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北京时,我还明确地有种感觉:特别想解释咪的出走的人是谢烨。顾城当时心灰意冷,他在那种时候不可能有心思不远万里从国外跑回来,对咪的父母、对任何朋友来游说这事。他经受的打击太沉重了,痛苦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谢烨太吃亏了!她要让咪的父母还有知情的朋友知道,咪是个多么虚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匆匆从国外回来,在看望了咪的家人和我之后,立即就离开了,他们走时,谢烨的形象在咪父母的心里无比高大。对不起那么好的谢烨的,是他们的女儿咪!咪的古怪行为被我们痛恨不已。
发生这件大悲痛,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顾城和谢烨是晚上找到咪咪家的,他们抱着一个黑陶花瓶。顾城说:“这个花瓶文昕一直喜欢,就存在她那儿吧。做个纪念。”说着就把花瓶放在咪的手上。
他俩从德国到美国,于9月24日他生日的那天,飞回他俩在新西兰居住的小岛上。从多封家书中看出,顾城仍一心要回北京长住,谢烨执意要去德国。有天谢烨开着自己家的小汽车不辞而别。顾城急叫人开车帮助追回……以后,以后发生的事谁也没有看到。对这惨痛的事都只是猜测和推断,我们实难相信,不敢相信。
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我装出没事儿的样子,顾城满脸孩子气的担心。后来,他把分给他的那只大虾给了我。
然而我不能不说这是那么美!美得一如一个流光溢彩的梦。我们四个人一同在这个梦里生活了七个年头,直至梦醒。梦醒时,其他人都走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只剩下我独自一个人,绝望、孤独还有深深的痛苦,像纪念碑!
文昕
他们俩也曾外出开短期的文学会,短暂的分别过后是激动的相聚,那情景就像小孩子过节,因来了亲友的孩子而满怀着羞涩的兴奋。
我大惑不解又毛骨悚然:“顾城你说的是什么呀!你别吓唬我,我听你说这话真害怕!你千万可别那么做,连想也别那么想!”
记不清他给咪写的是什么,反正很短,也没有我的这一句好,咪不高兴。顾城哄她说:“我给你画一只树熊。”顾城自己有一句诗说:“我是维多利亚森林里一只温顺的树熊。”(这句话是我记忆中的,没查原作。)他喜欢树熊,喜欢它那种笨头笨脑却又俊俏的可爱和它那与人无害的柔顺性格。他自诩为树熊。
谢烨在国外期间,曾给我写过一些信,信中也曾写到过她对国土的怀念,但她更明确的是:“只有在国外,才有我们自己的生活。”然而,正如顾城所说,他在国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想回到国内来。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根本的差别。顾城已有点儿像谢烨沉重的包袱。
与此同时,在谢烨的提议和督促下,顾城决定创作他的纪实小说《英儿》。谢烨当时就表示:“一定要据实写,要写就写真人真事、实名实姓!否则还不如不写。”
咪说:“我只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她所做的事,我也不见得不行。”
咪去新西兰,是有着很现实的考虑的。情感和梦是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说的,如果咪不知道谢烨让她来岛的原因,她当然可以长期住下去,并寻求新的生路。咪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是不是想嫁给顾城,从她长大以后,她就不想这类婚姻的事了。我很了解她。咪不给我写信,是她没有办法和我说,她跟谁也不能说,她去新西兰,用了谢烨“卖鸡蛋的钱”,而她不能承诺!这个童话中的孩子一旦落在她的肩上,她同样感到沉重。咪赴新从来没有想过是为了嫁顾城。
我不能原谅,因为她拿我的心,到那么污秽的地方去,让我没法死了。
“明摆着的事,你去干吗呢?!”
菜园的土地上生长着瘦瘦的小白菜,但棵棵都像绿宝石一样清脆,很小,还不到一个指头长。谢烨小心地从泥里把菜连根拔出来,我要帮忙,她笑说:“不用,你看顾城站在那儿多心疼!”
咪走时,曾哭着说:“我与顾城是今生的死缘,我们谁也没有办法把对方从自己的心里抹掉。”咪说得不错,顾城于她的确是一座精神的丰碑!然而咪是一个现实的女性,在人生中,她早已活得身首异处,她有她自己的悲剧。甚至,咪在和那个不太富的英国人走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选择了现实。也就是说,一个不太富但是是一个机会的英国人,轻松地击败了在咪心中一如丰碑的顾城!这不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吗?
那天,顾城面对面地和我谈到了死。他说到死的表情平淡极了,像说明天就去旅游。他说:“我后来发现咪真冷!她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她想看我死。我反正已经是死了的人了。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要把我写这段生活的忏悔录写完,然后我就去死。”
咪的心硬如铁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是因为顾城。这是咪残酷的地方。
……
她走的时候甚至流露出她很大的成分是想出国,她认为在一块土地上永久地活着直至死亡,是一种最没意思的活法。
后来咪也发了言,她又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说不清她想说什么。
……
咪走后,我的记忆进入了一片无边的沙漠。
平时都是挺好的,迎迎送送,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样、英(咪)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在那个四天的会议里,我们三个女孩住在同一个宿舍中。咪咪,是一个有着圆圆的脸,清纯的眼睛,扎一对“小刷子”的女孩儿。那对“小刷子”漂亮地弯成新月。她的小身姿有一份轻盈,有一种让人心动的美。那是一种浸润在梦境之中的甜美,在那个迷人的夏天。她是随她的大学导师来这个会议进行社会实践的,来宣读她的关于新诗流派研究的毕业论文。她是同来的北大师生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的来自北大分校的学生。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跨入过这个神秘的文学世界。关于作家群,对她只是一种幻想,甚至连幻想也未曾有过的遥远国度。而她来了,这里的一切都使她感到陌生,她认准了我,像抓住一根稻草。在所有的晚上,咪咪像一个入定了的戏迷,睁大了眼睛听我和谢烨谈论顾城。听到使她感动的情节,就用被子蒙上头,悄悄地流泪。那晚,谢烨在讲她同顾城传奇般的恋爱。
我不知道咪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事实很明显,咪是知道谢烨内心打算的,她对结局一直清楚。我无法见到咪,但我相信,如果见到,咪会对我说:文昕,谢烨不那么高尚,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她原来打算把顾城推给我。——我觉得这是最可能的结论。谢烨本来不是神,她有七情六欲,她也没必要为谁殉道终生,就像她自己在给我最后的信中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理中活着,其实谁也不错。事情只是在过程中进行着。”这话并不错,谁能要求谁永远不变呢?何况人本身都想越活越好,连同顾城也不是没有过放手谢烨,让她“变成一个歌飞走”,去拥有一份快乐和自由的想法,顾城甚至认为这是他在“自己抛弃自己”!是他自己“与世决绝”。顾城在6月份,不是还在内心深处充满对自己的责罚,而对咪和雷心存一份宽厚吗?究竟又是什么把这个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巢吹刮下来,掉进了汪洋大海之中?
