后来谣言四起,卑鄙的小人恶意中伤,说贝拉夫人不是出于人道去卖汽酒,而是汽酒公司用重金雇她去的。更有甚者,说她还让人吻她,真不要脸,让人吻她,而且吻她的胸脯。
从此,尼科勒塔几乎每天都要乘汽艇到对岸去,那里有马德尔的别墅。她晌午动身,多半深夜才回来。巴尔巴拉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担心,尼科勒塔在她身边的短短几小时内,尤其如此。
尼科勒塔和枢密院顾问当证婚人。大家都相当激动,贝拉夫人和女管家甚至都落下了眼泪,而约茜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亨德里克压低了嗓子回答户籍登记局人员的提问。这时,他眼神凝滞,眼睛微闭,巴尔巴拉则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盯着新郎,新郎就站在她身边,出人意料地已成为她的丈夫。仪式很快结束了。接着大家相互祝贺和拥抱。
一天,新婚夫妇终于知道,尼科勒塔之所以竭力介绍湖畔景色,原来是因为马德尔的夏季别墅就在这湖边。巴尔巴拉沉默不语,目光黯淡。最初,她拒绝去拜访那位讽刺家,但是后来终于被尼科勒塔说服。过去,他们在埠头多次看到的那条饰有金色图案的白汽艇,现在他们自己也乘坐上了,穿过湖面而去。天气晴朗,蓝湛湛的湖水,像明亮的天空闪闪发光,凉风习习吹来。尼科勒塔变得越来越活跃,她的朋友巴尔巴拉却变得越来越沉静。
巴尔巴拉是不易受人引诱的,对别人施展的种种殷勤和手段,她总能淡漠处之。可是,她也有致命的弱点——心肠软,易于怜悯他人。老谋深算的亨德里克轻易抓住了她这个弱点。初次相识的晚上,马德尔一个劲儿自吹自擂,而亨德里克却成为鲜明的对比,他摆出一副安闲风雅的样子。在巴尔巴拉面前,他放弃明目张胆的手段,装得道貌岸然。他同巴尔巴拉交谈的尽是些严肃的、个人理想的话题,谈自己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见解,倾诉童年的孤独,叙述事业上的艰辛和成就。到了成败的关键时刻,他换上了满脸泪痕,两眼迷离,仿佛被灵魂的痛苦折磨得凄苦万分。后来,连她说的话,也被淹没在亨德里克的呜咽声中。
亨德里克陪着母亲走过来,安排好。当老太太把双手伸向巴尔巴拉时笑逐颜开。“我亲爱的孩子。”贝拉夫人说。这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亨德里克笑眯眯的,显得那么温顺和自豪,他爱母亲。这一点巴尔巴拉知道,对此很开心。不过,亨德里克有时也感到有这个母亲脸上很不光彩,因为母亲缺乏高雅的气质,她的中产阶级的小家子气,也使他感到丢脸,但他还是爱她。这从他兴奋的眼神和他紧紧挽着母亲时那胳膊的动作,就可以看得出来。
晚上来了一些客人,亨德里克穿上那身尚未付款而得到的燕尾服,炫耀了一番。桌子上装点着美丽的鲜花。上过主菜后,布鲁克纳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酒,起身致辞。他对在座的客人尤其是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表示欢迎。他既亲切又风趣地称贝拉夫人为“另一个年轻的赫夫根太太”。接着,他谈到婚姻、人格和他新女婿的艺术成就。他精心选择了巧妙的词汇,成功地把亨德里克描写成童话中的王子,白天他的特征隐而不显,一到晚上就如同有了魔法似的变了出来。“你们瞧,他坐在那儿!”布鲁克纳大声说,用他修长的食指指着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立刻红了脸。“他坐在那儿,你们只要瞧他一眼!他似乎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贴身的燕尾服显得那么华贵,但相对来说又不那么引人注意。我说不引人注意是指同晚上舞台灯光下他那五光十色的动人形象相比。到了晚上,他开始变得光彩照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婚礼订于七月中旬举行。巴尔巴拉回家去了,她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和准备。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这时要到波罗的海沿岸的疗养胜地演出一部喜剧,他们演的这部喜剧里只有两个角色。巴尔巴拉不得不花许多钱给亨德里克打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亨德里克把市政厅结婚登记处所需要的材料给她寄去。
