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两位也是在工作吗？”也许是遏制不住好奇心，泽村问道。在干农活期间，他大概就已经很好奇多田和行天在做什么。
但是，吃闲饭吃到第三个年头，再怎么说也太长了点吧？
老冈说过，今年正月里应儿子儿媳的邀请去温泉，所以本以为大概用不着例行监视了……结果还是在劫难逃啊！多田感到沮丧。看样子老冈是旅行回来刚安顿好就又惦记上了公交的运行状况。
幸亏居住着处境与情况形形色色的人们，多田才能在真幌市作为便利屋生活下去。
多田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真幌市内的商品房。多田进汽车公司工作后，他父母趁机卖掉房子，回了共同的故乡——长野，而今耕种着一小块田地，身体似乎还硬朗。
说到底，一个早已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会心烦意乱地说自己“跟爸妈处不好”，或是“怕小孩”吗？“管他呢”这样的念头，多田心里确实有；实际上，行天看着丝毫不像有烦恼的样子，多田只是从行天偶然的一个眼神或表情中自说自话地感受到危险的阴霾。
“天气这么冷，真是难为你们了。”
离车站稍远处，有一片密集的独栋住宅区。那是将旱田和小山冈改造成住宅用地后建的房子，在泡沫经济时期达到顶峰，因此也有些房子筑龄超过三十年。现如今，很多情形是，孩子独立了，丈夫又从公司退了休，只有夫妇俩住在里面。
当暮色越发浓重的时候，行天开口说道：“喂，多田，发现没有？”
“那边也是？我看这一带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冈先生的土地吧？”
“那条卷毛狗啊！那可是轻易不肯回家的呀！”
老冈不理行天，兀自把一个活页文件夹塞给多田。里面夹的纸上有他亲手抄写的时刻表。多田的工作就是，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每当有公交车进站，他就在纸上记一笔。这是一项单调的作业，关键在于如何同无聊作斗争。
行天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伸过来，右手小指根部一圈严重的伤痕进入他的眼帘。上高中的时候，由于工艺课上的那场事故，行天的小指一度被切断。小指飞上半空又落在地板上的情景，多田也曾目睹。
真幌市居住着境遇各色各样的人们，单纯用“住宅城”一词无法完全概括。在这里，既有正在养育孩子的年轻夫妇，也有老人，有学生；还有继承了祖上代代相传的土地，从事第一产业的人，以及到东京都中心的公司上班的人。
“不赶在澡堂关门之前结束工作的话，身上味儿肯定够大的吧。”
多田和父母，关系不好不坏，不过不太交流，顶多就是偶尔打个电话报告近况，或从父母那里收到难看的蔬菜。多田几乎不会做菜，因此蔬菜基本上做成沙拉，无论细细的萝卜还是卷得松松垮垮的卷心菜，一味地切碎了淋上蛋黄酱食用。虽然感觉成了一条虫子，但体念到父母的一番心意，又不好丢弃。白菜和南瓜到底还是焯了吃。
真幌市的一部分居民，说得好听点是充满热情，但总之是怪人。对以讲常识自居的多田而言，每一天都在隐隐胃痛。
露露和海茜笑着挥手道。看样子食材还剩下许多。
事务所的室温与室外的空气一样寒冷彻骨。行天立马笔直走向沙发，裹上了毛毯。多田则动手收拾矮几上零乱的杯子及一次性筷子等；趁着用水壶烧水之际，他把双手靠近煤气炉，借此把指尖烘热。
“你在干吗！别忘了我们是接受了委托，正往冈家赶呢！你还有空跟鸽子玩儿！到底想要自由到什么地步啊，你！”
“嘿嘿嘿！”行天发出连声怪笑，“要不唱歌吧？”
“其实，建筑物这东西，在考虑‘该怎么样弄好呢’的时候是最叫人开心的。”老冈辩解道，“我想啊，要是钱不够，改种板栗或者梅树就行了，所以风风火火地就干了。”
行天微微扯动两颊的肌肉，说：“让个孩子干活干到深夜，还不是如假包换的虐待？”
“你就没想过想点办法吗？”
决不再为这家伙操心，决不再尝试同这家伙认真交谈！多田拿出铁的意志，转过头去。
从沉思的深渊浮上水面，多田出声招呼行天，然而行天却不知不觉间从他身旁消失了，多田变成跟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搭讪。面对那女性投来的狐疑的目光，多田慌忙道歉，念叨着“死哪儿去了”，转头四顾。
“多田先生，两个大男人过年也没怎么办年货吧？这些请你们吃，至少过一个悠闲的新年。来年也请多多关照！”
“那蔬菜，便宜吗？”
“哎——”
是行天春彦。他正趴在事务所的沙发上，拿炖菜当下酒菜，时不时歪歪杯子抿一口。大概是决意体现懒年应有的过法，连日来，除上厕所外，没见他有过直立的姿态。
“说起来，最近确实见不到那种强行推销了呢！”
太太就和丈夫一起待在隔壁的茶室，多田不经意地朝那边张望；也许是太太也同样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多田的动向吧，于是四目相接。见多田手上拿着照片，太太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近似于笑的样子。
海茜冷静地把话头引回正题：“总之，卖蔬菜的车就停在路边哦！货斗上支着篷子，是一辆蓝色的小皮卡。”
这回也还是泽村回答：“是的。您知道？”
多田惊讶于他冷漠的口吻，责备道：“那也太夸张了吧！”
到底还是来了。新年惯例，来自老冈的委托。
“在卖蔬菜吧？是为了宗教？”
多田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行天讲常识，那才真叫徒劳到了骨子里。虽然多田通过和行天的共同生活，被强行培养出了达观与宽容的精神，但一想到跟这个既非家人也非情人又不是朋友的男人一起迎来了第三个新年，他就实在忍不住长叹。
此前一直沉默的行天冷不防放下筷子问道。看样子炖菜里的魔芋吃光了。
多田委婉地将门松还没撤就被迫出动的怨恨和厌烦之情交织其中，不过自然，这种事老冈是不会在意的。他招呼多田和行天走进庭院，当即告知所为何事。
“闲极无聊呗！”
领头人模样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他出声向多田和行天打招呼。正是刚才远远地点头致意的那个男人，工作服的胸前绣着“HHFA泽村”。
“不过我觉得，跟我们相比的话，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正派又老实巴交。”
看见多田和行天从公交车上下来，秃顶的老冈兴冲冲地跑到门口来。
“买蔬菜的人，车站背后想必也没那么多吧？”
“没事，便利屋。”
