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各派建筑中,除去最现代始盛行的钢架法,及铁筋水泥构架法外,惟有哥特式(Gothic)建筑,曾经用过构架原理;但哥特式仍是垒石发券(arch)作为构架,规模与单纯木架甚是不同。哥特式中又有所谓“半木构法”(half-timber)则与中国构架极相类似。惟因有垒石制影响之同时存在,此种半木构法之应用,始终未能如中国构架之彻底纯净。
由西安大雁塔门楣上石刻——一幅惊人的清晰写真的描画——研究斗栱,知已较六朝更进一步。在柱头的斗栱上有两层向外伸出的翘,翘头上已有横栱、厢栱。敦煌石窟中唐五代的画壁,用鲜明准确的色与线,表现出当时殿宇楼阁,凡是在建筑的外表上所看得见的结构,都极忠实的表现出来。
唐代给后人留下的实物最多是砖塔,垒砖之上又雕刻成木造部分,如柱,如阑额,斗栱。唐时木构建筑完整存在到今日,虽属可能,但在国内至今尚未发现过一个,所以我们常依赖唐人画壁里所描画的伽蓝,殿宇,来作各种参考。
实物真正之有“建筑的”价值者,现在只能上达东汉。墓壁的浮雕画像中往往有建筑的图形;山东、四川、河南多处的墓阙,虽非真正的宫室,但是用石料摹仿木造的实物。早代木造建筑,因限于木料之不永久性,不能完整的存在到今日,所以供给我们研究的古代实物,多半是用石料明显的摹仿木造建筑物。且此例不单限于中国古代建筑。
没有实物我们是永没有法子真正认识,或证实,如“山节”“层栌”“曲枅”这些部分之为何物,但猜疑它们为木构上斗栱部分,则大概不会太谬误的。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考古家实地挖掘工作里能有所发现,可以帮助我们更确实的了解。
宋辽遗物甚多,即限于已经专家认识,摄影,或测绘过的各处来说,最古的已有距唐末仅数十年时的遗物。近来发现又重新刊行问世的李明仲《营造法式》一书,将北宋晚年“官式”建筑,详细的用图样说明,乃是罕中又罕的术书。于是宋代建筑蜕变的程序,步步分明。使我们对这上承汉唐,下启明清的关键,已有十分满意的把握。
中国木造结构方法,最主要的就在构架(structural frame)之应用。北方有句通行的谚语,“墙倒房不塌”,正是这结构原则的一种表征。其用法则在构屋程序中,先用木材构成架子作为骨干,然后加上墙壁,如皮肉之附在骨上,负重部分全赖木架,毫不借重墙壁;所有门窗装修部分绝不受限制,可尽量充满木架下空隙,墙壁部分则可无限制的减少。这种结构法与欧洲古典派建筑的结构法,在演变的程序上,互异其倾向。
在外形上,三者之中,最庄严美丽,迥然殊异于他系建筑,为中国建筑博得最大荣誉的,自是屋顶部分。但在技艺上,经过最艰巨的努力,最繁复的演变,登峰造极,在科学美学两层条件下最成功的,却是支承那屋顶的柱梁部分,也就是那全部木造的骨架。这全部木造的结构法,也便是研究中国建筑的关键所在。
这制度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以希腊罗马旧物作则所制定的法式(order),以柱径之倍数或分数定建筑物各部一定的权衡(proportion),极相类似。所以这用斗栱的构架,实是中国建筑真髓所在。
中国木构正统一贯享了三千多年的寿命,仍还健在。希腊古代木构建筑则在纪元前十几世纪,已被石取代,由构架变成垒石,支重部分完全倚赖“荷重墙”(bearing wall)。墙既荷重,墙上开辟门窗处,因能减损荷重力量,遂受极大限制;门窗与墙在同建筑中乃成冲突原素。
所谓原始面目,即是我国所有建筑,由民舍以至宫殿,均由若干单个独立的建筑物集合而成;而这单个建筑物,由最古代简陋的胎形,到最近代穷奢极巧的殿宇,均始终保留着三个基本要素:台基部分,柱梁或木造部分,及屋顶部分。
