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性命开玩笑,小姐。”波洛严肃地说。
“但你一直不动心。”
“弗雷迪是星期三来的。她同一些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逗留了两夜,昨天到美琪旅馆的。吉姆一直在到处旅行,我相信。”
“在那以前,我要谨防毒药、炸弹、冷枪、车祸,外加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对不对?”尼克信口说了一大串。
“是吗?但你总该明白,小姐,这种好玩事儿决不能再来一次了。失败了四次,可第五次却也许会成功!”
“当然。”
“哦,大概有半年了。”
“是呀,这不是件叫人开心的事。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
她过来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沉思地蹙起了眉头,说:“真是怪事。”
“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有法子使你转危为安。”
“它抵押出去了?怎么回事?”
“有一条通过门房小屋的正路,在那条路一半的地方,围墙上还有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从这里过去,在峭壁的边上还有一扇门,那里有一条‘之’字形小道通向美琪旅馆前面的海滨,然后可以穿过一条缝隙走进旅馆的花园。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走这条路穿过那个花园到镇上去是条捷径。”
“是这样的。顺便打听一下,小姐,你可曾立过遗嘱?”
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看着她,总感到她并没有把一切都对我们和盘托出。我们又走进了客厅。波洛翻动着沙发上的那张报纸。
“请准许我,小姐。”波洛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声,就脱下鞋子站到床上去了。他检查了这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就下来了,优雅地做了个怪脸。
“马吉是谁?”
“坐星期天的火车?接到这样的电报她会以为我快咽气了呢。不,星期一吧。你打不打算告诉她,说灾难之神在我头上盘旋?”
“他希望你跟他结婚吗?呃?”
“你可记得,黑斯廷斯,在离开旅馆时我说过我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我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来设想一下:小姐被打中了躺在旅馆的花园里。她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因为那里很冷僻。而在她手边——有一枝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于是这件不幸的事就会被很自然地看成是由于焦虑、担忧或失眠而自杀。”
“在房子的另一边?那么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推那块石头,是不会有人看见的。”
“哦,有什么可惊奇的?”尼克睁大了双眼,说,“我是说,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是有那么一种人的。但我把这家伙称为下流坯。当时可怜的弗雷迪身无分文,简直走投无路。”
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
“你很聪明,但别让聪明毁了你。你问在哪些方面当心?谁说得准呢?不过首先你要有信心,小姐。几天之后我就会使这一切真相大白的。”
“动手术,切除盲肠。有人说我应该立个遗嘱,所以我就立了个遗嘱。这使我感觉到我还是个重要人物哩。”
“母亲方面的。我母亲叫艾米-维斯。”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但我总不能相信。因为把我弄死谁都无利可图。”
“好,知道了。那么,除了你那位亲戚——顺便问一下,他是你父亲方面的亲戚还是你母亲方面的?”
“还有一些父亲方面的远亲住在约克郡,都姓巴克利。”
“我不得不把它抵押了。你看,我们被征了两次遗产税,一次紧跟着一次。先是我祖父死了,才过了六年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遗产税几乎叫我破产。”
“老天!”我叹道。
“拉扎勒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商店的那个?”
“遗嘱里说什么?”
“她不会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吗?”
“是我在约克郡的远房堂姐妹之一。她们是一个大家庭,家长是个牧师。马吉跟我年纪相仿。有时我在夏天请她来住上几天。她是个相当乏味的人,纯洁透顶。由于头发的梳法刚巧碰上是时髦的款式才显得不那么土气。今年我本想不请她来了。”
“他替你料理事务——呃?”
他坐下来,温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再问一句,拉扎勒斯先生肯出多少钱买你祖父的画像?”
