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今辰却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一春心事闲无处,两鬓秋霜细有华。山接水,水明霞。满林残照见归鸦。几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
[1]原字为外“囗”内“栾”,现字义同。
水倒影着晚霞,看到归巢的乌鸦,
想起他什么时候可以农耕回来。
现在却在天涯与之相望,
两鬓的秋霜,山与水相连接,
儿女团圆一起品茶。
去年妻子生日的时候自己还在家里,
不能团聚,了一心的乡思,
作此词时,魏青崖先生正在宦游的路上。
有道是“吃皇粮,走四方”,既给皇帝老儿当差,讲不得离乡背井,抛家别眷“悲欢离合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常年在外,哪有不想家、不想妻子儿女的呢?尤其是在某些特定的日子,比如说——太太的生日!
这一天正是魏太太的生日!
这可是个比春节比元宵比端午比中秋比重阳比除夕比一切顶顶重要的节日还要重要的日子!做先生的一定得有所表示,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深深地爱着她,正在苦苦地念着她。
魏先生只好写信了。虽然荒郊野外一时半会儿未必找得着捎信的人,但不妨先写了备着,前头总有驿站、驿使,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能碰着刚巧要回家的老乡。慢是慢了一点,可那时的太太们都理解,她们有耐心等。
不,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写信未免太平淡了!魏先生是词人,而且是位感情深挚、细腻的词人,“天生我材必有用”,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于是我们的文学史上便有了这一首情真意切、明白而家常的小词。
“去岁今辰却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未说“今年”,先忆“去岁”,这是因为去年的今天很快乐,也很难得——词人恰好赶在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回到了家。何以知道它难得?因为此前此后若干年里的今天,词人都不在家。何以知道此前此后若干年里的今天,词人都不在家?因为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今年相望“又”天涯。这个“又”字是要重读的,别看它只是个极普通的虚字,却已把“去岁”之前若干年里“今辰”的“天涯”“相望”都隐涵在内了。这叫做“加倍法”。本来,“去岁今辰到家”与“今年相望天涯”对举,哀乐参半,不过是一对一打平;但次句加了这个“又”字,就变成了“去岁今辰到家”和“历年相望天涯”的比较,会少离多,寡不敌众,词的基调由此一锤定音,愁苦而低沉了。极吃重的地方极不吃力地用了一个极寻常的字,可谓举重若轻!
“一春心事闲无处,两鬓秋霜细有华。”《鹧鸪天》调&的格律和仄起而首句人韵的七言律诗很相近,因而填此调的词人往往把三、四两句写成对仗,本篇也是这样作的。这一联对仗,平易而洗炼,流利而浑成,很见功力。以上句第二字“春”对下句第三字“秋”,是错位对;但错得好,给人以错落有致的感觉。“事”与“霜”、“处”与“华”对得不工;但不工得好,太工反而显得雕凿伤气。如果我们把这两句改为“一身春雨轻无色,两鬓秋霜细有华”,工倒是工极了,却总嫌技巧窒息了性情,怎比得上原作的淳朴自然、落落大方?
