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门人正坐在大铁炉跟前脱鞋烤脚。火炉和图书馆里的一般形状。上面是足可放两个水壶或锅的炉盖,最下面有块掏灰用的洁动铁板。正面像西式装饰橱似的有两个大金属把手。
我点下头,此君无所不知。
“明明白白,我也时常有此感觉,觉得较之这座镇子,自己恐怕过于渺小、软弱、不知所措。”
“不,不是。那家伙是雇来的。专门以烧独角兽为乐,而镇上的人是不感兴趣的。入冬后已烧了好多好多。今早死了三头,一会就得去烧。”
“发电站管理员可是住在森林里的人?”
我点下头。
“但这是错的。”影子在圆圈旁边画着看不出意思的圆形。“正确的是我们,它们才是错误的。自然的是我们,那帮家伙才是不自然的。我是这样相信的,坚信不疑。否则,势必在自己都不知不觉之间被这镇子吞噬。被吞噬后可就悔之莫及了!”
“啊,是的是的,这点我倒忘个干净,还是我用板车把你推上坡去的呢。”看门人说,“现在可好了?”
“不,那怕是难为你,我伤的是身体,你伤的是心,应该首先修复的是你。要不然等不到逃走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这方面我来考虑,你想法救你自己,这是当务之急。”
“情况不好么?”
“我们被关在这里面。天长日久,这个那个考虑起来反倒渐渐觉得它们正确而自己是错误的。因为它们看上去简直浑然天成一般完美无缺。我说的你可明白?”
“算了吧,反正我不乐意回答。”看门人说,“对了,你不是一直说想见你的影子么,怎么样,这就见见如何?已是冬天,影子虚弱了许多,见面怕也没什么不妥。”
“噢,那个么,”看门人说,“那个随便你怎么用。你用是没有问题的。围巾也罢大衣也罢悉听尊便。”
“有点心有余悸吧?”
“不不,不是那样。”影子说,“你并未迷失自已,不过是记忆被巧妙隐匿起来而已,所以才导致你不知所措。然而你并没有错。即使失去记忆,心也还是朝着既定方向前进的。人这东西本身就具有导向能力,那也才成其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则你就将随波逐流地置身于莫名其妙的场所。”
看门人笑着勾勤出去发电站的路线:
“不是那样的,”影子说,“不错,我是拥有你的大部分记忆,但不能够充分地利用,那必须在我们合为一体后才能办到,而这又不现实。果真那样,我们就再也别想相见,计划也随之落空。所以眼下我只能一个人琢磨,琢磨这座镇子的名堂所在。”
我点头表示赞同。想必如其所说,合为一体也还是要被分开,无非使他故伎重演。
“不要紧了。谢谢。”
“没有物主么?”
“从这里逃跑的计划,还用说!此外还能有什么计划?莫非你以为我要地图是为了消磨时间不成?”
“这里是逃不出去的。”我说,“地图仔细看了吧?哪里都没出口,这里是世界尽头。后无退路,前无通途。”
“地图找到了。”影子说,“比预想的画得好,文字说明也得要领。只是迟了一步。”
我摇头道:
“现在我仍坚信不疑:不自然,且不正常。但问题在于这座镇子就是如此不自然不正常地自成一统。因为一切都扭曲都不自然,所以结果上又一切都正相吻合,无懈可击。它就是这样天造地设。”
“不,在这儿见就可以了。”我说。由于看门人小屋空气极端恶劣,我有些头痛。哪怕稍冷点也还是能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好得多。
“不,理论上不存在永恒运动。”
“一开始我就有言在先,问什么是你的自由,答不答是我的自由。”
“说不清楚。”说着,我摇头表示否定。
我和我的影子用眼睛瞄着看门人,看他锁好门往看门小屋走去。鞋钉咔哧咔哧啃咬地面的声响渐离渐远,俄顷传来沉重的木门关合声。看门人不见之后,影子在我身旁坐下,和我一样用鞋跟在地面刨坑。他上身穿坑坑洼洼的粗眼毛衣,下面是工作裤,脚上是那双我送的旧工作鞋。
“森林住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看门人从衣袋掏出钥匙串打开铁门。先让我进去,自己随后进来。广场为端端正正的正方形,尽头处与镇子一壁之隔。一个墙角有一株古榆,下面摆着一条简易凳子。榆树已经发白,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我说。
“也罢,就领来这里。”言毕,看门人独自走进小房子。
“可是,何为正确何为错误毕竟是相对的。更何况我已被剥夺了作为比较二者的尺度的记忆。”
“把假设告诉我好么?说不定我也可以在具体补充方面助一臂之力。”
影子的住处介于镇子与外界的中部地带。我不能走去外界,影子不能进入镇子。所以说“影子广场”是失去影子之人与失去人之影子相见的惟一场所。走出看门人小屋的后门即是影子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徒有其名。占地不大,仅比普通人家的院子略宽敞一点,四面围着阴森森的铁栅栏。
影子和我同样用鞋跟刨了一阵子冻得硬如石头的地面。冬季的鸟儿尖刺刺地叫着从榆树枝腾空飞去。
“听说每天运动。”
“你发现了那个?”
