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权威人士中间,占上风的意见似乎认为,自昨天下午三四点钟以来,局势可以被看作是严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危急的,当然,还未到令人惊慌的程度。德·诺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与普鲁士公使进行了多次晤谈,以便本着坚定而和解的精神,极其具体地研究现存摩擦——倘若可以这么讲——的种种原因。遗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时,我们尚未得到两位公使就寻求一个可作为外交文本基础的形式达成协议的消息。”
回到旅馆时我看见一群年轻女子,她们大部分是从奥地利来威尼斯享受这明媚的、花儿尚未开放的早春时光的。她们中间有一位使我产生了好感,她的五官虽然不像阿尔贝蒂娜,但却有着同样娇艳的脸色,同样笑盈盈的轻佻目光。不久我便觉察到我已开始对她说一些我在初期对阿尔贝蒂娜讲过的话,当她告诉我第二天我将见不到她因为她要去维罗纳时,我对她掩饰同样的痛苦,并且立刻也想去维罗纳。然而好景不长,她就要回奥地利,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到妒忌,就像刚堕入情网的人那样,我望着她可爱的谜一般的脸庞不禁自问她是否也喜欢女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相同之处,那鲜亮的脸色和明亮的目光,那令所有人倾倒的和蔼而坦率的神情(她有这副神情主要是由于她不想去了解与她无关的人们的所作所为,而不是由于她能向别人公开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她用幼稚可笑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行为),这一切是否正是喜欢女人的女人固有的体貌特征。我自问,但理性上又弄不明白,是否正是她身上的这一点对我具有吸引力。是否正是这一点在引起我的不安(这也许是我容易被叫人痛苦的东西所吸引的更深刻的原因),而且当我看见她时,是否正是这一点给我带来那么大的快乐和忧伤,就像那些磁性物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它们存在于某个地区的空气中时便能使我们感到种种不适。可惜这个问题我永远也弄不清。有时我试图从她脸上了解她的内心世界,我真想对她说:“您应当告诉我,我对这事感兴趣,它也许能帮助我认识人类博物学的一条规律。”然而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我;她声称对这一类恶习深恶痛绝,而且她和女友们保持一种冷漠的关系。也许这恰恰证明她有不可告人的事要隐瞒,也许她正是为这种事在被人笑话和羞辱,也许她为避免别人以为她有这类恶习才装出这种表情,就像动物对打过它的人保持一种不言自明的疏远。至于要打听她的生活,那是办不到的事;即使对阿尔贝蒂娜,我也是花了多少时间才了解到她一星半点的情况呵!她的行动是那么小心谨慎,和这位年轻女人一个样,以至等她死后人们才敢谈起她!何况,即使是关于阿尔贝蒂娜,难道我能肯定我了解什么情况吗?此外,正如我们所爱的某个女人会使我们不自觉地追求某种生活条件,因为有了这种物质条件我们就能生活在她身边,就能最大限度地取得她的欢心,而一旦我们不再爱这个女人,我们原先梦寐以求的生活条件对于我们就变得无所谓了,精神上的某些兴趣也一样。我想知道在那花瓣似的粉颊下面,在那双宛如日出前的晨曦似的淡灰色明眸里,在那些从未讲给人听过的时日里,究竟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欲望,我赋予我的好奇心一种科学意义,然而当我一点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或者当我一点也不爱这位年轻女人了,这种科学意义大概也会消失。
有几次黄昏时分在返回旅馆的路上,我感到过去的阿尔贝蒂娜,虽然我自己看不见,却给关在我心灵的深处,就像关在威尼斯内城的“污水槽”里,有时一件小事使水槽的变得牢固的盖子滑开,给我打开一个通向过去的洞口。