我和咪很想久久地待在他的有趣的生活里。
他的生活特别吸引人,而且顾城有一种普照别人的天赋,在他的氛围里,我总感到我的整个生命都被他的明亮所照耀,净化成永远无污染的天空。他有这样的能力,他使人远离丑恶和污秽,心灵如同美好的春天。即使是在读他的每一封书信、看他的每一张照片,都能使我体会到纯美的净化。
对彼此这份感情,从那时起我便常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因而至今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那时,顾城的崇拜者随处可遇,和顾城排在一起的“中国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有那么多,他的朋友和想做他朋友的人比比皆是。可他为什么当不当、正不正地选择了我们?我们四个人,像孩子抓住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紧紧地抓住我们的这份友谊,谁也不忍释手,仿佛一松手,梦就醒了,自己就剩下了两个空空的拳头。
那一年时间的接触,使我对谢烨有了太多的好感,不,应该说是无条件的迷信。那些年,她一直追随顾城的脚步,她对顾城充满了崇拜,对自己的生活满怀激情。她写了几篇关于她和顾城的散文,记述她同顾城的孩童般纯情的生活。她不仅用那种有点儿殉道意味的痴迷仰视着他博大的精神世界,同时,又像一个惯坏了孩子的母亲一样,对孩子的任性有一种无奈和抑制不住的疼爱。
他们俩的变化都很大。我心痛地发现黑瘦的顾城像是经历了沧桑巨变,谢烨也显出了某种苍老,我给她照相的六年前,她浑圆的脸是那样红润、丰满。这次见她,她显出了瘦削和疲惫。只是顾城的眼睛依然没有变,他的目光中能撼动心灵的那种纯真一如既往。他的语言依然被我熟悉,依然清新、自然。好像我们之间并未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一样,顾城还是我熟悉的顾城!霎时,记忆开始倒流。我猛然有种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这感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奇怪。那时我不可能知道他不久将离我而去,更不能想象,这次见面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可我的内心里充满了难以表述的不安。我后来将我的这种感觉写信告诉了他。他回信让我不要想得太多。
胖子十分可爱,以为他变样了,还那样,却好看了许许多多,眼睛也大了,又懂事,又活泼,抱一抱心里真安宁。人真是,不明白,劫过了,才知道,骨肉真胜于种种虚幻的事情。人要能爱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不能把希望当现实。其实希望大半是虚妄的。
我们四个人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快乐在那短短的一天里享受到头一样。
咪和顾城在此之前的关系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也许所有的变化仅仅是在他们两人的内心发育着。
现在终于明白,他那时和谢烨之间已经明确地谈到了分手,显然谢烨是要离开顾城的。而顾城似乎是在考虑着放手谢烨,让她自由地飞走,而不是陪着顾城“被鸟吃掉”。虽然他知道,只要谢烨离开他,他是必死无疑。他在这封信中,尚还对谢烨有过很好的描述,对她依然抱有美好的感情,而在下一封信中,这种基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再看那封信,一切就更加清楚不过:
他们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明白。
顾城在今年6月寄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有一句话,也是他回北京时向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摘桃的事吗?那时候多好,不觉得。”
谢烨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多好看,在花园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他们有过很艰苦的日子,但很快就过去了,谢烨充当了顾城极好的经纪人。她对挣钱很精通。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顾城在那个新西兰的偏僻小岛上,种了好些葱,还养了一群鸡。他和谢烨在那些年里跑遍了许多国家,有了一些钱,买下了一所房子和汽车,并取得了绿卡。谢烨对财富的积累是很热心的。
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吧?……人其实都有自己的误区。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谢烨。但我至此,依然执迷不悟!那时,我死也想象不出,这当中还有那么幽深、可怕的背景……直到惨案发生!
我们就无比兴奋,幻想出好多美好的故事来。那时只是一种游戏般的天真,我没有想到,顾城他拿这一切当真了。他太投入,对童话的投入,对幻想的投入,对纯情世界深深地投入了!这个天国花园害了顾城。
你们带我到生活中去,我说路不对。我们就站在那,修一个房子。人们到街上回来,说应当挣点钱,我说好。就到世界上去了。
这部长篇小说我虽然没有看过,但顾城在信中告诉我,它是一篇忏悔录,里面有我们所有见面的日子。我从顾城在创作这部著作的同期寄来的书信中看,咪是没救了!经过谢烨加工的咪,造成了顾城的思维倾向,顾城在忏悔自己的过程中埋葬了真实的咪。而谢烨,正如顾城所说,他是想做好事的,因为感激。在这部谢烨直接插手的作品中,顾城和咪的形象的低落恰好有力地烘托了雷的形象,正如雷在北京获得的同情一样,她完全拥有了最完美的人物造型。
我说:“咪,你去了我很担忧。这和过去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不一样,你是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在我提出这个问题时,谢烨是有过一番愤怒的言辞的。她当时怒得让我奇怪。事实上在那一个下午的时间里,谢烨始终处在那种愤怒之中。谢烨说:“她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她心里最清楚我不会在乎!”
然而,那时的咪与谢烨之间,有个等价的交换。谢烨为了使咪相信她出让顾城的诚意,当然会说出自己离弃顾城的打算由来已久。
咪走时答应我到了新西兰就给我写信,然而她没有写,一封也没有写。
去避暑山庄成了永久的梦。
令人痛心的事发生以后,我始终处在极度悲痛之中。我终于把这个沉重的消息同我的所有的记忆、所有顾城最后寄给我的那些凌乱的信中的晦涩的句子连接起来,成为最后的顾城所面对的那个世界……
顾城是一个充满奇思怪想的男孩子,他有那么辽阔的精神世界,而他自己,却永远是个孩子。他常常忽发奇想地宣布他的新观念,比如,不许烧饭,必须遵循一锅熟的原则。谁要烧饭,他就和谁发脾气。他把菜花和米等东西放在锅里,烧出一种被谢烨称为“可汗汤”的东西,据说很难吃。只有在他们俩孩子般吵过嘴后,才批准谢烨炒一次鸡蛋。
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现在十分平和,和胖子玩玩小车。
咪终于启程去新西兰了。她走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尽管咪能出国,全部的费用都是谢烨寄来的,尽管谢烨的宽厚我从不怀疑,然而我依旧感觉不对。
当《英儿》出版的时候,一定能证实我今天的推断。
