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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铭

张载 宋朝

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

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创作背景/简介

北宋张载著。原为《正蒙·乾称篇》的一部分。作者曾于学堂双牖各录《乾称篇》的一部分《砭愚》和《订顽》分别悬挂于书房的东、西两牖,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程颐见后,将《砭愚》改称《东铭》、《订顽》改称《西铭》。文中提出“民胞物与”的思想,把宇宙看作一个大家族,说明个人的道德义务,宣扬“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的乐天顺命思想。


注释/注解

(1)乾称父二句:《易传·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

(2)予兹藐焉二句:予,我。兹,语气词。藐,弱小,多指幼儿。《尚书·顾命》:“眇眇予末小子。”眇通藐。混然,张伯行《近思录集解》卷二解释为:“形气与天地混合无间。”中处,处于天地之中。

(3)故天地之塞二句:天地之塞,乾坤的阴阳二气充塞天地。《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吾其体,我以天地二气为体,此身气血都禀受于它。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八:“塞只是气,吾之体即天地之气。”

(4)天地之帅二句:天地的乾健坤顺性质为阴阳二气所遵循。帅,带领;遵循。吾其性,我因此而成就了自己的本性。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八:“帅是主宰,乃天地之常理也,吾之性即天地之理。”

(5)民吾同胞二句:民,人民。同胞,同一父母所生的兄弟。物,万物,此处指人类以外的生物。与,同类。

(6)大君者二句:大君,指天子。吾父母,指乾坤、天地。宗子,嫡长子。

(7)家相:家宰。相,宰相。

(8)尊高年四句:所以,以此;以之。长其长,前长字为动词,后长字为名词,意为尊重年长之人。幼其幼同,意为爱抚年幼之人。《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9)圣其合德二句:圣其合德,圣人与天地德性相合为一。《易传·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贤其秀也,贤人是钟集了天地的灵秀而产生的。秀,灵秀。

(10)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二句:疲癃,衰老龙钟的人。茕独,孤苦伶仃的人。鳏寡,鳏夫和寡妇。颠连,困顿;苦难。无告,无可诉告。一说为无靠,告通靠。《孟子·梁惠王下》:“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

(11)于时保之二句:《诗经·周颂·我将》:“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于时,郑玄笺:“时,是也。”保之,郑玄笺为:“得安文王之道。”江永《近思录集注》卷二引朱熹注为:“畏天以自保。”翼,小心翼翼。《诗经·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郑玄笺:“小心翼翼,恭慎貌。”

(12)乐且不忧二句:乐且不忧,《易传·系辞上》:“易与天地准……乐天知命,故不忧。”纯乎孝者也,《左传·隐公元年》:“君子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诗》曰:‘孝子不匮,永赐尔类。’其是之谓乎!”所引诗见《诗经·大雅·既醉》。杜预注:“纯,犹笃也。”

(13)违曰悖德二句:《孟子·梁惠王下》:“贼仁者谓之贼。”

(14)济恶者不才二句:济恶,助长为恶。不才,没有才能。《史记·五帝本纪》:“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皡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檮杌。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践形,体现出人的天赋品质。《孟子·尽心上》:“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赵岐注:“圣人内外文明,然后能以正道履居此美形。”践,实现;实行。惟肖,《尚书·说命上》:“说筑傅岩之野,惟肖。”肖,相似。《说文》:“肖,骨肉相似也。”此处即专指子对父的相似。

(15)知化则善述其事二句:二“其”字都指天地乾坤而言。天地乾坤所做之事为化育,所存之志为神妙的天机,圣人继承其事其志犹如孝子继承父母。穷神、知化,语出《易传·系辞下》:“穷神知化,德之盛也。”

(16)不愧屋漏为无忝二句:不愧屋漏,语出《礼记·中庸》,原文作:“《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所引诗见《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意为诸侯卿大夫觐见助祭,屋漏为宗庙的西北隅,不愧意为有神见己所为而己不惭愧。无忝,《孝经·士章》:“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所引诗见《诗经·小雅·小宛》。忝,羞辱;有愧于。存心养性,《孟子·尽心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匪懈,《孝经·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性不敢行。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所引诗见《诗经·大雅·烝民》。夙夜,早晚;夙,早。匪懈,不懈;匪同非。