枢密院顾问在屋外的花园里等候这对年轻人。他在向亨德里克表示欢迎时,竟然把腰弯得如此低,如此隆重,使人不得不猜想,这是在故意嘲讽。他的外表非常高贵气派,且眼光机敏,所以给人一种震慑力量。他前额布满皱纹,长鼻子微微弯曲,面颊犹如用珍贵的发黄的象牙雕刻而成,棱角分明,嘴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小胡子。也许是上唇和鼻子之间距离稍显大了点儿,这脸部特征使人联想起哈哈镜里映出的变形的面孔,或者是出自蹩脚画匠之手的男人肖像。下巴也长得出奇,上面也长着胡子。乍一看,枢密院顾问似乎留着山羊胡子,实际上,他的胡子并没有长得超过下巴,而是因为下巴太长,以致给人以长山羊胡子的错觉。
他的发音非常清晰。这种清晰有别于尼科勒塔那种怪声怪气的咬字。枢密院顾问遣词造句都用最清晰的发音,生怕吞掉一个音节或有哪一个音节发音不清。人们平时说话,字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往往被忽略,而到了枢密院顾问那儿,却受到珍惜,从不废弃,并得到了精确的发音处理。
亨德里克窃喜自己又可以卖弄唇舌了。他对苏联国内生活的细节似乎兴趣不大,相反,他却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革命剧院和他在汉堡受到的反动派的种种迫害。他情绪激昂,不断用“畜生”“魔鬼”和“白痴”这种字眼辱骂法西斯,攻击那些动机不纯、善于投机的知识分子,说他们同情好斗的民族主义分子。“这些人都该活活被绞死!”亨德里克喊着,还用拳头敲了敲桌子。枢密院顾问安抚他说:“是啊!是啊!我也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他是指某些耸人听闻的丑事,诸如怀有民族主义思想的大学生大吵大闹地到这里来捣乱,反动报刊恶毒攻击他,等等。
对此,马德尔哈哈大笑,声音沙哑地吧嗒着他的嘴唇说道:“还能指什么呢?我当然指您的婚事!”他粗野地耳语道,“您能成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位枢密院顾问的千金可不好对付,我曾经试过。”他坦白地认输,眼神充满恶意。“亲爱的,在这个妞儿身上,您得不到多少情趣,她是只不懂风情的跛鸭子。相信我这个本世纪最有权威的专家吧!她是只跛鸭子,没用的废物。”
尼科勒塔陪同新婚夫妇去度蜜月,她建议住在巴伐利亚湖边的一家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巴尔巴拉感到在这里十分幸福,她喜欢这里的风景:丘陵上的草地、树林和小溪,虽说平淡无奇,但蕴含着大自然不可逾越的威武气概。遇到从阿尔卑斯山刮起干风的天气,山岭似乎靠湖很近。晚霞把险峻的山峰和白雪皑皑的山坡染得血红。夜幕降临前,山岭沉浸在苍茫的暮色和极度的静谧之中,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脆的、无限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物质构成的。它似乎不是玻璃,不是金属,不是岩石,而是最稀奇的、最不为人知的物质。
巴尔巴拉在朋友们被困难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总是乐于助人。不仅尼科勒塔常向她坦白自己一言难尽的遭遇,而且连一些小伙子,甚至连她父亲的朋友,也都到她那里去寻找心灵的慰藉。她理解别人的痛苦,而且已经习惯了如何去排解他人的痛苦。但她从小就养成了不向别人倾诉自己痛苦和困境的性格,于是人们误以为人世间不会有什么麻烦足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田。朋友们把巴尔巴拉看作娴静、聪慧、才气横溢、成熟、温柔而稳重的人。在她亲近的人中,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内心紊乱、缺乏自信,有对往昔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胆怯。这个人,就是年迈的布鲁克纳。他爱自己的孩子,也十分理解自己的孩子。
