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要锁门了，你也快回家吧。”
凰介很吃惊，发生这样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看着公厕的墙壁，默默地听亚纪继续说下去。
“写那个好了……”
亚纪突然改变话题。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亚纪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说道：
“不是。我们不知道你昨晚梦见惠的机率有多大，也不知道昨晚会死掉的机率有多大，所以没办法计算机率。爸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
凰介突然觉得害怕，不敢再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说不定会被拉进那个奇怪的影像中。
“你还记得捡到一千元那件事吗？”
凰介很想问亚纪两件事。
“西瓜……？为什么？”
的确是四种。
“那个，裸体的……”
凰介回到更衣间，往洗衣机里仔细查看，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又回到房间，检查昨天使用的运动背包，里面也没有。到底放到哪里去了？昨天把体育服放入洗衣机时，应该有把头带一起放进去。等等，真的有放进去吗？还是昨天忘在学校了？或者掉在某个地方？
“总之，亚纪的事就交给水城处理吧。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时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指示，凰介决定照着做。由于附近没有任何棒子或树枝，凰介挑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在脚下画了一个西瓜，一个圆圈，数条纵向条纹。
四五堂课要换教室，全班改在电脑教室上课。课堂结束后，西尾向全班交代了一项作业，那就是以电脑的文书处理系统写一篇作文，在这个星期前交出。他允许大家可以在放学后留在电脑教室里使用电脑，而家里有电脑的人也可以在家里写。凰介决定使用家里的电脑，他只想赶快离开学校，去亚纪家看看，他想知道亚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赶快确认小山口中所说的自杀事件与亚纪家有没有关系，凰介无法安心。
一直到今天，凰介才知道这件事。
但是，亚纪轻轻摇头说道：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对对对。昨天半夜有个女人从那里的顶楼跳楼自杀，新闻有报。你老爸不是在那里工作吗？”
凰介一边回想咲枝的做法，一边将衣服吊在晒衣杆上。衬衫扣起由上数来的前两颗纽扣，以衣架吊起。T恤则先用手掌将皱纹拍平，而且衣架一定要从下摆方向放入，这样子领口才不会被撑坏。
1.刷牙——死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凰介吓得全身缩了起来，回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一脸凶神恶煞，凰介从未见过此人。这下子该怎么办？凰介的脑袋一片空白。
凰介不禁将上半身一缩，远离了亚纪的身体。
“算了，不用了。应该是爸爸的错觉吧。”
“没错……”
“水城叔叔一家人的感情不好吗？”
似乎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将炒蛋盛入盘中之后，凰介便与洋一郎相对而坐。
“有没有人在？”
“啊，请问……，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这三人在学生时代发生过很多事，这些凰介并不清楚，但只要是母亲讨厌的东西，凰介也会无条件地感到厌恶。不管是香烟的烟味、蟑螂、爬虫类，甚至是人也一样。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凰介便非常讨厌竹内。
“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例如不想待在家里之类的，可以到我家。我爸一定会帮忙解决的。你从前不是常来玩吗？以后还是可以来呀。”
凰介重新面对电脑，迅速关闭档案，再次将档案放入“资源回收筒”中，然后关闭电源。脑袋一片混乱。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凰介这个问题极为单纯，却让洋一郎愣愣地盯着地板好一会儿，在脑中思考该怎么回答。终于，洋一郎抬起头说道：
令人意外的是，小山竟然出现在亚纪的班上。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朝着站在门口的凰介摇摇摆摆地走来。
如今咲枝已经不在了，这个家只剩下两个人……
凰介试着问洋一郎，但洋一郎只是默默摇头。
洋一郎似乎看出凰介的不安，轻轻对他微笑，接着站起来，从书桌上取来笔记本和铅笔。“你看这个。”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东西。
一边招呼一边缓缓地穿过前廊，走到一个放有大型沙发的客厅，右手边可以看到一扇厚实的门，呈半开状态。凰介记得那是水城的工作间。他往房内看了一眼，没有人。房内有一张书桌、一张办公椅及一张圆凳。客厅的左手边并排着两扇门，一样呈半开状态，一间是水城与惠的寝室，另一间则是亚纪的房间。凰介犹豫了一下，决定到亚纪的房里瞧一瞧，但亚纪的房间里同样空无一人。他正想回到客厅时，发现房内墙边有一个运动背包，这就是昨天亚纪在运动会上背的背包。背包上的拉链整个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体育服，体育服上还放着一条浅蓝色头带。
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凰介脑中一闪而过。
“吃西瓜的那天晚上其实我拼命拉肚子，因为吃太多了。我跑了好几次厕所，只拉出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最后我的屁股太痛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擦。而且在房间里，不管是坐下或站起来的动作都会让我想上厕所，所以我只能慢慢移动。”
卡普格拉斯症候群
“一千元！”亚纪一边喊一边跑过去，将那张一半埋在沙里的纸钞捡起来。她将纸钞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不确定是不是真钞。凰介知道如果是真钞，应该有些部位是透光的。于是两人将纸钞拿起来对着太阳细看，终于确定是一张真钞。两人于是爬上滑梯的阶梯，躲在大象头部的空间讨论该怎么处置这张千元钞票。凰介主张把钞票送去警察局，亚纪却说这样太可惜了，应该把这一千元花掉。凰介颇为不安，毕竟对小学一年级来说一千元可是大钱。
这下子，凰介终于放了心，突然觉得这个人的长相其实也没那么凶恶，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凰介向他说明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那是一个预知梦……”
凰介决定不要胡思乱想，伸手将句子最后一个字删除。
果然是爸爸多心了。
洋一郎用橡皮擦将笔记本上的部分文字擦掉，又写了不一样的文字。
凰介随口找了理由一语带过。又隔了好一会儿，洋一郎回答：
凰介听到浴室门被拉开的声音，洋一郎似乎出来了。凰介继续写作文，拉肚子的事情写完了，页面左边却还有一些空白。伤脑筋，已经没有东西可写了。
亚纪疑惑地看着他。
亚纪抬起头，迷惘地看着凰介。凰介坦白以告：
听见亚纪如此坦率的形容，凰介的表情更困惑了。
