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了下来,抬脚的人打开门,走出去按铃,却没人过来。于是门房上去敲门,等了一会儿干脆推门进入,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老妇人,戴着眼镜,穿着护士制服。
我住的病房很长,尽头处有一道门。门里的病床有时会用屏风围起来,我就知道准是又有人死了,男护士们给尸首盖上毛毯,从两排床间的走道抬出去。
她又开始担心如果医院里的病人不增加的话,她会被撵走的。我宽慰她说我会跟她一起走,我会很快康复的。她要求我在上麻药时千万不要想她和我,担心我会把什么话都说出来。我就念祷文吧,或者干脆不说话,她根本不相信我会不说话。
这间病房还不错,装修一新,有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我总算被抬到了床上,给门房和两个抬担架的人每人五个里拉作为酬劳后,我叫门房把我的病历卡交给旁边那位灰发的护士。她戴上眼镜费劲地看了一会儿,说她看不懂意大利文,医生又不在,她不知该怎么办,竟哭了起来。我问了她的名字后,就支走了华克太太,然后便睡着了。
晚上巴克莱小姐来到我的病房,陪我共度良宵。我担心有人闯进来,她说其他人都睡着了,她给我带来一些饼干,一起喝了些味美思,还是感到饿,她说多吃也没用,早上就得清肠胃。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便睡着了,醒来后凯瑟琳已不在我的身边。
我用英语告诉她我需在这家医院做进一步的治疗,她却推脱说不能随便收留病人。门房这时插话说医院里的病房都是空的,老妇人看我痛苦地蜷曲着腿,便吩咐把我抬进来。
这天晚上雷那蒂带着饭堂的那位少校一起来看我,他们说会送我到米兰的一家美国医院,有美丽的护士小姐照看我。他们也给我带来了美囯向德国宣战的消息,我估计这样的话,迟早也会对奥国宣战。喝了几杯白兰地,大家头脑都有些发热,乘着酒兴预测美国也会对土耳其、保加利亚和日本宣战。少校则大谈古罗马的辉煌,发誓要从法国人手中收复失地,捍卫意大利的疆土。他们有点羡慕地说,我到了米兰可就过上好日子了,还可以去歌剧院听戏剧。少校突然透露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巴克莱小姐也将被调到米兰的医院去。大家喝了很多酒,最后少校觉得这样大声谈论不利于我的康复,就拽起雷那蒂向我告别,希望我能早日归来。
在米兰货车站,我们搭乘一辆救护车到了美国医院门口,抬担架的人找来了医院的门房,领我们乘电梯上楼。一个人抱着我的上身,一个人抬着我的双脚进了电梯,门房按了去四楼的按钮,电梯缓慢上升。
再醒来时已是阳光普照大地,伸手按响电铃叫来了盖琪小姐。我要她帮我去叫一个理发师,她打开橱门拿起了那瓶快喝光的味美思,说是在我熟睡时拿走的,并劝诫我喝酒不要单独喝,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陪我喝,真是一个好姑娘。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巴克莱小姐来了,她似乎并不高兴,我向她保证她一定会喜欢上巴克莱小姐的。
医生是个瘦小沉默的人,他略带嫌恶地轻巧地从我的两条小腿中取出了几块弹片。然后给我实施了局部麻醉,用探针穿透肌肉检测弹片的位置,穿透了麻醉层才觉得疼痛。这种方法似乎并不奏效,脆弱的医生决定给我拍X光片。X光片是去马焦莱医院拍的,当天下午巴克莱小姐就拿来一个红色封套,里面装着我的左右腿的X光片。我执意要看一看,她取出来拿到我眼前,对着光可以看到残留在腿中的异物。
我们互诉衷肠,她问我现在该相信她是爱我的吧,我说我爱她爱得快发疯了。她叮嘱我以后我们在一起时要格外小心,在旁人面前要留神。她向我保证能来看我时就会来的,便走了出去。我在想,本来我不想爱她,但是天知晓我现在竟爱上她了,不过我觉得我非常幸福。盖琪小姐走了进来,告诉我医生下午就到。
外面的太阳已经升到屋顶上,凯瑟琳快乐地望着我说,我要她说什么她就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样我就不要别的姑娘了。我听了真是好感动,她对我是这般依恋,我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医生们看我伤情稳定了,就决定送我到米兰的医院,接受进一步的X光治疗,以便用我腾出的床位给更需要的伤员去使用。
她把托盘端来,我吃了一点晚饭。外边的天更暗了,我望着探照灯晃动的光柱就进入了梦乡。但这一夜睡得也不踏实,醒了两次,直到天亮以后才疲倦地睡着了。
门房领着理发师进来了。他留着小胡子,一副严肃的表情,给我脸上涂上肥皂,开始刮胡子。这个理发师真是很奇怪,问他有什么消息,他说什么都不能说,还说不能和敌人互通信息,弄得我莫名其妙。给他半个里拉的小费也不收,我很生气地叫他滚蛋。后来门房上来给我解释清楚了,理发师没听清门房的话,把我当成奥了军官了,所幸的是他没拿刀割断我的喉咙,门房则笑着说理发师非常怕奥国人。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动身了,整整颠簸了四十八小时才到米兰。在火车上,我照样拉着邻座的一个小秋子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呕吐不止方才罢休。还好列车在维罗那停车时,站台上有个好心的士兵给我弄了点水喝,还帮我买了只橘子吃,才感觉舒服多了。
