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个男人笑着说。
在同一时刻,和上一次相比,太阳就显得高得多。这就是证明。而且在白天,天气又很好,天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轻雾,天气确实不坏,不过节令来得早了一些。
吉罗小姐的声音压过乐曲的响声,继续说:“您有什么办法,有些小孩非严格对待不成,不然的话,解决不了问题。”
太阳越来越倾斜,海面突然从倾斜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光辉。吉罗小姐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怎么啦,简直太不像话了。”
“背熟,好。”
“为什么?”他问。
“我要解释给他听,告诉他应当学琴,”母亲装出很懊恼的样子说。
小孩一听到这种说话的声调,立刻就萎缩下来。但是他不慌不忙,好像是在思索着,也许他在骗人。
“因为我已经给他规定好。偏偏不听,就是违抗。G大调弹三遍。在这之前,C大调再弹一遍。”
一个淌着潮湿沙土的巨型抓斗从这一层楼最后一扇窗口一闪而过,巨型抓斗的齿就像饥饿的野兽的尖牙那样紧紧咬住它的捕获物。
“现在弹你的小奏鸣曲,”她厌烦地说,“四拍。”
肖万站在柜台一头,现在他是咖啡馆里仅有的一位顾客。他看看钟,舒服地伸一伸懒腰,按着小孩弹的调子吟着那个小奏鸣曲。老板娘直直望着他,一边从柜台下面把酒杯拿出来。
“不弹。”
“像唱歌一样的中板,”他说。
小孩又弹了一遍C大调。弹得好像更加心不在焉。接着,又停下来,等在那里。
“你是故意的吧?”
“再弹,再弹。惟一的办法就是不停地弹下去。”
“我等着呐,我。”
“你听见没有?”
她计算第一批顾客进咖啡馆前他还有多少时间。她好意地告诉他说顾客很快就要到了。
但是G大调第三遍练习还没有弹,这小孩手又停下来不动了。
“G大调,不是说过了嘛,现在弹G大调。”
“像唱歌一样的中板,”小孩重复着。
“确实,”母亲凄然地说。
G大调练习曲弹得很准确,也许比上次弹得嫌快了一些,不过也不妨事。
“白昼长了,”安娜·戴巴莱斯特盯着对方的眼睛轻轻地这么说。
在妈妈的呼唤声中,他的眼睫毛在抖动。他犹豫着。
小孩像弹音阶练习那样弹了起来。他弹得很不错。虽说是不愿意,手下弹出来的毕竟是音乐,这是无可否认的。
“我在等你回答嘛。”
“是这样,”吉罗小姐说。
“我试试看,”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小孩望着窗外,半空中静止不动的起重机比比皆是。在远处,近郊区一带,已是万家灯火。
来得最早的一批顾客,正在朝着咖啡馆这边走来。
这小孩偷眼看了看那个叫人可怜的女人,可是她还在笑着。他仍然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他当然是背对着窗外的大海的。已经是黄昏了,微风乍起,吹到室内,逆着那个固执的小孩头顶上一丛丛头发吹拂过来。他的两个小脚在钢琴下面一点一点地无声地舞动着。
小孩只是对着她一个人把脸转过来。
孩子听到这温柔亲切的声音,就不再抗拒了。他还是不作声,只是把手抬起来,按照规矩放到键盘规定的地方。在母亲的爱抚下,G大调音阶练习弹了一遍,接下去又弹第二遍。兵工厂那边汽笛声响了,下工的时间到了。光线也暗了一些。音阶练习弹得很好,无懈可击,女教师也不能不承认。
“弹你的音阶练习。弹十分钟。把它学会。先弹C大调。”
“我明白。”
小孩坐到钢琴前面。吉罗小姐坐在他近旁,手里拿着一枝铅笔。安娜·戴巴莱斯特坐在另一个地方,靠近窗口。
今天,在这傍晚时分,他的眼睛的颜色就像天空的那种色调一样,他的金色的头发也熠熠放光。
“我保证,”小孩的妈妈说。
小孩对着钢琴坐好。双手举起,落下去,既顺从又十分自得地按在琴键上。
他的妈妈说:“好宝贝,再弹一遍好啦。”
“您看,竟有这样的事,他以为他可以不喜欢学琴。不过,戴巴莱斯特太太,我也知道,我和您说不说反正都是一样。”
“我不喜欢音阶练习。”
“小奏鸣曲。迪亚贝利小奏鸣曲,很美的,弹吧。这个曲子是几拍?说说看。”
房门关上了。他们走到楼梯上。小孩停下来说:
音阶练习弹完。完全出于某种一时感到无聊那种心情,这小孩轻轻从琴凳上站起来,想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想要看看下面码头上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不,不,”小孩叫道。
吉罗小姐耸耸肩,也不正面回答这个女人说的话,现在她对任何人也不想说什么;后来她的情绪平息下来,自怨自艾地说:
“我试试看。”
“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教下去。”
“音乐,是必不可少的,你应当学音乐,你明白吗?”
