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⑴台城:陈元龙注:“晋明帝咸和年间新宫成,署曰建康宫,即今所谓台城也。”六朝时称宫省为“台”,故呼禁城为”台城“。故址在今南京城北玄武湖边。此词当作于金陵。《齐天乐》一名《台城路》,即用此词首句为名。
⑵蛩:即蟋蟀。其声似劝人机织,一名促织。
⑶韩偓《倚醉》:“分明窗下闻裁剪。“这里写逆旅无聊的情况。
⑷言天气渐冷。就字面说,类似六朝邱巨源《咏七宝扇》:“卷情随象簟,舒心谢锦茵。“从意思说,又似唐柳宗元《行路难》:”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当。“桃笙即簟,竹席。此盖借时节寒暖变迁,而有感于世态人情。
⑸《晋书·车胤转》:“夏月则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縤以稀疏得名,是极稀薄的布,可以透亮的,字亦通作”疏“。或作”练“字,非。这里只借典故来说夏天所用的有些还在,不必真有囊萤照读这样的实事实物。
⑹作者曾客居荆州,据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所附年表,列在哲宗元祐七年以前,作者三十多岁,大致不差。谭献评:“应‘殊乡’“,语很简略,美成,杭人,金陵,荆州,对他来说,都是他乡,而荆州是少年羁旅(见《琐窗寒》词),秣陵是晚年寄迹,却有不同,一意分作两层,就将今昔之感说出了。
⑺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全唐诗》卷572)陈注引贾岛诗,”生“作”吹“,并云:”后人传为吕洞宾诗“。美成是否到过长安,也很难定。汲古阁本《片玉词》卷下《西河》词,有”长安道,潇潇秋风时起“云云,但毛注云”清真集不载“。今陈元龙注本亦不载。此词真伪尚不可知。既云”空忆诗情宛转“,已明说这里引用古诗。词义尽可借指汴梁,追忆少年时在京的朋友,较”荆江留滞“更推进一层,不必拘泥于唐人原句的地名。
⑻篘:漉酒竹器,亦可作动词。《唐诗纪事》卷65引杜荀鹤断句:“旧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这二字叠用,却非一般的叠字,其上一字均为名词,下一字均为动词。
⑼《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声。’”
⑽陈注:“晋山简每置酒辄醉。儿童歌曰:‘山公出何许,往至高阳池,日日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亦见《世说新语·任诞》,而文字略异。
⑾陈廷焯:“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杜牧《九日齐安登高》:”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本片虽无题目,观“凭高眺远”云云,盖亦是重九之作。《清真集》中艳词居多,此词辞意皆胜,惟意境似衰飒。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地点,周济谓“此清真荆南作也,胸中犹有块垒。”(《四家词选》)从首句及内容看,当是作于金陵(江苏南京)。时间当在知溧水县前后。周邦彦于元祐八年(1093)三十八岁时调知溧水县,绍圣四年(1097)升迁国子主簿。
上片起拍“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在眼前展现一片秋景萧条,客子秋心寥落。台城在金陵,金陵乃六朝旧都,自隋唐以来,文人至此者,每易引起盛衰兴废之感。如唐末诗人韦庄就感到“六朝如梦”(《台城》)。而现在的台城更是草黄叶枯,“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更使人有满目萧然之感。“又”字起递进连接作用。殊乡作客,已经够使人惆怅了,更何况又遇上晚秋时节,“众芳芜秽”,殊乡客子更难以禁受了。词意递进一层。陈廷焯认为“只起二句便觉黯然销魂……沉郁苍凉,太白‘西风残照’后有嗣音矣。”起首造境便为全篇意蕴定下基调。
自“暮雨生寒”至上片歇拍全从殊乡秋晚生发开去,一路铺叙,渲染“殊乡又逢秋晚”的惆怅心情。“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蛩,就是促织,因鸣声“唧唧”,好似织机声响,故名。晚秋之夜,本已渐凉,加上秋雨,顿觉寒生了。更何况词人情绪低落,更觉周围寒意更深,深阁妇女已在“寒衣处处催刀尺”,(杜甫《秋兴》)开始缝制寒衣,准备过冬了。以上是从客观事物层层渲染,使前面所描摹的秋色显得更浓了。从“云窗静掩”起,就作者主观方面进行勾勒。“静掩”,没有什么人来往,烘托出一种幽静的孤寂感。这种主观感受又是词人所处客观环境在心理上的反映。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蕈”。罗裀,就是罗绮垫褥。花蕈,就是精美的竹席,词中天气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韩偓《已凉》),撤去竹席,换上垫褥是必然的,而且年年如此,为什么要“叹”呢?“叹”,就是词人惊秋心情的流露,感慨时光流驶,节候变迁,所以撤去“花蕈”用“顿疏”,换上“罗裀”用“重拂”,都透露了词人对光阴迅速的敏感,对自己老大无成的叹息,用辞十分精细。