唱什么歌？两人沉默了，恰似在等待着从汽车尾气中传来优美的旋律。
海茜比露露讲常识，她身形瘦削，黑毛衣配蓝色牛仔裤，一身朴素的打扮；手里拿着一个大保鲜盒。
两个人生活，三根萝卜也太多了，多田心想。
“嗯——刚才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呢。”行天嘟囔道。他还会对别人感兴趣，真是无奇不有。
市民坚实可靠的双脚——横中公交正是为着这种时候存在的。
露露和海茜自说自话地从厨房拿来杯子，也喝起酒来。
“啊？”
“我们也整个儿被俘虏了。”海茜双臂抱胸，稍显不高兴地说，“事后仔细想想，也完全可以认为，那对夫妻为了卖蔬菜，巧妙地利用了孩子的存在。这话会不会太一针见血了？”
我本来就拥有足够强大的自制心。倒是你，算我求你了，赶快绑上绷带吧！
“你们能喜欢醋拌萝卜丝，太好了！”海茜微笑着说，“好像有相当一部分男人讨厌醋的味道，所以我还担心呢！”
行天似乎这就转头想别的事了，也不管多田正憋着一肚子火，朝他抛出另一个疑问：
为了前往位于真幌站前的公交终点站，多田和行天需要横穿南口转盘，他们和要回车站背后公寓的露露和海茜在此处告别。
“换作你，你敢反抗爸妈？”行天带着几分嘲讽说道，“面对正在向善行迈进的爸妈，你敢说‘我才不管什么蔬菜怎么样呢！给我吃肉’吗？”
这位如此讲究常识且温和的女性，究竟是哪里弄错了，才会跟老冈结婚的？每回来冈家必定感到的疑问，今晚也在多田心中产生了。老冈和冈夫人不只是结了婚而已，他们还让家庭生活美满地持续下去。
虽然感觉到他将关心的对象从“横中公交”微妙地切换到了“老年人”身上，可多田还是老老实实地插话附和道：“说得没错。”
收拾完吃好的容器，多田站在水槽前刷牙。行天也不管刚吃好饭，就在地板上做起了腹肌运动。明明才说过“今天错过了洗澡时间”，他这厢为何又要做一些出汗的动作？！
“吃完就睡了，忍忍吧。”
多田和行天，并非能就往事相谈甚欢的那种温馨关系。相反，多田一天里头至少想三回“行天打算赖到几时啊”；而行天一天里起码要提三次休息：“喂，多田，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结束了行不行啊？”由此可见，他对于自己跟多田的关系是冷是热，是无所谓的。行天几乎只字不提小时候的事，多田也找不到机会或动机询问些什么。
当初，听行天说他没地方可去，多田没多想便允许他住下了。也由于高中时代的那件事让他对行天多少感到有些歉疚。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东西怕人偷的，随他去好了。那段时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还拖着尾巴，多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
“说起来，”一味的沉默也叫人发窘，多田于是找起了话题，“马路对面变成农田了呢。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是停车场。”
行天抱怨归抱怨，还是停止给鸽子喂食，再次跟着多田往前走。
这阵子才终于感到似乎能够真正地向前迈步了，觉得似乎能够允许自己追求光明的东西、温暖的东西了。心境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变化，行天的疯疯癫癫也可说是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多田也很感谢他。
从起居室的窗户漏出的灯光，映得小石子微微泛白；院里叶子凋零的树木，将瘦骨嶙峋的手指般的枝条伸向黑暗的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眼；从三人口中漏出的白色气息淡淡地飘散。
露露对工作有热情，总是化好完美的妆容等候客人。化得太浓，与其说是妆容，不如说到了“面具”的境界。有关客人的动向，她恐怕也不会疏于调查吧？
“怎么有两个镜饼？”
“那么，再见了。有什么事的话，请打电话。”又怕被叫出来干一些离谱的事情，所以也没忘加上这样一句，“可能的话，请选要打扫庭院或者整理储藏室的时候。”
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将照片放回衣柜背面。
“一点也不。”
行天露骨地摆出臭脸俯视着老冈。行天跟老冈脾气不合，一见面就像小学生似的吵架。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领会那个故事里有关火柴的定位吧！当时难道不是生活必需品吗？或者她打算卖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
“穷到骨子里了。”
实在太过无聊，他俩借助亮起的街灯注视着对面，那边似乎也觉察到了他俩的视线，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身影朝他俩远远地点头致意，多田和行天不由自主地像缩头的乌龟那样跟着回礼。
“这里是我的事务所兼住家！早都年过三十了，可瞧你那副熊样，就不觉得难为情吗，你？！”
然而，此地却有一个男人搅乱多田内心的安宁。
“山城町的老冈！”老人的声音大大地震颤着多田的鼓膜，“我忍无可忍啦！”
你就是个吃闲饭的，凭什么擅自跟顾客交涉？多田正打算加以制止，行天却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
行天严肃地总结道：“所以，今后也请放我一马，别让我长时间坐在长凳上。”
多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大楼前面的那条小路上，偶尔响起有车开过的声音。事务所在二楼，每当这时，天花板便被车前灯的灯光照得隐隐发白。
“我说，行天！”
“酱油跟海鲜，要哪样？”
“两位便利屋先生呀，果然冷冷清清地两个人过新年哦！”
露露也叹息道。对于买了蔬菜这一行为本身，她似乎并不怎么后悔。想必那孩子十分天真可爱，值得她这样做。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当真多种多样且充满谜团。身为便利屋，他走进了许许多多个家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夫妻、情侣及亲子关系，没有一个形式是相同的。
“哎呀呀，着了！”
“喂，多田，烫个酒呀！”
假如把所有地雷一枚一枚地踩爆，他就自身难保了。但求按照一成不变的步调，一脸若无其事、毫发无伤地通过雷区——多田是这样想的。
