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没办法。凰介挂断电话,改拨了另一个号码。
客厅的电话响起,将洋一郎拉回了现实,话机荧幕上显示水城家的号码。
“可是……爸爸……”
“我不知道!”
对于洋一郎的回答,凰介感到颇为不满,甚至差点想把亚纪过去发生的事全都说出来。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了下来。这些事不该随便告诉别人。亚纪一定是信任他,才把那些事情告诉他。
洋一郎问了守灵夜的预定行程后,便挂了电话。
亚纪像是突然被什么巨大的声音吓到似的,闭上了眼睛,浑身僵硬。
“那就是阉割公家畜。”
“是啊,还在持续吃。”
“我茂……”
凰介穿上运动鞋,握住大门的门把。
“咦?他不在自己房间里吗?”
“田地老师,不用拐弯抹角了,请开始吧。”
原本正望着活页笔记本的田地抬起了头,露出诧异的脸色。
“嗯,这么说来,我们在房里的时候,也完全没听见亚纪开门出去的声音哩。”
凰介吃完了便利商店的炒面,待在房间里看着一本文库本小说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一名少年,坐在山丘上凝视夜空。少年的头顶上是无限的深蓝色天空,点缀着数不尽的白色小星星,大量的星光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条宛如彩带的光带,那应该就是银河吧。一辆火车正朝着夜空前进,想要跨越那道银河。这本书的书名是《银河铁道之夜》,是咲枝最珍爱的短篇小说集。她在住院的时候,总是将这本小说放在枕边。
“家里的味道跟你的门牙是最好的证据。”
“那个驾驶还是没有改变说法吗?”
“田地老师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当时对于惠说的事太惊讶,所以没能好好安慰她。只说要想一想,所以叫惠先回家。”
“等等,够了。”
“嗯,进来吧。”
田地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哀伤,在狭窄而宁静的诊疗室里回荡。
在洋一郎回来之前,确认一下好了。
“没关系,我自己会去买晚餐。”
凰介在夜晚的路上奔走,寻找洋一郎的身影。他走进便利商店、穿过巴士站牌、从纸质工厂旁边经过。但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洋一郎。
“你不是凰介吗?”
田地以沉稳的动作走向书桌,拿起一本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这是他平常在诊疗时所用的笔记本。洋一郎看着他,喃喃说道:
在前一年的岁末十分,某个下雪的早晨,一名年轻人在观护人的陪同下来到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这名年轻人虽然予人一种孱弱的印象,却是一起伤害案的犯人。他曾经侵入横滨市的某栋公寓,捆绑一名三十几岁的妇女,企图用菜刀杀死她。由于当时是白天,隔壁邻居听到尖叫声后便报警,年轻人正打算用菜刀刺向夫人的腹部时,警察及时赶到并将他制服。年轻人在法庭上被宣判有罪,但法官判定他有反社会人格障碍(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的症状,虽然不到精神病的程度,但已偏离了正常人的精神人格,因而将他交付保护观察处分,并要求他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是专门收容这类病患的“县指定医院”之一,而负责治疗这名年轻人的医师就是当时在精神医学领域颇负盛名的田地。田地花了一年的时间,定期为年轻人进行心理治疗。年轻人的精神状况逐渐有了明显的改善,至少田地是如此认为。最后,田地告诉年轻人的观护人,疗程已经结束,年轻人可以返回社会。那天晚上,田地造访年轻人的住处,两人一起吃了田地带去的巧克力蛋糕,庆祝人生的重新出发。
水城逐渐走向洋一郎。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很少听见田地用这么恳切的语气要求一件事。
“当然。”
“我不是说过,不想去你家吗?我不想见你爸,我已经说过那么多次了……”
洋一郎不禁笑了出来。凰介丢下一句:“很久以前就是很久以前。”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哪里奇怪?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如果你不在的时候,叔叔回来了怎么办?”
“咦?你今天来得比较早呢。”
“怎么可能找人商量?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要再度忘了它。”
“老师想要说工作上的事吗?”
隔天,十八日的傍晚,凰介的手机响了。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他被手机铃声吓得弹了起来,心脏狂跳不已。拿起手机一看,荧幕上显示的是“公共电话”。
田地发出悲痛的声音,走到凰介等人身旁,无力地跪在地上,伸手搭着凰介的肩膀。
亚纪原本一直低着头,默默地以左手拿着叉子吃饭,听见洋一郎的开朗声音,微微抬起头,小声地答道:“有。”随即又把头低下去。
“那就没办法走路上学了。”
“有……,都有。”
水城以自卑的语气回答。
“水城,先撇开那个驾驶的说词,你自己怎么看这件事?亚纪是真的故意去撞车吗?”
忽然间,亚纪望向床头柜,凰介的手机就放在那里。
过了良久,亚纪喃喃说道:
“到老师的诊疗室当然没问题……,可是我的状况很好,其实银酣也可以停了,我只是希望早上精神好一点,才会继续吃。”
“原来如此……,田地老师并不知道惠有留下遗书。”
亚纪的口气相当坚决。
“对啊,作业就是写作文。”
对,他在担心。
“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田地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曾经犯下伤害罪。她的丈夫成天沉溺酒色、弃妻儿不顾,后来被她用菜刀捅了一刀,虽然命大没死,但两人之后就离婚了。据说让田地母亲决定犯下伤害罪的人,就是她亲姐姐。姐姐长期以来听妹妹抱怨丈夫的生活态度,每一次都会给予妹妹最适当的建议,但是妹妹与妹夫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恶化。最后,姐姐对于妹妹诉苦这件事感到不耐烦了,她告诉妹妹一句话:如果不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情况永远不会改变。这句话,竟然成了田地的母亲行凶的契机。
“你今天放学后跑去哪里?”
“你说必须接受治疗,是指我吗?”
“因为这些人不会下地狱。”
“怎么样。我茂?你明天下班后,要不要到我的诊疗室坐坐?”
凰介胆战心惊地问道,但亚纪摇摇头。接下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番话,却让凰介更惊愕不已。
“这是什么蠢问题,我是个研究员。”
亚纪站在门边不安地问道。
“在你家?可是,有谁会……”
“不用了,我好饱。”
洋一郎的语气变了,水城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洋一郎继续说:
“什么?”
凰介挂断电话,情况比预期的还顺利,令他松了一口气。他拿着手机走出厕所,朝秋千方向走去。亚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凰介拿着手机,脸部表情瞬间僵硬。
“不好啦,妈妈的床就在爸爸的隔壁。”
田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我爸有没有去你家?”
凰介点点头,便关上了房门。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田地开口说道:
“可是……,你想去哪里?”
“啊,嗯,我知道。”
田地看着宝特瓶上的标签,故意讲了一个冷笑话(* 影射日本知名瓶装饮料“午后的红茶”,因为品牌名为“午后的红茶”,所以田地才会讲出“能不能早上喝”的冷笑话。)。
“例如说……有没有什么不满之类的。”
“田地老师不敢轻易给惠什么建议,他的心情我能够体会,毕竟惠跟你都是他的学生,何况他的母亲又发生过那样的事。”
“凰介……,叔叔到哪里去了?”