还有些日子我和母亲不满足于参观威尼斯博物馆和教堂,于是趁有一次天气特别晴朗,我们一直推进到帕多瓦,为的是再一次欣赏那几幅《善》《恶》图,斯万先生曾送给我这些画的复制品,至今可能仍挂在贡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我在骄阳下穿过阿雷娜花园,走进由乔托的画装饰的小教堂,只见教堂的整个拱穹以及巨幅壁画的底色一片碧蓝,仿佛灿烂的白日也同游客一起跨进了门槛,把它那万里无云的蓝天带到荫凉处小憩,纯净的蓝天卸去了金灿灿的阳光的服饰,那蓝色只稍微加深了一点,就像最晴朗的天也会有短暂的间断,这时天空并无一丝云,但太阳似乎把它的明眸转向别处一小会儿,于是天空的湛蓝就变暗了一些,但也更加柔和了。现在蓝幽幽的青石壁像移进来的蓝天,天空飞着几个小天使,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小天使,因为斯万先生送我的仅是《善》《恶》图的复制品,而不是描绘圣母和圣子的故事的整幅壁画。天使的飞翔动作与《慈悲》或《贪欲》的动作一样都给我一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感觉。天使们把小手合拢,显出对天国的万分虔诚,或者至少是孩子的认真和乖巧,阿雷娜壁画上的这些小天使让人觉得世界上真存在过这类特别的有翅膀的生物,圣经和福音时代的博物学大概会提到它们。圣徒们散步时少不了会有这些小人儿在他们前面飞来飞去;也总会有几个降临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由于这是些真正存在而且确实会飞的造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向上升腾时画出各种弧线,极其轻松自如地在空中“翻筋斗”,或是头朝下向地面俯冲,一面还起劲地扑腾翅膀,以便使自己保持从重力法则来看是完全不可能的姿态,它们更像某种业已绝迹的鸟类,或者像在练习滑翔的加罗的青年学生,而不像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后来的各个时期的绘画艺术中表现的那些天使,那些天使的翅膀只不过是天使的标志,它们的姿态通常和不长翅膀的天国人物毫无二致。
“公众从未表现出如此令人感佩的镇静。(德·诺布瓦先生很希望这是真的,但又怕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公众厌倦了徒劳无益的骚动,而且满意地得知皇上的政府将根据可能发生的多种情况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公众别无他求(祈愿式)。这种崇高的镇静本身已经是一种胜利的征象。除此以外,我们还想补充一条消息,它可以,如果有此必要的话,进一步安定人心。此间肯定,由于健康原因早已准备回巴黎接受一次短期治疗的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已离开柏林,他认为自己留在那里已失去意义。
于是我想:过去我依恋阿尔贝蒂娜甚于依恋我自己;我现在不再依恋她是因为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我已没有看到她。我不想让死亡把我和自己分开,我希望死后能复生,这一愿望和我想与阿尔贝蒂娜永不分离的愿望不一样,它还在延续。这是因为我把自己看得比她更珍贵吗?是因为我在爱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更深地爱着自己吗?不是,而是因为我看不见她了也就不再爱她了,而我一直还爱着自己因为我与自己的日常联系没有中断过,我与阿尔贝蒂娜的联系却已经断了。那么如果我和我的躯体,和我自己的联系也断了呢?情况肯定是同样的。我们对生命的眷恋只不过像一种年深日久的摆脱不掉的爱情关系。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持续不断。一旦死亡来割断这种关系,我们想长生不死的愿望也将消除。
我刚刚提到卡帕契奥,在我不去圣马可教堂进行我的研究时,他便是我们最喜欢“拜访”的画家,有一天他几乎重新燃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火。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慈悲族长为中魔者驱邪》那幅画。我欣赏着那美妙的肉红色和淡紫色天空,天幕上衬托出高高的镶嵌式烟囱,烟囱的喇叭口形状和它的红色像一朵朵盛开的郁金香,使人想到惠斯勒笔下千姿百态的威尼斯。接着我的目光从古老的里亚托木桥移向十五世纪的维契奥桥,移向那一座座装饰着镀金柱头的大理石宫殿,随后又回到大运河,在河上划船的是一些身穿粉红色上衣,头戴饰有羽毛的窄边软帽的少年,他们酷似塞尔、凯斯勒和斯特劳斯那幅光彩夺目的《约瑟夫的传说》中那个使人想起卡帕契奥的人。最后,在离开那幅画之前,我的目光又回到河岸,这里密密麻麻地呈现出当时威尼斯的生活场景。