打错了。本来要打“西瓜的关系”却变成了“西瓜的性”（* “关系”与“性”的日语发音皆为“sei”。）。凰介按下后退键，将“性”删除。一定是因为洋一郎使用这部电脑打文章的时候曾经提到了“性”这个字眼，所以打“sei”的时候，“性”便成了汉字变换的第一选择。
“sonoyoru……那天晚上……bokuha……我……suikanoseide……因为西瓜的性……”
“嗯，好圆。”
田地口中的“果然”二字令凰介颇为介意。田地看到他的表情，接着又解释道：
但是凰介完全想不起来。
3.没刷牙——死
凰介出言询问，洋一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这就是洋一郎之前在写的文章吧，似乎是一篇报告，但凰介完全看不懂。正当他想把那张纸放回桌上时，忽然注意到文章下半部有几行字是这么写的：
“怎么了？”
凰介一边喝奶茶，一边将洋一郎最近的言行举止，以及昨天书桌上那份报告中的那几行字告诉田地。田地凝视着凰介的眼睛，偶尔将杯子凑在嘴边喝一口，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听他的说明。凰介说完后，田地轻轻说道：“原来如此。”伸手抚摸白胡子。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把西瓜画得比较大。如果是我，也会画得比较大。”
“刚刚水城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他没锁门便出去了，叫我替他锁门。”
“努力思考一件事情的原因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太武断。如果太武断，比什么都不想还糟糕。”
“啊，以前在学校流行过的那个游戏喔！”
“什么事？”
凰介向亚纪挥手道别。亚纪也举起拿着塑胶袋的左手挥了挥，接着便转身离去。就在她走了大约十公尺的时候，凰介忍不住叫住她。
年轻男人离开凰介，打开挂号窗口旁的那扇门走了进去。没多久，便笑着走出来向凰介招手。
凰介打算找些其他事情来想，如此一来，说不定思绪能够变得比较有条理。
1.做梦——死
凰介马上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了大约二十公尺，站在路上注视着店门口。不到五分钟，便看到亚纪推开玻璃门走出便利商店。她穿着长袖上衣及黑色喇叭裙，跟那天在火葬场的穿着一样，只不过今天她的右臂用一块白布巾吊起。凰介怀着些许紧张走了过去。
“对，凰介！你来参观爸爸的工作场所吗？”
“爸，会不会是因为妈死了，所以惠阿姨也想死？”
田地的诊疗室并不宽敞，不过书架与书架都整理得很整齐，整个空间让人感觉平静。不同于其他房间的灰色百叶窗，这个房间里的百叶窗是淡淡的土黄色，让透入窗内的阳光变得很柔和。百叶窗的旁边有张木制矮桌，矮桌两侧各有一张对放的绿色布沙发。田地从小冰箱中取出宝特瓶装奶茶，倒在两只玻璃杯中。凰介与田地面对面各坐了一张沙发。
“我去把衣服收进来。”
惠与咲枝的交情很好，她们从大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以前惠经常到凰介家的公寓来找咲枝，有时还会跟咲枝一起在外面喝咖啡或吃饭。该不会因为好友死了，所以惠也……
男人从门外朝凰介招手，凰介怯生生地走了过去。男人告诉凰介，他是这栋公寓的管理员。
2.刷牙——没死
“其中的缘由……我们外人不了解。”
凰介担心如果维持沉默，小山可能又会问起关于亚纪的事，赶紧找了一个话题。
亚纪望向夕阳斜照的天空，接着说：
在大象滑梯底下发现一张纸钞的人是亚纪。
“那个西瓜真大呢。”
“要不要去大象公园？”
“啊，对了。”凰介终于想起来了，是自己决定从今天开始要早起做家事的。他怕把洋一郎吵醒，所以不用闹钟而改用手机的闹铃功能，再设定成震动模式。而且怕自己叫不醒，临睡前还特地将手机放在口袋里。
“要看看新闻吗？说不定有地震的报导。”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爸，我可以用电脑吗？”
所谓的大象公园，指的是两人小时候常常在一起游玩的公园。里面有一座大象造型的巨大滑梯，因此被两人称作大象公园。公园的四周被高大的夹竹桃树包围，每到傍晚，咲枝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叫声便会从夹竹桃外传来。那时候，凰介还能自然地叫着亚记的名字，咲枝当时也还没成为学校的辅导老师，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我说好，于是我就跟他到那边的厕所去了。”
“昨天，我本来想死。”
小山抿着唇，露出成熟大人的表情。方济各是学生替岩槻取的绰号。
“按照你刚刚的说法来判断，他以前的症状果然又发作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他来我这里接受治疗，而且越快越好。”
凰介隔着浴室的门向洋一郎问道。莲蓬头的水声停了下来，从毛玻璃内侧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亚纪果然是因为无法承受母亲的过世，才故意让车撞的吗？
凰介决定写傍晚时与亚纪在公园聊到的西瓜的事情。
凰介嘟起嘴吧。亚纪摇摇头说道：
“这个公园的树被砍掉……，是因为我的关系。”
亚纪的喉咙不断地颤抖，抬起头说道：
那天晚上，咲枝在竹内回去之后所做的事，凰介永远也忘不了。她一面收拾餐具，一面往身后窥探。确认洋一郎没有注意她，便将竹内用过的葡萄酒杯放入塑胶袋内，然后丢进了垃圾桶。凰介记得自己偶然间看到这一幕时，还急忙别过头。平常总是温柔和善，从未讨厌过任何人、不曾说过任何人坏话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这件事深深烙印在凰介的脑海中，迟迟无法释怀。
打到这里，凰介犹豫了一下。如果这篇作文被小山看见，恐怕又要被他问东问西了。凰介决定将此行后面那一句删掉重打。
还是别再想那个怪梦吧……。凰介将那些不吉利的思绪从脑海中挥散。如果真的很介意，等一下打电话到亚纪家里问问看不就得了。
“随便写吧……”
（四）
“差不多该回去了。”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凰介的双眼盯着电脑，心中却在盘算着，不如把这件事告诉田地吧，那个人以前也曾经接受过自己和咲枝的请求，帮了很多忙。他一定可以再次解决问题的……
就什么都没有了。
“倒也没有，只是因为她昨天感冒……”
“去年在这里被奇怪男人骚扰的女生就是我。那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叔叔，他拖着一条腿朝我走来，笑着跟我说他想上厕所，问我能不能帮他。”
凰介差点叫出声音，急忙咬紧牙关。他的目光被眼前这一行文字震慑住了，耳朵宛如被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胸口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水滴正一滴一滴地渗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部电脑里会有这样的档案？
（六）
