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屋里所有事情都停止了,好像敌人走进了他们的营地。但卡特·布雷德福不顾这些,尽管脸色苍白,但还是打起精神,一直注视帕特丽夏——她的脸色这时变得比他的更苍白。克莱莉丝·马丁露出明显的惊恐,她迅速瞥了一眼丈夫,但埃力法官摇摇头之后,便走到窗边坐在约翰·F.身旁,看他翻动色彩绚丽欢悦的集邮册。
“我知道我在多管闲事,而大多数的闲事都是很难管的,”奎因先生叹气。“不过没关系。你们两个认为我说的事怎么样?”
奎因先生没说什么。
“晚安!”卡特·布雷德福说。
“如果是坏消息,请小声点。莱特夫人刚上床,看起来约翰·F.今天也不能再多承受什么事了。他们在哪儿发现汽车的?”
卡特瞪着他:
“这里有医生吗?”埃勒里出人意料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于是开始觉得事有蹊跷——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卡特跳起来。“奎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如果知道的话,快告诉我!不到我确定,我是不会睡觉的。你说,吉姆·海特是凶手吗?”
“卡特——你?谦虚起来了?”
“我不认为你能说出什么我想听的话。”
“我现在还是爱她。”
吉姆像只大猴子靠在铁窗前,两手抓住两根铁栅,瘦削的脸庞拼命往那两根紧临的铁栏杆中间挤,好像想要把头从当中挤出去,接着再把身体也拖出去似的。
威洛比医生和奎因先生在壁炉前小声谈话,马丁法官从外面进来——卡特·布雷德福和他一道。
“埃勒里,拜托你——”
“吉姆,诺拉死了。”
埃勒里心想,真笨,一场笨演说。到底他一向是个观察者,而不是参与者。要去除一颗心灵的刺痛该怎么做?杀死一个人,而不使那个人感觉伤痛——即使只是一秒钟也好,要怎么做?那是暴力艺术的一个分支,奎因先生不熟悉。所以,他只好无助地坐在莱特镇为囚犯身体健康设想所做的奇妙设计上,心中想着一些象征。
“她……一定是诺拉。”
帕特丽夏从门廊椅子中跳起来。
卡特沙哑地说,但他没有再移动脚步。
奎因先生喃喃道。
“这几个月让我成熟了一点。”卡特低声说。
人们在大门边默默分手。这时,吉姆行动了。
“没错,”埃勒里叹气。
洛拉把一块新凉布用力放在她妈妈额上,荷米欧妮责备地对女儿微笑。帕特丽夏接替生气的姐姐,重新把凉布放好。
“那是谁的车?”洛拉问。
“我以前以为你爱她。”卡特莽撞地说。
“事情还没完,不是吗?”
莱特家族墓区差不多占据了西山整个山顶,当年那位开拓者似乎在各种商业事务上具有绝佳的判断力,早就为他的子孙、他子孙的子孙以及直到万年后代的子孙相中这块够大的墓区,仿佛他相信莱特家族会在莱特镇生生死死直到审判日那天到来。墓地其余地方以及其他的丧葬地,好像有墓就好,大家都无所谓,毕竟——开拓者不就是最初建墓的人吗?再者,这样一个墓区变成展示地,镇民永远有兴致把外地来的人拉到双子山——往斯洛克姆镇区的中途——让他们瞧瞧开拓者的坟墓和莱特家族墓区,它是本地一个“风景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奎因先生叹气道,“但谁知道呢?这是我碰到过的最奇特的案子,混合各种人、各种感情、各种事件。再见,布雷德福。”
卡特看看她:
奎因先生也站了起来:
吉姆的嘴合上了。他缓步转身走回床边,再转过身,坐下——是用两手撑着坐下的。
“在478A公路附近一个山峦中间的山谷里,离这里大约五十英里。”
“你指什么事?”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埃勒里已能看出吉姆心理上的优点,但这是在那件事之后看起来才如此;在那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因为吉姆扮演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愚弄了——包括埃勒里。
“吉姆逃走了,莱特夫人。”
“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把嘴巴封起来,简直像发过誓似的。”
“不行。你现在对自己也不确定——还不确定,布雷德福。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成长过程——一直受阻碍。”埃勒里摇摇头。“你现在能做的最好事情是,忘掉它,然后设法让帕特丽夏嫁给你。她非常爱你。”
“我会帮你的,帕特丽夏,”卡特说,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奎因先生在黑暗中皱着眉。
“我刚从医院来。孩子平安,是女孩,早产,动了手术。诺拉太虚弱了,撑不过来,没有经历痛苦,只是死了,吉姆。”
“哦,”奎因先生说。接着又说:“真的?”