我看到理发师在擦拭剃须刀,黑人扛着木桶,伊斯兰教徒在聊天,还有身穿锦缎和花缎宽大长袍,头戴樱桃红丝绒窄边软帽的威尼斯贵族老爷。突然我的心好像被蜇了一下。我认出,一个编织行会会员(这可以从他们的领口和袖口上用珍珠和金线绣成的他们所属的这个快乐行会的会徽识别出来)身上披的斗篷就是阿尔贝蒂娜和我乘敞篷车去凡尔赛那天穿的那种斗篷,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仅仅十五个小时以后阿尔贝蒂娜将离开我家。那个凄凉的日子,她在最后一封信里把它称为“格外晦暗的日子,因为当时已暮色苍茫,而我们又即将离别”,当我叫她出发时,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情况的她,披上了一件福迪尼设计的斗篷,第二天就带着这件斗篷走了,自那以后我在回忆中再也没看到过这件斗篷。然而福迪尼,威尼斯的天才儿子,正是从卡帕契奥的这幅画里吸取了斗篷的式样,把它从编织行会会员的肩上取下来披到了众多巴黎女子的肩上,当然她们像我在此以前一样不知道这种斗篷的式样古已有之,人们能在威尼斯艺术学院的一间大厅里,在那幅题为《慈悲族长》的画上,在处于画的近景的一群贵族老爷身上看到它的原型。我认出了所有这一切,而且那件被忘却的斗篷为了让我更好地审视它,把那晚和阿尔贝蒂娜出发去凡尔赛的人的眼睛和心灵还给了我,于是在片刻间,我感到一种无法表述的欲望和忧伤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散了。
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场外证券经纪人的一封来信在一瞬间重新为我打开了关着阿尔贝蒂娜的牢笼的大门,在我心中的这个牢笼里她是活生生的,然而离我又是那么远,那么深,因此还是无法接近。早先为了能有更多的钱花在她身上我曾经做过金融投机,她死后我就不再管那些事了。然而时代变了;上几个世纪的一些至理名言被这个世纪否定了,梯也尔先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曾说铁路永远不会成功;德·诺布瓦先生谈到公债时曾对我们说“公债的收益也许不很高,但至少本金永远不会贬值”,但这些公债往往正是跌价跌得最惨的。这样,仅仅在英国长期公债和塞依制糖厂这两项上,我就必须付给场外证券经纪人几笔数目极为可观的差额,同时还要付利息和延期交割贴费,以致我一气之下决定把这些债券全卖了,这一来我从外祖母那儿继承来的财产顿时就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而阿尔贝蒂娜活着时这笔遗产还全数在我手中呢。我们家留在贡布雷的亲戚朋友知道了这件事,由于他们还知道我和圣卢侯爵及盖尔芒特一家交往甚密,于是就有人说:“这就是想干一番大事的结果。”如果贡布雷的人们得知我搞投机是为阿尔贝蒂娜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姑娘,一个可以说是受我外祖母以往的钢琴教师保护的姑娘,他们一定会惊奇万分。在贡布雷,人们按他们了解的每个人的收入情况把他永远地归入一个等级,就像归入一个印度的种姓一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人们无法想象盖尔芒特们的天地里的充分自由,这里,人们对财产毫不重视,人们可能也认为贫穷是一种不愉快的处境,但却认为它并不能降低一个人的人格,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正像胃病不能影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一样。贡布雷的人兴许反而以为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些破落贵族,他们的庄园被抵押,是我借了钱给他们,其实,如果我真的破产了,他们会是首先主动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过我不会接受罢了。至于我的相对破产,这事确实使我烦恼,因为我对威尼斯女人的兴趣近来集中在一个年轻的卖玻璃制品的姑娘身上,这姑娘花朵般鲜艳娇嫩的皮肤透出由浅入深、韵致万千的橙色,令人看了心弛神往,我每天都想再见到她,但我知道母亲和我不久即将离开威尼斯,因此我下决心设法在巴黎为她谋个差事儿,好让我们俩不分离。她妙龄十七的青春美色是那么高雅脱俗,光彩照人,不啻是一幅提香的真迹,我在走之前无论如何要弄到手。然而,我仅存的那点财产对她是否有足够的吸引力,能让她离乡背井为我一个人来巴黎生活呢?