便利屋这门生意的关键所在，便是尽量避开地雷。多田向右转，穿过黑暗的庭院朝门口走去。
“身体倒没什么不舒服。不过，也到了阿弥陀随时可能来接的年纪啦！”只见老冈把刮得锃亮的脑袋一摇，催促多田和行天到公交车站去，“好啦，快去快去！”老冈本人则转身回主屋。转身一刹那瞥见的目光，隐约闪过和脑袋相似的亮光。
行天坐起身，拿起一次性筷子，一边往盛炖菜的盘子里伸筷子，一边说道：“工作的话，我在给多田你帮忙；房子的话，这里不就有吗？”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们是南口转盘那个团体的人吧？”
在都立真幌高中的时候，他跟行天的确是同学。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他们不是朋友，甚至不曾交谈。
就在他俩站在院子中央七嘴八舌的时候，玄关的拉门开了，老冈探出头来：“吵死了！你们怎么还在那儿！”
多田隔着矮几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
“你吧，没准改名叫‘多田顽固’更好呢。外加开发一种‘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之类的东西。”
便利屋需要进入别人家中工作，多数情况下必然会窥见委托人及其家人的私事。
还没得出结论，多田便在日期即将变更之前坠入了梦乡。
“不把两样都吃了补充能量的话，睡着的时候很可能会冻死。”
“哎呀，是吗——？”露露侧了侧脑袋，“车主可是一对看起来正派又老实巴交的夫妻哦！对吧，海茜？”
“不过吧，这回也是这样得出了‘并未延趟’的结论。”行天凑到老冈手边，手指戳着夹在活页夹里的纸面给他看，“你白天说过，这回是最后一回委托监视，说话算话吗？”
“也是哦！”行天友好地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
“大概多少？”行天提了一个冒失的问题。
“怎么说？”
公交车在多田不监视运行状况的日子里当真延趟了？或者只是老冈的错觉？虽然不确定是哪一种情况，但老冈坚持说“横中在延趟运行”已经有好几年了。多田并不认为那是基于恶意的胡乱找碴。用不着再进行徒劳的监视固然叫人高兴，可他担心，摘除了对横中的这份执念后，老冈万一得了老年痴呆怎么办。
JR真幌站的背面，过去好像是蓝线地带。也许是遗迹尚存吧，此地现今仍有一条稍显冷清的风俗街。在与铁路平行流淌的龟尾川沿岸，建有一排可疑的平房，露露和海茜等妓女就在里面等客上门。渡过龟尾川，就是神奈川县。那里，大型情人旅馆林立，一对对快步行进的男女天天夜里被吸进去。
至于老冈是否在策划什么行动，跟他多田无关。不对顾客的事情探头探脑，是便利屋的必备素养。
行天此时正同一个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男子一起给聚集到广场上的鸽子抛喂面包屑，并且恰恰站在“请勿给鸽子喂食”的告示牌前。
“人在这世上做的事情，有不叫无为的吗？”
海茜在行天身旁坐下，诧异地问道。矮几上摆着真空包装的镜饼，不知为何，矮几的对角线上排列了两个。这也是行天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
“真搞不懂啊！”多田自言自语道，“到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年纪，居然还愿意陪着老爸老妈。我想，南口转盘这儿，被朋友看见的概率也很高啊！”
“当然，大伙儿总想到一起去。”海茜接过话茬说道，“结果，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出来逛的人总变得很多。”
长期的共同生活并没有虚度，遗憾得很，行天说了什么，多田都听懂了。“情人旅馆门口。”停车场的入口处确实有一家情人旅馆，挂着沙沙作响的塑料窗帘。有那么一间旅馆没错，但是他这比喻指什么？
“那种地方居然还有什么田？”
“‘由于他们过于赞美在家亲手做饭的重要性，正跟真幌的饮食店闹纠纷’，这事儿，从我们的顾客那里也听到过一些。”
“呃？”
“我对横中公交还不至于关心到这个程度。”
“对对，是这样的哦——”打算从海茜的盘子里掠夺鸡肉的露露，像个兴奋的指挥一样挥舞着筷子，“那对夫妻哦，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在卖蔬菜哦！”
露露语出惊人，多田直接无视。胃壁再磨下去，胃本身即将消失无形。
绝对是撒谎。但是，多田决定佯装浑然不觉地告辞：
行天讨厌和小小孩接触，避之唯恐不及，甚至用“最怕”一词都不足以形容。个中缘由，似乎就在于行天本人的童年时代，多田不由自主地这样揣测。只要共同生活了整整两年，就能够从各种各样的事情上推测出来：“这家伙，多半跟爸妈关系不融洽哪！”
“哎，都是过去啦。如今已经卖掉相当多了。”老冈说着把茶杯放回茶托，“对面的土地是租出去的。”
没错，通称“HHFA”。以前给多田派发过传单的，还有露露和海茜碰见过的经营蔬菜销售车的，大概都是这个团体。看样子他们今天也热情洋溢地在站前开展着宣传活动。
“乘一趟出租车，得花一千五百多日元呢。”
没想到行天有一天也会担心我。多田犹如注视着刚出生的牛犊站起来那般备受感动。
“当然是走回去。”怕被发现自己忘了这事，多田沉着地断然说道。
“卖火柴的小女孩策论”似乎也告一段落了，行天含了一嘴的醋拌萝卜丝，他指着挂在嘴边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嘿呃呃啊嗯哈”地笑着。
但愿是因为上了年纪变得不那么尖锐了。多田把活页夹夹到腋下，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下，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了。
多田曾在和妻子离婚之际大受打击，以为再也无法恢复了。不过以为归以为，现如今仍旧顽强地活着、生活着，但从公司辞职，开了这间便利屋，或许可以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是远因。他搬出和妻子住过的那套杉并区的公寓，刚回到真幌市的那阵子，跟谁都不想深入交往。他父母了解离婚情由，大概也明白了多田的这种心思吧，他们只是从长野委婉地表示了含蓄的担心，并没有跑来横加干涉的意思。
“总之，你就是得去冈家！”
