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笑:“说是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自寻轻生。——凌仙姑可曾听得这传闻。”
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稳便,只是随意聊聊,不必拘礼。”
②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凌仙姑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据说翡翠并没在他两个之间裁决。”
“老爷,杀死李琏、陶匡时的果真是冯里长,那么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释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无法查明冯岱年与秋月一案的关系。但我总有这么一种想法,红阁子里发生的三起杀人案是联贯一气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瓜连,也即是说与冯岱年也有干系。只是目下尚未寻着证验。”
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当时翡翠正走红时,都有谁人热恋追求,抢着要出巨金与她赎身?”
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日两日吐一点,反觉清爽。老爷,刚才说什么来了?”
“那么,翡翠最后选中了谁?”狄公心忖问到了最后关头。
“凌仙姑可还记得这乐苑里的?”
马荣道:“老爷全信了适才瘟猪的一番话。”
“不错。那个陶匡时对翡翠可谓是一往情深,或许正是为了翡翠才自寻短见的。”
狄公、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不敢出一声大气。
“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了。
“凌仙姑当年艺名叫什么?”狄公开言便问。
银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你了。”
注释:
狄公道:“劳动凌仙姑,本官这就叫一顶凉轿送你回家。”
狄公暗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认得。——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比我晚染上时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于感伤,声音有些异象。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早是你那虾蟹朋友眼尖,不然,这迷雾待儿时廓清?”
“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吐音犹如鸳啭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觉大惊。
“当时可有一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着翡翠。”
①翕:读‘西’,闭合,收拢。
李琏垂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船设毒计,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为何冯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将女儿许与贾秀才,正是未雨绸缪。——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儿唱得好听,受人仰慕。十九岁上染了时疫,险些丧命。”
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她见狄公三人来了,小声道:“我已雇轿将凌仙姑接来这里,正在轩厅等候哩。此刻院里无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
狄公点点头,目光沉毅:“是的。正因为此,冯岱年盛怒之下将李琏杀了。又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样手段杀了陶匡时。”
马荣道:“恰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有时翻白眼转思。他明白了我们只是虚声吓唬后,颇后悔轻易吐出那一番话来,故尔后面许多要紧的话又缩回肠子里去了。老爷,我们对这瘟猪,还须好好压榨,才有油水。”
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道:“你且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会会一人。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去红阁子。”
马荣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坐轿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这凌仙姑一席话,几如历劫度世,七情颠翻,五内惶乱。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有头绪。”
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起,憋闷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觉舒鬯③十分。”
狄公释道:“杀李琏的必是冯岱年无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计得手。视为秘篆,如医家验方一般,往往反复套用。——冯岱年与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个可疑人物。一具勘实,便须绳之以法。”
“冯岱年固是个美少年,又忠直老诚。但我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憨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了妻室儿子。”
“老爷问这事,幸还记得清爽。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仅这乐苑里的,还有金华的,杭州的,甚而京师来的,一时也记不全了。”凌仙姑声调凄凉.
“老爷说的是温掌柜吧?我也认得。这个人心思狠毒,专一仇视女子。他也赠给翡翠许多值钱的首饰,但翡翠从不屑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么?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了京师。”
“李琏果真依温文元之计行事了?”马荣又问。
马荣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两个,抑还是一时大意,尚未觉察他的隐私。
狄公又问:“听说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冯岱年。当时只有二十四岁,风流倜傥。——这话可是实?”
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并非自杀,而是吃冯岱年杀死的。”
“当时这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认识?”
凌仙姑脸上闪过一阵抽搐,艰难地哮喘,干瘪的额头沁出密点点的汗珠。银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坠倒。
老妪听得有人声进来,忙抬起了头。一对瞎眼对着门口。——脸上的麻花已损坏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痨病日深,两颊反透出一二丝胭脂红来。
“这乐苑里亦有两人,最有名声。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与翡翠两个相继谢世。”
凌仙姑仰头回忆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缓缓说道:
忽而她听到陶德的喘气之声,有些惊慌:“老爷身边还有何人?听他这喘气,便知是个晓得内情的。”
两人说话已到白鹤楼,会合了陶德一齐来藏春阁见银仙。
凌仙姑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恶意诬毁。陶匡时、冯岱年丱角②之交,礼义相投,决不会为一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蓄念杀人。老爷千万莫信那不实之言。据老奴婢听得,他两个或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作主裁选。一旦选中一个,另一个须有君子之盛德,为他们祝贺。”
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一同进去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都关合了。只见一角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个老妪,体瘦如柴,形同鬼质。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稍梳平,抹了油。
一群姑娘哼着曲子从窗外嬉笑喧嚷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痴呆,嘴角翕①动了几下。
③鬯:读‘畅’,义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