“情况到底怎么样?亚纪真的是自己跑到车子前面吗?”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一种习惯。”
凰介迅速起身,冲进洋一郎的房间。他急忙打开电脑,点开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在这个画面上,可以看到每一个被丢进“资源回收筒”的档案当初建档的日期。只要看那个时间,就可以证实他的推论了。惠在三天前自杀,也就是五月十四日。如果这个档案是昨天或前天建立的,那就没问题,因为这表示洋一郎是在事后写的。
“所以,你不用担心。”
“水城,亚纪该不会听见我们今天在你房里说的那些话,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一时冲动……”
“凰介,你在这里做什么?”
“嗯,你说的没错。他可能担心如果随便给惠建议,说不定又会让惠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这时,左边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伴随而来的是衣服摩擦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极短的咆哮声。白色光源在空中飞舞,水城的身体摔倒在柏油路上。“凰介!”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凰介!”
“爸爸肚子好饿啊……”
“已经忘了……,我根本不愿回想……”
凰介的视线在画面上徘徊。上面显示删除档案的时间是昨晚,也就是十六日晚上。但这是因为凰介曾经一度将档案从“资源回收筒”移出又放回去的关系,所以才会显示昨晚的时间。现在的重点不是删除档案的时间,而是建立档案的时间。到底在哪里呢?修改日期……,有了,就是这个。
某种风扇的运转声。
“呃……,啊,在爸爸的房间里,吊在衣橱里面。你等一下。”
名称 | 原始位置 | 删除日期 |大小| 类型 | 修改日期
“凰介……”
“没有啦,只是田地老师可能会找你谈我的事。”
“你暂时休息一阵子吧,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的状态下继续工作。”
只有一个人。
“寄宿生活结束了,我现在要带她回家了。”
“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
“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家,我好怕跟爸爸在一起。”
“没关系,不要紧啦。请问有什么事?”
“在那个村子里,人们与犁牛及山羊一起生活。管理这些家畜,可说是他们的生活重心。现在问题来了,在家畜的管理作业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件工作甚至比打扫粪便还重要,却严重违反了佛教的教义。各位知道是什么吗?”
“亚纪就睡妈妈的床吧……,亚纪,这样可以吗?”
洋一郎还没说完,便听见田地“哈哈哈”的夸张笑声。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不过,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体谅一下。”
“能不能连爸爸的份也一起买?最好是能用微波炉加热的。啊,不然就买五花肉便当好了。”
沉默。接着,水城的双唇扭曲,露出了嘲讽般的微笑。
“没什么,总觉得里面有点闷热,可能是空调出了问题吧。”
此时,凰介的脑袋中浮现一个想法。
“我可是个医生,再怎么说也有精神科医生的执照,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况,我的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
彻,…… |(C:)Documents|2006/05/16 20:18|24KB|Microsoft Word文书|2006/05/14 22:27
当水城正从凰介身旁走过时,凰介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连凰介自己也很惊讶。水城转过头来俯视着凰介说道:
终于,脚步声的主人从诊疗室的门前一闪而过。
迟疑了片刻,水城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嘛……”
此时,体验课程结束了。洋一郎并没有完全听懂田地的话中含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田地的这番话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深深打动了洋一郎的心。在众人纷纷起身收拾文具的喧闹声中,洋一郎决定了两件事。第一,他要进这所大学,上田地的课。第二,他要当一个像田地一样的精神科医生。
“凰介,原来你在这里!”
眼前的亚纪虽然没流泪,但可以明显看出她刚刚才哭过。双眼红得令人心疼,眼眶下方及脸颊微脏,应该是好几次用手背把泪水拭去的痕迹,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几道明显的泪痕。凰介将视线移向她脚边,看到沙地上有一个颇大的红色背包。
水城低声说完,不再理会凰介,自顾自地迈步而出,朝凰介家的方向走去。凰介拼命思考,却不知如何是好。绝不能让水城带走亚纪。洋一郎到底在哪里?凰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以沾满冷汗的手指按下选单,选择了“爸爸”的号码。按下拨号键时,凰介在心中祈祷,一定要接通、一定要接通。就在这时……
对于凰介的这个疑问,亚纪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她的身体抽搐得比刚才更剧烈,根本说不出话了。凰介清楚地感觉到,脑袋已被愤怒的情绪填满。一定是水城,不可能有别人。他趁着惠出门上班,与女儿独处的时候,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凰介相信一定是这样。二年级即将结束与三年级刚开始时,距离现在是两年前,这与水城不再跟亚纪说话的时间点刚好一致。水城一定是对于自己对亚纪做了那种事而感到羞愧,所以才变得冷淡。
凰介说完便走向公厕,途中还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亚纪正满脸不安地望着他。凰介走进厕所,取出手机,从电话簿中挑出“爸爸”的号码拨出,响了两声之后,洋一郎接起。
“你想打电话给我爸,对吧?”
竹内张大了眼,凝视着洋一郎。
“那支手机里有没有我家的电话号码或我爸的手机号码?”
一瞬间,洋一郎以为田地回答了他刚才的妄想,不过马上就发现会错意了。
“是啊,在水城家没机会碰面。”
“你的意思是,我的精神病已经严重到影响工作了?”
就在凰介关闭电源,走到客厅时,大门刚好被打开了。他拼命压抑脑中那个错综复杂的谜团,朝着洋一郎说道:
凰介似乎不想为难洋一郎,他离开厨房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了门。洋一郎继续说:
“在这个……公园里?”
“我不是说过不要吗!?”
“凰介,难道你……”
“这家伙……,水城他脑袋不正常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他突然丢下我冲出家门……,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出来找他果然是对的。”
凰介不安了起来,立刻走出房间,在不甚宽敞的家中来回寻找洋一郎。但找遍了寝室、厕所与浴室,依然不见父亲的踪影。
惠从研究大楼跳下去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距离她与田地道别的时间有一个小时以上的空白。
洋一郎一边脱掉西装,一边走入寝室。凰介趁他在房里更衣时,把五花肉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就在凰介倒了一杯麦茶放在桌上时,洋一郎走了出来,向凰介说了一声谢谢,并在餐桌前坐下。
“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水城现在还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凰介仔细回想。在火葬场外面的那一次,脑中浮现影像的前一刻,自己所看到的是一脸担忧的惠。第二次也一样,在路上,惠蹲在他面前时,那个影像又在脑袋中浮现。接着,第三次则是在这里,亚纪从秋千上起身却差点摔倒,抓住他领口的时候。
水城把身子转向一旁,让洋一郎走进屋内。
“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
田地突然切入重点。
亚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凰介已经丢下她走出了家门。凰介觉得搭电梯太花时间,于是沿着楼梯直奔一楼,穿过公寓正门,跑到无人的马路上。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比平常还暗。凰介奔过一圈又一圈的街灯光晕,拿起手机,拨了“爸爸”的号码。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等了许久,就是没有人接。洋一郎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茂……”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与洋一郎年龄相若的男人。
“可是……,这……,不可能……”
马?骡子?黑色生物?