在真幌车站背后，那些无从判定是勇敢还是愚蠢的微妙的男人心，似乎在全年无休地反复上演着悲喜剧。多田对风月方面的事情不了解，只能点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对对，”老冈脸上喜色不消，再次点点头道，“他们是为了崇高的理想和理念，在燃烧激情吧？这些家伙真让人佩服。”
街道上来往车辆的数量，已经跟平常的工作日持平了。三只乌鸦飞过铅灰色云朵低垂的天际；时值下午，哪怕竖起夹克衫的领子也遮挡不住寒气钻入肌肤。行天穿着黑色大衣，裹着围巾，随随便便地倚靠在长椅的靠背上。
和往年一样，岁末，大扫除的委托蜂拥而至，在慌张忙乱中度过了。才一开年，又和往年一样，开始门可罗雀了。便利屋在新年门前饰有松枝期间是谈不上工作的。今年也是，只在一月四日接到过一单事出突然的看护小孩的委托，其余每一天，就只是把冷冻的炖菜用微波炉加加热吃下肚。“但愿清闲无事，静待门松撤下！”——一面这样祈祷着一面悠然睡觉过个年，也快到结愿的日子了。只要今天一月七日平稳度过，就说明神明确实听见了多田的小小愿望。
见行天冷不丁单刀直入，多田惊得险些咳嗽起来。除泽村以外的三个男女，脸上始终保持着和和气气的表情，不知所措似的交换着眼色，可就是不打算开口说话。泽村也默默看了行天好几秒钟，然后浮起温和的微笑。
“你心里大概盘算着把我惹火了，好让我叫你‘老老实实在事务所待着’吧？告诉你，没门！”
“什么叫想点办法？”
“这个——行天，自从你跑过来，到这个新年，居然都已经是第三年啰！”
海茜望着炖菜的盘子应道。由于行天的关系，魔芋已经消失了踪影，总觉得整体上呈现一种越来越浓的茶褐色。作为仅有的一点色彩点缀，多田有意识地分盛好胡萝卜之后，再往纸盘里分盛芋头和鸡肉之类。海茜显得十分高兴，把炖菜当下酒菜吃。
那又怎样？像是读懂了多田的疑问，海茜立刻补充道：
车头灯照亮黑暗的路面，前往真幌方向的公交车来了。“再见。”泽村说着，代表他们轻轻点点头，四人随即整齐有序地踏上了公交车的台阶。
多田感到不安：不去触及可能存在的痛楚的核心，对它视而不见，就行了吗？
对呀，今天没开小皮卡过来。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行天，算我求你了，闭嘴吧！多田在心里念道。你要是指昨晚吃的东西的话，那可不叫年糕汤，那叫杂烩粥，而且还是你在便利店买的速食包。
位于站前的南口转盘，是真幌市内行人来往最为频繁的广场，无论哪个时间段都被工薪族、学生、购物客等塞得拥挤不堪。这里有鸽子，有在长椅上稍事休息的街头流浪者，还有未经许可便进行街头表演的人、演奏音乐的人、派发面巾纸的人。
“所以才叫‘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吗？”多田理解了。
“高中同学。”行天说着用筷子指指自己，又指指多田。
“那么，是认错人了吧？”
“我，我有驾照哦！”
多田启介在真幌市开展的便利屋生意，没怎么受景气波浪左右，尽管处于低空飞行状态，但收益好歹有所增加。大赚特赚虽然做不到，却靠着踏实稳健的经营作风博得了信任。
行天点着香烟，把烟从嘴巴和鼻孔里如同瀑布一般排出，同时问道：“刚才，你们说过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什么意思？”
多田、行天和老冈三人喝着茶眺望庭院。但庭院已隐没在夜色中，几乎一无所见。
“那好像是迷信吧！咳，我性欲本来就不强烈，所以不太清楚。”
这时便轮到多田便利屋出场了。
行天吃吃酱油味的又吃吃海鲜味的方便面，边吃边说道。
老冈有一个奇特的癖好：横滨中央交通的公交车打他家门前经过，他似乎非得确认公交是否依照时刻表运行不可。并且，不知为何，尤其在盂兰盆节和新年期间，他尤其喜欢加强监视力度。
原先的停车场在地面裸露的状况下闲置了一段时间。听说夏天割杂草颇费了一番辛苦。多田心想，这种时候才应该叫我嘛，而不是什么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嗯。冬天肥田，对农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老冈一如既往毫不客气地关上了玄关的拉门。
“你干吗呢？”
一个发出深不可测的引力的洞穴。不，拥有引力的，也许是盯着洞穴的行天的目光。黯淡无神的眼睛。定睛瞪着往昔，以至于同往昔互相拉锯，险些一不留神掉进黑洞里去。
“要是两位便利屋先生不吃哦，我们就要被这醋拌萝卜丝搞得窒息而死了哦！”露露把脸别开，不再对着保鲜盒，“从元旦开始，我跟海茜就净吃醋拌萝卜丝了哦！已经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也许是那男人下了号令吧，他们终于停止了劳作，将锄头、镐之类工具收进了盖在田地角上的小屋里。他们一边掸着沾在衣服上的泥土，一边穿过双车道的马路。男女各两人，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到约莫六十岁，看样子既不是夫妻也不是亲子。
他俩坐上开来的出租车，准备返回真幌站前的事务所。
“不休息休息的话哦，皮肤也要变粗糙的哦！”
南口转盘充斥着翘首等人的年轻人和熙来攘往的购物客，显得热闹非凡，而占据这样一个转盘的中央位置的，是竖起一杆旗帜的一群人；旗帜上面写着“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正打算穿过站厅的海茜回头朝多田递了个眼神，多田点头回应。
“偶尔乘一趟不行吗？我已经累死了。”
尽管看样子极其不情愿，老冈还是点了点头。刚才行天的那套说辞，真不知他是哪里、怎样“明白了”。
“还有，这才是关键所在，”行天继续道，“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事情就不妙了。”
“吃东西要嚼一嚼呀！”
位于真幌市的多田便利屋，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每一天。
“怎么说呢……”
老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俨然一副像要说出“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句名言的模样。然而，事实上，老冈紧接着宣之于口的话却是：
据老冈回忆，他们租借土地用作农田，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行天从一升瓶往杯里添酒，也给多田的杯里满上了，本意固然好，可洒了很多到矮几上，害得多田赶紧拿抹布来擦拭；行天则满不在乎地吃炖菜，喝酒。
“对哦！新年的头三天也是，虽说收工早，可也是每天上班哦！”
“晚上好！”
“喂，行天，工作啦！”