当他年轻的妻子领他去看桌上堆着的贺电和礼物时,他带着酸溜溜的口气说:“这些电报当然都是打给你的,不会有人给我打电报。”巴尔巴拉笑了,他感到这是讥笑,是扬扬得意的笑。巴尔巴拉说:“你说的不对,亨德里克,有些人例如马德尔专给你一人打来电报呢!”她从一大堆信件、明信片和电报中把专给亨德里克的挑了出来。马德尔贺电的措辞令人捉摸不透,似乎还有嘲讽之意。发来贺电的还有小巧玲珑的安格莉卡、院长克罗格、经理施密茨、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使他吃惊的是,竟然还有朱丽叶。朱丽叶是从哪里知道地址和日期的呢?亨德里克脸都吓白了,他赶紧把这份电报捏成一团。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以夸大的讽刺方式来赞叹巴尔巴拉收到的礼物:瓷器、银器、水晶器皿、书籍和首饰,还有许多日用品或装饰品,都是亲友们精心选购的。
此时亨德里克认为终于有了成功卖弄自己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利用其以往屡屡得手的伎俩:含蓄的亮眼。他仰起头,嘴上浮起令人迷惑的微笑,睁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枢密院顾问。老头儿也打起精神,听亨德里克夸夸其谈。他的女婿便以哗众取宠的言论,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强大的字眼对资产阶级的剥削和玩世不恭,民族社会主义的可耻和疯狂行动,进行鞭挞。老人只有一次打断了亨德里克,他举起修长的手表示异议,说道:“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在言论中是这样蔑视资产阶级,但我也是一员啊!”他继续用友好的语气说,“我当然不是民族主义分子,希望也不是剥削的资产阶级。”
一个被称为“塞巴斯蒂安”的小伙子来了。亨德里克对他的到来稍感不安。小伙子同巴尔巴拉交谈,他讲话时用了好多晦涩的词语,而且说的很快、难懂,充满私下的暗示,亨德里克费了很大劲儿才勉强听明白。巴尔巴拉称这人为她幼年时的好朋友,说他会写优美的诗歌和精彩的文章。亨德里克则对他十分反感,无法忍受。“他真盛气凌人!”亨德里克想。塞巴斯蒂安对他虽然很友好,可是他一见到塞巴斯蒂安就犯疑心病。他感到对方并不亲切,而且友好中也常有嘲讽味儿,这正伤害了他的感情。塞巴斯蒂安长着一头灰黄色的头发,一缕头发披在他的额上,脸部线条纤细,稍带倦意,高高的鼻梁,灰色的眼睛,朦胧的目光。亨德里克苦涩地想,也许他父亲是教授一类的人物。再和这个娇生惯养、聪明的小伙子来往,就可能把巴尔巴拉毁了。
巴尔巴拉和亨德里克各睡一个房间,中间有一道相通的门。亨德里克习惯在夜深人静时进入夫人的卧室。他身上裹着那件华丽但已破旧的睡衣,仰着脖子,半耷拉眼皮,斜视的眼睛闪烁着光,匆匆忙忙地穿过屋子到巴尔巴拉跟前,用唱歌般的声调说,他是多么快乐,多么感激啊,巴尔巴拉将永远成为他生命的中心。他也拥抱她,然而只是很短的时间。当他把巴尔巴拉搂在怀里时,他脸色发白。他痛苦、颤抖,额上沁出汗珠,眼里噙着羞愧的泪水。
亨德里克觉得十分不自在。在他决定做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之前,来了个微微一笑,笑得稀奇古怪,叫人起鸡皮疙瘩。以前在汉堡艺术剧院欢迎多拉·马丁时,他也有过这种动作。当巴尔巴拉不安地望着他时,枢密院顾问对亨德里克妙不可言的表情,似乎并没注意。父亲的态度端庄得无可挑剔,并显得慈祥。他以亲切的礼仪请这对年轻人进入室内。巴尔巴拉对她父亲礼让,请他先走一步,枢密院顾问对巴尔巴拉说:“孩子,你先进去,引导你的朋友,告诉他那顶漂亮帽子应该放在哪里。”
“什么试验?”亨德里克问。
他们走进半暗半明的前厅,里面有点儿凉爽。亨德里克肃然起敬,深吸一口室内空气。桌上和壁炉架上,都有花瓶,瓶中鲜花吐香,混杂着书的高雅香味。四壁的藏书,一直堆放得连到天花板。
