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想好好吃点米饭,他走上傍晚时分的主街,进到一家居酒屋连锁店。日落提早了许多,街灯和朝着街道的窗户都已灯火通明。
“那边是重伤患者的房间吗?那人是不是肚子上的伤口裂开把米饭给漏出来了?”
行天回头看了一眼,朝多田转过身,背抵在铁丝网上。他叼着的烟散出的烟雾被凉爽的风一吹,缭绕直上蓝天。
多田站在行天身旁,也抽上一支。“喂,伤口也在冒烟呢。”
刑警们也盘问了在病床上醒来的行天。不知是不是留意到多田竭力使出的眼色,行天回答说:“我拿着刀摔了一跤,就刺到肚子了。”绝无可能。这是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借口了。刑警们苦笑一番,当时倒是回去了,唯有一位叫作早坂的刑警不时来多田的事务所转悠。
“真幌的治安正往恶化的道上走。为了构建美好城市,今后也请作为五好市民协助我们。好吗,多田先生?”
“这阵子没来呢。真幌警察眼下也顾不上这个吧。”
多田弯下腰,对着坐在床上的老太太耳边说:“您保重。”
他驾着小皮卡回到办公室,着手准备第二天的工作。长筒靴和长柄刷。还需要鬃刷和水桶吧。多田把想到的东西逐个儿从事务所的这里那里拿出来,运到小皮卡的货斗里。
“明天就出院了,今天总可以抽烟了吧。”
凭车声数着经过外面的车辆,数到第124辆时,多田忽然害怕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啊。那之后,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努力入睡。
多田沿着住院部微暗的楼梯往上走,打开通往屋顶的门。秋日午后的澄澈阳光洒满了这个空中的广场。在电视剧里常见到医院顶楼晾晒着床单及绷带,但真幌市民医院的楼顶上没有这些。护理用品的洗涤外包给了专业人员,所以顶楼的视野不错。
“会有工伤补贴吗?”行天开口说。在阳光底下看过去,行天的脸色的确比住院之前要好。全靠三餐加午睡的生活所赐。
平时不被注目的真幌市突如其来地沐浴在聚光灯下。大约一周前,本市发生了一起杀人命案。在林田町的公寓楼公园新城那儿,发现了一对夫妻被人用刀砍死的尸体。犯人还未抓获。此外,死者念高中的女儿下落不明。
“我明天没法来。今天先把大部分行李拿回去。”
“看样子能回家吗?”老太太问。老太太说出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是常有的事,所以多田不以为然地回答:“是啊,现在回去。”
病房的床铺空空荡荡。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像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的。”
“小山内町。你不用来。你要是闲得慌,不妨擦一下事务所的玻璃窗。”
哪个邻居啊。通风报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如此想着,多田含糊地一笑。
想一个人呆着。因为如果和人在一起便会寂寞。多田这样想着,却又意识到,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或许我已经相当寂寞了吧。
为了让老太太听到,多田大声地慢慢说道:“……我朋友啊,要出院了。”
行天低头注视自己被绿色病服覆盖的小腹,查看一番之后说了句“没可能”。
“正因为不是喜欢或讨厌之类的关系,我不再见凪子比较好。”
“哦。在哪儿?”
明明大量失血,加之利刃在内脏和腹膜上开了洞,可只要一个不注意,行天就爬起来试图去医院对面的超市。主治医生最终也无可奈何地讶异道:“行天先生的痛觉比较迟钝啊。”
正如多田所料,行天几乎是贴在屋顶的铁丝网上抽着烟。
最初多田每天都来,到现在也依旧几天一次来真幌市民医院探望行天。医院的哪儿有些什么,他大致都已掌握。
多田最初以为对方怀疑捅了行天的是自己,但并非如此。名叫早坂的中年刑警对多田周围的人都怀有兴趣。
“我可以回事务所吗?”行天问。
“钱怎么办呢?”
他为该怎么称呼行天而短暂困惑了一下,随即简单地以“朋友”作结。“就是常出现在这间病房里蹭老奶奶当零食的长崎蛋糕吃,吃完就溜的那个,他叫行天,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个在我那里蹭吃蹭喝的瘟神。”就算如此解说,老太太也不能理解。
结束漫无目的的散步回到自家巢穴的多田把一直搁在待客沙发上的行天的毛巾被换成了毯子。他拉拢隔断的帘子,设好闹钟然后上床。
“春很可爱呢。”
“哦。”
“还用说。我可是竭尽了想象力手淫来着。”
在平原地带的站前的楼群,以及围绕楼群的住宅用地。流淌的河流和道路。散落的小区。郊外平缓的丘陵地带则延伸着田野和森林的绿意。
多田唤了他一声,走近铁丝网。不知名的小草从几乎无人涉足的水泥缝隙里探出头来。
老太太礼貌地低下头。因为并非接到委托,所以也不好装作是她儿子。多田已经听老太太说过好多次“初次见面”了。
“说什么哪,您这是?”
