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虫,你去拿来……”
蜜虫手上捧着个桐木小盒子。蜜虫坐下后,将小盒子搁在博雅面前。
“后来呢?”
天空中只剩下花瓣。
成俊向家人提起女子的事,众人都说没看见。原来只有成俊一人看得见。因此,成俊不再提起女子的事。然而,成俊并非就此看不见女子。他依旧看得见那女子。
“这是霓裳羽衣曲。”
“这盏杯子已经成为普通的夜光杯了。看来只得将它送还给成俊大人。”
晴明正说着,眉清目秀的贺茂保宪飘然出现在庭院中。
人影变为老人,正在流血泪。
“唔,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我就是想在樱花落尽之前过来喝酒。”
“狡猾的家伙……”晴明低语。
博雅目不转睛望着站在樱树下的女子。
那是双晶莹得令人心跳的大眼睛。
“喂,晴明……”博雅望着院子问:“那人是谁?”
保宪笑着说。
“自然而然?”
声音变成男声。
“然而,您更爱另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您自己……”
“是。大约两个多月前起,我偶尔会用这盏杯子饮酒。”
“接着,皇上说,‘噢,仲麻吕呀,晁衡呀,你把这杯子视为贵妃的遗物,日后你回国时,一起带走吧……’”
“说什么将就,对我来说,三轮产的酒已经心满意足了。”
无论在白天阳光中出现,或在夜晚黑暗中出现,她全身总是微微发亮。
“博雅,你仔细看好,那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唔,嗯。”
“我是来看热闹的,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东西。”
“人们只能凭借观看移动的东西,来估计时光的流逝。时光栖宿在移动的事物中。观看花和观看河川,道理都一样。花和河川一样,都是会移动、会流逝的事物。时光正是潜藏在这些会飘散、会流逝的事物内。”
当时太监高力士如是说:
说保宪总是这样,也确实是这样。
“时光?”
“假如办得到,我很想注入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很难入手。就用三轮产的酒将就一下吧……”
虽然女子不会做出任何坏事,依旧令成俊耿耿于怀。某天,成俊在宫中偶遇贺茂保宪,便找保宪商讨对策。
打开盒子,里面出现一盏夜光杯。
樱花已开始静静飘落。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再度望向樱树,只见杨玉环那孤寂的唇角似乎露出微笑。
也并非固定在白天或夜晚出现。
“这是……”
“我说的正是这个,你看,你又打算对我说这种难懂的道理……”
夜光杯孤零零地挺立在博雅面前的窄廊上。
“有件东西,我打算等你来了后拿给你看。”
“是星辰……”博雅发出陶醉的叹声。
“既然如此,这件事交给晴明办比较合适。您把这杯子送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拜托他帮忙,我想,他会设法解决此事的。”
“那时,皇上唤来阿倍仲麻吕大人,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我自马嵬驿逃脱,再带我前往倭国。不过,这在当时根本难以办到。”
“玄宗皇帝?”
“那女子是附在这杯子之物。”
“没错。”晴明苦笑。
“想问什么都请便……”
盛开的樱花于三天前开始飘落,大概从今天起,即便不起风,花瓣也会接二连三地离开树枝。
樱花花瓣在春日阳光中,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地四处飞散开来。花瓣映着从树梢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光,仿佛有无数小飞天在半空飞舞。
“他们大概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无私的人间他们话,所以才会如此慌了手脚。”
“唔。”
“什么!?”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低语。
“应该是事实吧。而且他把夜光杯托付给仲麻吕大人保管,也是事实吧。”
此事说起来,责任不在贵妃身上。
“人们看不到风。”
博雅用右手手指夹着杯脚,端起酒杯。
“太残酷了……”
“唔,唔。”
博雅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呆呆望着仍有两三片花瓣在飘舞的半空。
玄宗在高空的风中舞着。
酒杯的黑色杯身透出点点淡绿亮光。原来黑色杯体中隐隐掺杂着既像淡青又像绿色的艳丽玉石之色。
博雅轮流望着晴明和樱树下的杨玉环,频频点头。
“太美了……”博雅叹道。
博雅语声未落,缠在一起的三人身姿已浮在半空。
高力士说的有理。
“这是怎么来的?”
保宪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博雅搁下酒杯后,和晴明聊了一阵子,之后不经意望向庭院。
“别的?”
博雅举起酒杯,迎着庭院的亮光观看。
然后搁下酒杯。
正如贵妃所言,贵妃的兄姐都在马嵬驒遭将士杀死,头颅也被砍下。将士们将头颅刺在长矛尖高高举起,逼迫玄宗皇帝赐死贵妃。
“什么!?”