当年,她和顾城同乘一列火车来京,跟顾城面对面地坐着,车到终点,顾城把自己的地址给了她。在顾城的内心深处,他已认定了谢烨就是他要找的女孩子,而他一旦认定,是任何人、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的。事实证明,他的执着终于使远在上海的谢烨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并且请了长假、放弃了正在念的夜校学业,同顾城一起来到北京。
有一天谢烨说她没钱了,要顾城给她兑现。因为那天不想烧饭,顾城说要在食堂请我和咪吃饭。后来和咪想起那一天,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就想起了去餐厅?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郑重其事地去外面聚餐,也是最后一次,几天后顾城他们就突然被获准去德国参加一个世界性的诗歌会议。原来一直说批不下来了,所以在那天我们四人聚餐的时候,顾城还说:“想想不批的原因真生气,居然是因为我无职业,怕我们有移民倾向。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去,怎么会不回来呢?”谢烨当时没有说话。我就说:“顾城,你何必要去?你们不去我真高兴,咱们过几天就去承德避暑山庄,好不好?”我们四个人都为这个今生今世永远没能实现的计划振奋得不得了。当时,幻想一起远游的事已经很久了,那次,我们真的以为不久我们四人就会在热河行宫的湖水中荡桨泛舟了。然而,它终究成为了历史的泡影。那天,我们对这一切浑然无觉。谢烨找顾城兑现时,我和咪在一边笑得还挺开心。谢烨和顾城间有一个小把戏,那时,顾城在国内发稿率挺高,他总能收到许多刊物寄给他的稿酬,于是他印行了一种他与谢烨间流通的金银券。当谢烨为他抄稿的时候,就能挣到面值不等的“钱钞”,然而兑现总是很困难。顾城总是找借口,能拖就拖,于是谢烨积有一卷这样的东西,她从小盒子里弄出来向我和咪展示,历数顾城的违约和耍赖。我和咪羡慕得要死,笑嘻嘻地抬起头,都说也要给顾城打工,想要挣一点儿哪怕不能兑现的“顾城伪钞”。顾城说:“有机会你们挣,这还不容易吗?”然而三天以后他们就匆匆走了,那是他们走之前我见到的最后一面。我终于没有挣到顾城那好看的金银券。
我说,是我要做贼,把那么好的顾城也带坏了。顾城说:“其实我也想进来。”说着就把摘来的桃子用他的手绢擦干净,第一个给了我,第二个给了咪,然后是谢烨,就像犒赏三军一样。
这封信中顾城写得很明白。但由于当时,我认为他在说咪咪,所以完全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时至今日,当一切真相显露出来的时候,才知道顾城所说的“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这句话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书出来的时候,世人自有“公论”。她的作为,将得到大家普遍的称颂。顾城“真实”地作践自己的同时,给谢烨的离去无形中做了完全正面的解释。这对谢烨当然有利。
当年,顾城在国内是一个戴着“朦胧诗派代表”桂冠的“名人”,他当然不会发愁身边那仰视着他的情感。而他在国外,一个不会外语的“聋子和瞎子”,在靠别人同世界建立着联系,他的处境发生了质的变化。
所以那已经不再是一个梦,那是他后来生命的全部含义。然而,这个梦就像孩童在海滩上筑造的沙堡一般,筑成时,潮水来了。
儿子生下以后,谢烨曾在信中告诉过我们,顾城当时的想法是把孩子送回国内。谢烨舍不下自己的骨肉,曾经非常痛苦。后来这个孩子就寄养在那个当地的毛利人家中了。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时候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说法了。
1993年10月22日
后来谢烨在她给我的信中说:“我是喜欢伤感情调的人,所以我总是提防着自己。最后告别的时候,我又陶醉在你的情绪里了。我看你,我也知道回不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微微地还有点怀恋和想往。我特别知道情绪容易让我兴奋,也容易让我偏离理智。”
我并不想、也没有权力责怪任何人,每一个人的行为是对自己负责的。我只是不解,深深的不解。咪没有理由说她不了解顾城,她怎么可能不了解呢?!是她帮助顾城一起画那个梦的设计图,她像一个忠实的助手一样。顾城在拼命修那个天国花园并建成了它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搬了进去。如果她的离去是在赴新的三个月之后,而且是回到中国,那么至少顾城的命运不会是这种悲惨的结局!
终于见面了,我急切地问:“咪呢?”——
正好有胶,就把它粘了起来。但我们都知道,它不再是完整的了,那种遗憾,说不出来,也没法说清楚。
看到人为了自个活展现的懦懦、明媚的样子,真伤心。[……]在心冷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有意无意的、平时觉得灵巧可爱的小伎俩。
对顾城来说,他的生命从那一刻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飘荡。就是任何风暴、雨雪都不再摧残他、蹂躏他那颗重创的心,他也再无希望恢复到六年前那样的岁月,他的心灵已濒于死亡。
一个岛也会骗我,我回来的时候,她没有了。
他们在德国期间曾爆发了一场大的争执,但很快就平息了。后来,他们回到了新西兰。他们在新西兰都打算做短暂的停留,顾城想接上儿子同妻子一起回国,而谢烨,是想接上儿子去德国,无论顾城同意与否,她是决意要走的。他们之间激烈的冲突重新被掀起。
过后我依然不理解,她怎么会那么凶地对顾城?这和过去那个在顾城面前像母亲,又像小女孩儿的谢烨太不一样了。
让我无能为力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所有的想法只能是把这份伤害降低到最小的程度,但是,我能吗?!我怎么能做得到呢?因为我太清楚,顾城在咪的问题上受到的重创是致命的,她把他整个的童话世界打碎了,把顾城的精神杀死了,顾城还能是过去的顾城吗?!……
而谢烨另有打算。
他想要干一件大事:在院子里用砖砌成一座小炉子,想熔化一些金属,铸他想铸的东西。谢烨不同意,他就一个人一句话不说地干,谢烨在屋里赌气,看他在外面弄破了手,只好走出来。俩人不说话,一起搭那个莫名其妙的冶炼炉。到晚上,顾城笑嘻嘻地对谢烨说:“我给你铸一个脚印吧?!”
这封信记述了顾城在咪不辞而别之后的惨痛心情,也描述了他那些年为之奋斗的目标——他生命中的那座童话世界的天国花园、那幢梦中的白房子……
我和咪,依然形影不离。她已经毕业,分配到一张小报的报社做编辑工作。咪长大得很快,仿佛一瞬之间就大了。她不常哭,后来再不哭了,她的内心越铸越死,到她离开我时,我甚至已经不再了解她。不久,咪凭导师的介绍和她纯个人的能力,居然调进了全国头一份的诗歌杂志社。那时,我以为我们俩至少再也不会散开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回忆,有一份不同的期待。
文昕,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坐在咪的小屋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笼罩。咪后来告诉我,那天她和顾城都压抑极了,她无法控制自己,当着谢烨的面,同顾城交换了好多本来只是心里偷偷想着的话。“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谢烨就坐在那儿,她一句话都不说,她在看一本杂志,我后来才想起,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看杂志呢?”——咪反复地、困惑地说。咪认为他们不应该这样,但当时面对顾城,她怕再不说就晚了。咪还说,顾城在那天还说了这样的话:“雷是我造就的,而你是和我一模一样的。”
顾城快快乐乐的,一脸纯真。他弄不清大家这是怎么了。于是我大感其无辜。气冲冲返回会场,咪也来了,咪说:“我跟你一起去!”