“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虽然时已晚秋,夏天的生活用品用不上了,但綀囊却还留着,露萤照我读书。綀,音疏,稀薄布料。这里用车胤囊萤典故。《晋书·车胤传》:“(胤)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读书。”当然,周邦彦不比车胤,不至于“不常得油”,这只是说,他虽有他乡作客、宦海浮沉之叹,但他志在诗书,不汲汲于富贵,不想“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修身洁行,志趣高尚,书生本色,不负初衷。此乃借古人之高境界以表示自己的高境界,如王国维所云:“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这上片歇拍两句没有将惊秋发展为悲秋,而是荡开一笔,使词意转向高雅旷达,这是一个关键处。
下片转到对故人和往事的追忆。“荆江留滞最久”,周邦彦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出任庐州(合肥)教授至调任溧水之前约有七八年时间,他曾留滞荆州。据王国维推断,他在荆江“亦当任教授等职”(《清真先生遗事》),年方三十多岁,他这时在金陵,怀念荆江故旧,但却从对方怀念自己着笔。如果只写自己怀念荆江故旧,则荆江故旧是否怀念词人不得而知。而推想荆江故旧怀念自己,则自己对荆江故旧的怀念便可不言而喻了。言简而意明,笔法巧妙。“渭水西风,长安叶乱,空忆诗情宛转。”这是化用贾岛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长安借指汴京。周邦彦于神宗元丰初以布衣入汴京为太学生。元丰六年(1083)升太学正,直到哲宗元祐二年始离汴京外任庐州教授,他居留汴京时间长达十年之久,正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时期。他任太学正,“居五岁不迁,益尽力于辞章。”(《宋史·本传》)据陈郁《藏一话腴外编》所载邦彦佚诗《天赐白》、《薛侯马》都是在汴京时期作的。陈郁称赞他的诗“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补之)、张(耒)皆自叹以为不及”。可见其诗才之高超,只是为词名所掩而已。此时,他想到汴京也正当西风落叶的晚秋,追忆从前这时候二三好友,风华正茂,以文会友,吟诗唱和,诗情宛转,其乐何极、至今回首,乃如电光火石,幻梦浮云,徒增感慨。“凭高眺远”一句从词意看本应放在“渭水西风”之前。“渭水西风”三句正是凭高眺远所见到的想象中景象。而就格律看,只能置于此处,作为补笔,收束上文,以舒积愫。可是关山迢递,可望而不可即,情怀郁郁,惟有借酒消愁,举杯一醉。“纵玉液新篘,蟹螯初荐”玉液,美酒,篘,漉酒的竹器,此处作动词用。“蟹螯”典出(《世说新语·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一种不为世用,放诞不羁的行为,作者的意思是说,他也要像毕茂世那样,一手持海螯,一手持酒杯,直到醉倒山翁。山翁指山简,晋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之幼子,曾镇守荆襄,有政绩,好饮酒,每饮必醉,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醉归,酩酊无所知。”(《世说新语·任诞》)周邦彦以山简自喻,也可看出他当时心态。“但愁斜照敛”,忽作转折,似与上文不相连贯,实则一意承转,他正欲饮玉液,持蟹螯,如山翁之醉倒以求解脱愁思,然而不行,当淡淡的落日余晖洒在“绿芜凋尽”的台城道上时,一片衰草斜阳,暮秋古道的苍茫景色,摇撼着他的心弦。上片节候推迁,流光易逝的感慨,再次充塞胸臆:岁月如流,人生有限,寸阴可惜,去日苦多,他不免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的迟暮之感。所以陈廷焯说:“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白雨斋词话》)
那么,周邦彦滞留金陵时,年不过四十左右,何以就有迟暮之感?这只要看他于哲宗元符元年(1098)写的《重进汴都赋表》中一段话,便可大略知道:
“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漂零不偶,积年于兹。臣孤愤莫伸,大恩未报,每抱旧稿,涕泗横流……”
北宋新旧党争激烈,对周邦彦的仕宦生活有一定的影响,因为他“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他自元祐二年至绍圣四年,外任庐州教授,滞留荆江,调任溧水,十载漂零,过着“漂流瀚海,来寄修椽……憔悴江南倦客”(周邦彦《满庭芳》)的生活,心情抑郁寡欢,他留金陵时,正是在十载“漂零不偶”的期间之内,所以他在词中惊秋感物,怀念故友,借酒消愁,迟暮之感,都与他的生活遭际有关。因此,全词感情亦极沉郁顿挫,陈廷焯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此词笔法迂回曲折,感情沉郁顿挫,是其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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