“真可惜。能看一看就好了。”
“在战争中残废之后他就退役回家了。后来患肺炎在一九一九年死了。我母亲死得更早,那里我还是个婴儿。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祖父跟我父亲合不来,所以父亲把我安顿在这儿之后就漫游世界去了。杰拉尔德——那是我哥哥——跟祖父也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跟祖父也一定合不来的,我还好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是一个模子里用一样的材料浇出来的,他的秉性遗传给了我。”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他是个可怕的老浪子,但一生运气倒不错。这一带的人都说他会点石成金哩。他也是个赌棍,不过赌起来老输。在他死的时候,除了这所房子和这块土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杰拉尔德三年前死于摩托车祸,这个产业就传到我手里了。”
“不,小姐,好极了!你的堂姐正是我希望能找来陪伴你的人。”
“《圣卢周报》?随便翻翻罢了。看看潮讯。每星期的潮汐情况那上头都有预报。”
“他在德文波特,只要一有空就开车到这里来——通常在周末。”
“对。吉姆是独子,腰缠万贯。你看见他那辆汽车了吗?他是个犹太人,不过心肠倒不错,正迷上了弗雷迪,跟她一起到处跑。他们在美琪旅馆度周末,下星期一到这里来。”
“是的,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我没有多少事务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要我把那间门房小屋租了出去。”
从这一瞬间起,气氛就不同了。这以前,波洛和这姑娘总谈不到一块。他们年龄相差太远,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这一代人只知道眼下正在当权的显赫人物。她拿他郑重其事的警告尽情取乐。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个脑子里装满了戏剧性怪念头的滑稽的外国老头。
“可怜的弗雷迪,”尼克郁郁不欢地说,“她走了霉运。有一次到了手的鸟儿又飞走了。那次她好容易找到了他,并把离婚的意思对他讲了。他说他完全同意,只是当时他连带一个女人去住旅馆的钱都没有,她就把钱全给他——他钱一到手就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讯。我把这叫做卑鄙。”
“你有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吗,小姐?”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说:
“啊哟,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受惊了,”波洛说,“你说话可得当心一点,小姐。他是一位古风淳厚的君子,刚从最高尚圣洁的仙乡净土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语言呢。”
“我把悬崖山庄留给查尔斯,另外可留的——你们大概称之为‘动产’——不多了,我全留给了弗雷迪。我想我留下的债务比财产还多,真的。”
“一定是疯子干的。”
“是的。但没有这么粗。这次我用了一根粗点的。”
尼克带我们穿过花园来到峭壁上。这就是悬崖。大海在我们下面闪耀着蓝色的波光。有一条陡峭的小路从这里通向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礁石。尼克指出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是的,”我说,“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不请她明天就来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想总还有的。为什么呢?”
“你能不能请她跟你睡在一个卧室里?”
“我想不出,”尼克说,“正是这一点使这一切显得荒唐。当然,我还有这所令人望而却步的朽屋,可它也抵押出去了。屋顶漏水,屋基下面又没有什么矿藏。”
我很感激他说“我们”,而不是“我”。波洛有时根本不理会我的存在。
“是啊,一只脚已经站在坟墓里了。”波洛说,“哦,别在意吧,小姐,我是个老爷爷,一个有等于无的龙钟老头。现在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一连串偶然事故的情况。比方说那幅画像。”
“有几条路可以走进你的花园,小姐?”
尼克哆嗦了一下。
“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附近的一个律师,一个高尚人士,但并不聪明,他老是给我讲许多忠告,还想出种种花招想叫我改变挥霍的脾气。”
“还有马吉。我想我能够把她找来的。”
“当心什么?”
“于是自杀了。手枪上除了小姐的指纹外没别人的指纹——是啊,一切就是那样简单明白,使人信服。”
“我不多浪费我的同情了。我懂了。小姐,你是个摩登女郎。现在请谈你的家人。”
“反正换换口味吧。”尼克说。
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仇人是一件对不起波洛的事似的。
“家人?听起来多么堂皇!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个不大高明的园丁。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让他们随身带着他们的孩子。当我住在这里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我要举行宴会的话就另外再找人来临时帮帮忙。顺便告诉你,下星期一我要请客。下个星期这里要举行赛艇会了。”
“孤单?好奇怪的想法。我不常住在这儿,你知道。我经常住在伦敦。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太叫人受不了啦,老以为自己有资格干涉你的事儿。一个人独处那就自由多了。”
尼克不自在地动了动。
“查林杰中校呢?”
“好,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现在,我们要问一个电影里或是侦探小说里常出现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益?”
“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肯把那老浪子卖给别人。”
“我想大概是。但当时我没注意。我为什么要注意这种东西呢?”
“不错,”波洛思索着说,“不错,我能理解的。”
“那家伙么?嗨,他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这使弗雷迪感到十分棘手。你总不能跟一个影子都看不见的丈夫去办离婚手续呀。”
“到现在你还认为这不是偶然事故?不可能是别的吗?”
“好吧,”尼克叹息了一声,“我会打电报叫她来的,我确实想不起还能找到别的什么人。大家全为各自的事忙得团团转。只要那边不举行什么唱诗班、远足或是妈妈们的宴会,她肯定会来。可是你想要她来做啥?”
“哦,那间门房小屋,我正要问这件事。它出租了?”