又,这两句看似平列,其实却是因果关系:由于“一春”都在想“心事”,没有一刻空闲,所以“两鬓”已有些花白,像是点点“秋霜”。“心事”指什么?联系上下文来看,当是想家,想归隐田园,想安享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念兹在兹的亲情日日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催人易老,鬓发哪能不斑白呢?当然,这毕竟不是深哀巨痛,还用不着“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般的夸张,因此他只老老实实地说“两鬓秋霜细有华”。但语气虽然平淡,却很耐读,好像低度的醇酒,人口并不浓烈,然而细斟缓酌,饮之既久,也一样醉人。
“山接水,水明霞。满林残照见归鸦。”上片四句全是叙事,过片乘着换头的机会,捎带着换了一副笔墨,就旅途景物略事点染,于是便有峰回路转之妙。山水相缪,馀霞成绮,落日把树林烧得通红……这迷人的景象值得为唐人李商隐诗下一转语:虽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然而大煞风景的是残照的逆光中竟影现出了点点“归鸦”!可见再迷人的景色在游子眼会成为思家情结的膨化剂。鸦而曰“归”,一“归”字大可玩味。“鸦”能“归”,人反而不能“归”,竟是人不如鸦了,岂不可怜可悯可哀可叹?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物与人之间的“反衬法”,在古诗词中早就层出不穷了。仅与本篇用意相似的例证,便可以随手举出许多。如《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李白《菩萨蛮》词:“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宋人贺铸《夜捣衣》词:“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所谓“羊牛下来”、“宿鸟归飞”、“雁南归”云云,言外之意都是说“人未归来”。不过这些作品均属于“代言体”,是从思妇——也就是太太们的角度去说的。至于像本篇那样以游子的身分,用第一人称口吻直接抒发思归心绪的,则先前也有宋人蒋捷的《贺新郎·兵后寓吴》词:“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因此,这里的“满林残照见归鸦”还算不得新发明。但它是在摹写旅途风光之际很自然地带出来的,不像前举各例之刻意;又与上文“山接水,水明霞”的恬适相反相成,共同营造了一段聊骋望以消忧、反触目而更愁的沉郁顿挫——仍有它独特的审美情趣。
“何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上文已用鸦之“归”暗点了人之不得“归”,然而人虽一时不得“归”,心却在向往着那一天,于是便顺理成章地逗出了最后的这两句——也是全词最精彩、最高潮的两句。虽然“何时”能“归”还不确定,但只要有了这份心,“归”期也就不远了。魏先生是做官的人,官人自有官人的“归”法——多半应是封妻荫子、“衣锦荣归”;拿刮来的地皮大起宅院,广置田产;挟“浩荡”之“皇恩”吆五喝六,横行乡里。难得他魏先生是个好官、清官,志趣竟与别个官人迥然不同——他盼望的是过普通百姓的生活:白天亲自拾掇田园,晚上阖家围炉欢聚。自食其力,共乐天伦,仅此而已!平民意识,常人姿态,所以亲切动人,这是第一大好处。小令篇幅有限,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铺陈。高明的作者往往用最简洁的笔触去勾勒最典型的场景、最重要的情节、最关键的人物,并留下一些空白,让读者凭借自己的生活积累来补充。“儿女团圞夜煮茶”七字,正是这一创作法则的绝佳体现!只写“儿女团圞”,而为人父者、为人母者连同他们为人父母的乐趣,虽不言却已尽言了。读到此句,我们仿佛看见:当缀着星光的夜幔笼罩住四野的时辰,在魏先生的寒舍里,孩子们团团围在他身边,闹着嚷着要他讲故事;而魏太太则笑吟吟地陪坐在一旁作针线活儿;灶膛中燃烧着的松枝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火舌**陶壶,壶嘴里喷出一缕缕茶香……不,壶嘴里喷出的不止是茶香,更有家的温暖与馨逸(如果你是安贫乐道的贤者,还可看到壶嘴里喷出了以清苦为甘甜的君子之尚)!东方的中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西方的英国人说:“East and west,Home is the best!”(东也好,西也好,还是家里最最好)民族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也不同;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心此理可是不分国籍、世界“大同”的。一语传神,而能使人人心旌摇曳,这又是一大好处。
表达爱意的方法很多,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模式。比较起来,中国古代的文化人似乎更喜欢含蓄。尽管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但他们通常只悄悄说,不大肯形诸文字,于是,凡编入文集、向世人公开的“两地书”,每每不即不离地在题外盘旋。对此,太太们都习惯了。她们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爱情教义,她们有足够的敏感从温婉中捕捉到火辣。故而笔者敢于断言:魏太太收到这首小词一定十分欣慰。要知道,她家魏先生的心思不在“何时开得公司了,靓女团圞夜桑拿”,而在“何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啊!他记着她的生日呢!念着她和孩子们呢!盼着早日回家团圆,永远不再和她分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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