埃勒里知道车子引擎在转,是因为吉姆一跳进车内,汽车立刻就冲出去了。两名警探跑到一处空地,并朝山下开枪时,那辆大轿车已然成为远处一辆小玩具车。它发疯似地快速向前疾驶。几分钟后,两名警探也跳上他们的汽车,开始追逐。他们一个开车,一个仍拼命开枪,但吉姆这时早已不在射程内,每个人因此都明白,他得到了一个绝好的逃脱机会。后来,两辆车都看不见了。
当晚十点钟,消息传来。卡特·布雷德福再次造访,这次他直接走向帕特丽夏,并拉起她的手。帕特丽夏吃惊得忘了把他甩开。卡特温和地说:
“你……在说什么呀?”帕特丽夏声音尖锐紧张。
吉姆转头。
“当然,你家人……约翰·F.要我来告诉你,吉姆。他们现在都回家了,回去照顾荷米欧妮。约翰·F.说,他很难过,吉姆。”
现在好了,两位老人都已入睡,洛拉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威洛比医生已经疲倦虚弱地回家了。
“多谢。”卡特·布雷德福沙哑地说。
“从听到报告说他死了的时候开始。”
洛拉甩甩头。
“我必须说。这个男人以为他是受难者,你则认为你是拜伦式悲剧的女主角。事实上,你们两个人都是傻瓜。”
“这几个月以来,这里许多人都成熟起来,”埃勒里温和地说。“你们两位理性地证明一下如何?”
卡特两手扶着头。
“说不定他真发过誓呢,”奎因先生叹气,“他……今天有没有人来看过他?”
汽车通道开设到墓园门外,离莱特家族墓区界限不远。从墓园大门起你得徒步——那是一段沿着老树蜿蜒而行的宁静人行道,人行道两旁那些树木之老,你忍不住会想,它们为什么没有跪下来,请求把它们埋了,因为它们实在很疲倦了。但它们依旧一直生长,长到老得垂头丧气,只有春天例外。春天时,它们的绿枝开始淘气丰饶地从又硬又黑的老皮冒出新芽,仿佛死亡是个大玩笑。也许,整个山坡布满坟墓与这个有关系吧。
“别着急嘛!”奎因先生嘟囔道。
有几分钟时间,山坡上除了微风拂树的声音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人群才开始叫嚷,丢下莱特一家人和他们的朋友,快步钻进个人的车子,在欢快的滚滚尘土中飞也似地下山,仿佛这是一场花钱的娱乐,他们一点也不想错过最刺激的高xdx潮。
“那究竟是谁干的?”他哑声问。
虽然已经很晚,但没时间了,时间已经在噩梦中流逝。
荷米欧妮还可以,她身着黑色新装,目光沉稳,坐得笔直,静听杜利特尔博士讲话;大家排队走过棺柩看诺拉最后一眼时,她只是苍白了一点,而且不停眨眼睛,但没有哭。
“不是。”
普莱尼茨基再打开一扇门的锁,随后又小心锁好。
他本来夹在两名警探中间拖着脚步前进,像个死人立在地面上;但下一分钟却活了过来。他绊倒其中一个警卫,那个人扑通一声向后翻倒,他的嘴巴在吃惊倒地之际还维持着○形。然后吉姆再朝第二名警卫的下巴挥拳,这个人应拳倒在他同伴身上,两个警卫像摔跤手继在一起,努力想爬起来。在那几秒钟内,吉姆跑走了,像只公羊冲过人群,撞翻、旋转、闪避、扭打……
“我以为我过去爱他又怎么样!或者现在爱他又怎么样!人们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和灼痛的!”