“什、什……”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我本来打算设法将这盏杯子占为己有,结果竟因为你,那三位大人都升天了。”
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在花瓣纷纷飘落的樱树下不停舞着。
此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说话的是仲麻吕。
“随他们去。”
因为贵妃说着说着,声音和外貌竟逐渐产生变化。
有时看上去更老,不过有时看上去更年轻。
中午过后,博雅提着酒瓶来找晴明。
“就是那个身穿唐服,站在樱树下的人。”
那女子并非每天出现。
“博雅,你打开看看。”
“是我舞过的曲子。”
同时发出男声和女声的贵妃,起身舞至庭院,盘旋起来。
过一会儿,蜜虫又回到原位。
“晴、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自己的时光?”
“这是什么?”
“不,”杨玉环微微摇着柳条般的细颈,“我愿意说。”
直到此时,已过了一瞩多时辰。
“哇,原来已经掉了不少了。时间过得真快,晴明。幸好赶上了。”保宪道。
“你是不是在哄我?”
她在舞着。
“那东西正是这种存在。三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不过是他们的执著在这里翩舞而已。可能只有执著附在这盏杯子上,从远方被带到日本国吧。”
“但是,看到飘逝的东西时,等于看到时光。”
“是吗?”
年纪大约三十岁。
保宪是晴明的师傅贺茂忠行的儿子,与晴明同样是阴阳师。
“晴、晴明,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杨玉环贵妃娘娘?还是阿倍仲麻吕大人?”
晴明把酒注入博雅端着的夜光杯内。
“……”
“升、升天……”
“可以说两者都是,也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两人本来都死在大唐国……”
保宪对成俊如此说。
“应该是这个。”
博雅忍不住泪珠盈眶。
保宪拿起搁在架上的小盒子,问成俊:
“一是花瓣离开树枝,直至飘落地面的这段时光。一是冬天过去,直到春天再度来临的时光。还有樱树本身的寿命,至今为止所有花开花谢岁月的时光……最后,我们观看飘落的樱花花瓣时,只要思及自身之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时光。”
那物事再度化为女人身姿说。
“是夜光杯。”晴明道。
“应该是。”
“我跟随这盏杯子来到此国度已有一百数十年了,这期间我听过无数人谈话,多少会一点……”
“什么东西?”
“那么,是什么?”
“你为什么附在这盏杯子上昵?”博雅柔声问。
博雅情不自禁缩回身。
“那真是很抱歉。这个嘛,等于是我的一种老毛病。我总是在各种事象中追寻其原理。只要追寻……”
“我没有插手,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
“结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死在马嵬驒。”
杨玉环的声音微弱得像风。
“呜呼!”
那女子身穿唐式服装,肩膀至手臂披着一件类似薄丝绸的衣物。
“那、那,玄宗皇帝用这夜光杯饮下贵妃的鲜血是……”
“是皇上……”
“等等,等等,晴明。”
晴明还未说毕,在樱树下舞蹈的人影又出现第三个人格和外貌。
人影口中发出诅咒般的沙哑声音。
“可能因为博雅大人出乎意料温柔地问了话,结果三人全出现了……”
“我们逃至马嵬驒时,将士们造反,我的姐姐们与哥哥都被杀死了。”
杨玉环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花瓣似乎发出轰隆声般不停飘落,落英缤纷中,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逐渐升上天去。
“可是,你现在不是身在日本吗?”
“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姿色很美。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个用锦缎裹住的东西。博雅卸掉锦缎,出现一盏酒杯。
仲麻吕的身姿在闪闪发光的花瓣中舞着。
“什么意思?”
晴明望着依次化为三人身姿不停翩舞的人影,一边从容不迫地举杯啜饮。
“噢,贵妃啊,贵妃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回日本国。”
她抬眼望着博雅。
“嗯。”
“你先喝吧,博雅。”
“就这么办吧。”晴明答。
“博雅,如果你有疑问,你自己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这……”
“这、这么远,她听得到吗?”
“是我家祖传的。听说这是阿倍仲麻吕的遗物,是当时担任大使的先祖藤原葛野麻吕,于大同元年自大唐归国时带回来的……”
“不过,为什么玉环娘娘会附在这盏夜光杯上呢……”
“你看见了?”晴明微笑道:“博雅啊,我刚才说想让你看的,正是那人。”
“如果你不愿意,不说也无妨。”
“那、那,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是盏有光泽的黑色酒杯。
“我是日本国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个很想念日本国、很想念日本国,终因思乡之情而死的仲麻吕啊……”
“保宪大人,您为何来此地?”