现在我没事干了,我有最好(的)妻子、家、地、一点儿钱。可这没用,我是为那件事活着的,……
那天在顾城的家,我们聚在一起翻看一本厚厚的、印刷非常精美的外国画册,里面全是非常漂亮的房屋和花园,还有好多非常华贵、美丽的室内陈设。有的调色明亮,高调摄影使那些房屋具有一种和谐、洁净的柔和,瀑布一样的白色窗帷落在明镜般的地板上,室内的所有鲜花都是白颜色的,空气中也仿佛流动着芳香;有的房屋装饰得古色古香,深色的家具厚重、华丽,配着悬垂感很强的暗调子窗饰,有一种中世纪的审美情调;还有许多配着花园的洋房,植物与建筑浑然一体,构成一幅迷人的图画。我们都很喜欢。谢烨就给我们分房子,我们仨都倾向于那所白颜色的房子,谢烨喜欢那座暗调子的房子。顾城说:“也许真有一天,我有一座白房子,这么漂亮,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能看到远处有平缓的小山,还能望见远处的大海。我们一起住在那儿,种花和果树,养一些小动物。”
看着情感世界一片废墟的顾城,她内心充满厌倦。这种厌倦在他们回北京的时候,我是亲身体会到的,我当时曾那么不解。
顾城喜欢宁静的生活,他喜欢在远离喧闹的角落里默默地想他的小心思。小时候他特别羡慕别人会抓躲在泥洞里的知了,他跟在别人的后面,在人家掏过的洞里又掏一掏。他很可爱,温厚纯净,真的很像亚热带丛林中温顺的树熊。他有点儿神经质,平时他性情温和得像一个病弱的女孩,突然发脾气的时候,只一个动作便砸坏好多东西,而后吓傻了似的看着周围的人,不知所措,不相信刚才的事是自己干的。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少,但发作的时候从不做声,而后就一脸惊慌。谢烨说,有一次在她家,顾城凶了一回,那还是在他们恋爱并准备结婚的时候,当着岳母的面干的。后来谢烨的母亲就缠着要把顾城送进精神病院。谢烨一边说、一边笑,顾城挺不好意思地笑:“她妈妈非要让我去,气得我不理她。”
关于咪的离去,给顾城在精神上造成的影响,我是凭直觉感觉到的。从那一刻起,我的内心就从来没有轻松过。我了解顾城。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
刚回家,也伤感,[……]
他俩结婚以来一直很好,就像一个人。今年3月他俩从柏林飞回北京,在家住了一个星期,还是很和好。后来,有一件事他俩发生了争执:顾城一心想回北京,谢烨却想长住德国……
我一脸困惑,完全像在听天书:“你会不在乎?!那为什么?”
现在每天都能和胖子一起,我在学他的儿童英语,地久天长,愿有一天能带他回家。他得到了太多的爱,因为他好。
胖(顾城小名)
这些年,谢烨把顾城带到许多国家,靠顾城演讲、朗诵、写作及字画尽量多挣钱,她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她性情开朗、善于交际,于是她在德国和许多地方都拥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用那种顾城听不懂的语言畅谈得又快乐又开心,顾城的内心充满了孤独。甚至连他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同他交流。儿子是长在一个英国人家里的,他没有机会学习汉语。他们之间的联系,除了依仗父子连心的血统得到沟通外,真正的沟通也完全依靠谢烨。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那天他们和我分手的时候,我一直送他们到了大街上,看着他们上了汽车,在汽车开走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激动的面孔,还看到了谢烨流泪的眼睛。
“是呀!”咪说。可她还是在做着走的打算。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一切顾城暗示我或说是暗示他自己的东西。我心灵中一个大大的殿堂在一瞬之间轰然倾覆!
我不知道,那个流血的现场是何人所为,是何人最终造成了这么一场历史的误会。然而他们的确是都走了。谢烨并没有错,她想过自己的生活,她想要和儿子共同生活。她在给我的信中还写着:“我喜欢有孩子的感觉,你呢?它告诉我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让我进入自己的另一段日子。”这句不祥的话,是她最后一封信中写的,成为遗言。作为母亲我深深地理解她。
咪在走时,对顾城的友人说:关于顾城,我和谢烨是有过默契的。
咪说:“我心里知道谢烨特别好,什么都知道,可我还是和她有隔阂,我诚实地说,不知为什么,不喜欢她。”
可以说咪为了自身的利益,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了一个预先不知道的旋涡,走进了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圈套,她一跳进去,就不能自拔了!无论她是接受了谢烨的安排,还是不接受,她都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她将不被人承认和谅解!咪就不该去!
什么?!
谢烨的语言能力很强,她有种特别能同化别人情感的能力。她有一头很整齐的头发,编成油黑的发辫盘在头上,她属于越看越想看的那种有韵味的女性。
刚回来,先写这些。地里长了青草,走时种的一小棵桃树,也开花了。过几日照些相寄回去。昨天胖子和艾玛一起玩,下棋。
咪去新西兰,是在谢烨做了母亲不久被提出来的。如果不是谢烨出于某种考虑,主动帮助咪来到顾城身边,那么至今咪和顾城仅仅是一种朋友式的神交,根本不可能发展成后来的局面。这毫无疑问。
咪来找我的时候,怀里紧紧地抱着那只装了黑陶瓶的书包,小心地打开时,她一下子惊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呀?!”傻傻地看着我,马上眼泪就涌了出来,“我一路上抱在怀里,它怎么会坏了?!我怕它坏,一直抱在怀里呀!”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个歌飞走,比让鸟吃了好。我不喜欢土葬。
顾城,我怎么能不为你痛哭!为你悲惨的命运痛哭?!
我宁愿相信,孩子,是谢烨离开顾城的一个主要原因,起码是最初的原因。
她没有说错。这很像咪。但这看起来仍像是表面原因,我一直觉得还有别的,虽然无法证实。我相信顾城他们的惨案发生后,咪是会知道的,她在心里怎么想呢?