在运动方面,亨德里克根本不是对手。他的脚趾一触到凉水就叫了起来。经过巴尔巴拉耐心的劝说,再加上冷嘲热讽,他才试着游了几下。他害怕别人笑话他待在浅水里,就愁容满面地下到深水区去冒险。巴尔巴拉看着他直笑,她突然对他喊道:“你真像你母亲,游泳时比平时更像。天啊,你的脸和她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此,亨德里克哧哧地笑了起来,以致双臂无法划水,喝了许多水,差点儿淹死。
稍停片刻后,巴尔巴拉说:“你父亲一定比马德尔亲切多了。马德尔一点儿也不亲切。”尼科勒塔的绿色猫眼狡黠而戏谑地瞧着对方,哧哧地暗自笑了。
当巴尔巴拉同亨德里克订婚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言辞中不仅包含对她要离开这个老家的难过心情,而且表示了某种忧虑。做父亲的很想知道,女儿是否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巴尔巴拉对父亲提出的严肃问题和警告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三思而行了吗?她给朋友们出的任何主意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在自己的生活中,处理问题却如同儿戏。有时她也会担心,但对问题从不回避或拒绝,这是好奇和高傲所驱使的。她也会有疑虑,但到头来总是微笑着勇敢地迎上前去面对。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如何美好,她等待着命运安排的一切。她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位特殊人物——亨德里克,对方正在用花言巧语要求巴尔巴拉扮演“善良的天使”。她也许值得一干,也许这是义务,也许亨德里克身上的确存在一种高贵的内核,而这个内核正在受到威胁,守卫这一内核的责任现在就落到巴尔巴拉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巴尔巴拉就不会拒绝担任天使这个角色。这种使别人感到意外的遭遇,巴尔巴拉自己并不感到担忧,而使她真正担心的倒是尼科勒塔,她认为尼科勒塔遇到马德尔,凶多吉少。
巴尔巴拉对那次奇遇,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感情上,都毫无准备。目前,对奇遇的后果,凶吉如何还难以预卜。留在巴尔巴拉心里的,只不过是一种惊奇。她陷入了何种境地?她为何最终应允了他的祈求?对于亨德里克这样一个暧昧的、多才多艺的,但时而令人感动、时而令人讨厌的戏子,她真能产生真挚的感情吗?
“现在,我们对这些珍贵物品该怎么办?”巴尔巴拉问,盯着一大堆礼物不知所措。亨德里克想,这些漂亮物品摆在他汉堡的室内倒是挺美观的。但他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只是笑笑,轻蔑地耸耸肩膀。
将军遗孀留给亨德里克的印象远比枢密院顾问给他的印象要深刻。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感到自己已经踏入上层社会了。他善良的母亲贝拉夫人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她的暗示不够婉转:有了这门亲戚,科隆市的店主们关于亨德里克家庭没落的无耻谰言,就可以扫进垃圾堆了。在亨德里克的心目中,巴尔巴拉的身价也陡然提高,因为他注意到巴尔巴拉和外祖母之间的谈话语气是多么亲切啊!巴尔巴拉总要在将军夫人的庄园度过她的寒暑假和几乎每个星期天。亨德里克此刻记起曾听到过类似的话。这位高贵绝伦的老妇人曾给外孙女朗诵狄更斯和托尔斯泰的作品。朗诵文学作品是将军夫人的爱好,而且朗诵的语调很动听。祖孙俩常常一道在田野上散步。亨德里克想象,这片田野犹如英国那些优美的公园:富于浪漫色彩,树林密布,丘陵起伏,银色的河流交错,峡谷纵横,景色宜人。亨德里克想到巴尔巴拉的幸福童年,自己在高兴中不由得掺杂了妒忌。她在这里无忧无虑的童年不仅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也得到了较多的自由吗?当亨德里克以此同自己的童年对照时,他怎能抑制得住辛酸的心情呢?