洋一郎望着矮桌,陷入了沉思。自己是否会对那个孩子的未来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样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凰介表示马上回去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啊,嗯。他家好像在横滨。”
于是,亚纪与凰介相约在大象公园见面。
凰介默默地点点头。
洋一郎又说了一次。在极短的一瞬间,田地的脸上浮现哀怜的表情,但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笔记本上。洋一郎深感不耐,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挖掘、爬动。他心里想,我是正常的,脑袋有问题的人是这个家伙,是这个老糊涂……
骗人。凰介一瞬间便看穿那是谎言。洋一郎怎么可能悠闲地看电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洋一郎和凰介再也没看过电视了。但是,水城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还是一起吃,我不打算改变起床时间。”
亚纪把下巴一缩,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她微微启齿,随着嘶哑的气息声,说出了一句话。凰介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两人的对话扯到了尴尬的话题,因此亚纪想要说句笑话让两人大笑一阵,接着便可以转移话题。但是,亚纪的声音却带着悲伤与痛苦,令凰介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论。
田地缓缓摇晃头说:
凰介虽然很狐疑,但还是马上出门。不知道亚纪想说什么?是关于水城?还是惠?凰介发现自己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昨天和今天,亚纪都请了丧假没到学校,所以从惠的守灵夜那天之后,凰介就没再见到她了。
凰介不太能理解亚纪这么说的含义。
此时,洋一郎想起十六年前的冬天发生的那件事。当时的洋一郎刚与咲枝订婚,为了取得医师执照,正在努力念书,准备国家考试。
两具汗水淋漓的肉体、眼前的柱子、看着自己的男孩、右手拿的方形瓶子、装着可怕物体的瓶子。
亚纪的车祸,或许改变了水城的一些想法。
“她要一直住在我家。”
“体谅一下吗……”
“田地老师现在似乎认为,他的担忧反而导致更糟糕的后果。如果能够好好开导惠,她可能就不会死了。”
一瞬间,凰介的脑袋一片空白。
惠的守灵夜预定傍晚六点在水城家举行,至于告别式则在明天于斋场(* 举办葬礼的会场。)举行。不过水城说,告别式只邀请亲属参加,不方便让洋一郎参与。
“最近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洋一郎在夜晚的马路上走着,他抬起了头,随着前进的脚步,十层楼高级公寓的阴暗壁面正逐渐逼近。他走进公寓,穿越正门大厅,搭上电梯,抵达十楼后,走向笔直的公共走廊。
“惠好像去找他谈过这些事,我也是刚刚接到田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的。”
“没有。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我爸……在哪里……”
那晚,洋一郎还是吃了酣乐欣才入睡。
就在课程剩下不到五分钟的时候,田地突然改变话题,收起手上的讲义及麦克笔,轻轻将双手放在讲桌上,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移动视线,看着教室里每个高中生的脸孔。
“我去外面看看。”
亚纪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抬起了头,朝洋一郎望去。洋一郎与她四目相交,她又立刻把头别开,宛若在逃避。接着,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此时,凰介感到很疑惑,刚才是怎么回事?亚纪与洋一郎的眼神,似乎交换了某种讯息。
惠过世那一晚听到的声音。
亚纪点点头。
“时间吗?据说还不到八点。”
凰介如此相信。
凰介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来。
洋一郎颇感惋惜。当初亚纪出车祸时,水城显得很担心,似乎已找回为人父的本性了,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时的好转。
凰介匆匆走进洋一郎的寝室。洋一郎朝着他的背影问道:
“我刚刚在做白萝卜沙拉时,想起了田地老师呢。就是在削白萝卜皮的时候。”
“太好了。我现在在公园……”
“的确,或许这么做比较妥当……”
(三)我茂洋一郎
“为什么?”
“喔……,真难得。他说什么?”
“可是……,田地老师的家很远吧?”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水城转头面对着他。他退后了一步。
“对,就是你。”
田地没有回答,只是靠在沙发上,凝视着洋一郎。
“没有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失眠的状况有没有好一点?还在吃酣乐欣吗?”
凰介决定再向亚纪建议一次。
水城说话时,整张脸只有嘴唇在蠕动。
“现在想这些也没意义了,我猜她大概是一个人躲在某处烦恼吧。”
听到门铃声的水城打开门,看到洋一郎,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与上一次见面相比,水城显得更瘦了。门口的日光灯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看起来像一颗覆盖黑发与胡须的骷髅。
不,不可能。惠和亚纪出现在同一个场所并不奇怪,但凰介却没有理由在那里出现。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那两个裸体的大人在做什么。如果其中一个人是惠,另一个当然是水城。凰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两人正在做那种事的场所?
“他以前也会这样吗?”
“喂,我茂,等等,我……”
如此一来,事情应该在晚上发生的。那天晚上,据说水城是一个人待在大学的研究大楼,既然是一个人,就表示没有人可以作证。水城一定在说谎,其实他一直待在家里,而且还对亚纪……,对亚纪……
亚纪一边说,一边微微地摇头。
“总之,我要把亚纪带回去。”
“啊,没什么……”
洋一郎回想起来,昨天确实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看见儿子。
田地摸了摸自己的秃头,一脸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洋一郎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亚纪似乎简短地应了一声,但莲蓬头的水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我茂,请你体谅一下吧。当然,这件事我会保密,绝对不会说出去。何况你进出我的诊疗室也不是件奇怪的事,只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讨论工作就行了。别担心、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
“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我爸回来了,你就打给我。在那之前,我会在外面找他。你知道我的号码吧?”
“喔……”
“你现在……在家吗?”
“他是……你的病人?”
洋一郎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地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挑动着半白的眉毛,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他的头部微妙移动,光滑的头皮反射着窗帘缝隙间透入的阳光。由于太光滑,并没有发量稀疏的感觉,脑袋原形毕露,头发反而像是不存在的东西。此时,洋一郎忽然想到一件事,秃头在夏天是否具有消暑的效果?在太阳下穿白衬衫比穿黑衬衫凉快,这是因为白衬衫可以反射阳光。按照这样的理论,秃头在太阳下会比留着头发的脑袋凉快。这么说来,田地应该比别人更能忍受夏天的炎热……
“我愿意接受老师的治疗。但是,希望治疗能够马上开始,我不想长期丢着工作不管。”
凰介感受田地的手掌传来的暖意以及怀里父亲的体温,不停地哭泣,久久不能自已。
亚纪说这个原本被遗忘的记忆在运动会那天又被唤醒。这么说来,难道那一天,亚纪又被水城怎么样,或者差一点又被水城怎么样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白天,因为亚纪中午以前一直在学校,傍晚时洋一郎曾经送冰棒过去给她,回来时洋一郎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她自杀前到底做了什么,一样是个谜。”
水城那干裂的嘴唇微启,却没有出声,持续了数秒钟之久的沉默,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房间的隔音设备并没有问题。
“没事,那个便当看起来挺好吃的。”
凰介在听到的那一瞬间,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在亚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凰介感觉内心好像有某种东西被撕裂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撕裂感却异常深刻。悲伤、愤怒、沮丧、迷惘,各种感情一口气从他的胸口涌出。脸、肩膀、胸部,全身每个角落都逐渐变得冰冷。
“亚纪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哩。”
“我说,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没错,既然看起来很有精神,表示亚纪那时候还没事。
“对,我的诊疗室。”
在进入梦乡之前的短暂清醒时刻,洋一郎想着田地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嗯,你说水城对亚纪说了那些话?”