“我本来想死……”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有一次，凰介与亚纪讲好，听到咲枝的呼唤时故意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咲枝走进公园里，凰介两人赶紧躲在长椅后面。咲枝不断地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名字，在公园里来来去去地走着。凰介一边看着咲枝的模样一边窃笑，亚纪忍不住出言相劝，但凰介还是一直躲在长椅后面不肯出去。渐渐的，咲枝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呼唤声开始显露不安与焦虑。听着咲枝的声音，凰介自己也渐渐不安。偶然间，咲枝笔直地朝着凰介望了过来。两人眼神相交，凰介以为她看到了自己，此时，心中涌起一股幸福感。但没想到，这只是凰介的错觉，咲枝根本没发现躲在长椅后面的两人。咲枝的视线马上又移到别处去了，凰介的胸口顿时涌上一股非常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悲伤。明明是自己躲起来，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被咲枝抛弃了。不知不觉，凰介在长椅后面放声大哭了起来。咲枝听见他的哭声，才发现他们俩躲在长椅后面。咲枝蹲在凰介面前，看着不停哭泣的他，以手掌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去，用一种极轻柔的声音责备他：“不要恶作剧。”在他的记忆中，那是咲枝最温柔的一次责备，却也是让他最感动的一次责备。
走到门口，田地朝着凰介咧嘴一笑，看起来好像连胡子都笑了。
“咦？可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便出门上班去了。今天天气很好，他似乎不想搭巴士，打算走路到医院。凰介在门口目送洋一郎离开后，便到厨房洗餐盘。正当他把洗好的餐盘放入置碗篮中时，想起了一件事。“好险好险，差点又忘了。”
“大约一年前就没有了。之前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个女生在这里被奇怪的男人骚扰。后来大家都说公园被树挡着不安全，就把树通通砍掉了。”
“为什么？”
“地震？应该没有吧。今早的新闻没有关于地震的消息哩。”
“爸刚刚也去看了顶楼中央的那滩血迹。惠原本用美工刀割腕，但是没死，所以从顶楼跳下去……，看来她真的打算结束生命。”
“咦？你不是我茂的……”穿白袍的年轻男人看见凰介说道，“呃，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宗介还是什么的……”
那条头带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凰介一边收衣服，一边感到不可思议。收到一半，洋一郎也过来帮忙。他看到凰介晾衣服的方法跟咲枝一摸一样，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嗯，那时候还很正常。”
洋一郎缓缓地摇摇头。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
“没有为什么……”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凰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有没有跟田地约好。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凰介走出大学附属医院大门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在医院前的巴士站牌看了一下发车时间，往自家方向的巴士似乎刚走，下一班巴士还要等十五分钟。为了避免被洋一郎撞见，凰介决定走路回家。
“你很担心？”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变成那样了。爸爸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才回家，就算偶尔有一天早回来，也几乎不跟我们说话。星期六、星期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大学，从来不待在家里。妈死掉那天也是这样。”
“应该没有关联吧。”
结果，凰介什么讯息也没得到，就这么离开了亚纪家。
有好一阵子，凰介陷入完全失去感觉的状态，不知道现在应该想什么才好。
“果然，他以前的症状又发作了……”
“老师，我今天来找你的事……”
“啊……”
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说话声，凰介急忙将手上的列印纸放回桌上。
“不知道田地老师在不在，他有时候会去大学那边。”
“爸爸得到的教训就是……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与亚纪一起朝公园走去的凰介在心中想着，再也没有机会对妈妈恶作剧，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妈妈责备自己了。
两人笑完以后，又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然后亚纪如此喃喃说道。
“呃，没有，没有预约。”
亚纪沉默了片刻，轻轻说：
说完之后，洋一郎便没再说话。夜晚的马路上，只有两人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着。
凰介回想当时的经过，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出来。每打两、三个字就变换成汉字，逐渐拼凑出一篇文章。
原来如此……，凰介终于懂了。这么说来，那个梦与惠的自杀没有任何关系。
就在这时，西尾走进教室。凰介与小山赶紧停止对话，把头转回前方。但凰介实在放心不下，又忍不住小声问小山：“那个女人几岁？”小山没有把脸转过来，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那我回家了。”
“最近连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亚纪轻轻叹了一口气。
“喔，我要做作业……，现在可以用吗？”
“我去买东西。马上就要守灵了，很多东西忘了买，像是竹筷什么的。”
凰介向田地道了谢，从沙发上起身。
凰介一回到家，洋一郎便询问他去哪里。
“……画好了。”
凰介毫不隐瞒地说出来意，年轻男人听了之后显得颇为惊讶。
凰介很识趣地离开了，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门，打算把今天学校交代的作文做一做。一开始，他还站在门边偷听，希望能够听到谈话内容，但听来听去也只是听见断断续续的轻声细语，完全听不懂洋一郎在说什么。凰介只好放弃，离开了门边。
没看见头带，篮子里并没有昨天运动会上所使用的浅蓝色头带。
结果，那天晚上凰介根本无心写作。那幅可怕的画就挂在书桌旁的墙上，画中那个张着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线条，似乎变得更毛骨悚然了。
“就这样……”
“小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亚纪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要到爸的房里坐一下？”
3.没做梦——死
“亚纪只是手臂骨折，她现在应该已经跟水城回家了吧。”
记得。
那应该在小学一年级暑假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亚纪和凰介在这个公园里玩耍，挖沙、摸蛤蟆。
凰介将洗好的衣服从更衣间的全自动洗衣机中拿出来，放入篮子里，然后扛起篮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现在已进入五月中旬，早晨的空气相当暖和，风中似乎带了点湿气的味道，或许是昨晚下过雨吧。
“对呀，很色……，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看见那样的影像？”