行天兀自继续按照双胞胎的设定演戏。多田揉了揉眉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小孩为什么就不对火柴进行有效利用呢？一根一根点燃，又看着它熄灭，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好不容易点着了，还不如点一堆篝火，或者给要她强卖的头头家放一把火，只要能取暖不就行了？”
也许是看出了多田的担忧，老冈朝他羞涩地笑道：
公交车又来了，又走了。一位牵着狗的夫人诧异地望望坐在长椅上不动弹的多田和行天，从他俩面前经过。
“那么晚了还有需求吗？都除夕啦！”行天表示感叹。但那感叹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蔬菜，而是露露和海茜。
“什么？走着去站前的话，得花个把钟头呢。乘出租车回去吧！”
好不容易做出的推理被一记速攻否定。
“给你这条信息的人，就是你多田平日里祈求‘多么希望跟她交好’的那个女人，不是吗？”行天笑嘻嘻地说，“可你非说是什么‘顾客’，非得顽固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目前接到的明天的工作，一早一晚替奥村先生遛他家美格，在这中间，分别有一单房间换布局和一单打扫庭院的工作。”
“赶得上停车场的车位几乎停满以后的租金吧。”老冈喜形于色道，“实际上，那个停车场只有两成车位签了约，所以我是谢天谢地喽！”
漏趟的公交车一辆也没有。
“嗯，好，再见。”
“对了，我做了醋拌萝卜丝带过来。”海茜打开保鲜盒的盖子，把菜放在矮几上。雪白与橙黄相间，煞是醒目。
“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多田问。
“那么，两样都要。”
能接上真的太好了。不光受伤的人，被切断的部位无论如何也应该送往医院。多田反刍着曾经得到的教训，叼着烟，感激地借了火。
没想到，两年前的新年里偶然重逢，行天顺理成章地跑到事务所里待着不走了，一直到现在。在整整两年中，多田被行天那疯疯癫癫的言行弄得团团转。
“哎哟！我们这个买卖，据说过去就是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才生意兴隆哦！”露露说着再次自豪地挺挺胸，“看样子没人出来闲逛的日子哦，客人也少，没准能把看中的女孩子实实在在地给买下来——客人们好像是这么想的哦！”
多田此时此刻的心情压抑得如同眼睁睁看着狮子将獠牙咬上小斑马那般。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不曾清楚明白地问过行天。
有人道“晚安”的生活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曾预料到的。而自己和吃白食的怪人临睡前互打招呼，更是始料不及的。
可是，保持现状当真就好吗？
择日不如撞日，老冈当即联络相关公司，请他们铲除了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在那个阶段，公寓的图纸自不必说，连该如何筹措资金也还统统没定。多田不禁愕然：果然是急性子老冈的行事风格。
“不知道。他都说是一门生意了，难道不是那样吗？”
“对不起，能让我们等到出租车过来吗？”多田说。
“哎，除夕人流总是比平常更多呢！不仅有奔着女孩子来的人，去跨年参拜的人有时候也经过车站背后。”海茜用酒润了润唇，说，“虽说是在货斗里搭篷摆蔬菜，可好像已经卖掉一半了。”
像行天他们那样以虚构的故事为题材，接二连三地展开交谈，动情地愤怒，多田做不来。再怎么灌了酒，他都不认为这是一把年纪的成人该干的事。多田不失时机地从沙发起身，拿起了话筒。
行天的主意总是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那些人，我才没空一个一个看过来。”
给横滨中央交通旗下的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被告知“请等十来分钟”。似乎很不凑巧，放到山城町的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这一带只有住宅和田地，也难怪。
多田和行天并肩在冈家的外廊上坐下了。不知为何，老冈也陪他们俩待在外廊上。
露露往矮几上面扫了一眼，硬是挤到多田身边坐下了，吉娃娃小花乖乖地趴在露露膝头。
“没这么复杂。此时此地存在的无为就叫我头疼啊！”
老冈出来走到主屋的玄关前，他们向他汇报了成果。老冈瞪着标了监视结果的纸，“嗯”地沉吟一声，“便利屋，你总不至于把监视信息透露给横中吧？”
百无聊赖之下，多田和行天几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好彩烟和薄荷万宝路。行天用百元打火机给自己的香烟点着了火。多田还在摸口袋，可就是摸不到打火机。他怔怔地望着好彩烟的茶褐色过滤嘴。
“话说回来，”行天插科打诨道，“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因为谁也没买火柴，最后冻死了？”
行天对这群人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盯着地面只顾朝前走，简直就像脚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似的。
“冷死了，这间屋子。为啥隔一个钟头关暖炉？”
只要每个月定时定额支付租用土地的租金，我管他什么理想理念蔬菜呢。
“这是一个缺乏生存的顽强意志的小女孩，这一点没错呢。”
“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变化？”行天带着几分失望说。
多田关上灯，拉上了隔断待客区与居住区的帘子。
“话说回来，你之前讲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呢。”
“啊，是有。”多田点头道，“我有一回也拿到过传单。”
“可是实际上，我跟你也只能说是同学，有什么办法？”
也许是时间晚了的缘故，马路上汽车开过的声音也只是偶尔听闻。他们坐在这寒冷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依靠便是握在手中的茶杯的热量。
连接郊区及住宅区跟真幌站前的，是横滨中央交通（简称“横中”）的公交车。公交线路如同蛛网一般遍布市内，橙黄色的车身对真幌市民而言，就是熟悉的双脚。
“那个人说的话，你怎么看？”