“而且是不小心才让引擎一直转动着,”卡特·布雷德福淡淡地说。
“埃勒里!”帕特丽夏叫道。“你从来没有一次——”
“帕特丽夏,这件事就看你和洛拉了。”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奎因先生说。
“谢谢!我们会自己来。奎因先生,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但你必须告诉我!”他大叫,“我怎么能够……知道有人……知道他们之中有人……可能……”
埃勒里对他大叫,但他仍是跑掉了。这时,警探已经站起来,快跑追赶。手枪虽然掏出来,却无用武之地,因为开枪可能会伤及无辜的人们,他们一边跑一边羞愧地咒骂着。
“我刚打电话去医院,婴儿很好,她好像一棵小蔬菜在保温箱里成长。”
“莱特先生,情况不好。”卡特嘴唇一紧。“当然,警报都发出去了,所有公路都在监视中。他虽然跑了,但抓到他只是早晚的事——”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
他尖叫着,嘴角涌出白色泡沫。
“发现了?”
埃勒里·奎因从黑暗角落站起来走到亮处。
“别对我做这种温柔的告别,”卡特突然说,而后腼腆地笑起来,在不远处坐下。“奎因,别在意我,我这几天如坠迷雾,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但西山就真的是新教教派的老墓地,而且在这个西山无草木的地方,你可以看到莱特家族的墓地。第一个菜特家的墓——杰兹里尔·莱特——位于它的正中央。尽管远处鲍尔德山吹来的风会影响草木和表层土壤,但这位开拓者的坟墓不受风雨侵袭,因为约翰·F.的祖父在这个坟墓上头盖了一座大陵墓,用最上等的花岗石盖的,白得像帕特丽夏·莱特的牙齿,非常漂亮。里面的原始坟墓,墓碑很小,但你如果仔细看,仍能辨识碑石上的刻痕——包括开拓者姓名、节录自《圣经·启示录》的一段希望经文、以及年代1723年。
“但你可以告诉我呀,奎因!”卡特恳求道。
“租来的!”克莱莉丝惊呼。“谁租的?”
“我是专门来看你的,吉姆——”
埃勒里生气地想,这样说还不只是笨而已,简直是恶毒。他能做什么的话!明明知道吉姆现在心中想着什么!埃勒里站起来说:
“奎因——”卡特终于说话。
帕特丽夏把手缩回去。
“我有生之年都会爱这张奇特的脸庞,”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张可爱的奇特的脸。但问题是,帕特丽夏,你不爱我。”
“卡特刚让我和那个女人谈了一下,”埃力·马丁法官疲倦地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坚持说,她是为了开车去墓地才去租那辆车的。”
“等等,布雷德福。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不好受,今天尤其是。而我在莱特镇的时间不多了。”
“卡特,谢谢你,”荷米欧妮说。“洛拉,别再照顾我了!卡特,吉姆他——”荷米欧妮咽了咽口水——“他怎么样了?”
吉姆呆视,嘴巴张开。
帕特丽夏在原地站了一下,便生气地道过晚安,进屋去了。大门“砰”地靠上。
“什么事,布雷德福?”
“她倒好心!”
一行人离开小教堂去搭乘葬礼车前,帕特丽夏溜到斯通先生办公室。再回来时,她说:
帕特丽夏的嘴唇抖动着,奎因先生伸出手臂揽住她。
卡特把帽子朝大腿上一摔。
“帕特丽夏!”约翰·F.放下集邮册,伸手握住卡特手臂。“卡特,多谢你今天好意来看我们。假如我以前曾对你严厉过,我道歉。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
“你告诉克罗斯比医生,我待会儿可能需要他。”
“卡特,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他终于说,“你帮这家人在莱特镇恢复往日正常生活;使劲追帕特丽夏·莱特,直到她投降。假如你没办法成功,假如你觉得一无进展,那时候再打电报给我,我就会回来。拍电报到纽约给我,我立刻就回来。到时候,我不得不向你和帕特丽夏说的事情,或许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
“我很高兴,”帕特丽夏大叫。“噢,我真是太高兴了!”