“爸说你可以先来我家住,水城叔叔那边他也会打电话联络。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爸一定会帮我们……”
“我刚刚跟水城谈过了,他同意暂时让亚纪住在我们家,你们快回来吧。”
“为了处理妻子的丧事及其他琐事,有好一阵子我把病人丢给老师照顾,这一点我确实应该反省。惠过世的时候,我硬将诊疗工作推给了老师,跑去水城家,虽然说是事出突然,但没有考虑老师的立场就做出决定,实在非常失礼,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深深反省。”
“不知道这红茶能不能早上喝?”
“爸也不太懂。总之,爸明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家。”
“借一下电脑。”
凰介以前曾经听洋一郎说过,水城是福井县出身,而惠则是来自宫城县。
“可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如果不跟任何人商量……”
惠的遗书是在五月十四日晚上十点二十七分修改的。根据洋一郎的说法,惠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下去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多。这么说来,这份遗书是在惠死后才被写出来的吗?不,不见得,这只是最后的储存时间,档案本身说不定在那之前已经存在了。
“是田地老师打来的。”
“对,他不知道。我刚刚在电话里也没告诉他。所以他完全没想到,惠来找他诉苦时已经有自杀的打算了。或许,我应该把遗书的事告诉田地老师……”
“水城叔叔对你做了什么?还是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洋一郎还没把话说完,水城“啊啊啊”的发出低吟,双手掩着脸。
“对了,我现在要带亚纪回家。亚纪应该在你们家吧?”
“对,他是我的病人。”
“要吃一点吗?”
“诊疗室?不是我的诊疗室,而是田地老师的诊疗室?”
当天晚上,凰介、洋一郎与亚纪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晚餐的菜色是盐烧青花鱼、味增汤及白萝卜沙拉。
“水城,请你回答以下的问题。”
在小路转了几个弯,逐渐接近公园。由于少了外围的植树,所以从大老远就能瞧见亚纪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的秋千。此时,凰介心中产生一个疑惑。
“怎……怎么了……?”
“他可能也有一些烦恼吧。”
接下来,亚纪已泣不成声。她望着前方,下巴不停地颤抖,一次又一次地抽搐。肩膀不断地剧烈起伏,呼吸似乎越来越困难。但她的双唇依然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凰介听不出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听到类似“运动会那天”、“看见”、“想起来”之类的字眼。
“在我家。一次是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一次是三年级刚开始的时候……”
“爸,你又发作了。”
“是啊,现在是正常的。”
水城转过了身,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手机荧幕正发出明亮的光芒。铃声就是从那支手机传出来的,白色的光线映照着水城的侧脸,他在笑。水城扬起嘴角,他正在笑。
“跟他住在一起,我觉得好可怕,所以想离家出走。课本和换洗衣服我都带出来了。”
洋一郎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过去,水城心中的确有过这样的怀疑,但根据昨晚那通电话给他的感觉,水城似乎已经对此事感到后悔了。现在谁再去跟水城说什么,或许都不是个好主意。
一看之下,凰介倒抽了一口凉气。
“没事了……没事了……”
“这么说来,你现在没有受到药物影响?”
“事情嘛……,倒是没有。”
他拨的是田地当初在诊疗室给他的住家电话。
凰介抬起头。
“绝对不行,绝对不可以做那种事。”
“我茂,你有什么想法?关于……你现在的工作。”
“某种原因?”
凰介突然想起亚纪前天在这里说过的那件事。那个想要把她带到厕所的男人;那个想要骚扰亚纪的男人。难道……那个男人得逞了?亚纪说没被他怎么样,其实只是说谎?
他的眼皮逐渐下垂,眼球露出的部分越来越窄,毫无光荣的眼神逐渐被覆盖。但他的双眼并未完全闭上,留下两条细微的黑色缝隙,凝视着洋一郎。眼神中的阴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气势,宛如正在想象猎物滋味的猛兽。
洋一郎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托盘上拿起一张列印纸,递给了他。他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
田地在这里顿了一下,又以相同的语气接着说:
是凰介。
“水城他……,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可是……
相同的问题凰介又问了一次。水城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声“有”。
“爸,不对……”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我又吃药了……,我又吃了太多药……”
“不过,让亚纪睡哪里好呢?凰介的房间地板没有铺被的空间,到了半夜客厅又会变得很冷……”
“怎么了?”
“住在我家的话,就可以像平常一样上学,而且我爸爸也会跟水城叔叔好好谈一谈,这样不是最好吗?我也是很努力在想办法,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爸。除了来我家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了。”
凰介再次拿起手机,拨了“水城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没有人接。接着,凰介又拨了“水城叔叔”的手机号码,一样无人接听。
“你还会看到那个幻觉吗?”
“这个嘛……”
凰介转过头来,神情不太对劲,虽然面带微笑,但洋一郎看得出他的笑容是硬挤的。
这下子该怎么办?凰介感到手足无措。依照亚纪刚刚的说法,水城的确很怪,不太正常。凰介也认为让亚纪与水城住在一起很危险。但就算要离家出走,如果不能暂住在适合的人家,也没有意义。对方必须能与水城保持联络,并且倾听亚纪的困难,然后商量出一个对策。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凰介只想得到洋一郎。不管怎么想,与水城有多年交情的洋一郎都是最佳人选。
“我真是个糟糕的家伙,给那么多人添麻烦。”
“真抱歉,这么晚来找你。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亚纪的事。”
“田地老师向我道歉。他说如果当时能够好好处理这件事,惠就不会自杀了,还说惠可能是他害死的。”
田地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完。
凰介勉强挤出笑容。诡异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逐渐逼近。洋一郎默默地凑近他说:
“是啊……”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凰介从口袋中取出一看,荧幕上显示“爸爸”。
亚纪隔着秋千的链条将视线投向凰介。
“嗯,这么做的确比较好。水城那边爸爸会联络的。”
听到洋一郎如此说,田地原本看着宝特瓶的双眼抬了起来。洋一郎深深趟进沙发,笑着说道:
水城轻轻笑了。洋一郎没有女儿,所以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跟亚纪同龄的凰介,现在偶尔还会光着身体经过客厅。男孩与女孩毕竟完全不同。
“让爸爸看一下吧。”
“回来啦,赶快去换衣服吧,再过十分钟就得出门了。”
“爸,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不是马?骡子跟黑色生物又是什么意思?”
隔天早上,洋一郎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被田地叫住了。
趁她还在浴室里,凰介压低了声音问洋一郎:
“完全没有。我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认为拯救脑袋失常的人是我这辈子的使命。”
“工作上的事情……指的是患者的事吗?”
“告诉我,你现在的职业。”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想要看看你。”
毕竟来找自己诉苦的人,与自己道别之后没多久便自杀了。不过,就像水城说的,惠的自杀绝对不是田地的错。那天早上,惠已经有寻死的念头了,所以才会在出门前将遗书压在威士忌瓶子下。想到这里,洋一郎若有所悟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隔天晚上,洋一郎失踪了。
最后,洋一郎还是与田地约好明天傍晚在田地的诊疗室碰面,然后挂上了电话。此时,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回头一看,发现凰介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正在窥探。他对儿子笑着说:
洋一郎听完立刻摇头说:
今天,洋一郎应该去了田地的诊疗室,结果到底怎么样?田地有没有将凰介去找他这件事说溜了嘴?