我们则坐在会场里,我身边是顾城的妻子谢烨,还有一个女孩儿,就是咪咪。我们形影不离。
那只黑陶瓶的造型很漂亮,宽的瓶口,颈部是美丽的弧线,瓶身上有刻工精美的花纹。特别是瓶颈上有两只象头,象鼻弯曲,悬搂着两只圆环。碎裂下来的恰是两只象头中的一个。
那是1984年,距现在九年前的一个深秋,我第一次在一个文学沙龙里见到顾城和他的妻子谢烨。那时,我仿佛就有一种冥冥中的预感,我此生与他们有种割不断的联系。
记得是在那一年的冬季,顾城和许多当时中国有名气的诗人一起应邀去四川参加一个诗歌讲演会。在四川,他们受到了疯狂的欢迎。在讲演结束后,狂热的人潮水般包围了他们,谢烨紧紧地护着顾城。开始还能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后来不行了,人群将他们团团围住,诗歌讲演团被冲散了,有人拼命挤过来高声呼喊:“顾城!我支持你!”并抢走了他的帽子。在台上的另一位已经谢了顶的诗人激动地昏死过去,醒来的第一句话不伦不类,他向狂潮般的人群伸出一只手:“啊,我的人民!”然后又昏死过去。此时的顾城已经被人死死困住,好不容易在众人和谢烨的帮助下撤进了厕所,又从厕所的窗户跳了出去,钻进了等在外面的汽车。逃回宾馆后,演讲团的人还有一半被困在那里。后来的几日,宾馆的门口总聚着一些等待签名的人群。顾城他们逃回北京后见到我和咪,四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谢烨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说当时真怕那些人,顾城让这么伟大的热情吓坏了。
顾城他们走后,一开头我们都能收到他们的来信,一样多。后来我的信少了,咪的多起来,给我的信大多是谢烨热情的文笔。再后来我有意地少写以至于不写什么信了,咪和顾城书信的内容已属于咪不再公开的宝贝,她从来也没有把顾城的信给我看(最初她常带了信来找我)。有说到我的内容她便口头转达给我。那时,顾城正在和谢烨一起把咪咪办出国去,站在咪的立场,我不希望她去。
咪说:“我知道把握自己。”
咪还曾答应我,在她到新西兰之后会尽快搬离顾城他们,不要彻底沉迷在他们的生活里。然而她去了之后一切就不由人的设想了。我原来寄希望于她到了那里之后,能意识到些什么,而后如期回国,因为她走时是作为学术邀请去奥克兰大学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借口。然而三个月后,她没有回来,那就是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因为她在杂志社的职位仅保留在那个日期的范围内。咪是心硬如铁了。
我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的,最后还它。谁也不会舍弃一切的。[……]就象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样。[……]
顾城最后的信中说:
人的理性是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说的,顾城也一样。他想放手谢烨,可他放不了手。所以他是障碍,他不仅被他爱的女人们抛弃,也最终被他自己所抛弃。他死于死不瞑目的悲怨之中。这个一生用童话理解生命含义的诗人,这个被许多心灵崇拜和敬重的诗人,这个一生惧怕罪恶、污秽的诗人,最终被无边的污水淹没了。他的声音曾在教堂的高大穹窿下余音缭绕,他的方块字穿透了许多国度善良人们的心灵。而他却死在最不纯洁的情感纠葛里,成为污秽的牺牲品。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无法说清自己在恨什么,但我始终仇恨这个世界,仇恨吞掉生命的丑恶。
随这封信寄来的还有儿子胖子和毛利人小姑娘艾玛的画像。
从来也没有说过要给顾城、谢烨照相,那天不知怎么,就背了照相机。我干摄影时间挺长,和他们交往一年了,从没想起过拍一拍顾城。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花园了。在花园的草坪上,我给他们俩拍了好几张,后来洗出来看真不错!还有反转片,现在还夹在影集里,已成为历史。
我告诉咪,你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慌慌乱乱地拆开那封信。信很短,要我赶快跟他们联系,说他们在北京停的时间很短,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预感到他们匆忙回国,一定是有什么事。咪走后三年音讯皆无,而我与顾城、谢烨的联系早在咪出国前就已经中断了。所以他们的信使我觉得突然。他们回来了,那么咪呢?!……
198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果真成为了最好的朋友。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这是命运神秘的安排。
顾城想要抓住咪,因为他和她在信的交往中拥有一份同等,那完完全全是纯粹精神的高尚境界。顾城内心世界宽广而辽阔,然而他又生活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独之中,他想逃离人类的丑恶、欺骗,他甚至害怕长大,认为罪恶是和成年连在一起的。他爱咪,是一种精神的爱,是一种孩童般纯真的爱,像爱小雨后太阳跳跃出来时清新的早晨。爱是空气、是水滴、是雪花和洁净的森林。他在这个花园中想要种植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咪的走,激怒的应该是顾城,然而正相反,被激怒的人却是谢烨,她花了太大的代价!咪的机票、咪赴新的全套手续(顾城曾向我说起过办那套手续是多么艰难),甚至咪的绿卡……谢烨在感情上损失的东西更是无以计数!可是,咪竟然走了!就这么走了!
这之间我曾经去河南参加一个文学颁奖会,路过村镇,我给顾城带回了好多种菜籽,他像得到宝贝一样地收了起来,无比快乐。
我想到你的墓地上去,静静在你的身边坐一会儿,我想跟你说:别灰心,你还有很多朋友,在大陆。
顾城就是这样的男孩子,他总怕别人为他干了什么而他无法报答。他常因我为他做了什么而惶恐不安。后来的一些年里,他曾说:“文昕你太强烈,你该去保护女孩子。”咪咪不一样,咪咪是个小女孩儿,她性格清纯,爱笑和哭。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人时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
……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
住在一起,我们有了深谈的机会。她充满感情地讲述着顾城的各种小故事,我们被她讲的那些丰富而有趣的故事迷住了,整夜都不能睡,一直谈到天将发亮。
爸妈:
在谢烨的纯情里,我第一次,咪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在童话中的顾城。他的全部生活,就一直是一篇童话,一篇奇怪的好故事。我开始喜欢他,咪也是。因为他是那么远离喧闹,他干净得像一条无人知晓的小溪,仅仅流淌在他自己远离尘世的深山里。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我认识顾城和谢烨,早在1984年,但那种交往还仅仅限于有距离的交谊,在每次作协举办的会议上,我们只不过在见面后热情地相互问候,客气地谈一会儿,仅此而已。况且那时,顾城在每个会议中都是忙人,他的宿舍里总是聚满了不散的朋友,他不停地被人们簇拥。而谢烨,早在这之前就一直像一个守护神一样,静静地和顾城坐在一起,她的脸上是一种成人般包容一切的微笑,她总是守在他的身边。我们没有机会交谈。
顾城在最初面对儿子的时候极不适应。他是一个生活在童话世界中的人物,儿子的诞生打破了他心灵的平衡,这是一种潜意识中的对自己的恐惧,他害怕面对这样的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个挺美的初夏。
现在,逃远了的咪,正躲在一个小角落里饮着说不出滋味的苦酒。我还能见到她吗?
想起那一天的事,恍惚中觉得或许真有神灵。
因为,顾城他已经不在了。
他们返回德国之后,曾两次给我来信。一次是写于今年4月底,在信的正反两面,顾城和谢烨每个人都给我写了些凌凌乱乱的话,那时,我已经预感很坏。我回信后,又收到了顾城在6月份写给我的装在一个信封中寄来的四封信。在这些信里他反反复复地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向我述说他灰暗的情感世界和他的失落,这些信中都向我谈到了死。这第二次来信,谢烨意外地没有给我写一个字,只是信封依旧是她的笔迹,告诉我信封上的地址用到6月20日。我收信的时间是在6月14日,虽然我在15日就写好了回信,但时间显然不够了!我只有在急切的、焦灼的企盼中等待他们迁居后的新地址。
我甚至感觉他们急切地想见到我。
那片山地的缓坡上,种满了桃树。那时,桃子快熟了,不过不大,但也红得诱人。我们想“做贼”。
咪边哭边说的话,至今仍在耳边:“为什么是我弄坏的呢?我觉得顾城他回不来了!文昕我心里特别害怕,我觉得最后我可能干了什么坏事,这个瓶怎么会碎在我的手上?我是那么小心……”
我一直站在这个事件过程之中,我居然不能伸手拉住你,我愧对你对我的信任。
我当时就从心底里体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我不忍心怪咪,她哭得伤心极了。
今年(1993年)3月,顾城同妻子雷(谢烨)突然回国,他们只做了短暂的停留。其间,他们专程赶到我住的海淀黄庄,同我见了最后一面。
咪咪的走,是在顾城、谢烨赴德国期间发生的。那之前,他们一起共同生活了半年多的时间。
如果说咪的离去是杀死了顾城的精神,那么,到了谢烨离去时,顾城的一切就全被炸平了。他们从北京走后,又回到了德国。其间他们的两次来信中,顾城都在拼命地回忆着咪,他告诉我,他疯了。我知道,他此时是靠回忆在活着,他反复提到我给他的照片。那是回北京时他向我要走的咪的照片,回到德国以后,他显然不停地望着照片上的咪,咪害了他,但他口是心非,他不能自拔。看他的信,谁都懂。
咪承认他们不一样,但她无法放弃她与顾城之间那座精神的高峰。她矛盾地独自徘徊。有时,她随一伙现实的朋友恶狠狠地享受一下现实,然后再把自己弄丢,一个人竟然跑到海南岛的丛林中去。
我们就忘了会上的事,簇拥着高声谈笑,一起往回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挨了说,作协的负责人径直走到我们桌来,对我说:“文昕,你不要带着他们胡闹。学术上的事大家可以讨论,退出会场、进山去玩儿,你们太不严肃了。”我们互相看了看,没敢做声。
咪是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英国人走了。咪为什么走?特别是在顾城和谢烨都已不在了的今天,很多让我疑惑的东西越来越困扰我。有时,我是从理性上原谅了她,有时又是从我们的感情上原谅了她,有时我都不原谅她。有时我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在那次会面的全过程中,顾城有几次是明显在找谢烨的眼睛。我体会,他怕什么话说错了。这不像他,但他在那天的确让我明显地感到了他的隐忍。在谈咪的时候,顾城流露的是一种心死后的悲凉,而一旦他谈到咪时流露出怀恋,谢烨就总是拼命地去抨击他和咪,特别是对咪,她毫不留情,我甚至不得不下意识地去替咪做一些辩护。她怒斥顾城不该再对咪有什么说辞,她说咪自私、虚伪,完全欺骗了顾城。她对咪的行为显示出了与她的地位极不相称的怨恨。
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唯一的儿子:胖子。我做母亲我知道母亲的心,在儿子与丈夫之间,女人差不多会舍弃后者。因为这份爱是先天的,不是后天才有的!