吉姆瞪视着他:
“在车里。”卡特把头转开:“死了。”他回头,谦恭地注视帕特丽夏,“所以这个案子现在结束了。结束了,帕特丽夏……”
“莱特夫人,我不想打扰各位,”卡特僵硬地说。“但我必须向各位表示,我对——这一切深感遗憾。”
春天的双子山是恰人的地方。北方远处的鲍尔德山、绿色的肩膀上几乎一年四季都戴着白帽子,看上去很像远处蹲着一个托钵会修土。双子山中间的谷底有树林,男孩子都喜欢在那里追猎土拨鼠和杰克兔,有时候或者吓吓野熊。双子山本身是两座一模一样的山丘,全密密麻麻住着死人。
大部分莱特镇民都在相当远的地方旁观——由他们去吧,他们安静而好奇地站在那里,只偶尔有人窃窃私语,或指手画脚讲着故事。
“还有昨天也去了!我相信她是昨天去和吉姆安排了逃走的事。”
“啊,嗨,”他说,“复活节快乐。”
帕特丽夏本来结结巴巴地要说什么,但后来决定什么也不说。
“出什么事了,”吉姆说着,跳起来。“出什么事了?”
“你爱的是卡特。”
卡特还在。今天晚上,他是荷米欧妮依靠的基石。荷米欧妮刚才痛哭时真的靠在卡特身上,奎因先生觉得这也很奇怪;但他继而想,不,他是基石,最后的基石,所以荷米欧妮依靠在上面。假如她松手了就会淹死,然后一家人也跟着淹死。她一定是这样感觉的。所以他重复说:
“噢,但人们实在是会忘记的,”奎因先生说。“人们比你所想的容易遗忘。而且,他们有时候比我们以为的更有理性一些。学学他们吧!
“埃勒里!”帕特丽夏痛叫。
“是今天早上从下村的霍默·芬德利经营的汽车修理厂租来的。”
“吉姆——”埃勒里皱眉,欲言又止。
“这么看来,你是知道的!”
“别这样说,帕特丽夏,做这种事从来没有好下场的,没有人‘逃’得掉。吉姆实在……应该坚持听从劝告、坚持到底比较好。”
“我待在这里实在太久了,帕特丽夏。现在已经没什么牵挂了——完全没有了。”
“噢,我能的。别以为这对我很容易。我过去所受的训练都叫我反对这种——晤,叫纵容吧。但我喜欢这群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而且他们已经承受太多了。我不应该再伤害他们。忘掉它吧,随它去。”
吉姆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凝视铁窗外蓝色的天空。埃勒里注意到他今天刮了胡子;身上穿件干净的衬衫,领口敞开,看起来相当安详。
“只有那位女记者,罗伯茨小姐。”
“吉姆,你等一下,吉姆——”
卡特用力抓住埃勒里的手臂,用力得连埃勒里都畏缩了。
帕特丽夏目瞪口呆望着他。
“因为所有原因都让人相信,他驾驶的那辆车不是意外撞上公路栏杆的。”
“让我出去!”
守卫疑虑地把埃勒里从头看到脚,耸耸肩打开牢房的锁,随后锁上,拖着脚步离去。
帕特丽夏说着,在黑暗中拉起他的手。埃勒里捏捏那冰凉的年青的肌肤。
“主啊,”帕特丽夏吸口气,瞪大眼睛。
普莱尼茨基搔搔耳朵,以为奎因先生身体不舒服。
吉姆在两名警探护持下,像夹心三明治来到墓地。他看起来“不错”,和坐在法庭中的吉姆没有什么不同——但和埃勒里去牢房探视时的吉姆却完全两样。他全身密罩着全然的绝望,所以得刻意装出自制,甚至是尊贵的样子来。夹在两名护卫中间,他没理会他们,也没有左顾右盼,自个地脚步从容地走在通往山顶老树成荫的小路上;山顶有一洼新翻的泥土张开大口,像一个伤口等着接纳诺拉。大家的车都停在靠近大门的空地上。
荷米欧妮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垮了。奇怪,参加女儿葬礼时她倒还坚强,女婿的死讯却使她虚弱如死。也许这是身体遭受严重的连续打击后,毁灭性的一击吧。总之荷米欧妮崩溃了,威洛比医生陪了她几小时,设法使她入睡。约翰.F.的情形也不见得好一点,医生注意到他全身颤抖,立刻将他安顿到一间客房中去,由洛拉陪荷米歇妮,而帕特丽夏扶爸爸上楼……
埃勒里愁眉苦脸。这是对罪的惩罚,把痛苦留给肇事者。
“假如我能做什么的话——”
“今天没有安排会客时间,”沃利·普莱尼茨基严肃地说完,却又恍然大悟接着说:“啊,你是帕特丽夏·莱特的朋友嘛。暧,像这样子过复活节实在不幸,奎因先生。”
“我猜,那样你才好把他追逼至死对不对?现在得重新开始了!”