(17)恶旨酒二句:恶旨酒,《孟子·离娄下》:“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意为禹不喜欢美酒,而喜欢有益的话。崇伯子,夏禹之父鲧封于崇,史称崇伯,崇伯子即夏禹。顾养,顾念父母的养育之恩。《孟子·离娄下》:“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

(18)育英才二句:育英才,《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颍封人,即颍考叔,曾任颍谷封人。春秋时郑国人,以事母至孝著称,《左传·隐公元年》有记载。赐类,永赐尔类的简称。

(19)不弛劳而厎豫二句:不弛劳,勤劳不松懈。弛,本义为放松弓箭,引申为松懈、延缓、减弱。厎豫,致使其快乐。《尔雅》:“厎,致也。豫,乐也。”舜其功也,意为这是舜所获得的成功。史称舜事其父瞽瞍至孝,《大戴礼记·五帝德》:“舜之少也,恶悴劳苦,二十以孝闻乎天下。”《孟子·离娄上》:“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20)无所逃而待烹二句:申生,春秋时晋献公太子,晋献公宠爱骊姬,申生为其所僭,自经而死。文中所说“待烹”,犹言待死,并非确指。恭,申生死后的谥号,《谥法》:“敬顺事上曰恭。”事见《国语》及《左传》。《礼记·檀弓上》:“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曷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曷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21)体其受而归全者二句:体其受,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归全,保全身体,归之于父母。参,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著称,相传《大学》、《孝经》均为其所作。《孝经·开宗明义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又《礼记·祭义》:“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

(22)勇于从而顺令者二句:勇于从而顺令,勇于顺从父母的旨意。伯奇,古代孝子。《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高宗以后妻杀孝己,尹吉甫以后妻放伯奇。”尹吉甫为周宣王大臣。《汉书》卷七十九颜师古注引《说苑》:“前母子伯奇,后母子伯封,兄弟相重。后母欲令其子立为太子,乃僭伯奇,而王信之,乃放伯奇也。”

(23)富贵福泽二句:福泽,福利恩泽。厚生,生计温厚,丰衣足食。《尚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

(24)贫贱忧戚二句:忧戚,忧虑烦恼。戚,忧患;悲哀。庸,用;以;乃。玉汝于成,爱护而使之有成就。张伯行《近思录集解》卷二:“盖以玉必琢而后成,拂乱乃所以增益,而劳苦即所以全爱也。”

(25)存吾顺事二句:存,生存。顺事,顺从天地之事。没,通“殁”,死亡。宁,安宁。


翻译

能了知造物者善化万物的功业(了知我们的道德良知如何成就人文价值),才算是善于继述乾坤父母的事迹;能彻底地洞透造化不可知、不可测之奥秘,才算是善于继承乾坤父母的志愿。即便在屋漏隐僻独处之处也能对得起天地神明、无愧无怍,才算无辱于乾坤父母;时时存仁心、养天性,才算是事天奉天无所懈怠。崇伯之子大禹,是透过厌恶美酒,来照顾赡养乾坤父母的;颖谷守疆界的颍考叔,是经由点化英才、培育英才,而将恩德施与其同类。不松懈、继续努力,以使父母达到欢悦,这便是舜对天地父母所贡献的功劳;顺从父命,不逃他处,以待烹戮,这是太子申生所以被谥为“恭”的缘故。临终时,将从父母那里得来的身体完整地归还给乾坤父母的是曾参;勇于听从以顺父命的是伯奇。

《易经》的乾卦,表示天道创造的奥秘,称作万物之父;坤卦表示万物生成的物质性原则与结构性原则,称作万物之母。我如此的藐小,却混有天地之道于一身,而处于天地之间。这样看来,充塞于天地之间的(坤地之气),就是我的形色之体;而引领统帅天地万物以成其变化的,就是我的天然本性。人民百姓是我同胞的兄弟姊妹,而万物皆与我为同类。

及时地保育他们,是子女对乾坤父母应有的协助。如此地乐于保育而不为己忧,是对乾坤父母最纯粹的孝顺。若是违背了乾坤父母这样的意旨,就叫做“悖德”,如此地伤害仁德就叫做“贼”。助长凶恶的人是乾坤父母不成材之子,而那些能够将天性表现于形色之身的人就是肖似乾坤父母的孝子。