“遗书上写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亚纪和水城处得不好，相信她在家里应该压力很大吧。偶尔也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与其一个人烦恼，不如找水城的朋友洋一郎谈一谈，反而能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凰介单纯地这么想着。
傍晚六点起，水城家将举行惠的守灵夜仪式。现在刚过下午两点，只要在五点以前回家换衣服，应该来得及赶到水城家。洋一郎也说过他大概在那个时间才会下班。
“他说他的脚不方便，没办法一个人上厕所。”
“……大学怎么了？”
亚纪又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
“啊，嗯，我知道。”
“什么教训？”
被小山这么一问，凰介有点难以措词。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什么果然没错？”
“昨天……，我本来想死……”
亚纪的最后一句话，让凰介的惊讶更上一层楼。他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望着亚纪。
“我不是因为画得难看才笑的，是在笑我猜的果然没错。”
“结果……，后来怎么了？”
经过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凰介偶然间往玻璃窗里一望，竟然在杂志架的另一头看见亚纪的侧脸。
“谁知道呢。你也是来找她的？”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将西瓜画得很大，因为那颗西瓜实在太吓人了，我现在偶尔做梦还会梦到呢。梦里的西瓜大概有直径一公尺那么大。”
“你要用电脑做什么？”
“咦？”
“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做家事吗？”
“会吗……”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的守灵夜哩。”
这就是另一个档案的档名。凰介将游标移到档案的图示上，点了两下按键。但是“资源回收筒”中的档案似乎无法直接开启。所以凰介又将档案移动到桌面上，再一次试着点了两下。这次，档案内容在画面上被显示出来了。
凰介与亚纪并肩坐在秋千上。大象滑梯的体型依然巨大，矗立在他们的正前方，长鼻子依然垂落在相同位置，眼白的部分不知被谁恶作剧，画上一堆血丝。那线条看来应该是用麦克笔之类画的。
浴室传来冲澡的声音。
“你不觉得这个影像很色吗？”
“如果还有什么烦恼，尽管来找我商量不用客气。”
“你愿意……让我说吗？”
（三）
“原来如此……”
“嗯，OK。”
“你在这里干什么！？”
隔天放学以后，凰介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找田地。
沉默了片刻，洋一郎温柔地对凰介说道：
“你说亚纪是故意的？绝对不会。她只是因为惠的过世而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而已。”
“我想写作文，可以用电脑吗？”
凰介与亚纪肩并肩，很自然地同时跨步而行。
凰介穿过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走在连接楼栋之间的石砌小径上。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两旁的黄色郁金香。此时，他骤然听见洋一郎的声音，急忙抬起头。
凰介决定相信田地的判断。
“凰介。”
“很久以前，我妈曾经跟我说过……”
这个声音……
“为什么？”
凰介想起了在百货公司厕所前紧抱自己哭泣的母亲。想起了母亲衣服上的雨水气味、在耳畔响起的呼吸、那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隔了一会儿，竹内似乎向洋一郎说了一句激励的话，便走进大楼中。至于洋一郎，则沿着外侧墙壁往建筑物的后面走去，不知要去办什么事。洋一郎拿着一支很长的棒状物，仔细一看，棒状物的前端是T字形的黑色橡皮。或许要去擦窗户吧。
“先别问，找根棒子在地上画个西瓜看看。”
亚纪突然如此说道。
洋一郎与凰介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将便当吃了。一个是五花肉便当，一个是烧肉便当。两人交换了几片肉试吃，却完全吃不出差别。洋一郎进浴室洗澡时，凰介一边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麦茶，一边回想今天在公园聊的那些话。
“OK？”
凰介看完笔记本上的文字，抬起头来问道。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担心朋友，所以才来看看吗？”
说不定亚纪今天会请假，凰介心想。
亚纪望向凰介。
亚纪的脸上一片茫然，慢慢地眨着眼。
凰介忽然停止动作。
“凰介，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凰介忍不住又回想起昨晚的梦。
第一件是洋一郎没有透露的，关于惠自杀的详情；第二件则是关于她的车祸。但是这两件事都令凰介很难问出口。他尴尬地站着，沉默了大约十秒。亚纪同样紧闭着嘴。
“喔，可以呀。”
“他在、他在。”
凰介一边走，一边看着亚纪说：
亚纪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哭与笑大概各占了一半。接着，渐渐搞不清楚是哭还是笑。最后，终于完全笑了出来。凰介很高兴，自己的策略成功了，他的策略就是说一些好笑的事来吸引亚纪的注意。然而凰介搞错了，亚纪会笑出来并不是因为凰介说得多有趣。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是因为那个恶梦吗？不，不止如此。
“可以啊。”
凰介鼓起勇气向管理员询问。看管理员的态度，一定知道些什么。但管理员什么也不肯透露。
“我爸工作的地方是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那个自杀的女人是谁？”
“像这样列出来，应该就可以消除你的疑虑。仔细看，做了某人死掉的梦，跟那人死掉，这两件事可以产生四种关联，对吧？做梦，死了。做梦，没死。没做梦，死了。没做梦，没死。”
咲枝的死带给惠的冲击太大，使她决定陪咲枝一起死。凰介在心中如此想着。洋一郎慢慢闭上眼，只说了一句“或许吧”。凰介无法判断洋一郎是真的这么认为，或只是随口敷衍。
在床上坐起身的凰介，回想起昨晚的怪梦。惠在自己眼前逐渐变瘦，最后终于死去。非常不吉利的梦。而且，惠在死前还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回答：“害怕。”好怕父亲被抢走。
“结果刚好被你发现了？”
“我去看一下。”
“你知道画硬币的心理测验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变得不正常呢？”
亚纪的双亲当时都在工作，所以两人决定在亚纪家吃这颗西瓜。两人将西瓜搬到亚纪当时住的公寓，由亚纪在厨房里用菜刀将西瓜精准地剖成两半。两人各分了半颗西瓜，以汤匙挖起来吃。好大的西瓜，怎么吃也吃不完。
“方济各（* 十六世纪初曾到日本传教的传教士Francisco de Xavier，中文名为方济各。）没说，不过他的表情蛮严肃的。”
“你最好不要瞎操心。”
亚纪抬起头，望向公园角落的公厕。
“对了，昨天有地震吗？”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可是，我去你家玩的时候感觉很正常啊，两年前庆祝搬家的那一次。”
“嗯……”
“我跟爸爸等一下也会去参加守灵夜。”
“为什么想死？难道是因为惠阿姨已经死了吗？”
“算了，管它的。”
亚纪没有回答。她压抑着哭声，不停地激烈抽搐，说什么也不肯把脸抬起来。凰介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思考，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二）