“多田先生的周围,可是聚集了不少带火药味儿的人哪。”在事务所的沙发坐下,早坂说。“你认识森冈慎吧。”
相熟的护士经过走廊,和他打招呼:“哎,多田先生。你找行天先生么,他在走廊尽头的六人间。”
行天状似讶异地说了句“为什么?”突然又回到一本正经的神情,问:“说起来,那个警察那边怎么样了?”
多田从过去就不相信真幌高中的“优等生传说”。毕竟,因为行天以前也读这所学校。行天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是从真幌高中毕业的,倒对其他部分表示出兴趣。
明天如果天气不好可就麻烦了,多田这样想着,在真幌站前晃悠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既无意去瞄一眼即将关门的百货商店,又充耳不闻揽客的吆喝声,仅仅眼盯着地面行走。
“旅行什么的已经好几年没去过了。我一直在真幌。”
行天说了些什么。在发呆的多田没能把那声音当作话语给听进去。
何喜之有。多田这样想着对护士客气道:“承蒙关照。”他随即离开病房去到走廊深处。
“会迷路。”
他点了辣白菜炒饭和炸鸡。饭菜味道很重,用大啤酒杯喝了啤酒却还是口渴。他正想再叫一杯,想到没什么钱了,就只能走人。
“啊,早坂先生呀。”
你明明在住院期间一直躲起来抽烟。多田这样想,但眼下指责也毫无意义,他便直入话题。
真幌高中是以真幌市第一的升学率为荣的公立学校。该校拥有传统而自由的校风,迄今为止没发生过什么问题。一所聚集了稳重的优等高中生的学校,这就是真幌市民对于这所高中的共同认识。因此人们也更为震惊。不光是在真幌市出了杀人命案,而且还可能和真幌高中的女生有关。
警察认定女儿一定知道什么,竭尽全力搜寻其下落。因她尚未成年,所以处理慎重,媒体也把女儿看作实质上的犯人,试着采访大楼居民和学校的朋友。在真幌站、公园新城,以及女儿念书的真幌高中门口,记者或主持人聚成一堆向相关人员发问的影像,连日来通过电视画面播往全国。
流到市里的龟尾川的源头在小山内町那儿。小山内町位于真幌市的最深处,和八王子市毗邻,是被有点高度的丘陵环绕的田园地带。形成山谷的湿地从古时候起就被作为田野开垦,有几家农户至今仍在种植稻米和蔬菜。在其一角涌现的小小泉水,便是横穿真幌市抵达横滨市、最后流人大海的一级河流龟尾川在诞生瞬间的形态。
其实多田心里在说饶了我吧,可因为珍惜泉水的居民们的干劲充分传递了过来,他没法拒绝。
做完准备工作后,多田无事可做了。
他似乎正透过高高地围了一圈的铁丝网眺望着,从屋顶上可以望尽整个真幌市。
多田把行天留在屋顶上,自己走下台阶,他打算在离开医院之前先绕到曾根田家老太太的病房一趟。老太太端坐在床上听着收音机,从耳机里漏出巨大的声响。她缩着背,依旧是宛如大福饼的架势。
“初次见面。”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多田说着,鞠了个躬离开病房。
六人病房里也不见行天。多田看过门口挂着的姓名牌,靠近看样子是行天的新病床的那一张。白色的床单上散落着点心屑,床头的小钢架顶上搁着咬过的苹果。是露露和海茜送来的慰问品吧。
“你说什么?”
真幌市民几乎都不知道公园的存在。多田在接到委托之前,也连龟尾川的源头在本市都不知道。和委托人碰面时顺便去瞧了瞧,结果泉水和预想的不是一码事,水质可说不上清澈。其间水藻繁殖,水量也岌岌可危。即便如此,也有鸭子在秋雨中的泉水里洗澡。
多田在去掉了床单敞露着的床垫上坐下,把带来的纸袋折起来放在膝上。
“行天。”
“说起公园新城,不是那个狗狗动画片的小鬼住的地方吗?”
“曾根田奶奶,你好。我是便利屋的多田。”
多田不由自主地盯着行天取出第二支烟的手。带有旧伤的右手小拇指动作仍旧有些滞涩。
“我试图描述含有期待的预测。”
“要是不回来,会怎样呢?”