可依靠的人只有洋一郎,亚纪能暂时窝身的地方只有他家,这些论点都是事实。但是,凰介刚才打给洋一郎商量亚纪的事,其实不只为了亚纪,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心愿。亚纪如果能到家里暂住,那段期间,凰介便可以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可以一起吃饭、上学,凰介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当然,这些期待并非他的优先考量,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亚纪。
对方没说话,保持沉默,但凰介似乎可以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水城以毫无感情的眼神望着洋一郎,声音极为平坦,说话时杂乱的胡须也随之摆动。洋一郎看着他的眼睛,回想起那个科塔氏症候群的患者;那个自认为是一具尸体的患者,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神。
“对对对,没错。”
“水城……”
想了很久,洋一郎决定把自己目前的看法坦白告诉田地。田地似乎陷入沉思。“原来如此!”他一边摸着白胡子,一边说道。
“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的。”
“为什么我爸要在水城叔叔家看电视?”
从水城的 语气中,洋一郎察觉到一件事。
洋一郎在办公椅上将双手交抱胸前,凝望着这个多年老友。
若要勉强说共通点,顶多是三次都有一张脸孔凑近吧。然而,前两次的对象与第三次不一样。当然,惠与亚纪是母女,仔细看的话或许容貌有相似之处,但凰介自己却从未这么想过。既然他不认为惠与亚纪长得有多像,那就表示这对母女的相似处不能算是共通点。换句话说,这两张“很靠近的脸”,并不是同一张脸。
凰介浑身紧绷,等待父亲即将说出来的话。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工作上的事。你现在每天都很确实地处理工作,你的工作态度在我看来也没有问题,但是……”
“我去帮她?你在说什么傻话。”
“嗯,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体会。”
水城缓慢地摇摇头。洋一郎又进一步确认:
“没错……,在亚纪出车祸之后,有好一阵子我没看到幻觉,本来以为终于治好了。可是,自从惠的丧礼结束,我和亚纪开始单独生活之后,幻觉又出现了……”
“我……原本……”
“我看见了……什么吗?”
“记忆……,换句话说,那是我的亲身体验?”
“怎么?”
亚纪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紧闭上了嘴。她的眼神避开凰介,再次保持沉默。运动会那天?凰介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凰介如何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天,除了亚纪感冒早退,洋一郎送冰棒过去给她之外,应该没有发生其他事情。
田地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那很像奶油面包卷的额头。好几个人笑了出来,但洋一郎只是觉得毛骨悚然,一点都不好笑。
“这个嘛……”
“不要,上面写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丢脸。”
“我知道了。”
“对了,水城。惠与田地老师道别,离开医院时是几点?”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惠与亚纪的脸都与那个记忆有关。在那个奇妙的影像中,除了凰介自己,还出现了三个人;两个裸体的大人及一个正在看他的小男孩。难道这三个人包含了惠与亚纪吧?亚纪过去从未留过长发,所以,说不定正在看着他的小男孩根本不是男生,而是亚纪,另外,躺着不断地扭动身体的两个大人之中有一个是惠……
“会解决的。”
连洋一郎的玩笑话,亚纪也是充耳不闻。
“我茂……,原来是你。”
凰介听不懂她的意思。
问到一半,凰介惊觉了。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嗯……”
那天下午将近四点,洋一郎发现诊疗室的桌子底下积了一些灰尘,于是拿了一支扫把,正在弯腰打扫。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上逐渐靠近。上半身正钻进桌子底下的他竖耳仔细聆听,是小孩子的脚步声。洋一郎望向诊疗室的门口,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在安静的走廊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茂……”
凰介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决定暂时离开一下。
“凰介,能不能答应我,刚才我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别告诉任何人?”
“没有住在附近的,亲戚们都回去福井和宫城了。”
洋一郎目不转睛地望着步步进逼的水城,没有丝毫松懈。
亚纪虽然这么说,但教凰介如何能不担心?各种想法在凰介脑袋里交错。好想打电话问水城,好想问清楚,他是不是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怎么了?”
“为什么哭了?”
洋一郎似乎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如此说道。
“对,只是你忘了而已。如今,某种原因又让你想起来了。”
亚纪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现在能出来吗?”
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洋一郎吃了一惊,他急忙回头,竹内正站在离门口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田地以极为认真的表情重复说着。相同的建议在他口中不断被提出。最后,他闭上嘴,凝视着洋一郎,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不,我的意思是车祸本身。那个女驾驶不是说过吗?亚纪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袋有问题?”
“OK。”
“我要靠自己解决这件事。”
到了这种地步,凰介脑袋里只剩下一个选择,只有洋一郎才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你根本不是精神医学的研究员。”水城的表情在瞬间消失了。洋一郎继续说:“你是大学校园里的清洁员,你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从事这份工作了。”
“你不但是清洁员,而且……”为了避免对水城造成过度的刺激,洋一郎尽量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还是我的病人。”
“别这么说,亚纪后来还好吧?”
凰介低着头沉默,亚纪又强调一次,对凰介说:“知道了吗?”凰介只好点头答应。他以眼角余光看见亚纪一直盯着自己,也闹起脾气硬是不把头抬起来,亚纪似乎放弃沟通,再次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啊,嗯,知道了。早饭怎么办?”
洋一郎在说谎……。凰介一下子就猜到了,一定是田地叫洋一郎暂时不要工作。以前那一次也是,田地让洋一郎暂时休假,专心就诊。后来在田地的治疗下,洋一郎的言行举止逐渐恢复正常,才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亚纪自从来到家里,几乎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特别是与洋一郎,连视线也未曾交会。至于凰介,则是满脑子想着亚纪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洋一郎看着默默吃饭的亚纪及凰介,不知如何是好,偶尔积极想要表现出开朗的态度,偶尔又只能闭嘴保持沉默。
“凰介也在担心你。为了他好,你一定要答应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儿童时期对于人格的形成有相当大的影响,尤其是八岁到十二岁这段期间。我这么做不止为了你,也为了凰介。”
田地似乎说了什么,白胡子里的嘴动了一下。
“对了,我茂。你明天会去上班吗?”
“我要离家出走。”
“接受这个事实吧,水城。治疗必须从认识自己的病症开始。”
洋一郎看了一下手表,三点五十五分。
“已经回到家了。”
“这我也想过。可是那时候,房门确实关得好好的。那扇门只要一关上,房里的声音绝对传不出去。”
凰介迟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应该……没看见什么吧……”
“对宝贝女儿做了奇怪事情的人又是谁?”
“我这个星期的态度确实让人觉得没有责任感,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正常上班、看诊、照顾那些疯子了。我……”
或许不需要借助安眠药也睡得着,但吃了安眠药以后早上起床精神会特别好,所以洋一郎还是持续服用。
“不然,田地老师怎么样?不久前我才去找过他商量一件事。他很可靠,绝对可以帮我们解决问题。”
“啊,是啊……”
“家里没有其他人,也需要关门吗?”
“爸,我想先带她回来。”
“你说什么?”
“奇怪事情?”
“亚纪现在在做什么?”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洋一郎慎重地切入重点:“今晚,你有没有吃氯普麻?”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惠已经死了,她以后必须跟这样的父亲生活下去。”
“要不要来我家?顺便跟我爸商量一下。”
亚纪这个奇妙的问题让凰介愣了一下。
听完了凰介的话,洋一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二)我茂凰介
“嗯,她没事。除了手臂骨折,没有其他外伤。”
“不能让她睡妈妈的床吗?”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一开始,我们在谈亚纪的事,后来他就打开了电视……”
或许是凰介的声音太小了,水城说了一声“什么”之后,便朝他走近。穿着皮鞋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马路上回响着,令凰介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为了不让水城太靠近,凰介又大声重复一次;“我在找我爸。水城叔叔,他有没有去你家?”