好友咲枝的死，也成了诱使惠自杀的推力之一……。凰介当初的推测果然没错。或许这些就是让惠选择自杀的理由吧，他心想。
“今天晚上我会找些理由跟我茂聊一聊的。”
“imadeha……现在……sonokouenwo……那个公园……tōru……彻……”
“……他说水城家里有事所以请假。”
“新闻没说，只说是‘一名女性’……”
“就算神智不清，也不应该在那种地方被撞吧？亚纪家前面根本没有斑马线哩。”
“你看看这个西瓜，不觉得它比真正的西瓜大得多吗？”
凰介急着想解释，对方却打断了他。
“彻”是亚纪的父亲的名字。
“你现在有空吗？”
凰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亚纪的家庭气氛完全看不出来有那么糟。
亚纪将左手拎的塑胶袋微微举起。
“等一下我会跟我爸一起过去。”
他告诉洋一郎马上回去，接着便挂断电话。
管理员似乎理解了，但是他以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看着凰介。
“对，被我先发现，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回原位。那时候我没想到妈要自杀，所以不知道那是遗书。”
凰介与亚纪陷入了苦思。但是想来想去，两人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从凰介的口袋传出了手机铃声，是洋一郎打来的。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啊，对了。说到新闻，有一个女人在那里自杀呢。”
说到这里，凰介开始支支吾吾。
“有遗书？”
在守灵夜的仪式过程中，凰介完全没有机会与亚纪说话。亚纪在供着鲜花的神坛旁与水城并肩而坐。此时的她看起来非常娇小，像个洋娃娃一样，与刚刚站在夕阳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凰介跟在洋一郎身旁前去上香时，曾与亚纪四目相交，但亚纪只是静静地点头答礼，就像对其他吊客一样。
昨天傍晚洋一郎确实是这么说的。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亚纪将纸上所印的那一行字告诉凰介：
“啊，原来如此。看来应该是感冒吧。”
“裸体？”
“凰介，你画一个西瓜看看。”
凰介往门内一望，看到田地那宛如上下颠倒的脸，田地的身后还跟了数名年轻女看护师，他张嘴一笑，摇晃着圣诞老公公般的白胡子，走到凰介面前弯下腰来。
反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算被大家知道自己拉肚子也没什么，要笑也已经过了时效。凰介决定继续写下去。
“对了，爸，有没有看到我的头带？浅蓝色的，运动会上戴的那条。”
“我来找水城聊天，可惜她没来。”
洋一郎坐在房间内的床上，面对着凰介。凰介也在他的正前方坐下。洋一郎以平淡的口吻将两件事告诉了凰介。第一件事，惠昨晚九点多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楼身亡。第二件事，亚纪今天出了车祸。
洋一郎的表情无比空虚，凰介则是听得一头雾水。
凰介只想到一个让头脑恢复冷静的办法。
那天傍晚，凰介看到洋一郎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某样东西。沿着洋一郎的视线看过去，竟然是流理台旁的塑胶垃圾桶。
“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吧。总之，惠的过世让她受到很大的冲击。爸到水城家的时候，亚纪就坐在沙发上。爸为了鼓励她，想要摸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了……。如果那时候爸能够察觉她的心情，陪她聊一聊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凰介点点头，其实他并不了解亚纪这句话的含义。对话就在这么模糊不清的语意下中断，两人默默地走着。
凰介开始想着亚纪的事。说不定亚纪的车祸根本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让车撞的。就像惠陪咲枝一起死一样，亚纪也想要陪着惠一起死。
说到最后一句时，洋一郎带着叹息。
“咦？树都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早晨。
亚纪再次转身，在小路上越走越远。
“在那之后没多久，在新家住了一阵子之后。”
田地看着凰介，面露担忧之色。凰介默默地摇了摇头。片刻之间，田地似乎从他的沉默体会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往左右看了一眼之后，说道：“跟我来。”便把凰介带了出去。
“就是可以看出钱对那个人重不重要的心理测验。”
几年前，竹内曾经来家里拜访过一次。她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开心地与洋一郎聊些往事，一直待到三更半夜。咲枝虽然也在场，但她只能挑些听得懂的话题，偶尔凑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喝了葡萄酒之后脸颊泛红的竹内，不管是笑得开怀或表示认同的时候，都会伸手在洋一郎的手臂上轻拍。凰介还记得自己当时坐在客厅角落看着这情景，心里相当不舒服。
“怎么了？”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凰介若无其事地问洋一郎。隔了片刻，洋一郎才说：
“爸也不清楚。她原本似乎想割腕，左手腕上还有伤口。”
凰介站起来。
“以你的例子来说，是里面的第一种。做了惠死掉的梦，而惠真的死掉了。”
洋一郎站在精神科大楼的入口处，正与一名身穿白袍的女性交谈。凰介迅速躲在附近的樱花树后面，观察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很凝重，不知是在谈惠还是亚纪的事。
从房内走出来的洋一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凝视着凰介的眼睛。
“嗯，谢谢。”
“那天晚上，她故意从大学的研究大楼跳下来，一定是为了向爸报复吧。妈想死在爸工作的地方，让爸心里难受。其实，我妈可以说是被我爸害死的，这一点从她的遗书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懂，为什么我会被骂？为什么那个叔叔要发出‘啧’的声音？为什么他的脚突然好了？老婆婆跟妈妈在骂我的时候，都没有把理由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她们很难说出口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爸爸今天得到一个教训。”
“我不会画啦。”
莲蓬头的水声再度响起。
“嗯……，确实是这样。”
“事实上，昨天早上我在楼下走廊上跟我茂讲话时，也发现不对劲了。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因为惠的去世一时神智不清，但是按照你……来判断……”
“我妈一定是对于跟我爸的关系感到疲累了，那时候她又因为其他事情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才决定自杀。”
“站在我们精神科医师的立场来看，并没有必要为所有患者施予治疗。只需要优先治疗拥有智慧或特殊技能等价值的患者……”
现在是什么状况？凰介对于应付小山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了。小山的态度好似在对凰介警告；不准你跟亚纪说话，也不准你为亚纪的事挂心。