她帮我把里里外外都弄干净了,一本正经地问我爱过多少个姑娘,我回答说一个也没有,她自然不信。我连忙补充说只爱过她一人,从没跟任何其他姑娘好过。她说我是撒谎,但她又愿听这样的谎话。她又问我是否曾向别的姑娘说过“我爱你”三个字,我撒谎说没有,她居然想念我说的话,女人的心胸毕竟比较狭窄,总爱听好话,即便是言不由衷。
两个小时后,瓦伦蒂屁医生来了,他是名少校,脸色黝黑,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无所顾忌地开着我和巴克莱小姐的玩笑,说等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他可以免费接生。我请他喝了一杯酒,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他居然爽快地说明天早上就可以,并关照我好好睡一觉。他跟我谈话过程中一直在笑,我觉得可以信任他,毕意他是一位少校。
走廊上传来一阵笑声,门被推开了,来的正是巴克莱小姐。她看上去清新漂亮,美丽动人,我立即就爱上了她,神魂颠倒,心跳加速。她见四下无人,便弯下身来吻我,我则紧紧抱住她,她担心我身体还没复原意欲挣脱,我却已经为她疯狂,不能自拔。疯狂劲儿过去后,我方觉空前愉悦。
一觉醒来后觉得口渴,便伸手按铃,进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盖琪小姐。她说医生去科莫湖了。还没回来,她先帮我擦了擦身子。我向她打听巴克莱小姐是否在这儿,她说这里只有她和华克太太两名护士,我感到有点失望。她给我量了体温,擦干净了全身,然后叫来华克太太铺好了我的床,她照顾的确很周到。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她新的护士们什么时候能到,盖琪小姐不耐烦地反问我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我只好不敢再问这个问题。这家医院的住院医生还是没返回来,倒是午饭后那个老妇人,应该称她范坎本女士,进来看我。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可否吃饭时喝点酒,她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没有医生的允许绝对不许喝。不过我才不理她的什么规定呢,我叫人叫来门房,用意大利语吩咐他去买一瓶味美思和一瓶红酒,还有晚报。
天气炎热令人无法入睡,我就打发门房去给我买报纸。报纸还没送来,住院医生就领着另外两位医生到房间里来了。其中一位瘦高个,留着胡子,是个上尉,他走到床边,要盖琪小姐解开我腿上的绷带,仔细查看了一番,接着抓住我的右腿,慢慢把它扭弯,直到再也弯不下去。他的诊断结果是关节部分联接不良,接着又和另外两位医生拿着X光片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告诉我为了安全起见,还得再等六个月,等膝盖里的弹片结成胞囊后,动手术才有把握。我本来就对这三个家伙的医术心存怀疑,就我的这点伤还要三个医生会诊吗?于是我赌气地说干脆截肢算了,装个钩子上去。但他们还是坚持他们的意见,要不就让我另请高明,然后便一齐走了。
我叫来盖琪小姐,请她把住院医生叫回来。我向住院医生述说了我不能在病床上躺上六个月,那样我会疯掉的,而且对那位上尉的诊断也不能相信,请他给我找位更好的外科医生来。住院医生虽然辩称上尉是米兰杰出的外科医生,但他还是同意请马焦莱医院的外科医师瓦伦蒂尼来看看我的腿伤,他还建议我可以做些轻松的体操。
我躺在床上静静品味美思,浏览着报纸上关于前线的报道,阵亡军官的名单和他们所受的勋章。外边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燕子和夜鹰在屋顶上盘旋。盖琪小姐突然又进来了,我急忙把味美思搁到床的另一边。她拿来了一个玻璃杯,里边是蛋奶酒,说范坎本女士往里面搀了些雪利酒,我真的有点感动。接着她劝告我应该对范坎本女士客气一点,她年纪不小了又肩负重任,我点头称是。
她进来后将一枝体温计塞到我的嘴里,要为我的手术做准备了。她若有所思地说要用轮椅推着我去散步,我打断她的思绪要她回到床上来。她走过来从我嘴中取出体温计,填好体温表。我着急地问她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做,况且量体温也不必由她来做。她说出了真正的想法,就是不想让别的女人碰我,尤其是弗格逊和盖琪,让她很恼火。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想独占我,我心里倒是觉得吃醋的女人蛮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