“就是关于我认为亚纪不是亲生骨肉这件事。”
“好,决定了,爸就在客厅打地铺吧。”
洋一郎将水城整个人压制在地上,大声向凰介问道。
洋一郎又重复了一次。突然间,水城的咽喉深处发出宛如砂纸摩擦的嘶哑笑声。
“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在找我爸。”
接着,两人都不再说话。亚纪偶尔会抬起握拳的左手,揉揉眼睛,每揉一次,眼眶周围更红了一点。每当泪水快流出来时,亚纪便会将它擦回眼睛里,好像不想让凰介看到。凰介在隔壁的秋千坐下,凝视着膝盖,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做法只是他的小小借口。
(四)我茂凰介
“没什么、没什么,其实今天在医院里我就想问问你的近况,但因为谈到水城的事,说着说着我就忘了。原本打算在水城家的守灵夜跟你聊一聊,偏偏又没遇到你。”
凰介望着亚纪,她也正眼凝视着他。她的秀发在夕阳下闪耀着橙色光芒,上衣底下的胸口配合着呼吸微微起伏。
洋一郎露出戏谑的笑容。凰介突然感到一阵虚脱,伸出食指在门牙上扣了扣。指尖上沾着海苔。
“不好意思,我茂,这么晚还打给你。”
亚纪说到这里,用左手背用力揉眼睛。
田地紧闭着嘴,默默地看着他。洋一郎接着说道:
洋一郎的反应并没有太惊讶,反而令凰介感到意外。由他的态度看来,似乎早就知道水城陷入精神异常的理由。
说到一半,水城摇摇头,突然改变话题:
洋一郎后来才知道,原来水城也参加了这场体验课程。两人在学生时代针对田地当时所说的论点进行辩论。其中一方认为,田地那番话的目的在于指责人们对精神病患者的歧视,另一方却不这么想。另一方认为田地的目的在于指出精神病患就算犯罪,也没有人能够判决。至于哪一个论点是谁提出的,洋一郎已经记不得了。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啊,对了,我会带手机。”
“我不能去你家。”
洋一郎的尖锐声音刺入凰介耳中,但凰介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奋力走向洋一郎。
他把脸凑近荧幕。
“凰介,抱歉……”
“找我有什么事?”
“她一个人洗吗?”
田地在担心。
“爸,你现在在哪里?”
亚纪在淋浴时,洋一郎站在更衣间外面问道:
“好。”
“什么事?”
急忙赶来的田地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洋一郎带着急促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被谁?”
“好,既然如此,我们先观望一阵子吧。不过,如果水城今后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一定要告诉我。水城和你都是我很重视的学生,我一定会倾力相助的。”
“但是我缺乏对患者的关心……,你想这么说,对吧?”
两人交谈的地点一样在水城的房间。水城让他坐在办公椅,接着关上房门,自己在圆凳上坐下。
“啊,原来是你。怎么了?”
亚纪突然说道。她的右手臂依然用白布巾吊挂着,左手则紧握着秋千链条。
“首先……请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
“没关系,我自己去拿。”
凰介站起来,转身面对亚纪。他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感觉好像站在一块大海绵上面。亚纪和他一样,只有小学五年级,何况她刚才说的是“想起来了”,可见得并不是最近才发生(不,是被迫发生)那种事,而是更小的时候。
“这个……,嗯,当然,我不会说的。”
既然如此,应该没问题吧。洋一郎在心中喃喃说道。
“你的事?什么事?”
最后,田地终于忍不住了,他坦白地告诉洋一郎,昨天下午凰介曾经来找过他。
“我认为现在最好让水城一个人静一静。”
“阉割工作是由一些罹患精神疾病的人来执行,这些人被称为荣巴(Smyon Pa)。目睹这个现象的学者于是向村中长老请教,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执行阉割工作。长老笑了一下,这么回答……”
经过隔音处理的房间里,宛如被冰块包围的宁静世界。
“或许吧……,可是……”
晚上十点,洋一郎催促凰介与亚纪上床睡觉。
下一瞬间,水城迅速站了起来。圆凳在身后翻倒,发出声响。
“是没什么问题……”
凰介伸出双手抱住洋一郎的脖子,将洋一郎整个人拉向自己,宛如当初咲枝对自己做的动作。凰介感到无比哀伤,因为父亲又要离自己而去;因为父亲的心生病了,所以又要离自己而去。洋一郎在凰介的双臂中不断地摇摆身体,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没有错”、“我是对的”、“只有我是对的”。被洋一郎压在地上的水城,眼里也带着哀怜之色。被老友压倒在地的他没有挣扎,只是凝视着虚无的黑暗。
洋一郎没再多问。在医院看到凰介一事,他决定不提。
“我爸很奇怪,不太对劲。”
“请进,她马上就会出去。”
“凰介他……”
洋一郎与田地就这么默默地对望了许久。
“凰介。”
“爸,关于水城叔叔的事……,你还记得傍晚我打电话给你说的那些吗?就是水城叔叔说的‘不是马’、‘是骡子’、‘黑色生物’……”
洋一郎向田地低头致歉,头还未抬起,田地便开口问道:
“原来如此,我懂了!”
“她完全不跟我讲话,我问过她,但她就是不开口,什么也不说。”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很怪。他有时候会大吼大叫,有时候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抓住我的肩膀,说一些‘不是马’、‘是骡子’、‘黑色生物到底是什么’之类奇怪的话……”
“我爸?他还没回来。怎么了?”
“为什么?我爸跟水城叔叔交情很好,一定帮得上忙。”
“难道是水城叔叔?”
田地似乎也有同感。
凰介很慎重地提出问题。水城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
“上次你在这里跟我提到的那个影像……”亚纪突然开口了:“我想,那应该是你记忆中的影像吧?”