午饭后,倘若我不独自在威尼斯城里游荡,我便准备和母亲一道外出,为了做点我正在进行的有关拉斯金的研究札记,我到楼上房间去拿本子。墙壁突兀的拐弯使房间的墙角凹进去,从这里我感到海给威尼斯带来的限制和人们在土地利用方面的精打细算。我下楼和等着我的母亲会合时,正是在贡布雷人们关上百叶窗在幽暗中惬意地享受身边的阳光的时刻,而在这里,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时(这楼梯就像在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里一样,你看不出它是建在一座宫殿里还是建在一条双桨战船上),人们可以领略到同样的清凉和户外的灿烂阳光,这得归功于那些顶篷,它们在永远开着的窗户前面晃动着,通过这些窗户,暖烘烘的阴影和蓝绿色的阳光随着源源不断的气流流动,就像流动在一个飘浮的平面上,使人联想到邻近动荡不息的波涛和那闪烁着变幻不定的色彩的粼粼波光。我最经常去的地方是圣马可教堂,而且每次都兴趣盎然,因为要去那儿先得乘游艇,因为对我来说这座教堂不只是一处古迹,而且是在春天的海上所作的一段旅程的终点,教堂与海水在我眼里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气勃勃的整体。母亲和我走进圣洗堂,我们脚下是大理石和彩色玻璃镶嵌的拼花地面,眼前是宽大的拱廊,拱廊的喇叭口形的粉红色壁面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弯倾,这样,在没有因年代悠久而失去其鲜艳色泽的地方,教堂看上去像是用类似巨大蜂房里的蜂蜡那样一种柔软而有韧性的物质造成的;相反,在岁月的侵蚀使材料发硬的地方,以及被艺术家雕空或用金色烘托的地方,教堂就像用科尔都出产的皮革制作的精装本封面,而威尼斯则像一本其大无比的圣经。母亲见我要在几幅表现耶稣浸礼的镶嵌画前待很久,而且她感到了圣洗堂沁人肌肤的凉气,便将一条披肩搭在我肩上。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时,她对我谈到如果能和我一道观赏某幅画会有怎样的乐趣——在我看来她想象的这种乐趣毫无根据——当时我认为她的话揭示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少思想混乱的人头脑里往往装满了这类幻想。今天我至少可以肯定,和某人一起观赏或至少一起看过一件美丽的东西的乐趣是确实存在的。我有过这样的时刻,即当我回想起圣洗堂,回想起我面对着圣约翰将耶稣浸入其中的约旦河的波涛,而游艇正在小广场前等候我们,这时我便不能不动情地想到,在凉爽的半明半暗中,在我身旁,有一位身着孝服的妇人,她脸上带着卡帕契奥的《圣于絮尔》中那位老妇人的毕恭毕敬而又热情洋溢的虔诚表情,而这位脸颊红润、眼神忧伤、罩着黑面网的妇人就是我的母亲,对我来说,从此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和圣马可教堂那光线柔和的殿堂分开,我确信总能在殿堂里再找到她,因为她在那儿就像在一幅拼花图案中一样占有一个专门的、固定不变的位置。
最新消息:“皇帝陛下今晨离开贡比涅回巴黎,以便与德·诺布瓦侯爵、国防部长以及深得公众信任的巴泽纳元帅共商国家大事,皇帝陛下取消了为款待其嫂德·阿尔贝公爵夫人而准备举行的晚宴。这一措施一经为公众获悉立即普遍产生极为良好的反响。皇上检阅了部队,部队热情之高笔墨难以形容。皇上到巴黎后即发出动员令,有几支部队接到动员令后准备一有情况便向莱茵河方向开拔。”
然而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它似乎本应该使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死灰复燃。当我们的游船在旅馆门前的石级下停住时,看门人交给我一封电报,为了这封电报,电报局职员已经来过三回了,因为收报人的姓名写得不准确(我还是能从意大利报务员译走了样的名字上认出是我的名字),要我给一个收据,证明这份电报确是拍给我的。一回到房间,我立即拆开电报,扫了一眼电文,电文有很多传送错误,不过我还是能读出如下的话:“我的朋友,您以为我死了,请原谅我,我好端端地活着,我想见您,跟您谈结婚的事,您何时返回?温柔地爱着您。阿尔贝蒂娜。”于是发生了与外祖母相同的情况,只是过程相反:我得知外祖母去世时,起初未感到丝毫的悲伤。只是在对她的不自觉的回忆使她变得栩栩如生后我才真正为她的死而难过。现在阿尔贝蒂娜在我思想中已经死去,因此她还活着的消息并没给我带来预想的快乐。对于我,阿尔贝蒂娜只是一束思念,只要这些思念还活在我心中,她便能肉体虽死精神犹生;但是现在这些思念已经消逝,因而她不能随着肉体的复活而在我心中复活。当我发现,她还活着这个消息并不使我快乐,当我发现我已不再爱她,我本应为此感到震惊,而且震惊的程度应该甚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外出旅行几个月或病了几个月以后,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有了不少白头发,和一副成年人或老年人的陌生面容。