“那只是个偶然。你的梦跟惠的自杀没有关系。”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朋友>
凰介一边啃着吐司，一边将惠的梦告诉了洋一郎。洋一郎听完之后，针对梦的内容做了一些艰深的解释。凰介其实听不太懂，但还是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凰介突然想起洋一郎说过的话。
“以这四种来看，你也是符合第一种。昨晚睡前你刷了牙，然后，当天晚上惠就死了。”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家庭不太一样。”
“说不定……”
接着，田地以慢条斯理的口气不断地提醒凰介，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就好。田地在说话时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来强调自己的想法，例如“完全、完全不用”或“一定、一定可以”、“没问题、没问题的”等等。这样的说法方式让凰介获得了安全感。
听到凰介这么问，洋一郎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
“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出来。”
得把衣服拿出来晒才行。昨天洗好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
“我也……不太懂。”
凰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上，洋一郎接到水城打来的电话。洋一郎一面透过客厅的电话压低声音与水城对谈，一面朝着厨房里的凰介不断地张望。看来他似乎不想让凰介听到谈话内容。
的确不会这么想。看见凰介点头，洋一郎便以温和的语气说出这样的结论：
“没有啦，那个……”
“不过，我没有被怎么样。”
凰介凝视着画面，慢慢移动滑鼠。他的手仿佛有了意志，自顾自地移动。游标移到了画面中的“资源回收筒”图示上方，食指在滑鼠上点了两下，打开“资源回收筒”。里头有两个WORD档案，其中一个是自己刚才删除的作文档，而另一个……
凰介也知道割腕失败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咲枝担任心理辅导老师的学校里也有手腕上带着那种伤痕的女生。
“爸，她是不是故意让车撞的？”
无人应声。可能没人在吧，水城和惠应该上班去了，但亚纪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大门没锁？凰介感到越来越不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一时冲动之下，凰介决定脱下鞋子走进去。
与洋一郎交谈的那名女性，凰介也认识。她是一位医生，姓竹内。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洋一郎与水城在大学时代的同学。
“咦……”
洋一郎在脸旁摆出“L”的手势。迟了片刻，凰介也以相同的手势回应。
不知为何，凰介胸中有股奇妙的不祥预感，一种模糊的不安。
小山朝着岩槻迈步走去，似乎开口问了什么。岩槻的表情显得很严肃，简短地对小山悄悄说了两句话。
凰介在小时候曾经帮咲枝晾过一次衣服。当时，咲枝还称赞他做得很好。那时候，凰介吊的每件衣服都是皱巴巴的，因为他只是用晒衣夹随意夹住衣角，吊在晒衣杆上而已。但是到了那天傍晚，凰介跟在咲枝身旁一起将衣服收下来时，衣服上的皱纹全都消失了。当时，凰介还以为衣服只要干了，皱纹就会消失呢。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咲枝在事后又偷偷回到阳台，巧妙地将皱纹都拉平吧。要将纹路抚平而不改变那些夹得乱七八糟的位置，肯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喔！”
（一）
“意思是说，命中率是四分之一吗？”
“就是那个很大的大学，相模什么的……”
“嗯，我输了。”
“家里的事情……，是指咲枝的事吗？”
那个影像再度出现在凰介面前。两具汗水淋漓的肉体、眼前的柱子、看着自己的男孩、自己手上的方形瓶子、装着可怕液体的瓶子……
凰介与亚纪在狭窄又闷热的大象头里开始讨论怎么花这一千元。他们想了各种方案，例如买零食、扭蛋玩具。最后，两人得到一个结论，一个非常棒的结论，买西瓜，买一整颗西瓜，两人各吃一半。
“哪里？”
“说穿了，一切都是偶然而已。”
凰介快手快脚地将教科书及笔记本塞入书包后，便走出家门。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亚纪的感冒好了没。保健室的老师要她在运动会的途中回家，可见得她病得不轻。
“对，对，我是她朋友……，因为她没来上学，我有点担心……”
按照规定，必须将头带洗干净后还给学校。级任导师西尾交代过，必须在这个星期之内归还。这下糟了。凰介一边担心，一边往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差不多该去学校了。头带的事情，今晚等洋一郎回家之后再问他吧，说不定他记得些什么。
上课的过程中，凰介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脑袋里的想象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糟。于是，他决定放学后到亚纪家探望一下。
“因为她今天没来，级任导师说她家里有事请假，而且昨晚在大学……”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那篇<卡普格拉斯症候群>的报告依然放在书桌上，凰介将它移到一边，打开了电脑的电源。进入WINDOWS系统，启动WORD。回想上课所教的内容，将版面设定为40字×40字的直书型式，然后将双手放在键盘上。老师所指示的作业就是用这样的格式设定为一篇作文，文字量只要一页就可以了。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里看书。”
“好啊……可是，你不回家没关系吗？”
听到凰介如此询问，洋一郎显得有点意外。
凰介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向阳台。
凰介一走进家门，发现洋一郎竟然在家，着实吓了一跳。
洋一郎抬起头来说道：
他走近洋一郎的书桌，桌上放着一台个人电脑。接着，他发现桌上有一张列印的纸，于是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凰介走出寝室，开始准备两人份的早餐。红茶、吐司、炒蛋。餐桌不知为何摇摇晃晃的，凰介低头仔细查看，发现原本塞在桌脚下垫高的月历纸有点歪斜，于是蹲下来将纸片塞回原处。就在这时，凰介听见洋一郎的寝室传来闹铃声。过了一会儿，后脑勺头发高高翘起的洋一郎便出现在餐厅。
去找田地这件事，凰介不想说，后来又跟亚纪在一起这件事，也不方便对洋一郎明说。如果洋一郎问起自己与亚纪的对话内容就糟了。亚纪的家庭状况异常、惠所留下的遗书内容等等，这些事最好不要从自己口中说出去。虽然洋一郎很有可能早就从水城口中知道这些事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安感完全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
亚纪的家庭在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你梦到的内容刚好是惠死掉，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的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认为自己做的梦跟惠的死一定有关。但是，如果要这么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创造出关系。我们每天都会做各种事，这个笔记本上的‘做梦’可以改成‘刷牙’，也可以改成‘上厕所’或‘鸡蛋很便宜’，什么都可以放进去。换句话说……”