她一只手抓着小孩的头,把它朝她这边扭过来,强使他看着她。小孩低下眼睛去,不看。
“一,二,三,四,”吉罗小姐打着拍子,“很好。”
他还在游移,母亲和教师都束手无策。这时,他倒是下了决心。他弹起来了。这一刻,吉罗小姐一下变成了孤立无援一个人,他也不去管她。
小孩转过身去对着钢琴,侧起身子,离这个女教师越远越好。
“我没有别的好说,我只能说我可怜您。”
小奏鸣曲仍然在耳边回响,就好像这个小野人舞弄着一支羽毛似的,也许是有意,或者也许是无意,小奏鸣曲反复冲击着他的妈妈,作为对她的爱的惩罚,又一次给她定了罪。地狱之门都紧紧地关死了。
“太太,您这种教育真叫骇人听闻,”吉罗小姐叫道。
一段C大调琴声掩过了海潮的声响。
小孩僵在那里不动。他的两个小手合拢来,放在膝头,等着接受处罚。对这种不可避免的事,对他自己的问题,对于他这种翻来覆去不停地弹琴,他只好逆来顺受。
吉罗小姐两个手臂放下来,拿铅笔敲着琴键,这是她教钢琴三十年的老规矩;她高声叫道:
“犯不上跟他解释,钢琴也不是要不要学的问题,戴巴莱斯特太太,人们说这是一个教养的问题。”
“不仅是锻炼性格,而且还练习了指法,”她说。
她拍打着钢琴。小孩想要看看楼下的企图只好作罢。
她细心地听着这首小奏鸣曲。她的孩子把她从遥远的已经逝去的岁月又带了回来。一听到她孩子弹琴,她总是几乎要昏过去——也许她自以为要昏厥过去。
“他的问题是他不愿意,我承认,”小孩的妈妈说。
手索性从键盘上收回。下定决心,低着头,不弹。两只小脚悬空,离开钢琴踏板远远地荡在那里,气愤地搓着。
“他也许没有听见。”
“重弹一遍,拍子要准,速度这一次再放慢一点。”
吉罗小姐很不高兴,声色俱厉地说:
吉罗小姐说:“戴巴莱斯特太太,您真该感到难为情。”
“我说过,弹十分钟。继续弹。”
第一批顾客进门了。
“就是说嘛。”
吉罗小姐在考虑着什么,别人说话她并没有听进去。
“不弹音阶练习。”
“四拍,”小孩仍然不动,毫不费力地说。
小孩转过身来对着吉罗小姐,眼睛望着她,双手萎靡无力地搁在键盘上。
“我担心免不了要走到这一步,”吉罗小姐说。
小孩把头往窗口那边稍稍转过去一下。就像这样,他眼睛斜过去,看见阳光从海面反射到墙上的波纹。只有他的母亲能看出他眼睛这样斜过去看了一下。
老板娘说:“上面已经弹了一个月了。很好听,很美。”
“你好好记住,”安娜·戴巴莱斯特说,“那意思是中板,像唱歌一样的中板。”
“我不知道,”小孩说。
“戴巴莱斯特太太,”她说,“钢琴课您让别人陪他来吧,不妨试试看,上课效果可能不一样。”
这一回,小孩索性把手从琴键上抽回,放在膝上,说:
吉罗小姐住的一层楼相当高,在六楼,从她的窗口往海上眺望,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在小孩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除了海鸥在空中飞翔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音阶练习,”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我根本不懂,不来学怎么办?”