“想不明白的时候我总是看鸟。”影子说,“一看鸟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并不错。对鸟来说,镇子的无懈可击也罢什么也罢了不相干,围墙城门号角也毫无关系。这种时候你也不妨看鸟。”
“琢磨明白?”
“今天怕不至于下雪,”老人告诉我,“那不是下雪的云。”
“原则上本镇不存在乐器这种东西。”他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你工作勤勤恳恳,要件乐器怕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以去发电站问问那里的管理员,说不定会找到一件。”
影子点头道:
“不,那家伙不是。他既不同于森林住户,又不和镇上的人一样,而是个不完全的男子。他深入不得森林,也返回不了镇子,无危害,无胆量。”
“我想明白了。”我说,“不过冬天进森林不危险吗?大家都那么说,我本身吃过苦头。”
“啊,那怕是那样的。”看门人煞有介事地说,“那一点我十分清楚。”
“还没有。刚才也跟你说了,这是我的一个假设,还必须补充具体东西。为此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连三日光朗朗的晴天,这天早晨睁眼醒来便结束了。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蔽得不见一丝缝隙,好容易爬上地面的太阳早已被夺去固有的温煦与光辉。在这灰蒙蒙阴沉沉冰冷冷的天光中,树木将摇尽叶片的枝条如海中鱼栅一般刺向空中,河流将冻僵的水声播往四方。看云势,随时都可飘下雪来,却没有下。
“发电站之类还是有的。”说着,看门人指指头上的电灯,“你以为这电是从哪里来的?总不至于以为是苹果林上结的吧?”
看门人坐在椅子上,双脚搭于把手。房间被水壶蒸气和廉价烟斗的气味——想必是代用烟——弄得潮气弥漫,直令人窒息。当然其中也混杂他脚上的臭味。他坐的椅子后面有张大大的木桌,上面整齐地摆着磨石、柴刀和斧子。无论哪把刀斧都使得相当厉害,以致手握部分完全变了颜色。
“我还以为你想教给我这座奇特镇子有什么名堂哩。因为我的记忆差不多全都给你带走了。”
“他也是镇上的人?”
我打开窗户再次仰望天空。但分不清什么样的云可以降雪什么样的云不能。
“我十分清楚你的迷惑。不过这样想好了:你可相信永恒运动的存在?”
“听说了。不过入冬后就太晚了,本想早些拿到手,那样事情办得就会更为顺利,计划也可更快制定出来。”
“计划?”
我点头。
“你影子就住在那里。”看门人说,“看上去不大舒服,其实没那么糟。基本有水,有厕所,还有地下室。地下室一点风也挤不进去。宾馆固然谈不上,遮风蔽雨还是绰绰有余。
“不不,生龙活虎,每天都放到室外几个钟头让他运动,食欲也旺盛得很。只是冬季昼短夜长越来越冷,作为影子不论什么样的都上不来情绪。这不是哪个人的责任,属于极为正常的自然规律。既怪不了我也怨不得你。马上让你去见,和本人直接面谈。”
“我一定要找到它,同你一道逃走。我可不想在这么凄惨的地方死去。”说罢,影子沉默下来,接着刨击地面,“记得一开始就对你说过,这镇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影子说,
“尽力而为。”我说。
影子从裤袋掏出两手,往上面哈口热气,在膝盖搓了起来。
“发电站?”我讶然。
“把身体搞坏了。”
“物主你不必介意。就算有也早忘了。”看门人说,“对了,你好像在找乐器?”