这确实使人震惊,因为这意味着:过去的“我”,那个金发青年已不存在,“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然而与白发下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代替了原来的脸孔相比,我的变化不是同样深刻,旧我不是消逝得同样无影无踪,同样彻底地被新我替代了吗?但是人们既不因自己随着时光的流逝、按照日月更替的次序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苦恼,也不因自己在同一时期竟会是每天性格互相矛盾的人——今天凶狠明天心软、今天体贴明天粗野、今天公正无私明天野心勃勃——而苦恼。不苦恼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旧我已经消隐——在后一种情况下是暂时的、性格方面的消隐,在前一种情况下是永久的、情欲方面的消隐——不可能悲叹另一个我,而这另一个我在当时当刻,或从此以后,则是整个儿我;粗野者为其粗野而得意因为他是粗野者,健忘者不为其缺乏记忆力而伤心正因为他已经遗忘。
我正要读完场外债券经纪人的信,信中有句话“我将照管您的延期交割贴费”突然使我忆起另一句同样虚伪的职业性套语,就是巴尔贝克的海滨浴场女侍对埃梅谈起阿尔贝蒂娜时用的那句话:“当时是我照管她的。”她说。以前从未在我脑海中再现的这几个字此时有如“芝麻开门”,突然令囚室的门开启了。但不一会儿牢门重又在被囚禁者面前关上——我不想去和她团聚,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我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而对我们来说,人们是通过我们对他们的看法才存在的——但她的被遗弃一时却使我觉得她分外楚楚动人,只是她自己却不知道她已被遗弃:我在一闪念之间竟羡慕起那段已经很遥远的时光来,那时我日日夜夜被对她的回忆所萦绕而痛苦。还有一次,那是在斯基亚沃尼的圣乔治教堂,十二使徒之一的旁边有一只用单线勾勒的鹰,使我蓦地想起了那两只戒指,并且几乎重新勾起了它们给我带来的痛苦,弗朗索瓦丝曾发现这两只戒指一模一样,而我一直没弄清这两只戒指是谁送给阿尔贝蒂娜的。
我是没有能力使阿尔贝蒂娜复活的,因为我没有能力复活我自己,复活当年的我。生活的规律就是这样,它通过极其细微而又从不间断的工程改变着世界的面貌,按照这一规律,生活并没有在阿尔贝蒂娜死去的第二天对我说:“变成另一个人吧。”然而,通过无数微小得使我难以觉察的变化,生活几乎把我整个儿更新了,因此当我的思想发现它的主人变了时,它已经适应这个新主人——我的新“我”;它依附的是这个新主人。大家已经看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我的妒忌,来自于某些甜蜜的或痛苦的核心印象通过联想向四面八方的辐射,来自于对蒙舒凡的凡德伊小姐的回忆,来自于阿尔贝蒂娜晚间在我颈脖上印下的温柔的吻。但是随着这些印象的逐渐淡化,被它们染上令人忧虑的或令人愉快的色调的广阔印象便恢复了中性色彩。一旦遗忘占领了痛苦或欢乐的几个主要据点,我的爱情的抗争便被击败了,我便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试图想起她。早在她出走后两天,我就曾经为自己居然能离开她生活四十八小时而惊恐万分,那时我就有个预感,看来这个预感是正确的。正像从前我给希尔贝特的信中所说以及我对自己所说的: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两年,我就不再爱她了。当斯万要我再去看希尔贝特时,我觉得这就像要我接待一个死去的人一样不合适。死亡——或者我以为的死亡——在阿尔贝蒂娜身上所做的工作与长期的关系破裂在希尔贝特身上所做的工作是相同的。死亡只不过起了分离的作用罢了。我的爱情一想到它的出现便不寒而栗的那个恶魔——遗忘,终于真如我所料把我的爱情吞食了。阿尔贝蒂娜还活着的消息不仅没有唤起我的爱情,不仅使我看到我返回到漠然状态的旅程即将走完,而且还在一瞬间促使这种返回加快速度,加快得如此之猛以致我事后不禁自问,过去那个相反的消息,即阿尔贝蒂娜死亡的消息,是否在完成她的出走所做的工作的同时,反过来激励了我的爱情,推迟了爱情的衰退。是的,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知道我可以和她重新聚首,反倒顿然使她在我心中失去了价值,我因此不禁自问是否是弗朗索瓦丝的暗示,是阿尔贝蒂娜的出走本身,乃至她的死(假想的,却信以为真)延长了我的爱情,因为当第三者甚至命运力图把我们和一个女人分开时,他们的阻挠只能使我们更依恋那个女人。眼下发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试着回想阿尔贝蒂娜的音容笑貌,然而也许因为我只需对她作出表示便能得到她,在我回忆中出现的是一个已经相当肥胖、有点男性化的姑娘,她那张憔悴的脸上,如同种子就要破土发芽一样,已经凸现出邦当太太的侧影。她与安德烈或其他姑娘可能干的事已不再使我感兴趣?