他说到这里突然惊觉，自己会不会拥有奇怪的超能力，能够让梦境变成现实？如果真是如此，今晚要是又做了什么不吉利的梦该怎么办？他忽然觉得睡觉是一件好可怕的事。要是梦见洋一郎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亚纪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自己死掉……
亚纪轻轻摇头，接着又把左手手掌贴在胸口说道：
“可是，在我梦见惠阿姨死掉的那天晚上，惠阿姨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只是偶然？”
“早饭做好啦？”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亚纪。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心理测验，只要在纸上画一个五百元硬币就行了。从画出来的硬币大小，就可以看出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画得比真正硬币小，表示这个人“很有钱”。相反的，如果画得比较大，表示这个人“很穷”。在凰介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这个心理测验曾经在学校流行过一阵子。
又打错了。“经过”打成了“彻”（* “经过”与“彻”的日文发音皆为“tōru”。）。他不耐烦地把手指伸向后退键。就在这时，他心中一愣，立刻又将视线拉回画面。
“地震？不知道耶。为什么这么问？”
“可是，说不定……”
“kekkyoku……结果……bokutachiha……我们……suikawo……买了西瓜”
凰介抬起头，发现亚纪正看着他画的西瓜窃笑。
“有预约吗？”
根据亚纪的说法，水城从两年前便不与亚纪及惠交谈。惠为了不想再忍受与水城之间的关系，甚至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了下去。从亚纪口中听到的遗书内容虽然简短而且含义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惠的自杀全是因为水城。
“不是特地来找她……”
一放学，凰介便匆匆来到了亚纪家的公寓。但是搭电梯上了十楼之后，凰介陷入窘境。他只有在两年前水城家庆祝新居落成时来过一次，现在根本不记得亚纪家是哪一间了，凰介在公共走廊上绕了许久，终于找到贴有“水城”名牌的门，门上还塞着报纸，应该是今天的早报吧。凰介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下电铃。没有回应。凰介试着转动门把，竟然轻而易举地转开了。
<一年级的暑假，我与水城同学>
“爸，她真的不是故意让车撞的吗？”
“那个……，我是那个……朋友的……”
亚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哭泣，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肩膀不断地颤动。凰介好几次想叫她，却不知该怎么叫，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哭，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凰介看着自己画的西瓜。仔细打量，真正的西瓜确实没那么大。
“我去问问水城的事。”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
“对，就这样。”
亚纪想从秋千上站起来，但因为右臂无法使用，没办法顺利站起来。凰介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拉她一把。这时候，亚纪刚好也用力一撑，使出比刚刚更强的力道把身体往上抬，结果身体向前方失去平衡，她急忙伸出左手抓住了凰介的衣领。凰介的胸口感受到亚纪的体温，虽然只碰到指尖，那温度却依然令他吃惊。就在这时……
“结果你被我说服了。”
“午安……”
于是，凰介与亚纪拿着一千元钞票来到超市。买了一个装在塑胶网里的西瓜。
4.没做梦——没死
“惠阿姨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凰介努力让自己接纳洋一郎的话。虽然心中充满了不安，却不再说什么。
凰介决定如此说服自己。
“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凰介……”
“你是水城先生女儿的朋友？”
原来，亚纪并不是因为感冒请假。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凰介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晚的梦——越来越瘦的惠，逐渐死去的惠。
彻，……
应该没有吧，凰介心想。通常半夜发生地震时，凰介都会比洋一郎更快惊醒。洋一郎察觉到地震而凰介没感觉，这例子过去从未发生过。
“啊，不在的话就算了，我下次再来。”
“垃圾桶……”
“呵呵，凰介，怎么啦？”
听完之后，亚纪困惑地皱起眉说道：
洋一郎的声音让凰介的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凰介急忙回头一看，首先要确认的第一件事就是洋一郎有没有戴眼镜。幸好，他没戴。穿着睡衣的洋一郎，正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从门外眯眼看着凰介。电脑上的画面他应该是看不见的。
2.做梦——没死
“可是，今天我感觉妈妈就在身边。”
“但是，你并不认为惠的死是因为你刷了牙，对吧！”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凰介从树丛后走出来，快步走向大楼，穿过自动门，走进排满了长椅的大厅中。
洋一郎又走回客厅。
（五）
凰介停下脚步，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没有啦，也不是那么担心……”
一直写到在超市买了一颗西瓜，用菜刀切成两半，两人各吃了一半。但是写完之后页面的空白还很多，凰介开始烦恼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只剩下拉肚子的事可写了。他不确定这篇作文是否只有导师西尾看到，说不定所有文章都会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哩。
凰介抬头往公园里的大时钟一看，已经五点半了。
“咦？”
“当然，我现在懂了，我知道那个叔叔想对我做什么了，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骂。”
非常平淡、不带感情的声音。
“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他决定在作文的最后随便加些感相当做结尾，在脑中随意想了一个句子——“我现在很少经过那个公园，所以也很少捡到钱了。”这样写应该就可以了吧。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相信老师会替自己做出很好的解释。凰介开始敲打键盘。
“我知道了。”
凰介说了谎。
口袋里的手机不断地震动，让凰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是谁那么早打电话来？凰介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往手机荧幕一看，原来是闹铃。荧幕上标示现在的时刻，六点整。