可怜的是,那个时候,顾城是处在他人生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刻。如他所说,他一直认为他修成了他理想中的天国花园。他拥有世上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儿钱,还拥有了不远万里来到他的孤岛的纯洁的女孩儿,他们和睦相处,写诗、作画、谈诗、谈梦……他们生活在纯粹的神话之中。
他们见咪的情景是咪讲述给我的。
谢烨对咪是寄予厚望的。所以才有了对咪无条件的接受,甚至超乎常理的照顾,“连咪的内衣都给她洗”。谢烨在北京和我见面时所谈的一切,现在我都已得到了明确的解释,她与咪之间,关于顾城是有过许多秘密交谈的,这很像一个交接仪式。所以谢烨和咪都清楚,谢烨所说的她不在乎是指的什么。
顾城在一边解释说:“你不知道,雷对咪一直像母亲一样,连咪的内衣都给她洗。咪来新西兰的全部费用,是雷养鸡,一个一个鸡蛋攒起来的。可这些,咪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她太对不起谢烨了!谢烨为此特别伤心。”
顾城辞去奥克兰大学研究员的职务,专心在那个岛上过他理想中的童话生活。他在等待咪的到来。
咪走得很干净,她走时连一张纸片儿也没有给顾城留下。她把她所有的痕迹都从顾城的生活中抹去了,但她怎么可能抹去顾城心灵里那个世界呢?他们在三年时间里,互相交换的那大量的书信,给顾城一个太大的想象空间;他们共同生活的许多岁月给了顾城那么深刻的记忆,而这一切是在全无设防的情况下发生的。单纯的顾城,像一个没有保护层的灵魂一样赤裸着站在繁杂的人流里,这使他时刻感到恐惧。他因此逃离了尘世,躲在远离文明的偏僻小岛默默幻想着一个纯洁的世界。当他认为自己已经得救的时候,这个心灵的岛屿忽然间沉入了茫茫大海……
咪是自愿留下来看守房子的。咪在那十个月里的情况无法推断,谢烨说,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通信往来,一切看起来挺正常。她说那个英国男人并不很有钱,而且结过三次婚,过去常来一起谈笑,根本想不出咪怎么会跟他走。她还说,那个岛上日常生活的条件不太好。咪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常常无端发脾气。后来习惯了些,但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咪喜欢的还是有现代化生活的城市。
咪惭愧和迷惑。
顾城的确只是顾城,他的情感是他自己固有的,那是和世人所理解的情感不同的,他别无选择。
谢烨有一套“阿诗玛”的服装,顾城有一件撒尼族小伙子穿的绣花坎肩儿,是他们去桂林开会时买回来的,那天谢烨始终穿着那套演出服一样艳丽的民族服装,引来好奇的注视。他们穿着这些服饰照相,像过节一样。
令人痛心的事情是在1993年10月8日发生的,案发现场是在顾城的姐姐顾乡租住的房子前面。据香港一家报纸报道:清晨时,家人发现谢烨倒在通往一个小屋的小道上,颈部(有些报刊报道为头部)显然受到利器的袭击。而顾城则在离此处不远的一个小树林里自缢身亡。案件发生后,新西兰方面曾派出直升飞机将谢烨运往医院抢救,在一个半小时之后,谢烨在医院不治身亡。报道中还说,大陆朦胧派代表诗人顾城涉嫌杀死妻子谢烨,可能是婚姻方面的原因。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四人经常相约到顾城、谢烨的住所,一张桌前相对而坐。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却无端地激动不已。只有互相对视着笑,笑里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潜意识里或许早已注入了悲剧的因素,心灵在冥冥中命运的鼓荡下惶恐不安。虽然没有人知道,这短暂的一年后,我们将天各一方,然而每一次的相会里都浸透着忧郁。
谢烨对我说:“文昕你要真是了解他,就不该劝他,他要做的事,你劝也劝不了的!也阻挡不住。”
……顾城他们走后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三个月已经过去,许多岁月接着过去了。然而顾城他们真的没能如约回来。
顾城告诉我:咪走了。
然而,我总难忘记她让我别去劝说想要自杀的顾城。还有她最后对顾城采取的手段。她当然知道顾城心如死灰,推一推,顾城必死无疑。而她竟然弃他而去,我相信,顾城活着,就是她人生的一大障碍。在将顾城推给咪咪,而咪逃走之后,她希望顾城去死!她对顾城进行关于死的心理导向,但令她遗憾的是顾城不想自杀了!
