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你困了么?”
“花子,这可太好啦!”
“那么,和你姐住一间屋?”
花子父亲从里间出来眨着眼睛看。
山阴处小小的湖,仿佛刚刚睡醒。
“可是,花子怎么分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呢?”
“好,摸摸你花子的影子吧。”
达男无意地看看脚下,只见湖水映出花子。
“达男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呢?”
流水从她手上流过,皮肤感到凉快。她兴高采烈,把手放在水里漂着玩。
水面的花子像开在湖里的花……
花子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她双肢乱蹬,哭了起来。
“用湖水洗!”
“达男,不洗脸么?”
“真是个愣头青哥哥!”
“梦的根源?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个那个的吧?”
“可也是……也许是这样。”
远处传来夜车通过铁桥的声音。
达男一抱花子,他自己就掉进水里。
达男看着花子的面孔,突然说:
她母亲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叮问达男:
“可是她做什么梦呢?”
达男讲得起劲,也非常得意。
“不,我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过哪。”
“啊,花子,万岁,哇!”
达男似乎在思考湖水的童话一般,他说:
似乎是火车响着汽笛出站了。
她母亲吃了一惊。
“我们回去吧!”
淡淡的雾漂在水面上,却不知道消逝在何处。水,与其说它是浓蓝色,倒不如说它把夜的黑暗沉积在水里,微波不兴一片宁静更合适。
花子仿佛很不在意似地搂住达男。而且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身上好像也没力气。达男把她抱起感到她的骨头好像很柔软……
“嗯?”
反正花子没有哭,她的脸红红的脸,表情十分计真。
“大娘,瞧你就的!”
随后达男睡了一小党,当天下午回了东京。还像昨天早晨送明子一样……
尽管达男叫她的声音不小,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花子明白。达男比较了岸上的花子和水面的花子。
他边说边粗暴地摇动着花子的肩膀。
“那是当然的啦。”
花子母亲回到屋子,对她父亲说: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就没有梦的根源了么。”
他居然出色地模仿了一遍杜鹃的叫声。
达男的手即使不再把着花子的手写字了,但是她自己依旧在沙地上写下去。
“这是字啊,花子!是花子的名字啊,你再写……”
达男想着花子究竟做什么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假如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啦,那可就严重了。”
“怪可怜的呢,请原谅,花子!你那么费力气地想说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懂。我说的话你又不懂。现在就一定能够懂,我想办法弄懂。”
“啊,花子,那儿有鸫鸟。”
花子母亲这样说。
“达男,你是寂寞了吧?”
“啊,认得认不得父母暂且不论,即使对于外人,她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这孩子喜欢和不喜欢特别明显,反应强烈,让人头疼。对客人常常失礼。”
“今天雾很少呢。不够味儿!”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小家伙!”
“不管怎么摆手,我也不明白。”
“花子!”
“可是达男,你身体真行么?”
“还哭哪?”
树荫和草丛处还有些暗。
“嗯,是么?还想下一次水,好,真有本事!”
“啊!”
“花子的脾气……”
红肚皮的鸫鸟,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叫。这天早晨,达男醒得很早。
她母亲一听,立刻从门厅飞奔出来。
回去的路是跑步回去的,而且很快。
他不顾花子还在哭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花子在他旁边把手伸进水里。这是流水,很凉。
达男楼一搂花子的肩膀,花子就蹲在那里,用左手敲敲自已的胸脯,用右手在院子的土地上写下:
“老是那么起来躺下可不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她母亲所说的脾气,又发起来啦。
“山里的这个湖好像有股邪气哪。”
花子母亲笑着说。
话一出口,达男也觉得很不好。
“啊,明白啦,原因是我把着她的左手写的。字是该用右手写。左撇子人家可笑话呢。”
花子的母亲起来了。
“记住,这里你的名字。人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各不相同。小鸟啦,水啦,不管什么,都有名字。”
“大娘,花子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就在达男愣怔之中,卡罗跑到花子那里去了。达男想,花子说的话,她家的狗很懂那是什么意思。
“叫了。”
“她也是一个人嘛。”
达男好像被某种神秘所打动,一时静默,站在岸边不动。
“好啊,花子,用功吧!”
达男指给花子:
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
但是达男只能认为她身上痛苦。
在母亲的肩头,花子那双眼睛,在半闭的长长的睫毛之中放着光,她母亲所说的类似“感觉”的东西,丝毫没有浮现在上面。她那双眼睛就像不为人知而丢掉的黑宝石。
然后是颇觉奇怪地歪着头寻思,面带微笑。花子憧憬着远方,此刻晨曦照到她的脸上。
“肚子饿得躺不住啊。”
“凭感觉!这孩子有各种感觉。尽管等于眼睛和耳朵全给她堵上了,没有培养她普通人水平的智慧,但是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有感觉敏锐的地方。她也是一个人嘛,也许有的方面很不足,但是别的方面呢,上帝照样给了她……”
“没事儿,就这么浅!”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花子知道,方才到车站送明子的时候,她确实是很难过了一阵呢。”
他想给花子穿上鞋,但是花子把脚缩回来连连摇头。
“大娘,大娘!”