“什么话？”多田侧过头来问他，行天使出浑身解数模仿多田的口吻说道：“‘热爱蔬菜的团体跟真幌的餐饮业之间也闹纠纷’，这事，从我们的顾客那里听到过。”
正如这封短信所言，这些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顾客的馈赠。虽说也感觉这与其说是信任的佐证，不如说是受到同情的结果，唉，也是一番心意吧！
“就因为切细丝，切得我手腕的肌肉都痛了哦！”露露自豪地一挺胸，“来，吃吃看哦！”
这种状况，可以说是起码变得幸福了一点吗？还是——多田心想，之所以有时候感到这种日子还算平静，难道纯粹只是因为想得太开、判断力衰退的缘故吗？
没错，徒劳。虽然老冈很不高兴，说人家“延趟运行”，可单单根据多田此前的几次监视来看，横中的公交车是谨遵时刻表进出站的。因此，多田每回都得承受精神上的损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这一整天地……”由于侵袭而来的徒劳感的缘故，就连从长椅上站起来也得费一番周折。
“行天，你怎么光挑魔芋吃？”
“因为平时不怎么买蔬菜，所以不大清楚哦！比市场价还要稍微贵一点，感觉上是这样哦？”
“对他们来说，赚不赚钱不是问题，不是吗？”多田说。
也对。因为基本上不坐出租车，竟然想不到这一点。
就在充满生命力与人情味的露露劲头上来的时候，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对对。我记得就是那样的老长一串名字。”
“不用那样紧赶慢赶也没问题的。反正不过又是叫我们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呗！”
“很坚强哦？”露露一副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抽泣的神情，“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叫你买哦，你还不会想要买它三四根萝卜哦？”
前一刻的感动被乌云遮盖，多田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露露一副感叹太忙的样子，可实际上，她好像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强调“我是妓女中的红牌”。她将贴着活像蜈蚣的假睫毛的眼皮一个劲地开开合合，似乎有意向多田递送秋波。两眼都闭上的时候，诡异又妩媚。
“行了行了，最好别太纠结细节啦！”
“感觉上好像强行推销鞋带，是不是哦？”
横竖涂抹得活像面具似的，还用得着在意皮肤粗不粗糙吗？多田想归想，自然不会开口说出来。
最终，一直监视到末班车开走，延趟的次数仍旧为零。
在多田工作的现场，掩埋着无数枚炸弹，既有被巧妙加以隐藏的，也有仿佛叫着嚷着希望被找到的。
“这话哪里奇怪了？”
“种个蔬菜难道就这么赚钱吗？”看样子行天想不通。
“凭什么叫我烫？就喝冷的不行吗？”
“怎么说呢……”
“于是，除夕也工作到半夜？”
“要是让多田长时间坐在长凳上，他腰痛的老毛病会恶化的呀！”
“你明明就只是坐在长凳上而已。”说归说，其实多田也已经耗尽了走回去的气力和体力，“但是，这条街上很少有出租车经过。”
多田担心血压升高，汤汁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来得慢了点吧，便利屋！”
行天大方地说。他把渴望的目光对准了海茜的保鲜盒。
门松还没撤，就得前去完成不乐意干的委托！而且还得带上吃闲饭的怪人。
“有什么办法呢，露露，谁叫那天是除夕夜呢！”海茜叹息道。
“天冷，您进屋去吧。”多田劝道，可老冈没动弹，抱怨说，“死横中，连出租车也吊儿郎当！”
“没错，竖着一面‘无农药蔬菜’的旗帜，所以培育起来很花功夫吧？”海茜这样说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脸转向多田，“怎么，你们不知道？这阵子经常在南口转盘发传单的那些人呀！”
“醋拌萝卜丝，还需要的话，请直说哦！”
多田和露露，是作为便利屋和委托人邂逅的，现如今包括海茜在内，也许可说已经成了朋友，彼此坦诚相待。但是，露露打扮得就像色彩鲜明的妖怪，充满压迫感，多田是没有胆量和她怎样的。露露的眨眼，势头猛得快要掀起微风，多田应声“那可真是够呛啊”，点点头，平安无事地拆了一招。
门柱旁种着榉树，伸展着巨大的枝条，两层楼高的主屋门前有一片宽敞的庭院，是典型的农家构造。话虽如此，现在冈家的这位户主，却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他毁掉自己拥有的田地，在上面盖公寓建楼房，靠房租收入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薄荷烟，说是会导致阳痿哦！”
多田边从烟盒里摇出烟来边应道。行天及时地递上百元打火机。他接过来打火，随着毕剥剥剥的声音，红色的火焰腾起大约二十厘米高，把多田的刘海烧焦了。
“全日本，不，全世界地下遍布的气脉就紊乱了。接着，大地震袭击东京，维苏威火山喷发，马里亚纳海沟被填平，珠穆朗玛峰矮那么一点点下去——这就出大事了吧？”
“很危险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调的？”
行天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拿着筷子忙不迭地往返于炖菜的盘子和嘴巴之间。“没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理由跟关系，就不能跟谁一块儿住，这么想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走运的。他们肯定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些人没有面子好维护，也没有财产好保护，除了‘顺理成章’之外，找不到别的行动原理。要是实在需要向人们解释，你就马马虎虎大胆地说‘我们是双胞胎’。”
“我们偶尔也会遭到这样的误解。”看来在同伴间拥有发言权的好像只有泽村，“我们自始至终是当作一门生意进行安全的无农药蔬菜的栽培与销售的，因为如今需求量非常大。”
“后来，那个蔬菜团体就来表示‘希望将它用作农田’了。说是适合农田的土他们自己会运过来，况且提了一个好价钱，所以我就说：‘这样的话，用吧！’”
“你要是这么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说‘其实是分开很久的双胞胎弟弟’得了。”