“也有可能。是不是可以认为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茶余饭后聊天的绝妙话题。罪犯的大脑可能有点畸形,是的,非常可能。不过这是医生们研究的课题。至于我,我有不同的工作要做。我要关怀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凶手。现在我所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藏头躲尾的罪犯。你又年轻又美丽,生活在明媚的阳光和欢乐之中,前面有的是生命和爱情。这一切就是我所考虑的。小姐,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在这儿有多久了?”
“你之后呢?小姐?谁是你最近的亲戚?”
“当然要注意。我就很想看看那根绳子。它还在吗?”
“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别的亲戚没有?”
波洛从口袋里取出那颗弹头,温和地说:
尼克显得很意外。她一声不吭地思索着,后来犹豫地说:
“嗯,说不定。难道弄坏你汽车上的刹车也是偶然的?还有从峭壁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看看那个地方。”
“你的园丁通常在什么地方干活?”
“这样的东西掉在头上可绝不是什么享受,小姐。以前用来挂这幅画的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那么,小姐,你朋友们的情况呢?比方说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位?”
“五十镑。”
“你看这个吗,小姐?”他忽然问。
“真好玩!”尼克说。但我很高兴地看出来,其实她并不觉得怎么好玩。
“这可不是个没有用处的东西,小姐。”
“弗雷迪-赖斯——头发颜色很浅的那位女郎——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过着很糟糕的生活。她嫁了一个畜牲,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物,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两年前她不得不同他分居了。那以后她到处游荡。老天爷,我希望她能跟他离婚,然后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
听了这种说法我掉过脸去。
“弗雷迪。”
“他们到此地多久了?”
“他一般在厨房周围磨磨洋工,要不然就在放花盆的那个棚子里装模作样地磨磨剪刀。”
“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地说。
“什么?挨刀子?”
“再没有了吗?”
这使波洛十分难堪,主要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不疑地认定自己的鼎鼎大名在全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竟有一位女郎对之一无所闻。我私下庆幸,觉得这盆冷水泼得大快人心,不过对眼下发生的事可就谈不上有任何助益了。
“啊,”波洛说,回过头去仔细看了看壁炉架上那幅画像里阴沉沉的脸。
“你父亲呢?”
“你们真是太关心我了,”尼克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一切完全不能解释。太叫人、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啊——”
“我叫那替我装新绳子的人扔了。”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是把情况了解一下。”
“他常常跟我提起这件事。”
“除了她呢?”
“乔治?我早先就认识他的,近五年来往更密了。他是个好人。”
“哦,不会的。马吉从来不想,她只是做——认真地做,你知道,虔诚而坚定地埋着头做那些教会工作。好吧,我打电报去叫她星期一来。”
波洛向我转过头来。
波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首先,小姐,你可有什么仇人?”
“我想可以。”
“这是真的。我烦得要命,人人都说我看起来很紧张,神经过敏。是啊——他们都这么说……”
波洛点点头。我们漫步向屋子走去。沉默了一会以后他突然说:
“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呢?我们俩的钱袋连小偷都不屑光顾,而且乔治会叫人生厌的。他一天到晚净对你说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一类的天真话儿,仿佛他不是四十岁而是十四岁似的。”
“因为我要你有个可靠的朋友同你住在一起——而且马上!”
“没有了。”
“恐怕没有。”她道歉般地说。
“立过的。大约半年前,就在我要挨刀子的时候。”
“还在开玩笑?我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勇敢。”
“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
“你有没有检查过那根钢丝绳的断头?是磨断的吗?”
她仍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忧虑。
手枪的失踪使整个局面立刻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成引人入胜的笑话,可她仍然不觉得手枪的失踪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从她的举止上看得出来她毕竟有了心事。
她领我们走出客厅,上楼进了她的卧室。那幅差点闯下大祸的画像是一幅油画,嵌在一个沉重的框子里,挂在床头正上方。
“我重新把它挂上了。这次用了一根新绳子。要是你愿意,可以来看看。”
“我要告辞了,再见,小姐。自己当心些吧。”
“你真孤单。”
“是的,租给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他们精神饱满,古道热肠,还有诸如此类的许多特点。他们不失时机地表达自己对别人的关心,叫人受不了,老是把些新鲜芹菜、刚上市的豌豆等等一大堆别的东西拿来送给我。他们见我让我的花园荒芜着,就大惊小怪得不得了。他们说起客气话来想都不用想,只要一张开嘴,那些最最客气的词句就像维多利亚瀑布一样冲得你没有招架之力。至少那老头儿是这样的,真叫人心烦。他女人是个瘸子,可怜巴巴地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付房租,而这恰恰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