顾城已经走了,他不再期待什么,也不需要回忆,他甚至已经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写什么、说什么、谴责什么。我也许是为自己做的,因为我还将在污秽中活着……
咪那时已经彻底地长大了。谢烨用一如当初的宽厚做法,再次使咪自惭和感动。然而咪毕竟是冷静的咪了,她没有了当初的好动感情,她甚至有点儿实际。
从顾城的最后一封信看,顾城是有所察觉的。他们那时可能已经谈到了分手,甚至谢烨已经谈过了要钱和东西的问题。顾城依然困惑:“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
顾城对农耕之事特别热心。他住的单元是一层,窗下有一块小小的土地,顾城开辟成了一个菜园。在一米宽、两米长的菜园里他种了芭英菜(一种野菜)和白菜,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我们去他家时,他就让谢烨端了小盆去园子里,谢烨说:“你们来得真不巧,芭英菜被吃掉了。都快老了,顾城才让摘,他老舍不得。”我们就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兴奋得不得了。
或许历史真有这样的巧合?!……
据国内其他报方透露,谢烨在德国有一位热烈的崇拜者,一直追求她。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他们已经积累了一些财富,由谢烨掌管。她在德国已经有了一些能为她帮上忙的朋友,此时她离开顾城已经完全能够独立生活了。
那天见面的事,我长时间地在头脑中放着电影,我仔细地回忆那些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对话,内心里充满了悲哀。
文昕,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在顾城回到新西兰之后,他给父母写了封信,这是他人生最后寄出的信件之一。从这封信中,能够清楚地看出,顾城已经决意从感情的劫难中走出来,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支撑他的精神的是儿子:
“做贼”是一件挺好玩儿的事,先要环视左右,而后精神高度紧张,心也咚咚地跳,因为看园子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溜进了桃园。一旦溜了进去,胆子就大起来,仿佛一切都属于我们,天经地义。
他们分手的时候,谢烨的表情一如平常。
……那是1986年夏天,北京作家协会在昌平召开新诗潮研讨会。那时,国内关于“朦胧诗”文学现象的争执依然很热烈。顾城是作为这个群体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来参加会议的,然而他不想卷入争论,他常常溜出会场,溜回宿舍,他一直很想到山里去玩儿。
顾城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始终像依赖母亲一样依赖他的妻子。早在国内,他就从来离不开谢烨的呵护。包括参加作协举办的各类文学会议,组织者都不得不破格连同他的妻子谢烨一同邀请。这在国内文坛,还属首例。而他们到了国外以后,谢烨的选择就更加成为了顾城的选择。他是一个精神上的巨人,但在生活中他是长不大的孩子。
……
接下来的那些天,我们坐在烟雾腾腾的会场里,顾城则借口溜出去了。
咪在国内的时候,喜欢她的男孩子很多。她有随和的性情,但从不投入。父母以为她在做独身的打算。我知道,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在精神上,咪与顾城竖起了一座入云的高峰。
这封信上的邮戳是1993年9月27日,距离出事的10月8日仅仅十一天!那时的顾城一切正常,以后在10月5日还给家人寄回一首写儿子的诗《回家》。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他或许已经在做回国的准备。然而,谢烨想置他于死地。让顾城死的最好办法就是离开他!这个办法省事、万无一失!如果说顾城侥幸躲过了第一场劫难,那么任何一个和顾城有过接触的人都会知道,他决计不能承受这毁灭性的第二次!他不可能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连续性地接受来自两个他心爱的女性的这种情感的摧残!他的世界早已经倾斜,他的心灵还在一滴一滴地流着殷红的鲜血,新的毁灭性打击接踵而来。我相信这回顾城是真正的疯了!
在那时,我认为我是理解谢烨的,我以为,她的行为完全出自于她对顾城的理解、爱和包容,或许是比这些词汇还要高尚的、我所不能懂得的境界,有点儿像超人。
这是一个发疯的念头,我做成了,在一刹那。
“去你的,我要什么鬼脚印!”
顾城走时对我们说,他们会很快回来,最多三个月,回来的时候,来得及一起去承德,那时应该是秋天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帐、那么可爱,你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是那么有用,都搬走。你看我本来就是这样。
咪最初不见得没有考虑过接受谢烨的安排,但在他们去德国这长长的十一个月中,咪冷静了。她想到了担当这个责任的分量,她对未来明确地感到了恐惧,没有比不辞而别更好的办法了!她只能默默地走开。她当然知道,这对顾城将意味着什么!
顾城的个人诗集《黑眼睛》出版时,他送了我和咪一人一本。在写扉页的时候他在给我的一本上写了一句长些的话:“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这句不祥的话后来成为他留给我心灵的一道深深的伤痕,我不明白,他当年何以单单给我写下了这些,使我永远成为这段历史的纪念碑,独自担当失去朋友的惨痛?
今年的3月,是咪走后第三个年头。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信封拿在手上时,我全身一震,我一眼看出那是顾城的笔迹。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立即明白,顾城回来了!
我只能发疯一样修我的墙、我的国土,我的天国世界的边界
事情极凑巧,在顾城躲在宿舍里同别人聊天的时候,有一位搞古典诗词研究的老评论家正在发言,他发言的内容是评价朦胧诗,其中就谈到了顾城,断章取义念了几句顾城的诗之后,说了些有损顾城人格的话。于是激动的谢烨就站起来说:“你可以说你不喜欢,你可以说你不懂,你甚至可以说你讨厌!但是你没有权力污辱人格!”说完就撤出了会场。
顾城喜欢返璞归真,顾城依然是孩子。他迷恋大自然,迷恋乡村,喜欢养鸡和种地。刀耕火种的日子给他的心灵带来幻想和快乐。他总想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重塑自己的灵魂。
咪有了树熊。我也要,顾城就也给我画一只树熊。我就多了,所以得意。
我一直认为顾城是生活在一个安全的港湾里。
顾城在新西兰曾被奥克兰大学亚语系聘为研究员。他的一些诗作被许多教堂的唱诗班谱成乐曲,人们认为他的声音能穿透人的灵魂。
目前我手上有一份顾城的父亲写于案件发生后的证明材料(复印件),其中也记述了部分情况:
我就又看谢烨,依然是不解。我现在对她当时说过的话全都明白了,当然也包括明白了她的愤怒。其实,咪不说感激,是因为咪的明白,不明白的只是可怜的顾城。
菜园遭了劫,中午,我们吃顾城的白菜汤。汤很多,菜很少,偶然能看到白菜叶。
雷说:“她也不在乎!文昕你不知道,在国外,这种观念是很淡薄的。咪在办绿卡时,办不下来,我就跟她说过,你嫁给顾城,不就有绿卡了吗?她怎么不嫁!”
我和咪咪出于关怀、也出于义愤便跟了出来。一边往宿舍走,谢烨一边哭起来,于是咪也哭了,那时的咪除了会哭,好像还不会别的。
“她很宽厚,她真爱顾城。她比你适合顾城。真的,咪咪,你不具备她那样的牺牲精神。她能吃苦,她有灵性,能包容一切,她陪着顾城可以给顾城安全,你不行,你只有精神,剩下你什么都没有。”
——这是最初的讨论,后来,接近咪去新西兰时,咪承认了我的话。
现在看来,谢烨到国外不久,便改变了主意,她不想继续呵护孩子般的顾城。虽然他们之间很有感情,而她为他也已牺牲了很多,她向往还俗,她还是不想一辈子和精神上的“神”一起度过自己所有的日子。
后来顾城经过反复试验,包括在煤气炉上用坩埚搞冶炼,烧坏餐具等等,终于铸出了好多种小东西,还有脚印。我问谢烨,要脚印干什么?她说,“嗯,你不知道,他铸的脚印可好了,你要吗?”