“有没有?”奎因再问。
他又喘气又使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两眼火红,两边太阳穴青筋暴露。
“达金的人发现了吉姆开走的那辆车。”
“吉姆?”
“我不会告诉你。”
“从什么开始的?”埃勒里声音奇怪地问。
“逃走、没逃走,有什么不同?”荷米欧妮叹气,“吉姆不会永远逃走的。”荷米欧妮想到她曾经怎么宣称她对她女婿及其罪行的感觉。“可怜的吉姆,”说完便闭上眼睛。
“是的。”
东山的墓地比较新——济贫农场的墓地在很下面的丛林带,另外还有犹太人墓地、天主教墓地。说这些墓地比较新,是因为这一带基石的日期没有一块早于1805年。
“那吉姆呢?”埃勒里问。
“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这是预先计划好的。”威洛比医生喃喃道,“那辆大轿车停放的位置非常方便,而且引擎一直在转动!”
克罗斯比医生提着黑色皮包前来,身子不住发抖的守卫普莱尼茨基也紧跟来为他开门,吉姆·海特仰躺在地上,奎因先生跪在吉姆胸口旁,虽然用力但却和善地压住吉姆手臂。吉姆还在尖叫,但语焉不详。克罗斯比医生看了一眼,从皮包里拿出皮下注射器。
“晤,当然有。我们这儿有个医务室,年轻的埃德·克洛斯比——就是农夫艾弗·克罗斯比的儿子——今天值班。”
帕特丽夏悬在两个世界中间。本来她靠着埃勒里坐在门廊上,相距甚远、没精打采地等候卡特·布雷德福回家。现在卡特走到屋外来,抚弄着他那顶旧了的帽子,努力想找个优雅的步态,走过门廊上的几步路,隐入屋外草地上夜影的荫蔽之中。
诺拉的葬礼——四月十五日星期二——并非很正式。在上村惠斯林林荫道,威利斯·期通先生经营的永息威利斯·殡葬社的小教堂,由牧师杜立特尔博士讲了一小段话。在场的只有家人和几个朋友——奎因先生、马丁法官夫妇、威洛比医生及约翰·F.银行几个同事。有人见到弗兰克·劳埃德在这群人外围探头探脑,希望能够看一眼铜棺中那个纯然静息的脸蛋侧面。他的样子好像一整星期没换衣服,或是一整星期没睡觉了。荷米欧妮瞥见他时,他缩缩身子跑开了……全部的哀悼者大约不出二十人。
“车子撞上公路栏杆,”卡特悲叹,“刚过一个急转弯。那段山路不好走,结果车子掉进两百英尺深的山谷——”
“她星期天去看过吉姆。”埃勒里沉思着说。
“我也问过她这一点,”卡特说。“晤,毫无疑问她是同谋,所以现在达金拘留她了,但是这不能使吉姆·海特回来,也不能让我们因而掌握不利于罗伯茨这女人的证据。很可能最后还是得放了她。”他生气地说:“我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个女人!”