他好像喊他自己家的狗一样,喊完又吹口哨。
达男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花子母亲笑着说:
“——就在跟前做案呢。”
卡罗钻进树丛深处,把小鸟惊得飞起来,它跑到花子跟前大摇尾巴,冰凉的水点乱飞。
花子的胸部频频起伏,好像她打算说什么。
他正说着,花子母亲抱着花子来到院子。
“夜再深一点,狐和狸子就在我们家周围叫着转悠。”
“花子,高了,高了!”
花子母亲说: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的头,打达男的膝盖。
“大娘,对不起,我说错了。”
达男用和花子相同的手势给她母亲看。
达男用手指揩揩花子脸颊上的泪,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
“达男真行!”
“花子,花子!”
因为昨天只给了一点粥吃,所以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他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也下雾。
“不是!”
达男注视了一阵湖水,他拿着花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沙上写了花子,花子,花子,花子……一连写了二三十遍。
“没怎么教!”
达男大吃一惊把她抱起,这时,花子的手乱甩乱摆。看样子好像比划什么。
花子的脸在她母亲的胸前滑了下来,她的头低在母亲的膝头时,向达男那一面微笑了一下。
“花子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多好。明子可喜欢花子啦,特别关心她。达男虽然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粗粗拉拉,可是对花子也很好,他嘴上没个遮拦,聋于啦,瞎子啦,直来直去。挺有趣的小家伙呢。说是去看湖,走啦。”
“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水上的花子太漂亮了,所以达男连声叫她:
达男边说边给花子脱鞋。他把孩子的鞋仍到岸上,把她的脚放进水里。
“这是你的名字啊!得记住。好,我们回去吧,你妈听说了准大吃一惊。可别忘了啊。”
花子有时松开达男的手自己跑跑。有时向达男招手。那招手也不同,仿佛用手拉什么,同时她的下巴颏也动。
“花子,花子!”
“这是小河!”
达男三下五除二就换上衣服,先到院子里等着。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觉得达男是个很有趣的男孩,所以瞧了瞧他的面孔。
“湖深着哪。你一个人进去要淹死的呀!”
然后抓住花子的手,让她的手指浸到水里。
花子母亲的这句话,在达男的心里反复品味。
“怎么?花子是个胆小鬼?”
其次,也感到这一汪湖水就是山的美丽眼睛,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藏起来,悄悄地微笑。
花子母亲低着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脸挡住花子的脸似地说:
这回他把着花子的右手,让她再写了几次。
达男这么一说,就抱住花子双肩,让她的身体前倾。
“已经好啦,呶,花子,你说是吧?”
花子好像困了,她靠着母亲不动。
达男呼唤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达男,知道路么?”
如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可能解开各种各样的世界之谜吧?
“是么?一直是你妈搂着你睡?”
花子母亲目送着他们。刚才还哭呢,可是此刻的花子拉着达男的手,劲头十足地踏着青草走去。
“据说有条河,只要顺着河往上走就行。”
“姐姐一到家说不定就把花子的事给忘个一干二净呢。”
“您尽编瞎话吓唬我。我可不怕。夜莺和杜鹃也叫吧?”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
花子这回晃动着左手,用右手写下:河、河、河!
“大娘,我们看湖去啦。”
“啊!”
但是花子母亲摇摇头笑着说:
“早啊,花子!”
她母亲这么说。
因为达男跑进院来直喊大娘,花子的母亲便从门厅探出头来。
“花子六岁了吧?八岁上学,字已经记住了,比睁眼的还有本事。”
从有沙子的地方进水。花子站在湖水里,举起双手非常高兴。
“啊,对,对!”
达男抓住花子的双肩摇晃,用力大了几乎把她掀翻。
花子被抱到隔壁房间的床铺上去了。她依然不知道,睡得很沉。
“花子寂寞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姐姐,可是立刻就分手了。”
达男依旧把着她的手反复地写:河,河,河!
于是达男只好死了心,坐在花子旁边。
“可以想象到,她没见过姐姐,那她怎么能记住姐姐?不过,她从来没有把我和她父亲同一般的大伯大娘混同过。”
“花子,花子!”