“不过发电站那里你尽可放心前去。森林边上有入口,路也只是一条,不会迷路。而且碰不上森林里的人。危险的是森林深处和围墙旁边。只要避开这两处就无需担惊受怕。只是切切不可偏离道路,不可到发电站里边去。去的话又要倒霉。”
“我的确不知所措。”我看着地上画出的圆圈说,“你说得很对。该往哪边前进都看不准,甚至对自己过去曾是怎样一个人都稀里糊涂。一颗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况且是在这拥有如此强大力量和价值标准的镇子里。自从进入冬季,我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一天不如一天。”
“嗯,是有点。”
“同一道理。这镇子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和永恒运动是同一回事。理论上所谓完整无缺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然而这里却是完整无缺的。这样,必定某处做了手脚。就像看上去仿佛处于永恒运动状态的机器在背后利用肉眼看不见的外来动力一样。”
看门人摘下墙上挂的钥匙串揣进上衣袋,边打哈欠边穿上结结实实的系带皮鞋。鞋看上去极重,鞋底打了铁钉,以便于雪中行走。
片刻,看门人领着影子从小房子出来,他像要用打有铁钉的皮鞋底踏烂冰冻地面似的大踏步穿过广场,后面缓缓跟着我的影子。看起来影子并不像看门人说的那么神气活现,脸比以前瘦了些,眼睛和胡须格外引人注目。
“就那么回事。”看门人露出不无满足的神情。
“说世界尽头倒有可能,但出口必有无疑。这点我清清楚楚。天空上这样写着,写着有出口。鸟飞越围墙是吧?飞去哪里?外部世界嘛。墙外必定别有天地,惟其如此才用墙把镇子围起来不让人们出去。外边要是一无所有,也就无需特意修筑围墙。而且肯定有出口。”
影子点点头,遥望阴沉沉的天空。稍顷,沉思似的闭起眼睛。
“围巾的事,”我开口道,“没有围巾脖子实在冻得受不住。”
看门人歪起脖子,默然看了一会我的脸,说道:
“图书馆里头的资料室有谁也不用的衣物,如果可以使用一部分的话,我想……”
“懂了。”
我竖起大衣领,坐在榆树下的凳子上,用鞋后跟刨着地面等待影子到来。地面很硬,到处是硬邦邦的残雪,墙脚处因阳光照射不到,雪仍然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谈不上好。”影子说,“太冷,伙食又差。”
看门人狡黠地一笑,调换一下搭在火炉把手上的双脚。“心有余悸是好事,这样人才会变得小心谨慎,进而免得皮肉受苦。出色的樵夫身上只有一处伤,不多不少,仅仅一处。我说的你可理解?”
“怎么样啊?”刚进小屋看门人就问我,“阔别重逢,其乐融融吧?”
“沿河南边的路一直往上流走。约走30分钟右边会出现一座旧粮仓,粮仓既无房盖又没门扇。往右拐再走一会,有一座山,山那边是森林。往森林里走500米就是发电站。明白了?”
我仰望头上的榆树。从粗大的树枝之间,可以看到分崩离祈的冬日阴云。
另一墙角有用旧砖和废料临时搭的小房子。窗口没有玻璃,只有上下推拉式的木板套窗。没有烟囱。由此观之,恐怕也没有取暖设备。
栅栏口传来看门人喊我的声音。会面时间已过。
“两人单独呆一会吧,”看门人说,“想必攒了一肚子话,慢慢说好了。不过时间不可太长。弄不好再贴在一起,重新分开可就费事了。况且你们那么做也是徒然,只能给双方增加麻烦,对吧?”
“往后一段时间别来看我。”分别时影子对我耳语,“必要时我想办法见你。看门人生性多疑,见得多了肯定提防我们,怕我们搞什么名堂,那一来我的事情就难办了。要是问起你就装出和我话不投机的样子,懂么?”
影子用鞋跟在地面画着圆圈,继续道:
“一点点。还不能对你讲。因为还没有说服力,要把细节补充完整才行。再让我考虑考虑。我觉得再考虑不久就可有所领悟。问题是届时很可能为时已晚。毕竟进入冬天以来,我的身体的确一天不如一天。照此下去,即使搞出逃跑计划我恐怕也没力气实行了。所以我才想赶在入冬前得到地图。”
“进去看看?”
“运动?”影子费解地看着我的脸,“噢,那哪里称得上运动!不过是每天被看门人从这里拉出去帮他烧独角兽,把尸体堆到板车上,拉去苹果林,浇油焚烧。点火前看门人用柴刀把兽头砍掉。你也见过他收藏的那些漂亮柴刀吧?那小子怎么看都不地道。只要情况允许,他笃定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砍个稀巴烂。”
“身体可好?”我试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