中国建筑为东方独立系统,数千年来,继承演变,流布极广大的区域。虽然在思想及生活上,中国曾多次受外来异族的影响,发生多少变异,而中国建筑直至成熟繁衍的后代,竟仍然保存着它固有的结构方法及布置规模;始终没有失掉它原始面目,形成一个极特殊,极长寿,极体面的建筑系统。故这统系建筑的特征,足以加以注意的,显然不单是其特殊的形式,而是产生这特殊形式的基本结构方法,和这结构法在这数千年中单纯顺序的演进。
不研究中国建筑则已,如果认真研究,则非对清代则例相当熟识不可。在年代上既不太远,术书遗物又最完全,先着手研究清代,是势所必然。有一近代建筑知识作根底,研究古代建筑时,在比较上便不至茫然无所依傍,所以研究清式则例,也是研究中国建筑史者所必须经过的第一步。
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及讲堂乃唐僧鉴真法师所立,建于天平时代,适为唐肃宗至德二年。这些都是隋唐时代中国建筑在远处得流传者,为现时研究中国建筑演变的极重要材料;尤其是唐招提寺的金堂,斗栱的结构与大雁塔石刻画中的斗栱结构,几完全符合——一方面证明大雁塔刻画之可靠,一方面又可以由这实物一探当时斗栱结构之内部。
斗栱不惟是中国建筑独有的一个部分,而且在后来还成为中国建筑独有的一种制度。就我们所知,至迟自宋始,斗栱就有了一定的大小权衡;以斗栱之一部为全部建筑物权衡的基本单位,如宋式之“材”“契”与清式之“斗口”。
斗栱后来虽然变成构架中极复杂之一部,原始却甚简单,它的历史竟可以说与华夏文化同长。秦汉以前,在实物上,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有把握的材料,供我们研究,但在文献里,关于描写构架及斗栱的词句,则多不胜载:如臧文仲之“山节藻棁”,鲁灵光殿“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句”等。但单靠文人的辞句,没有实物的映证,由现代研究工作的眼光看去极感到不完满。
在云冈,龙门,天龙山诸石窟,我们得见六朝遗物。其中天龙山石窟,尤为完善,石窟口凿成整个门廊;柱,额,斗栱,椽,檐,瓦,样样齐全。这是当时木造建筑忠实的石型,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斗栱之形制,和结构雄大,简单疏朗的特征。
斗栱虽是难于描画的部分,但在画里却清晰,可以看到规模。当时建筑的成熟实已可观。全个木造实物,国内虽尚未得见唐以前物,但在日本则有多处,尚巍然存在。其中著名的,如奈良法隆寺之金堂,五重塔,和中门,乃飞鸟时代物,适当隋代,而其建造者乃由高丽东渡的匠师。
元明术书虽然没有存在的,但遗物可征者,现在还有很多,不难加以相当整理。清代于雍正十二年钦定公布《工程做法则例》,凡在北平的一切公私建筑,在京师以外许多的“敕建”建筑,都崇奉则例,不敢稍异。现在北平的故宫及无数庙宇,可供清代营造制度及方法之研究。优劣姑不论,其为我国几千年建筑的嫡嗣,则绝无可疑。
在这两种不同的石刻之中,构架上许多重要的基本部分,如柱,梁,额,屋顶,瓦饰等等,多已表现;斗栱更是显著,与二千年后的,在制度,权衡,大小上,虽有不同,但其基本的观念和形体,却是始终一贯的。
屋顶的特殊轮廓为中国建筑外形上显著的特征,屋檐支出的深远则又为其特点之一。为求这檐部的支出,用多层曲木承托,便在中国构架中发生了一个重要的斗栱部分;这斗栱本身的进展,且代表了中国各时代建筑演变的大部分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