谢烨告诉我,直到嫁给他,也还不清楚什么是诗,顾城是谁。她轻轻地笑,快乐、幸福地讲述着他们的生活。她说,如果不是遇见了顾城,她的人生也许是另一个模样,和千千万万的女孩子没有区别。而认识了顾城,他重新塑造了她的整个精神世界。
我要写的,好像是一个非常优美的故事。但这仅只是好像优美。
我准备了那么多年。
凭顾城,凭他最大限度的任性,他也不会要求谢烨:“你把咪替我接来吧,我要她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事实上,与其说咪的离开中国是顾城的主意,还不如说是谢烨一手策划出来的。
我们终于从美国经塔希堤到了我们的小岛。[……]一番风云,我对人世有了理解,不恨不怨。[……]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
我于是就发言,好像说得很长、很激动,很像一个路遇不平的勇士。我说:你们老一代的诗人心目中有了个神圣的目标,你们为之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你们甚至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你们的忠诚被说成是反动。然而你们终生不悔,这一点,我们这一代人并非不存敬意。然而我们这一代人也有我们的精神世界,但那是与你们不同的,我们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和人是平等的,就像大自然一样浑然天成。顾城就是顾城,他很纯真,很美。我希望学术问题之外,也要相互尊重,因为这是我们交流的基础。
我们回到宿舍,四个人就一起上山了。
……
然而,在最后一次寄来的四封书信中的后两页,他的话我开始不懂了。他在信中有这样的话:
我说:“也许你不在乎,而她在乎呢?”
我能使她偏离什么“理智”呢?她提防着自己被我引入歧途,什么是歧途?……
然而,那时的咪是名刊的编辑,在大都市,她过着令许多人羡慕的生活,她喜欢住条件好的宾馆,还喜欢化妆品,和别人都一样。
顾城在房间的墙壁上画了一些别出心裁的“壁画”,每一次去他家,看见这些画都要微微发笑。他画得真好,有极富装饰性的人物头像,有他和雷米(谢烨),还有好多画在纸上的雷米画像。那些画颇有功力,像是神来之笔,线条特别流畅,极具概括力。特别是那些对雷刻意攻击的画就更加让人忍俊不禁。有的画上有他自己,他向雷米求爱的可笑动作,被夸张得特别有趣。
她们都想要顾城的精神,而把物质的顾城当成处理品!
我把我的心的边界画到了外边。
你的墓地上没有友人的垂悼,太遥远了,你终于没能回来。
他在后来给我的信中说:“我不是预备给你们爱的,我不是他。那个世界的人(他指的是人类观念中的男人——笔者注)。你们都不认识我,把我当人了。你们以为把我放到屋子里,我就会坐下吃饭。你们以为我爱,就是要变成你们居住的房子……”
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对顾城来说,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我只想为他写下这段真实的梦,和这个梦的破灭。虽然我知道,我此生此世将永远也无法摆脱这份沉重,挣扎也已经徒劳,但我还是无法容忍那些污秽,任这污秽将我心灵中最神圣的土地湮没掉。
我也有种困惑,还有种担忧,隐隐地。我了解顾城,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终于可以不开会,终于可以玩儿一回了!我们理直气壮地走在一起,可怜的顾城,他说他实在不知道,我们干吗要那么激动,他说:“我都无所谓,你们又何必?”但他还是被我们感动,好像是他欠了我们什么。
咪走时,顾城在德国的一个文学基金会一年的创作期还剩最后一个月,他们很快将返回新西兰。德国的这个创作基金组织每年向世界上十位艺术家提供优厚的创作条件,以及创作基金。顾城是被这个组织邀请的中国诗人。在国外生活六年的顾城,始终穿着中山服,在国外进行各种演讲,参加各种会议。他甚至没有去学任何一种外民族的语言。他一直是用中文创作,虽然这古老的方块字天生就具有与字母世界的差异,但顾城的诗征服了许许多多纯净的心灵,也使他的名字被世界文坛所注目。他是属于这块土地的,他是中国的童话诗人。他一直想回来,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在这个材料中,还提到一件事,1992到1993年,顾城被德国请去进行写作活动,其间,德国的一个创作基金会认为顾城是一位天才,他们表示愿意为顾城提供长期的创作基金,留在德国从事创作。然而顾城拒绝了优厚的各国艺术家梦寐以求的生活、创作条件,他只是一心想回到中国。他已不存虚妄。
我便笑。
这次我见到的谢烨,有很大的不同。谢烨这次回来,当着我的面,常无端地向顾城发脾气,当时,我仅仅理解为她被生活磨得失去了天性。那天谢烨带来好多儿子的照片。他们的儿子是1988年在新西兰诞生的,现在已经五岁了。那些照片都是在沙滩上拍摄的,孩子很可爱。我也是做了母亲的,便对那些照片很感兴趣。我们看照片,顾城想和我说话,就对谢烨说:“别拿那些照片给文昕看了,咱们说说话。”谢烨的脾气来得好怪:“看看又怎么了?你不看我想看!”我愣在那里。我看顾城,他有点可怜,他没再说话。我说:“没事儿,顾城,我喜欢看。”
我理解他那颗遭受重创的心灵,他渴望在熟悉的故土得到医治,北京的乡音是亲切的,超过了金钱和名利。他已经对国外的生活感到疲惫和厌倦。失去的已经失去,他已经不再幻想什么,一心想要回到北京,回到亲人身边。
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那种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就冷了,没有灵魂。谁跟谁也没有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和顾城在一起,我们完全被同化,说着一种我们四个人的语言,入迷地沉醉在童话一般的情感里。那时,我们都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逝去,我们的心灵永远是这样一块净土。
……
……
然而顾城热心的,是他的那个美丽的梦。他在6月份最后的信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咪和顾城的感情是在他们获准离境时突然而来的。因为时间紧急,他们只来得及找到了咪咪,而我只是和他们接通了一次电话,他们就匆匆地走了。
我隐在内心的担忧最后几乎全被证实。
但是我想,在那个不幸的事件发生的时候,顾城的心里可能是:完全明白了!但也全晚了。
我认为咪借助顾城的力量出国很危险,虽然在这类问题上,顾城和我从来没有谈过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感情上太认真,他的心灵没有第二条路,他只有一个纯净的童话。咪不一样,咪在所有问题的考虑上是全面的,她已经长大了,是一个社会观念中的人了。我隐隐感到他们在信中沟通的是心灵,而咪除了心灵之外,还有肉体,她的悲剧在于她活成了脱节的人。
我原以为,咪的走是因为爱护顾城的家庭。其实这个原因我根本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咪要真是那样,她当然会听我的劝告,不去介入他的生活。更不会是仅仅为这件事在她已然深深介入之后,突然离去。
这个会议结束后,我们变得不可分割。我被谢烨感动,也为顾城有这样一位好妻子感到高兴,从此,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存在成为我心中一块神圣的土地,一片永不被污染的天空,他们的情感世界成为我理想中的绿洲。
如果说,咪去新西兰,受到伤害最重的应该是谢烨。而她在咪出国问题上超常地表现出的那种极大的热情,和咪走后她那奇怪的怨恨,曾使我隐隐地有种不对头的感觉,但我仍旧极力排除杂念,把这一切理解为她对顾城无条件的爱。
当然更惨的是顾城!想起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份任凭谢烨带到天涯海角的忠实,还有他那份难言的隐忍,我甚至怀疑《英儿》是顾城最后的一份希望,他想通过忏悔而重新唤起他与谢烨共同生活的热情,他这时只有谢烨了!他或许还想通过著书抓住谢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