他悄悄地挪出被窝,从防雨窗的缝子看看外面。
“感觉冷清了可不好,今晚上我们也在这屋子睡。……把花子先放在这儿。”
“大娘,可别让花子一个人去湖边。危险哪。”
她把睡着了的花子抱来,在达男的褥子边上放个枕头让她睡下,然后就让保姆帮着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
“不过,我一看到花子茫然的面孔,总觉没什么指望。我总以为花子对于姐姐和我,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能把我们记住……”
达男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湖岸近处,草花和绿叶能映在水上,看起来湖水真的睡醒了。达男下到水边,在一棵栗子树的树根上坐下,他让花子也坐在那里。
“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呢。”
这个车站,深夜三点和四点也有火车通过。
“你猜怎么样?她居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湖使人感到,好像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里,
小鸟振翅歌唱,连翅膀的振动声也能听得见。
“花子,即使小鸟它也看得见它映在水面的影子啊,就说我姐吧,她就曾经把知更鸟的鸟笼放在梳妆镜前边。开头,知更鸟不舒服,后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就站在架子本上老老实实地呆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觉得非常奇怪,频频地歪着头看。”
小鸟的鸣叫声回响在水面上,听起来特别清澈。
“害怕么?浅着哪。水里的影子啊,一碰就散了。”
山和湖岸,渐渐染上了日光。
从对岸的山边涌进了曙色。
达男等了一整天电报,他一直以为,通知他有好医生的电报说话就到。他想,
“吃早饭之前去看看那个湖行么?”
“湖很可怜哪。湖的胸膛里装满了心,但是谁也不理解。人们以为积存的只是水而已。但是湖水睡醒了。”
“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姐姐回去了,剩你一个人……呶,花子!”
虽然他说话特怪,可是花子母亲再也不介意了,
这时,达男趴在褥子上看着熟睡中的花子那张脸。
从那里黑黝黝的水底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也就是说,实际上水底住着某种怪物……
她向前猛跑,碰在白桦树干上,倒在树下,身体激烈地颤抖。
这时,大概花子累了,泄了气,流了眼泪。
“达男,还是有些寂寞吧?”
“卡罗,卡罗,卡罗!”
只要卡罗一叫,或者风刮得树叶响,达男就在床铺上把头抬起,以为可能是送电报的来了。
“大娘,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达男的鞋湿了,沾了不少泥。半路上在小溪里洗了脚。
没想到花子来了。
“她的意思是说这样流的就叫河。”
他想到,四年来从没有请过一个钟头假的姐姐,哪怕下午能赶得上一堂课也要往学校跑的。很可能是她一到家就往学校跑,她一定想,花子的事不马上办也未尝不可。
达男觉得她的力量很大,默不作声地挨她的打。
“对呀,她睡着的时候,再也显不出她看不见啦,听不见啦。这时也许是这孩子的极乐世界呢。”
达男吓了一跳,赶紧把花子放下。
达男认真地道了歉。他接着说:
“我这还是头回一个人睡呢?”
“大娘,花子会写字了。”
“昨天夜里杜鹃也叫了么?”
花子母亲有些吃惊似地:
花子母亲一听,脸色骤变。
达男这样问她,但花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
说到这里她母亲坐在她旁边,望着花子的脸。
水边的芦苇上站着一只黄。一出现小小的波纹时,那一圈圈的水纹就扩展开来,直到远处,周围沉静极了。
“达男,你是怎么教她的?”
达男为了让花子母亲看到他完全好了,而且这么精神,他挟着花子两肋把她高高举世闻名起,转了又转,不停地说:
那天的早饭快乐无比。站长的家头一次听到为此热闹而欢快的笑声。
“真糟。现在就去做饭。”
“啊,那是为什么?这孩子半夜里有时候睡着睡着就哭了,有时候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真讨人爱。她睡着了的时候和我们分毫不差。”
如果没有小鸟的鸣声,达男可能害怕而跑回去。
去看湖的路上,脚脖被露水打湿。
使花子的灵魂惊醒,给这个灵魂以光明、希望、喜悦,先打开使花子的灵魂足以跨入广阔世界的解放之门……
“梦?我这当妈的还没想到花子的梦哪。”
达男说:
花子喊了一声便跑上岸去。
花子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我就常挨她的打、撕扯。”
大概是达男的兴奋传到花子的身上,花子高高兴兴地又写了花子,花子……
不过,仔细一看原来她是用左手写呢。
“危险!”
而且是抓住达男的脊背,和他一起看院子里情况。
达男回到岸上,坐在草丛。
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怎么回事儿,糟糕透啦!卡罗,卡罗!”
他这么说着,就又把花子的手浸在水里,这样,花子就像震破嗓子喊叫,挺胸。
达男爽爽快快地说完,就带着姑娘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他以自信的很有把握的语调说:
“哎呀!”
他想的是卡罗也许懂得,一看那狗,只见卡罗只是闻花子的气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弄懂。
“不过,你很快就喜欢花子了,所以对她持容忍态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想靠近她。邻居们的孩子也讨厌她,不来找她玩……”
“去看湖?达男,你可是个病人啊!”
“花子在梦里也是聋子和瞎子么?”
然后趴在达男的膝盖上,拉住他,哭了。
而且用花子的左手在花子的前胸按一按或者敲打敲打,翻来覆去地这样作。
“是么?所以有些害怕啦。”
她把花子拉到跟前说:
达男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而且很清楚。
她母亲紧紧搂住花子。
“不行!等一等,这不是还穿着睡衣么?”
达男把花子的鞋捡来说: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但是花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好像鸫鸟的小鸟,在花圃的尽头处边走边捡什么,它那小脚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