他从架子上取出行天的一些用品,随手收进袋子。然后没收了从枕头下面发现的威士忌小瓶,把点心的空包装扔进垃圾桶。整理完后行天仍然没有回来,所以多田决定去找他。
拿着信封的行天把弹落在脚边的烟头踩灭。他的跑鞋上还残留着变成了茶色的血迹。
多田从兜里拿出信封,递给行天。“这些应该足够了。”
“你这家伙,最后还是没给三峰小姐打电话啊。”
“只能我先代付了不是?”
“不可能给吧。”
“——呀?”
从走廊便可望见的院中的长椅。摆着电视机的谈话室。曾根田家的老太太住院的房间。若在这些地方都不见踪影,行天可能待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处。
“你还有其他地方去?”多田反问道。“那么明天见。”
多田熄掉烟,把便携式烟灰缸塞进兜里。隔着铁丝网望见的真幌街区,似乎笼罩在比平日更加躁动的氛围里。
“因为下午头一个动手术的患者要挪到这儿来,所以让他换了床。行天先生按预定明天出院。恭喜。”
那是因为老太太的耳朵不好使。多田略微笑了笑。老太太没注意到多田笑了,眨动沉重的眼皮说道:“在适当的时候回来为好。”
多田从其中一家农户那儿接到委托。近邻聚在一起扫除那天,这家人正好要去远处参加葬礼,所以只好提出让多田代为打扫。大约是平日里就人手不足的地方,所以不好缺席吧。
这么说,年底见面的时候也说了旅行这个那个的,多田回忆起来。
他示意了下纸袋,行天点点头。
泉水的周围被整修为“源泉公园”,那是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只围了圈散步路,似乎是由住在附近的农户们出于好心而定期打扫的。
多田“噗”地把烟喷了出来。
“要一整天弯着腰作业,所以很伤腰呢!”委托人笑道。
“打捞这个水藻可是相当辛苦的哟。”委托多田的中年女子说。“从前是嘟噜噜涌出来的,可现在这里的山都被炸了建道路和住宅用地什么的。水量好像因此而减小了,变成了这个样子。”
“由良阁下是吧。他昨天往办公室打来过电话,好像在生气呢。他说每天早上公寓的出入口都挤满了相机,去学校也成了件苦差。”
看到行天腹部的伤,判断为伤人事件的医生当然报了警。多田对真幌警察署派来的两名刑警装傻:“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捅了,所以不知道是谁干了什么。”
反问的同时,多田忽然想到,难不成是信仔?他面不改色地啜了口速溶咖啡混过去。
多田轻轻碰了碰老太太的肩,她抬起头,关掉收音机。
“那就好。”老太太嚅动着满是皱纹的嘴角。“因为要是老做长长的旅行,会认不出回去的地方呢。”
行天住院已经一个半月了。被担架车从手术室里送出来的行天,面孔苍白浮肿,眼睛紧紧地闭着。多田也不安起来,“这样子不会不行了吧?”然而,从麻醉中醒来的行天说的第一句话是:“啊——好想抽烟。”
那么,三天前还在这里卧床不起的男人究竟上哪儿去了?多田思索着。或者是情况突然恶化,被送到太平间去了?
“欠你的钱又增加了呀。”
多田捡起行天的烟头放进便携式烟灰缸。“既然都受了伤,联系一下也没什么。又不是相互讨厌的关系,不是吗?”
多田刚要走出病房,老太太喊住他:“你等等。”似乎是回头时发现自己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老太太朝着门口的方向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多田站定了,等着大福饼转完一百八十度。
“要有机会,我会再来。”
“好的,谢谢。”
“别再说这么厚颜无耻的话了。”
行天也重新把脸抵在铁丝网上。
“是这样,从明天开始,我不能常来这儿了。”
“明天有什么案子呀?”
“咦,谁啊那是?”
“那很好啊。”老太太说。
当然不能用洗涤剂,所以看情形只能把泉水里的石头一个个捡出来,再用鬃刷扎扎实实地把水藻刮掉。
“和森冈有过交往的车站背后的女的,好像也和你关系不错。还有,是叫行天吧?有邻居的目击消息说,他被人捅了的那天,有几个可疑的年轻人来过这间事务所。”
多田的视线从行天的手指移到他的脸上。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像是某些东西随着流掉的血进一步被削掉了似的。
“清扫。”
多田说“那是自然”,目送早坂走出事务所。
四人病房里安静得很。其中一人吊着骨折的腿在看漫画杂志,一个大约在午睡,拉着帘子,还有一个似乎去谈话室看电视什么的了。
“就连现场追踪报道节目都在每天播放真幌的某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