最后,枢密院顾问祝新婚夫妇身体健康,白头偕老。亨德里克吻了巴尔巴拉的手。“你真美!”他说,温柔而多情地向她微微扬起的脸送去微笑。巴尔巴拉的衣服是用一种茶色的缎子制成的。尼科勒塔挑剔地说,这件衣服不时髦,看上去像是家庭女裁缝设计制作的舞会服装。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衣服穿在巴尔巴拉身上很得体,显得楚楚动人。她那淡棕色的细脖子,被围在镶着老式花边衣服的宽领里,这衣服是将军夫人送给外孙女的结婚礼物。她回答亨德里克的问题时,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亨德里克的肩膀上发出轻柔的搜寻目光。她目光忧郁,带点儿嘲弄的意味。这在注视谁呢?亨德里克生气了,突然转身,见到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他耷拉着肩膀,站在新郎新娘仅数步之远的地方。他脸色阴沉,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情。他用双手的手指做着奇怪的动作,好像在空中弹钢琴。“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跟巴尔巴拉用秘密的手语做交流吗?这可恨的家伙,他在听什么?他的脸色为何如此阴郁?他爱过巴尔巴拉吗?当然,他爱过巴尔巴拉。很有可能他还想要同巴尔巴拉结婚,也许在孩提时代,他俩已定了娃娃亲。现在我把他的一切都破坏了!”亨德里克感到内心一半是胜利一半是恼怒。他会多么恨我!亨德里克的视线从塞巴斯蒂安转移到其他客人——这门望族的朋友们身上。这些人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他发现男人都是阅历很深、性格坚强的男子汉。在刚才的欢迎仪式上作介绍时,亨德里克没有听懂他们的名字,反正都是教授、作家、名医,等等。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似乎有着和塞巴斯蒂安同样的命运。穿着晚礼服的姑娘们给人一种印象:一个个都是化妆打扮过的——平时她们穿法兰绒裤子、实验室里的白色工作服或园丁系的绿色围裙。亨德里克感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充满着妒忌和嘲笑。他们都爱过巴尔巴拉吗?是他抢走了他们的巴尔巴拉?换句话说,他是插足的第三者,是一个可疑的、肤浅的角色。也许他们并不愿意来,只是照顾到巴尔巴拉神秘的——也许是一时的——兴致,才来和他同桌而坐的?亨德里克认为,大家都在议论他,所说的、笑的、嘲弄的都是关于他。
由于映着粉红的衬衣,加上兴奋的谈论和喝了葡萄酒的缘故,亨德里克显得红光满面,为了缓和气氛,他结结巴巴地表示: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有时对大资产阶级和特大资产阶级的人物,也是崇敬的。布尔什维克的“激情”就是继承了资产阶级革命和自由主义的伟大遗产而产生的,其他的折中思想也由此产生。
巴尔巴拉被这些美景震撼,而亨德里克对风景的壮丽优美无动于衷。豪华饭店里的气氛却使他不安。他对饭店服务人员表示不信任,还动不动向他们发脾气,说他们对别的客人态度好,对他的态度不好。他一方面埋怨巴尔巴拉把他带坏了,让他过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这高雅的环境又十分欣赏。“除我们以外,这里几乎只有英国人。”他喜滋滋地说。
马德尔在岸边等候客人。他穿着一件大方格运动衫和一条皱纹密布的肥腿运动裤,头戴一顶白色的盔形凉帽,其模样怪不可言。说话时,他的那只短柄英国烟斗依旧叼在嘴上。当尼科勒塔问他从何时开始抽烟斗时,他心不在焉地微笑着说:“新人新习惯,我正在变。每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对自己都感到吃惊:早晨醒来之我已非昨晚入睡之我。一夜之间,我的精神世界,无论在数量或质量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入睡后就能增加无限的知识,所以我睡眠时间很长,每天至少十四小时。”
不过,尼科勒塔丧失理智、一味固执地同马德尔调情,这并不是使她深思的唯一原因。夜间,当她一人躺在床上——她单独睡觉——时,她听到自己内心发出这样的声音:亨德里克怪异又有点儿丢脸的举动,也许可以称之为失败。这使她感到轻松愉快,还是感到失望呢?她自认为,是轻松愉快,而不是失望惆怅。
而在科隆,父亲克贝斯·赫夫根的家里,没有花园,屋内没地毯,也没有书房和画作,那里只有发着霉味的斗室。遇到有客人来,贝拉夫人和约茜就在斗室里忙得团团转,客人一去,只剩下自家人,全都懒懒散散、情绪低落。父亲克贝斯负债累累,遇到有人来逼债,他就咒骂这混账的世道。有时他也会欣喜若狂,例如逢年过节,有时他也会无缘无故地兴奋起来,但这比情绪低落时还要糟糕。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克贝斯就调制一种宾治,并要求大家跟他一起喝。幼时的亨德里克不愿意喝,便灰溜溜地、乖戾地躲在墙角,这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须离开这种环境,远走高飞。
接着他突然换了语气,要求把杨梅盘递给亨德里克。他一边用勺舀杨梅,一边侧过脸来,脸上浮着调皮的笑容说:“亲爱的赫夫根先生,您可不要误解。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甚至担心太格格不入了。难道这必定意味着我对人类的伟大前途漠不关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