“水城,你冷静听我说。”
洋一郎随口胡诌。竹内微微把脑袋一偏,说道:“有吗?”便走进了诊疗室。
这么说来,惠昨晚迟迟没回家,亚纪的确曾经打过她的手机,但没有打通。想来是惠在进入医院后将手机关机,之后就没再开机了吧。
“但是……,运动会那天……,又让我想起来了……”
亚纪看着凰介的眼睛,以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
“凰介,你……”
原来是水城。
隔了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洋一郎一接起电话,便听到田地开朗的声音。
“既然没事,能不能请你出去?病人马上到了。”
“爸爸……”
从亚纪的态度看得出来,她绝对不只是单纯被父亲责骂。
“你忘了东西。”
等等,还有一个人。
如此推论也相当合理。水城在房里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会让亚纪受到极大的震撼。水城在两年前开始相信惠出轨,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这些想法的根据,是垃圾桶里的一些卫生纸。再加上……,他那时候也说出了惠的遗书内容。惠在遗书中写道,就算死了也不会原谅水城。他还说,打算把遗书偷偷处理掉。
此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洋一郎可能为了亚纪的事,跑到水城家找水城。
“毕竟亚纪也不是小孩了……”
时间刚过晚上七点。今晚,田地与洋一郎应该正在对谈。
洋一郎抬起头。
“对了,从明天起,爸爸会比你晚出门,医院的排班表换了。”
果然,水城也认为自己的态度或许是亚纪想要一死了之的原因之一。此时,洋一郎原本打算说点什么来教训水城一番,但马上又改变主意。既然他本人已有自觉了,旁人也就不必再多嘴干涉。
“诊疗时间从四点开始。那个病人很守时,每次都在刚刚好的时间走进来……,可惜他的脑袋里除了时间观念,其他部分都跟医院里的空调一样糟。”
凰介站在厕所的阴暗角落,低声将来龙去脉告诉洋一郎。虽然欺骗亚纪的行为令凰介心里不好受,但他告诉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想帮助亚纪渡过难关。
隔天傍晚,洋一郎依约来到田地的诊疗室。两人隔着矮桌对坐。田地从冰箱里取出宝特瓶装的奶茶,倒了一杯递给洋一郎。
高二的那年夏天,洋一郎迟迟无法决定未来该走哪一条路。虽然从以前就对精神医学很有兴趣,也打算进入相关科系的大学就读,但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这令洋一郎相当困扰。这时,级任导师告诉洋一郎,相模医科大学即将举办体验课程。洋一郎认为这或许能当做参考,于是提出了申请。体验课程当天,洋一郎带着笔记本与文具坐在教室角落,站在讲台上的人是现职的精神科医生田地宗平。洋一郎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田地那独特的模样就差点笑出来,至于课程内容则是精神医学的概略介绍,对于该领域的相关职业却甚少提及,这与洋一郎的预期颇有出入。不过,田地的说话方式温和稳重,不可思议地虏获了洋一郎的心。不知不觉,洋一郎连笔记也忘了做,只是专心聆听田地说的每句话。
“等等,水城。田地老师知道这件事?”
一行泪划过了微脏的脸颊,但亚纪没有拭去。一滴眼泪又流下来,泪水不断地从娇小白皙的下巴前端滑落,滴在格子裙上,并渗了进去。
“身体怎么样?除了失眠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晚餐过后,凰介坐在书桌前假装写作业,其实正在胡思乱想。亚纪待在凰介的房间里,看着从自家带来的小说。刚过八点时,亚纪出去上厕所,回到房间后问凰介:
“我妈过世的隔天,他就变得有点奇怪。有时候喃喃自语,有时候笑得很诡异……。那时候,我以为是我妈过世让他觉得压力很大,才会怪怪的。后来,我出车祸,从医院回来之后,他就正常了。我原本以为他已经恢复正常,但是今天早上,他又发作了……”
“绝对不能打哟。”
听到亚纪这句话,凰介吓了一跳,脸色微变。亚纪看见他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水城不知为何支支吾吾了起来,他站定了脚步,凝视着凰介,虽然那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但凰介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
“水城,我们昨晚在电话中也谈过了……,你好像对亚纪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什么不是马、是骡子之类的……”
“因为,运动会那天……”
凰介拿起它随手翻阅,翻到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发现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咲枝幸福地笑着,洋一郎扶着眼镜,摆出一副斯文的模样,照片中的凰介比现在还小。夹着照片的那一页,写着<夜鹰之星>这个标题,这是咲枝最喜欢的故事,她经常说给凰介听,凰介自己也读过,大约在一年前吧。那时候,咲枝还能自行走路,住在家里并定期到医院就诊。那时候,这本书里还没有这张照片。
“可是她一只手裹着石膏,应该不方便吧?你怎么没帮她。”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既然没其他地方可去,也只能来我家。”
“怕?”
凰介回到房间,将手机塞进口袋。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愣愣地摇着脑袋或避开了视线。
“其实诊疗室也不见得就是看病的地方,偶尔也可以在里面聊一聊,例如工作上的事情什么的,对吧!”
“我茂,现在有空吗?”
但是这些疑问,在凰介从近距离看到亚纪的瞬间,便被抛在脑后了。
洋一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从走廊彼端逐渐走近,在凰介眼前停下脚步。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凰介,接着,宛如大喊前的准备动作,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没什么……”
“体谅一下。”
“你的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啊?”
洋一郎一边动着筷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被遗忘的记忆中所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的话,那个被遗忘的记忆就会被唤醒……,这是你自己学到的知识吗?”
想必田地很担心吧。惠找他商量关于丈夫的事,如果随便提供建议,惠说不定会像她母亲当年一样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是我……,水城。”
“凰介,你不是说过,曾经看到那种影像三次吗?在火葬场外看到我妈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我妈的时候,以及在这里遇到我的时候。”
“那是作文吗……”
洋一郎朝着凰介说话。凰介不知道为何显得惊慌失措,转过头来。
“回来啦。”
“一切都是我的错。”
“老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的脑筋不太正常了。”
“就算在隔壁,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
田地将手掌放在胸口,试图加深洋一郎对这句话的印象。
“在相模医科大学,研究精神医学。这个工作我已经做了二十年了,一开始那几年,我和你一样是研究所学生。”
“叔叔不在?”
守灵夜仪式结束之后,父子俩回家一起吃了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接着洋一郎便走进浴室洗澡。洗好澡,他一边以浴巾擦头发一边走到客厅,看到凰介正在房间里用电脑。凰介说要写作业,不知道是哪一科的作业?由于他没戴眼镜,所以看不见荧幕上的内容。
田地把他带到大厅的角落,话题内容果然与水城一家人有关。
“凰介吗?怎么了?”
“喂——”
此时,水城的表情骤然冻结。
洋一郎思索了好一阵子,试图在脑袋里找出适当的回答,但最后只能叹一口气,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亚纪大声打断了凰介。
“明白了。”
亚纪一边说,一边在胸前扳了三根手指头。
“我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了?”
水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声音突然让凰介充满了想念。目前的洋一郎虽然需要借助心理治疗,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但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暴力行为。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这是两人在学生时代听到田地在酒后吐露的往事。
“你在说什么傻话?”
“还是你有亲戚可以依靠?”
水城说,惠似乎在昨天傍晚离开办公室之后,曾经到大学附属医院拜访田地。她把家里的现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田地,希望田地给她一些建议。
“不要紧,凰介。别担心,爸一定会把水城治好的,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一年级的……|(C:)Documents|2006/05/16 20:16|32KB|Microsoft Word文书|2006/05/16 20:16
“一名学者访问了尼泊尔西北部的某个西藏村落。”
洋一郎在五点半回到公寓,凰介还没回来。他拿起手机,拨打凰介的号码。
“是啊,她好像还是坚持亚纪是自己跑到车道上去的。”
那个档案是在惠自杀的那天晚上修改的。所谓的修改,指的是文章在那时候被写的。或者可以说,文章在那时候变成目前这种内容。但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凰介开始怀疑,电脑的日期设定是不是弄错了。但是他看了自己写的作文档案,日期与时间完全正确。将作文档储存之后又删除的时间确实是昨天;十六日晚上八点多,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正确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洋一郎会在惠自杀的那天晚上写了惠的遗书?想到这里,凰介又发现另一个问题。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想的没错。”
“他现在在我家悠闲地看电视呢。”
“只用左手,没问题吗?”
亚纪又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道:
“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
“喂?是谁?”