富贵福禄的恩泽,是乾坤父母所赐,用以丰厚我的生活;贫贱忧戚,是用来帮助你成就一番事业的。活着的时候,我顺从(乾坤父母所要求的)事理;死的时候,心安理得,我安宁而逝。

天子是我乾坤父母的嫡长子;而大臣则是嫡长子的管家。“尊敬年高者”(的意义),乃是为了礼敬同胞中年长的人;“慈爱孤苦弱小者”(的意义),乃是为了保育同胞中的幼弱之属。所谓的圣人,是指同胞中与天地之德(案:指健德与顺德)相合的人;而贤人则是其中优异秀出之辈。天底下无论是衰老龙锺或有残疾的人、孤苦无依之人或鳏夫寡妇,都是我困苦而无处诉说的兄弟。


赏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四句)。作为儒学的经典文献之一,张载的《西铭》在传统社会即备受赞誉而传诵不绝,其根本原因在于,这篇铭文虽然仅有250余字,但却为人们安身立命构筑了一个共同的精神家园,而且为社会理想蓝图的构建提供了一个弘阔的境界。直到今天,这篇铭文所描述的价值理想,所展现的人生追求,仍然有着积极而丰富的意义。

张载认为,佛老的盛行和儒学的衰微,是导致当时社会价值体系多元冲突的思想根源。张载批评佛道二教,“彼语寂灭者往而不反,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佛教否定现实世界的实存性而追求自我的涅槃寂静,道教否定现实世界的运动性而追求个体的长生久视,虽然二者立言本旨有所差异,但都否认社会存在的整体性、实存性,失却对社会现实的关怀,抛弃了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因而不是合乎世界本真和社会需要的价值观,要解决社会问题,就要弘扬积极入世、关怀现实的儒学价值观。故张载以千古寥寥之勇,造道关中,与佛老计得失,为儒学阐新命,他仰思俯读,博闻强记,稽天穷地,探赜索隐,终其一生而未尝止息,最终立足于当时的社会实际,确立了以儒学为价值本位、以“天人合一”为理论特色的哲学体系。《西铭》正是张载哲学思想和价值理念的集中表现。

张载以社会现实为终极关怀,他所要继承的,是以孔孟六经为代表的儒学价值观,他所要确立的,是以博大胸襟关怀社会、关注民生的现世主义。孔子道“仁”,孟子言“善”,张载则认为“仁”是人的价值本性,提倡以“仁”为本的价值取向,这是张载对孔子仁学和孟子性善论的综合发展。在张载看来,“仁”并不仅仅意味着对与自我有亲缘关系之人的孝悌友爱,而是对包括自我、家庭、社会、自然等所有存在的无限的、普遍的关爱,将这种源于自然、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推及社会中所有人乃至宇宙万物,是张载价值理念的基本取向。

《西铭》反映了张载试图通过提倡孝道来整顿社会道德、稳定社会秩序的愿望。围绕着这一宗旨,《西铭》将社会秩序视为家庭秩序,整个论证由宇宙秩序到社会秩序,再到家庭秩序,致使宇宙秩序、社会秩序与家庭秩序之间一脉相承,三位一体。

就思想内涵和理论宗旨而言,《西铭》表达了爱的主题,也就是“民胞物与”。通过“乾父坤母”→“民胞物与”→仁民爱物→无怨无违的依次推进,致使爱贯穿其间。爱是《西铭》的逻辑主线,从宇宙境界、天地境界、人性境界、人生境界最终落实到伦理、道德境界。在这里,如果说宇宙、天地、人性和人生境界是背景、是前提的话,那么,人生和道德境界则是结果、是重心。因此,在表达爱之主题的时候,张载把重心放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通过宣称人与人同禀一气而生,皆是同胞兄弟,进而让人“立必俱立”、“爱必兼爱。”(《正蒙·诚明》)必须指出的是,《西铭》所论之爱是一种等差之爱。《西铭》的主要目的是把宗法等级社会描绘成一个大家庭,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地位的不同说成是家庭成员内部的分工。为了使这个大家庭得以安宁,家庭内部所有成员都必须服从大家庭,也就是宗法社会的整体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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