小孩起步往楼下慢慢地走下去。
小孩从刚才第一次开头的地方继续往下弹,他必须从键盘那个规定好的准确而神秘的位置上开始。在这位钢琴教师的怒气之下,C大调音阶练习曲弹了两遍,又弹第三遍。
她欢喜地无声地笑着。
“这些小孩简直都不想活下去啦,”他母亲说——可是还在笑着,“您看,还要教他们学琴,有什么办法好想。”
“音阶练习他总归可以学会,”安娜·戴巴莱斯特好言劝说着,“他会像学好节拍一样,把音阶也弹好,那是一定的;要学会,也够他吃力的了。”
“我再也不要听人家骂你,不然我真是要死啦。”
吉罗小姐说:“背熟,下一课必须背熟,你听好。”
“不知羞的小鬼呀,我的宝贝儿,”她低声说。
“他听得清清楚楚。戴巴莱斯特太太,这种事您不明白,他是故意的。”
“你听见啦,”妈妈说,“肯定是听见的。”
“可是我多么爱你呀。”
“您知道的,天气好的时候,我看她好像经常是在第二停泊港那边兜圈子,她并不是每一次都要走过这里。”
“我不想学钢琴。”
“是什么?”小孩问。
“那我相信我一定非常难过,”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他这是故意的。没有别的解释。”
吉罗小姐气得脸色难看极了。小孩已经转过身去,脸对着钢琴。小孩把双手放归原位,手摆成那个样子完全符合初学钢琴应有的正确姿式。他僵僵地坐在那里,但是不弹琴。
母亲笑着说:“音阶练习再弹一遍,就弹这一遍,好不好?”
他的母亲说:“总有一天他会弄懂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来,一定是这样。即使是他不愿意,他也会明白的。”
吉罗小姐两个眼睛看着他,两臂交叉在胸前,大口大口叹气。
“就是要弹音阶练习,你知道嘛。”
“我也不要听呀。像唱歌一样的中板。”
“我说过要弹三遍。三遍。”
“是的,正好是一个月,”老板娘说,“我已经都背下来了。”
“快去弹小奏鸣曲,”吉罗小姐说。
小孩的手指放慢,准确得有板有眼,奏得轻柔融洽。音乐的味道出来了,乐曲从他手指上不经意地一涌而出,流畅自然,音乐又一次在空间悄悄地铺展开来,吞没了不相识的人的心,令人心动神移。在大楼下面,在码头上,人们都在听着。
“嘿,您知道吧?是一桩罪案,是情杀案,是的嘛。戴巴莱斯特太太,您请坐。”
吉罗小姐看着他们这两个人,看过这个又看那个,他们说些什么她也不要听,又是气恼,又是灰心。
“他不听我的话,这是太明显了,这种情况必须改变。”
小孩手上弹着小奏鸣曲,可是心不在焉,弹了一遍又一遍,起初弹得无动于衷,而且粗心笨拙,就这样,一直弹到把乐曲的力量表现出来。随着乐曲结构逐渐形成,白昼显然也渐渐暗下来了。一片火烧云像一座巨大的半岛突然矗立在水平线上;它那脆弱的、易逝的光芒使得人们思绪不定,向着另一类思路转移过去。十分钟以后,白昼的色彩完全隐去不见了。这个小孩第三天的课程也结束了。海的响声,从码头上浮起的人声,交织在一起,一直蔓延到楼上的房间。
“这我也保证做到。”
“您还很年轻嘛,”她说。
“真有意思,这种小孩弄到最后总归把你也弄得凶恶无比。”
“你看见了吧,她有多坏。”
随着楼梯逐级上升,可以看到市区南部许许多多起重机在半空中高高升起,都以同样的方式摆动着,不时在空中交错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