凰介想起昨晚在洋一郎的电脑中发现的档案,那个档案里的内容与亚纪说的遗书内容一模一样。为什么洋一郎的电脑里会有那样的档案?爸爸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对于自己精湛的推理能力,凰介开心得忍不住想手舞足蹈一番。洋一郎一定是前天到水城家时,从水城那里听到了惠的遗书内容,或是亲眼见到那张遗书。回家之后,又在自己的电脑里写了一遍。虽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但是推想起来,应该是他想尝试站在惠的立场来思考这件事吧。没错,电脑里的档案并不是惠的遗书,虽然内容相同,却是洋一郎在事后仿照遗书内容所写的。
“你知道影像中那两个裸体的人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他们在制造小孩。”
“爸,你不是医生。爸,你是一个在医院打扫的人,你从来没有当过医生……”
“水城叔叔真的是大学研究员,搞错的人是爸爸。”
洋一郎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从门缝中探出头。他看到凰介那小小的身影刚好走到走廊的转角处,那个方向应该是通往医疗大楼的出口。
高亢的手机铃声在凰介身边响起。
水城痛苦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或许吧……”
“同时管理这么多家畜,阉割工作是绝对必要的。但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罪恶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是透过人类的手,控制动物的性交行为。但是,这个工作必须有人做不可。好,问题是谁做?”
“凰介,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在那个奇怪影像浮现的前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凰介,你没事吧?”
“呐,为什么我家不行?”
“我认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某样东西,才会回想起原本被遗忘的记忆。有时候在那段记忆里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那段记忆就会被唤醒呢。”
听到洋一郎这句话,水城隔了好久才作出回应:
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与呼吸声几乎一样细微的说话声:
此时,田地再度保持沉默,环视所有学生。他这个举动似乎不是在征求任何人的答案,而是在加深大家的印象,要大家仔细听清楚。
对于洋一郎的这个疑问,水城颇为错愕。
“那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因此犯下性犯罪的人将会受到极为残酷的刑罚。例如犯下兽奸罪的人,将被剥去头皮,并被赶出村外。”
亚纪大吼。
洋一郎一边拆着便当的塑胶封套,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凰介正在凝视着自己。
凰介深深相信父亲。
“她刚才在洗澡,现在在房间里。”
原本不着边际的言词中,透露一抹恳切的情感。
这句话让洋一郎吓一跳,为什么田地会问起这件事?
两个星期后,年轻人将另一名妇人乱刀杀死。
洋一郎瞄了一下手表,向男人说道。男人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与竹内。
“亚纪,怎么样?青花鱼有没有熟透?”
他竟然在担心我……
“等我一下,我去上厕所。”
“啊,呃……”
洋一郎将手搭在男人肩上,朝竹内轻轻一笑。
亚纪紧闭着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半夜,凰介又听到那个声音。
这次一定也没问题,他一定会好的。
对于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凰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
“对啊,一个人在发呆。”
洋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空气吐出。在这段期间,他一直凝视着水城的眼睛。
就在洋一郎换好丧服之际,凰介刚好从门口走进来。
熄灯就寝前,亚纪来到了凰介的房间。穿着睡衣的她反手将房门关上,以严肃的表情对凰介说:
洋一郎回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凰介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望向这边。如果可以,这些话最好别让他听见。
“啊……,说的也是。”
“嗯……,对了,我的衣服在哪里?”
经过诊疗室门口时,凰介往里面瞄了一眼,洋一郎刚好钻进书桌底下,所以凰介没发现他。接着,凰介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老师有话要说吧?虽然不清楚老师想说什么,但至少从昨晚的电话中听来是如此。”
亚纪低着头,沉默良久。由于沉默的时间太长,凰介甚至以为她答应了。
凰介看着亚纪。她为什么会怕水城?凰介在前天已经从她口中得知,她与父亲之间处得并不好。水城在两年前突然不跟她说话了。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理由怕父亲吧?
没错,只有一个人。能在亚纪家对亚纪做出这种事的大人,只有一个人。
凰介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办法找出答案。
此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一年前,亚纪曾经在这座公园里被奇怪的中年男子骚扰。如今两人相约,为何还要特地选在这个地方呢?前天也一样,若想跟凰介说话,根本不必到这种地方。亚纪难道不害怕吗?虽然树都被砍掉了,公园全貌从外面也可以一目了然,但毕竟亚纪在这个公园里有不好的回忆。一般说来,除非有必要,否则应该会尽量避免来这个地方,不是吗?
(一)我茂洋一郎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看书。”
由于泪水的关系,凰介眼中的洋一郎,整张脸都扭曲了。凰介走近洋一郎,掉在地上的手机依然发出白光,并持续响起高亢的电子铃声。
“没有,都很好。田地老师,怎么了?为什么特地打电话来问这些……”
“你在干什么?”
田地打断了他的话。
凰介一边以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一边关掉某个程式,顺便也将电脑关机了。洋一郎朝着书桌走近,凰介却从椅子上站起,二话不说就要走出房门。此时,洋一郎叫住了他。
“我曾经被迫做过那件事。”
亚纪出车祸的星期一晚上,洋一郎坐在客厅角落,回想当年立志当精神科医生的原因。
“而且我对于自己的医疗技术也很有自信。我现在负责的病患包含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的老人、过度强制证(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的女人及创伤后精神压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男人,他们在我的治疗下都已逐渐好转。田地老师,你也见过他们,不是吗?他们的眼神不是比以前正常多了?”
“没什么……”
凰介的脑袋一片混乱,越是思考,越是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办?洋一郎应该快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了,凰介没有自信能够搪塞得过去。
听凰介这么一说,洋一郎露出困扰的表情,摇摇头说道:
凰介也使起性子顶了回去。
或许两者都有吧,洋一郎心想。在日常生活中,亚纪完全感受不到父亲的关爱,恐怕只有母亲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如今,母亲却突然结束了生命,所以亚纪也打算一死了之。不,等等……
“在哪里,研究什么?”
果然,洋一郎还是去了水城家。凰介如此推断,决定往水城的公寓方向前进。他一边走,一边从手机的重拨选单中选择“水城家”拨号。铃声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接听。
凰介再度被自己吓到,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他深感后悔与恐惧。
今天,洋一郎到水城家拜访时,发现他对于母亲刚过世而陷入混乱的亚纪极为冷淡,完全不像一个父亲该有的态度。但是,现在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在洋一郎听起来却非常哀伤,完全就是一个想要理解孩子内心想法的父亲。
“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水城一步步地走近凰介,凰介只是茫然地看着水城那张发亮的脸孔。高亢的电子铃声夹杂着水城的脚步声。铃声与脚步声越来越响,白色光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眼。
洋一郎转头望向竹内,用手比了比房门示意她快出去。但竹内不为所动,只露出疑虑的眼神在洋一郎与那男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竹内的目光落在洋一郎的脸上。
“惠过世了,亚纪又离家……,看来对你的打击不小。”
如果这是事实,亚纪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母亲过世了吗?还是不想再跟冷漠的父亲相处?
洋一郎的语气变得粗暴。
水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吃了炒面,对吧?”
就在这时,凰介被叫住了。抬起头一看,马路的阴暗处浮现一个瘦削男人的身影。
“你说我搞错什么?”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阿姨的守灵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