“你拿着手机是干吗的？打到查号台问一问，叫一辆不就行了？”
“以前好像是停车场吧。”
看样子姓泽村的这个男人，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笑容无懈可击。余下三人，也都是一副因劳动的充实感而熠熠生辉的表情，在一旁看着泽村与多田交谈。他们似乎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打算乘公交车回真幌站前。
多田道声谢，伸出了筷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令下巴根一阵钝痛，喝酒喝得发热的嘴里感觉十分清爽。行天也像吃荞麦面那样一根根地吞着醋拌萝卜丝，大概又在享受食物通过喉咙的感觉吧？
“那么晚了还卖蔬菜？”多田稍感惊讶。
我就只希望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常生活啊！多田把憋住的叹息一口气放出来。和往年一样，神明似乎没有听见多田的愿望。
“我也没空一辈子跟横中较劲儿。”老冈带着暗藏决心的表情说，“你们就想，这回是最后一回了，替我好好监视吧！”
帘子的另一边，行天练练腹肌又练练俯卧撑的动静持续了一阵子。
“哎呀呀！莫非你已经绑上了‘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
行天说得头头是道，可多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多田愤愤然走上前去，但是，身为讲常识的人的矜持破坏了气氛，他向举广告牌的男人正式点头致意后才叱责行天，鸽子受惊飞起。
被他一语道破，多田加快了脚步。行天跟在多田身后轻快地走着，边走边乘胜追击：
据两人说明，就在即将进入新年的时刻，她们俩收工后朝公寓走去的时候，碰见了一辆蔬菜销售车。
“该死的横中公交，今年照样延趟运行，真是棒极了！”
隔着矮几坐在沙发上，多田和行天吃起了杯面。
“镇上的人也不善良嘛！价钱贵又怎样！碰到一个孩子需要帮助，就应该买她的商品！”
一直到太阳西斜，多田坚持做记号，行天则纯粹静坐到底；他们轮流借冈家的厕所小便，不断抽烟，直到便携式烟灰缸装满为止。
这里近来又加入了呼吁食品安全的人们。忘了团体名称叫什么了，不过这群男女都穿着朴素的服装。他们通过扩音器大讲特讲诸如“您家庭的健康与安全始于令人放心的食材”之类的话。看样子是一个栽培并销售蔬菜的团体。是够热心的，就是有些烦人，多田每回见到总要这样想，毕竟，自己可是只对喝酒抽烟不养生与不健康的生活有自信的人。所以他对该团体敬而远之，也并不怎么在意。
“我自有我的战斗方式。”
“这样的世道，有工作做就够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快去！”
公交车来了，没人下车没人上车，很快开走了。多田在纸上做了记号。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没什么冷清的啊！”行天一边挪动屁股给海茜腾地方，一边反驳说，“年糕汤什么的过年菜也吃了。”
行天闭着嘴嚼完了醋拌萝卜丝，不慌不忙地说道：“去是可以去啊！可我跟多田都喝酒了不是？谁来开小皮卡？”
“不管什么样的委托，都必须迅速且郑重其事地受理，这才是便利屋。”
马路对面，有四个男女在从事农务劳作。那是夹在公寓楼和杂树林当中的，并不怎么大的一块田地。从多田和行天在公交车站蹲点的时候起，他们就在那里不休不歇地干活了。
“我觉得难为情。你的存在，该怎么跟各位顾客解释，这问题总让我头疼。”
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真幌的居民是不大去车站背后的。所谓特别的事，就是与性相关联的种种事。“妈妈——妈妈，小宝宝是从哪里来的？”“是鹳鸟叼来的呀！”——进行这种对话的一家人，大概可以说是不去车站背后的。
“‘听说因为老大不小了还啃老，被送去寄养的人家给轰出来了。哎呀，我也正头疼呢！哈哈哈！’”
“作为停车场出租，实际收入少，所以我就想，干脆盖幢公寓吧。”
“你们带一个回去也行呀！”
“怎么了嘛，老爷子？”多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行天就出言调侃了，“说什么最后一回，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明白了。”
多田低头去做运行确认的标记，行天则朝公交车挥了挥手。
对多田而言，冈家是老顾客了，定期委托他帮忙打扫庭院或整理储物间，向来承蒙他的关照，因此不愿做得太绝，尽管说心里话，很想叫他“饶了我吧，别再叫我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了”！休息期间突然被叫出来，还必须一动不动地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真不好受。更何况，还是正当最热或最冷的时候，这也是使人备感徒劳的原因之一。
“我们在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嗯——咽起来……？”
“租给‘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行天从旁问道。
“总之，祈求老天别有突发的委托进来吧。”
“嗯，晚安！”行天说。
露露和海茜面面相觑。
“看来便利屋先生生意兴隆哦！真是太好了哦！”
老冈没讲出口的真心话，通过表情传达出来，清楚明白得甚至令人误以为是心灵感应。
露露和海茜顺着行天抛出的话题展开。这一来，谁也无法阻止话头失控了。多田默不作声，静静观察着谈话的走向。
“呀——我也就这么一说。觉得跟演电影似的，很酷，嗯？”
“不关心就麻烦大了！”也许是气恼的缘故，老冈的秃头在黑暗中也一目了然地发红了，“因为对我们老年人来说，公交车就是我们上医院或者出去买东西最重要的手段！”
心中生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啊啊。”
从真幌公交终点站出发，乘横中公交要二十分钟，在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下车，眼前就是冈家。
“蛮好举报他们虐待幼儿的嘛！”行天说。
“都这么长时间啦！”
“对不起！太放松了，就喝了点酒，所以没法开小皮卡过来。”
“我说老爷子，差不多行了！”