据说,藤原成俊家出现了一名女子。
“我仲麻吕在华清宫不知窥视了几次你和皇上亲睦的光景。啊,我深深爱着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
“我死了之后,皇上割开我的喉咙,用这盏杯子接了鲜血……”
变化为男人身姿的贵妃,双眼泪如泉涌。
“也可以形容为移动的东西。”
女子只是出现在那儿,站在该处默默凝视成俊而已。
“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晓这盏杯子很贵重,两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这杯子后,就开始用这杯子饮酒……”
花瓣和贵妃逐渐升往青空。
“晴明啊……”
“唔……”
“确实如此。”
“您确实爱过我……”
“这……”
“我?”
“是夜光杯。”成俊答。
保宪在成俊宅邸和庭院绕了一圈后,进入里屋。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离开长安,打算逃往蜀中……”
“但是,人们看到草或叶子在摇动时,等于看到风。”
“你、你会说日本话?”
“我是说保宪大人。他自己无所不能,但每次碰到麻烦事,就老是硬推给我……”
“你、你到底是谁?”
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下。
“时光潜伏在这些事物内?”
“那我们聊聊别的。”
“晴明,这表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过无私。”
“贵府最近使用过这盏杯子吗?”
“是。”贵妃点头。
成俊如此乞求,贺茂保宪便前往成俊家。
“虽然每年春天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但无论看多少次,无论看多久,我总是看不腻……”
“我想让你看的,其实不是这个。”晴明说。
晴明和博雅坐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已对饮了一阵子。
“等等,晴明,我观看的是樱花花瓣,怎会变成在观看时光呢?”
“不。虽然她没做任何坏事,我总觉得有点可怕。最好不要让她出现。您能不能设法让那女子不出现……”
这回变成玄宗的样子。
“噢!”
晴明苦笑,继而搔着头,又说:
博雅刚说毕,杨玉环已自樱树下消失踪影,不知何时,竟坐在博雅身旁。
“将士们已经如此残忍地杀死贵妃娘娘的亲人。即便贵妃娘娘此刻说愿意原谅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忘掉此事。只要贵妃娘娘仍待在皇上身边,将士们便会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贵妃娘娘不知何时会再提起这事,继而处罚他们。只要贵妃娘娘活在这世上,将士将永无心安之日。”
成俊最初以为可能是某家女子不知不觉间进到家中,但没多久,他便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怎么了?”
“是附在这盏夜光杯上的两人的感情和执著……”
“皇上用这盏夜光杯饮下我的鲜血。”
明明没有风,花瓣却扑簌簌自枝头飘落。
有时在白天出现,有时在夜晚出现。虽然夜晚出现的次数较多,但有时在明亮阳光中也会看见那女子。
“……噢,贵妃啊,我深深爱着你……”
“噢!”
“人们看不到时光。”
博雅边说边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再缓缓吞下。
“我没有哄你。我有必要哄你吗?”
“不,即便你不是存心哄我,可是你好像故意把话说得很复杂,命我硷头脑乱成一团。”
“好酒。换了酒杯,似乎连酒味都变了。”
“飘逝的东西?”
源博雅端起蜜虫刚斟满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
“贵妃娘娘的鲜血!?”
接着又道:
“我建议,既然对方是位美女,又不会做出任何坏事,您就任她去吧……”
是玄宗沉溺于贵妃的姿色,不问政事,再说贵妃本为玄宗之子寿王的王妃。
“我知道。”
晴明说毕,蜜虫便站起身,随即消失踪影。
“这倒是办得到……”
贵妃不时发出男声和女声,在樱树下婆娑舞着。
“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源博雅这个存在,以及至今为止到底活过多久的,自己的时光。”
“噢!”
“是的。举例来说,飘散的樱花花瓣中,就潜藏着好几种时光。”
“这是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有这种事。”
“嗯。你喝下这盏杯子所盛的酒,而且微醉时可以看见对方,既然如此,只要你有心,应该也可以与之交谈。”
不仅如此,贵妃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男人身姿。
“是不是您用了这杯子饮酒以后,那女子才出现的?”
“你说什么?晴明,你是说,这是我做的?”
因为那女子全身透明,可以看到女子背后的风景。
“噢!”
“是你跳过的曲子。”
“噢,贵妃啊,贵妃啊,寡人当初为何要命人杀死你呢……”
“务必请您……”
“什么!?”
“狡猾?”
虽然口音稍微带着唐国腔,但无论语气或发音,杨玉环说的都是正确日语。
“寡人怎么做了这种事,怎么做了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