“为什么？”
“怎么没有……”
凰介决定付诸行动。
凰介烦恼不知该写什么。老师并没有规定题目，小时候的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等等，什么都可以写。但凰介实在不想将最近发生的事写在作文里。
4.没刷牙——没死
就这样，凰介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凰介借着自言自语壮胆，下了床。昨晚还感觉四肢无力，现在却觉得手脚轻盈了许多。看来真的只是太累了，一定是因为参加了运动会。
“咦？啊，嗯。”
将档案关闭。画面上跳出一些讯息，凰介不理它，随手按了enter键。结果，关掉的档案似乎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面。刚才画面上的讯息似乎是“您是否要储存？”之类的问题。如果存在电脑里的作文被洋一郎看到，实在很丢脸，还是把档案删除比较好。于是凰介操作滑鼠，打开了“My Document”。刚才储存的档案名称是“一年级的……”，就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句。如果没有设定档名的话，程式会自动将文章的第一句话当作档名。凰介在作文档按下右键，从选单中选择了“删除”。如此一来，档案便被丢进了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中。
说到后来，亚纪的声音微微颤抖，凰介错愕地望着她。
田地将家中的电话号码告诉凰介，凰介将它登录在手机里。
“没关系，我不想太早回去。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大家都在哭。其实这些东西本来是伯母要出来买的，我说要帮她买，才能脱身。”
凰介忍不住从秋千上站起来。果然，亚纪昨天是故意让车撞的。
不知何处传来男人的阵阵叫喊声，将田地的话盖掉了一部分。凰介在沙发上吓得全身僵硬，田地只是若无其事地将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难道，洋一郎又要变得像以前那样吗？
“水城没来啦。”
“只是来看看她在不在。”
“真可怕。”
想了一下，凰介懂了……，哈哈，他在嫉妒。
“对了，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鼻腔里充满了洗衣精的气味，好像咲枝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写完感想，整篇作文便完成了。他打开桌旁镭射印表机的电源，按下画面上的“列印”图示，印着作文的列印纸随着风扇的运转声由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风扇的运转声……，这个声音……
“没有啦，大学没怎么了。”
于是两人离开了公园，一起走回了刚刚相遇的便利商店前。
被大量无法理解的讯息包围而感到呼吸困难的凰介不禁叹了一口气，或许想再多也没有用，反正自己根本无力帮忙。可是，凰介不能对亚纪见死不救。亚纪正渴望他人的帮助，这一点凰介很清楚。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露出那么无助的眼神，也是凰介第一次觉得亚纪看起来如此弱小。
但是，那又怎样？
“不，我来找田地老师。”
凰介想象着跟氢气球一样大的西瓜。
走到公园附近，凰介吃了一惊。原本围绕着公园种植的夹竹桃全都不见踪影。由于这座公园不是凰介平常上学或买东西会经过的地方，所以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亚纪抬起头，看到凰介。
这时，亚纪班上的级任导师岩槻刚好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惠阿姨不是自杀了吗？我想，这应该跟家庭不和有关吧？”
“我家只有三个人，但是彼此感情不好。我跟我妈很要好，但我妈跟我爸几乎不说话，我跟我爸也几乎不说话。”
走回教室，坐在座位上。小山的座位就在凰介隔壁，级任导师西尾还没进来。
凰介感觉身体逐渐僵硬，心跳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冷。
“漏拿了吗？”
终于，凰介把这件事告诉亚纪。在火葬场外遇见惠的时候、以及惠在路边把脸凑过来的时候，他都看到那个影像。然后，那个影像刚才又出现了。
“爸，水城家发生了什么事？”
亚纪哭了。凰介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哭。从小到大，亚纪从来不哭，不管是吵架，或是跌倒流鼻血，亚纪从来没在凰介面前哭过，从来没有。
田地身后的女性看护师们不断地交头接耳，说些“他就是我茂的儿子”之类的话，令凰介大感害羞。凰介尽量不去看那些女看护师，对田地说：“想跟老师商量关于家里的事情……”虽然起了头，但接下来要怎么说，凰介毫无头绪。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凰介惊讶地看着亚纪的侧脸。亚纪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地说道：
“这是什么……”
在第一堂课上课前，凰介来到亚纪的班上。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有坐在座位上，冬一撮西一群地嬉戏喧闹，实在很难看出亚纪有没有在里面。
“喔……那就算了。”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你说什么……”
“凰介……，你从以前就常常来找水城聊天吗？”
小山回到凰介身边，两人并肩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
“相模医科大学？”
“你妈将你取名为凰介，就是希望你能坚强长大。如果常常露出不安的表情，你妈会很失望的。”
那样的生活，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就在我正要跟他走进厕所时，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婆婆刚好从公园旁边经过，她觉得不太对劲，就把那个叔叔叫住。结果那个叔叔‘啧’了一声，就快步离开公园了。原本一直拖着的脚，突然好了。”
亚纪突然沮丧地说道。凰介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遗书被压在客厅的威士忌瓶子底下。或许我妈以为放在那里绝对不会被我发现吧。那瓶威士忌平常只有我爸会碰。”
洋一郎常常像这样将一件复杂的事以简单的方式解释给凰介听。凰介总是尽量不去多做无谓的联想，专心倾听洋一郎的说明。从以前到现在，凰介从来不曾因相信洋一郎的话而吃了什么亏。
凰介一看，洋一郎在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
“借一下电脑。”
“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老婆婆很生气，一直骂我。我已经不记得她骂我什么了，只记得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讲话非常激动。后来老婆婆好像还报警，到了晚上，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来。那时候爸爸还没下班，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很惊讶，又把我骂了一顿。”
“其实……我也是。”
“为什么这么问？”
凰介急忙闭紧双唇想憋住，但一股气却改由鼻孔喷出，顺便夹带了一些鼻水。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