待在这里吃闲饭居然还敢抱怨，多田抓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粗鲁地朝行天砸去。行天蠕动着扯过毯子卷在身上，照旧躺着，心满意足地继续喝他的酒。只见他巧妙地仅仅只是抬起头，一滴不洒地从杯子里抿酒。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倒灵巧得很！
泽村的视线迅速在多田全身上下扫了一个来回。多田只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夹克，他吃不准多田是横滨中央交通的职员，还是从事交通量调查的临时工，似乎稍感困惑。因为礼数上又没有规定必须自报家门说“我们是便利屋”，多田也就没多说什么。
多田急忙打圆场：“不需要勉强的。”
譬如，受一对老夫妻委托替他们大扫除的时候。多田在大衣柜背面发现了几张照片。那是在旅游地拍的快照，“丈夫”显然是另一名高龄男子，太太亲昵地倚靠着他。
而许多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在完成微不足道的一桩杂事时，就会想，要是能找谁帮个忙就好了！当把养老金手册掉在沉重的衣柜背后时，当必须打扫庭院却提不起干劲时，当想去超市购物却意外闪了腰时。
毫无预兆地，事务所的门开了，随着一声“新年快乐哦”，两个女人闯了进来。是在真幌车站背后当妓女的露露和海茜。体形太过丰满，活像“绳文维纳斯”的露露，在一条钉满金色珠片的活像铠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人造皮草；脚上的细跟鞋是银色的；没戴手镯，手里抱着吉娃娃，吉娃娃身上系着红白相间的花纸绳。虽说她大白天就花枝招展的模样已是司空见惯，不过今天尤其隆重，看样子是新年的特别装扮。
地处东京都西南部的真幌市，是拥有三十万人口的一大住宅城。在JR八王子线与私铁箱根急行线（通称“箱急”）交叉而过的真幌站前，矗立着好几幢百货大楼，商业街上也充满了活力；坐箱急到新宿只需三十分钟，因此，面向年轻的工薪家庭的大型公寓楼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造当中。
“也不管明明压根儿一点不像？”
冈夫人善解人意地给他们端来热茶。把三个带茶托的茶杯放到外廊上后，冈夫人朝他们微微一笑，接着一言不发地返回室内。她的眼睛仿佛在说：“老头子老给你们添麻烦……”
只见身穿黑色或藏青色外套的男男女女，有些向步行者派发传单，有些用扩音器发出呼吁。健全的家庭始于安全的食品。好几个估计是小学生的孩子也乖巧地站在各自父母的身旁。
“乘公交去。”
“会不会是在南口转盘？”多田试着推理，“比如说碰巧看到他在派发传单？”
行天把玩着百元打火机开口道，并未面对某个特定的人。
“我是说找工作找房子。”
就好比黏菌。时时刻刻变换身形，时而黏贴，时而分离；甚至还有些蠕动的尚未被发现。
好吃归好吃，可也没必要大做特做，多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吧？
“所谓无为，就是这事儿吧，喂！”
“是哦！不就火柴吗，帮她买了好了，真吝啬！”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
“随时乐意带来。”
“‘要是卖不完，孩子就老也回不了家了哦！’这么一想，就不由自主地多买了一些蔬菜哦！”
两股细细的白烟升上天，渐渐溶入云中。
“那可是除夕夜呀！天又冷得厉害，小女孩一层又一层地裹着她妈妈的披肩。不过，那孩子跟她爸妈妈都面带笑容，说：‘买点好吃的蔬菜吧？’”
多田忍住叹息，对着话筒随声附和着喋喋不休的老冈。
“一般人不会只因为是高中同学，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混吃混喝三年的。”
“谁叫我们输给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呢哦！”露露扭着身子说。
“是吗，没准吧。”
但是能感觉到行天似乎希望他“什么都别问”，多田因此三缄其口。“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小孩呢”，或者“你就当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跟我说说怎么样？没准能轻松点”之类的话，涌上喉咙口又咽下了。好管闲事是多田的坏毛病。他得管住自己：人家不愿讲的事，没必要强行追问。
多田一边在安装在水槽上方的橱柜里摸索着，一边问背后的行天道：
由于他的声音和表情过于缺乏感情，多田需要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嘲讽。
即便煞费苦心地试着认真思索有关便利屋的理念，终究也毫无结论。向来如此。
“不开暖炉吗？”
多田便利屋无惊无险地，换个词，就是不好不坏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不过，真幌市并非只有公寓和独栋住宅。在郊区，还留有杂树林和田园地带。尽管不断遭到住宅区的蚕食，可牛棚和牧场都还有；也分布着好几处大学校园，面向学生的公寓也可谓盖了无数间。
一直在打瞌睡的吉娃娃小花，轻轻摇了摇尾巴，像是想说“加油”。露露和海茜是天生的生意人，异口同声地祝贺他们接到了委托。
证据便是，位于老式商住楼内的事务所的矮几上，摆放着炖菜、鱼糕及日本酒等物品。
“节约经费。”
“我要睡了。”
在车上，行天一直把身子倚靠在车门上眺望着车窗外。一层玻璃之隔的对面，好几条鬼火般的街灯流淌而过。
“晚上好！真是干劲十足啊！”多田不自觉地从长椅上起身，应对道。行天则依旧坐着没动。
真是个大模大样的吃白食的。多田从橱柜里拿下三个买来储备的杯面，注入开水。酱油味两个，海鲜的一个。
“话说回来，”行天打断了多田的思考，“末班车都走了，我们怎么回去啊？”
多田大感意外，又看了一眼老冈，却见他尽管假装一言九鼎，眼里依旧闪现出带着几许湿润的光亮。哪里还是老兵，完全就是一个心怀叵测的现役别动队队员的样子。
“啊。”老冈像是从梦的世界返回一般，眨了眨眼，“那是——我们家的土地。”
设法避开老冈的怒火后，他说了句“我这就过去”，放下话筒。随后，多田转身面对室内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布：
多田也有同感。不跟横中公交较劲儿，老冈就不是老冈了。
“好在是冬天哪！”行天说着闻了闻自己衬衫的袖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