“埃勒里,别——”
“我不否认我一直很愚蠢。但吉姆的死引起我一些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的死一点也没有改变事实。他仍然是唯—一个可能在诺拉鸡尾酒里下毒的人,他也仍然是唯—一个有动机盼望她死的人,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确定了。”
帕特丽夏说,那是因为她早就哭完了。约翰·F.好像是个遭人遗弃的矮子,鼻子通红、一脸干皱,洛拉得上前去拉他的手,引他离开棺柩,才能让斯通先生盖上棺盖。诺拉遗容平静年轻,穿着结婚礼服。
帕特丽夏在壁炉前的双人椅坐下,抬头望着卡特,仿佛他是要宣布最后审判的法官卡特。
“但是,奎因,你不能——”
莱特一家人在墓穴旁站成面色凄恻的组群——洛拉和帕特丽夏紧挨荷米欧妮和她们的父亲。他们虽然通知了约翰·F.的姐姐特碧莎,但她拍来一封电报说,因“有病在身不能由加州飞来参加葬礼,但智慧的主既然带走了诺拉,也许这正是令她平静安息的最好方式——你的爱姐特碧莎电哀”。约翰·r.把那张电报揉成一团,无心地扔掉了,最后掉在露迪为抵抗大房子寒气而一早升起的炉火中。所以,现在在墓穴旁的,就是剩下来的家人、埃勒里·奎因、埃力·马丁法官和克莱莉丝、威洛比医生和其他几个人,当然还有牧师杜利特尔博士。吉姆被警探带上来时,远处旁观的人起了一阵私语,个个眼睛顿时锐利起来,注意看着这段相会——因为这段相会差不多是故事“最精彩的部分”。结果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也或许有吧,因为他们看到荷米欧妮的嘴唇动了,吉姆走上前去吻她,但他对其余人却没有任何表示;亲吻完荷米欧妮之后,他便在墓穴旁站立——一个孤独的瘦削身影。
吉姆一只手捏成一个拳头。
“布雷德福,”奎因先生从壁炉前问,“你有没有去追那辆逃走的车?”
“罗贝塔·罗伯茨。”
埃勒里带着神秘的满足说了声“啊”,并点头,好像这是他所想知道的全部细节。但其他人的反应却都是惊讶无比。
埃勒里和卡特在沉默中静坐了一会儿。
“你实在勇气不凡,吉姆——”
“原来如此。”埃勒里说。
“我刚才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莱特家的人。但达金和我都认为,吉姆是故意把车子开出公路的。”
吉姆一跃而起,跳到水泥地板上,然后坐下,两手抓着床边。现在他的神情没有安详了,倒是有些恐惧。真奇怪……不,在你知道真相之后,在你想通之后,这样是合逻辑的!
“让我出去!”他一直喊叫:“让我出去!你们全是混蛋!我一定要去看诺拉!让我出去!”
“完全……没有?”
荷米欧妮躺在起居室长靠椅上,帕特丽夏和洛拉正把冰醋冷敷布枕覆在她额头上;约翰·F.坐在靠窗一角,就着午后阳光,很慎重地翻着一本集邮册,好像现在翻阅集邮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克莱莉丝·马丁哀伤至极地紧握荷米欧妮一只手,为她在审判期间的背弃、为诺拉、为最后一个令人震惊的巨大打击而痛哭不已。可是荷米欧妮——伟大的荷米欧妮!——她反倒在安慰她的朋友呢!
“为什么他死了会让你有不同想法?”
他在新法院大楼前注视着那几棵老榆树。树枝上的褐色老树枝新生出好多小绿芽;新芽的长相显示它们已受天气影响,分布像静脉曲张的血管。埃勒里·奎因先生心想,即使是春天也含着悲伤。他踏进法院大厅清凉的阴影中,四周张望。
“不可能,”帕特丽夏坚定地说。“无论如何,现在没有时候做傻事了。你好像不明白我们在镇上的转变——我们已经变成被抛弃的人了,正面临一场重建自我的新斗争。而且现在只剩洛拉和我可以帮爸爸妈妈抬起头来。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准备离开他们。”
然后,埃勒里看出来,吉姆的疯狂之举其实根本不疯狂——因为,几百米外的山丘下,所有停放车辆的最外缘,有辆大轿车,车头背对墓园,车内无人,但引擎一直在转动。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你说得是,”奎因先生说。守卫打开一扇铁门的锁,两人脚步沉重地一同走进监狱。“他好吗?”
“而车头停放的方向刚好面对山下,也是她碰巧弄的?”
“我想和你们两个人谈谈。”奎因先生说。
“可怜的吉姆。”帕特丽夏小声说。
在下葬仪式过程中,微风有如手指般拂动树叶;杜利特尔博士的声音变得轻快如音乐,墓穴边缘的冬青和百合也微微颤动着。不一会儿,仪式不可置信地结束了。大伙儿沉重地走下人行道;荷米欧妮回头,想再望一眼棺柩,但棺柩已放人墓穴中看不见了,可是翻起的泥土尚未覆盖棺柩——那一幕太残酷,需等到没人目睹,只有掘穴人看见的时候才做。荷米欧妮心头一紧,想到那些冬青和百合真美丽,又想到诺拉生前多么讨厌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