我在很长时期里以为无法治愈的苦恼已不再使我痛苦,而这一切说到底我本来应该能预见到。诚然,对情妇的怀恋,尚未熄灭的妒火也和结核或白血病一样是肉体的疾病。不过,在肉体的痛苦中间,有必要区别由纯粹肉体上的因素引起的痛苦和以心智为媒介作用于肉体的痛苦。尤其当作为传送纽带的这一部分心智是记忆的时候——也就是说如果引起痛苦的原因已经被消除或者已经很遥远——那么不管痛苦有多么残酷,不管给机体带来的混乱有多么深广,由于思想有一种自我更新的能力,或者更确切地说,它缺乏机体组织具有的自我保存的能力,因而预后不好的情况是极少的。一个患癌症的病人过一段时间以后可能会死,而一个遭到无法慰藉的不幸的鳏夫或父亲,经过同样长的时间以后,却很少有心灵的创伤得不到愈合的。我的创伤也已愈合。此刻我在想象中看到的阿尔贝蒂娜是那么虚胖,她必定像她爱过的那些姑娘一样已经人老珠黄,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那个明丽照人的威尼斯少女,我昨日的回忆,明日的希望吗(如果我娶阿尔贝蒂娜,我将再也不可能给那位姑娘以及其他任何姑娘一文钱了)?难道为了她我必须放弃这位“新的阿尔贝蒂娜”,“不是那个到过乌七八糟的地方的阿尔贝蒂娜,而是忠贞的、高傲的,甚至有点野性的阿尔贝蒂娜?”现在这位威尼斯少女就是从前的阿尔贝蒂娜: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不过是我崇慕青春的一种短暂的形式。我们以为自己爱一个姑娘,其实,唉,我们爱的是曙光,因为她们的脸庞昙花一现地映出曙光的绯色。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我把那份电报还给看门人,说是搞错了,电报不是发给我的。看门人说电报已经拆开,他很难处理,还是由我保存为好;我把电报放回口袋但决定不去管它就像没收到过似的。我已经彻底地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因此这段爱情在远远背离了我以与希尔贝特的爱情史为依据对它所作的预测以后,在让我绕了一个又长又痛苦的大圈子以后,最终(虽然一度曾是例外)也像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一样,归入了被遗忘这一普遍规律。
在这样一篇社论后面报纸不能不附几则评论,不用说,这些评论也是德·诺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经从前面几页里注意到,“条件式”是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里特别喜欢使用的语法形式。(不写“据说人们特别重视”而写“人们可能特别重视”。)但他也同样喜欢用直陈式现在时,但不是用这一语法形式通常的意义,而是用它在古法语中的祈愿式意义。社论下面的评论是这样写的:
不过德·诺布瓦先生有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报纸为他效忠,早在一八七○年,当他在某个德语国家任法国公使时,这家报纸就曾为他帮过大忙。该报的文章(尤其是头版头篇不署名的文章)写得非常精彩。可是当这头版头篇文章(在遥远的过去被称为“巴黎开篇”,现在不知为什么称为“社论”)写得拙劣了,老是没完没了重复同一些字眼时,人们对它的兴趣反倒比以前增强了百倍。当时每个人都激动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启发”而写的,也许是受德·诺布瓦先生的启发,也许是另一位当代伟人。为了使读者对意大利发生的事件预先有个概念,让我们看看德·诺布瓦先生在一八七○年是如何利用这家报纸来为他服务的吧,大家也许会觉得他此举徒劳无益,因为战争终究还是爆发了;德·诺布瓦先生自己却认为此举卓有成效,因为他认为万事首先要做好舆论准备乃是一条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颇像对一个病人的乐观的估计,而紧接着病人却一命呜呼了。举例说吧,一八七○年宣战前久,当战争总动员已接近完成时,德·诺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处)认为有必要给那家有名的报纸寄去下面这篇社论:
最新消息:“消息灵通人士满意地获悉,普法关系似乎稍有缓和,德·诺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树下’会见了英国公使,并与之晤谈了二十分钟左右,人们对此事会予以特别重视,并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消息。”(在“令人满意的”一词后面加了个括号,括号中是相应的德语词:be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论写道:“尽管德·诺布瓦先生行事灵活,而且公众一致赞誉他善于巧妙而有力地维护法国不受时效约束的权利,但两国关系的破裂可以说已不能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