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蠢材,想不到这么固执。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三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了一封情书?越说越离奇。这岂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个人享用吗?”
“好吧,不管什么,尽管说吧!没有外人听,我也不对别人讲。”
“好嘞,走哇!今天我请你吃晚饭。然后活动活动,到达上野的时辰刚好是最佳时刻。”
“多么无聊。你还是先请进吧!”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夸口说:‘能把纸屏糊得这么好,就有资格嫁出门去!’”
“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那么,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干出这种事的?”
本来武右卫门作为中学二年级学生,是擅于词令的。虽然头脑不像大脑瓜那么发达,但是论口才,在乙班却是个佼佼者。刚刚叫老师教给他们“哥伦布”用日文怎么翻译,以至把主人难倒了的,正是这个武右卫门。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诺诺,像个口吃的公主似的,内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当然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客气。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跷。
“我是说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还给你。”
“你看哪!”女主人说罢,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厨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然后老虎嗥叫得几乎将上野的老杉树树叶全都给震落,可吓人啦。”
“正因为我说不定会娶她,所以才没关系嘛。”
“是个有点难开口的事……”
由于寒月频频催促,主人也动了心,便一同出发了。
“怎么?”女主人有点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说。
“只是用了你的名义?简直越说越糊涂!再说得有条有理些!原来收下情书的是谁?”
武右卫门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听别人讲“话说老虎”,忽听主人说:“是么!”这时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问道:
“够吓人的。”
“滨田?就是滨田平助吗?”
理学家嘛,说话是玄奥的。
展眼一瞧,来者年约十七八岁,和雪江年龄相仿,是个学生。他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好大个脑袋,头发剃得光光的,几乎根根见底。脸心盘踞着个蒜头鼻子。此人没有别的特征,惟有脑袋特别大。即使剃个秃子,脑袋还不见小,若是像主人那样蓄起长发,就会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长了这样脑袋的人,一定没有多大学问,这是主人一贯的立论。事实上,也许真的如此。不过,冷眼看来,他很像拿破仑,十分壮观。衣着和一般学生一样,看不出那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或伊予产的花纹布。总之是一种花纹布的夹袍,袖子很短,穿得还合身。里边好像既没穿衬衫,也没有穿背心。虽说穿空心夹袍和光着脚倒也风流,但是这位学生给人以非常不洁之感。尤其他像个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个脚印,这是他赤足的罪过。他在第四个脚印上端坐,畏畏缩缩的。假如本来是个胆小鬼,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倒也不必大惊小怪。然而,像他这个推平头、秃亮亮的野蛮家伙,竟也如此诚惶诚恐的样子,总有点不大对劲儿。这家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会施礼,还会以此而自豪。现在他却和一般人一样坐着,哪怕只坐半个小时,也一定很难受的。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个适得其所的谦恭君子或盛德长老;谁管他自己是否吃苦头,反正从旁看来,样子非常滑稽。一个在教室里或操场上那么吵吵闹闹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约束着自己?想来,既可怜,又好笑。
“那就还给我好啦。刚好敦子要。就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吧?”
咱家此时此刻之所以对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兴趣,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以及其冲突的波环又向着微妙之处延伸,老实说,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撩拨了各种不同的音色。
“那么,所谓‘只借给了名义’,是怎么回事?”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临贵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吗?”
“听,老虎嗥叫多没意思!”
“唉,我说,别借名字,我当个传书人吧!”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老虎叫吧?”
“那么,是谁送的?”
“咦?就他这个大脑袋?近来学生们可真厉害。太惊人了。”
主人递过去一个座垫,说:“喂,请铺上!”秃小子却像个僵尸似的,只哼了一声,动也不动。那个开始褪色的洋花布座垫找到了个自己的位置,并不道一声“请坐在我身上”。它身后呆呆地坐着个喘气的大脑袋,场面可真绝。那座垫是为了给人坐的,女主人绝不是为了供人欣赏才从商场买来的。作为座垫来说,如果不是给人们坐,等于毁坏它的名声,这对于让客的主人也要丢几分面子的。至于秃小子,却宁肯瞪眼瞅着座垫,使主人丢面子也在所不惜。他绝不是厌恶座垫。说实话,除了为他爷爷举办祭祀活动外,他有生以来还很少在座垫上端端落坐过。因此,他早已坐得两腿发麻,脚尖有点受不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铺上座垫。主人劝他:“请用!”他也不肯坐。真是个难缠的秃小子。假如真的这么客气,当人数众多时,或是在学校、在住处,哪怕稍微客气一点也好呢。用不着客气的事他拘拘束束,该客气的时候却毫不谦让。不,简直是耍野蛮。这个秃小子!绝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不致于说不道德吧?没什么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认为这是光荣,在到处瞎吹哩!”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那么不想要吗?”
①岩头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学校学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门生)苦于万象不可解,削岩头树写下遗嘱,跳华岩瀑布自杀。
“有客人吗?”寒月依然探进那半张脸在反问。
“既然有话,那就快说吧!”
“然后,千万要找个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见个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会变得这么一种心情:不知不觉,忘却在万丈红尘的都城,仿佛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是啊,那就没说的了。不过,你有前些天给我买雨伞的钱,说不定参加保险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给买。”
寒月先生面带疑色,望着那个大脑袋。
“噢,请进!”主人只说这么一句,依然坐着没动。
“去哪儿?还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既然如此,就不该轻举妄动。”
“老虎那么爱叫吗?”
“嗯。”
“把名字借给他了。”
“说得稀里糊涂。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没说的。我一向不在乎。不过,听说那个大脑袋写了情书,真感到意外。”
“今天没事。好久没出门,走走吧?”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怎么?会开除吗?”
“这嘛,是开了个玩笑。他们三个人,认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骄傲,就想耍笑她一番。于是,三人合伙……”
这样一比一地相对而坐,不论主人怎么顽冥不灵,对于学生来说似乎还多少有些分量的。大约主人也很是洋洋得意吧!常言说:“积上成山。”区区学生,如果大量纠集起来,也会成为不可欺侮的团体,说不定会搞起抗议运动或罢工的。这大约和人类中的胆小鬼喝下酒去就变得大胆起来一模一样吧!不妨把恃众闹事,看成人儿喝得烂醉以致丧失了正气。否则,那名与其说是诚惶诚恐,莫如说悠然自得地紧贴在纸屏上的穿萨摩条纹布的学生,不管主人怎么老朽,既被称为老师,就不该予以轻蔑,也不可能冷落得太过分。
“唉,到底是什么事呀?”
“心情变得那样,又将如何?”
“是的。有点事。总而言之,走吧?”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学费!”
①泷泽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作家。生于江户深川,本名解。中年失明。靠口述由别人记录,用了二十八年著有《南总理见八犬传》等。志乃、小文登都是书中犬妖的名字。
“雪江小姐!劳驾,把这个送去。”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么四平八稳的?待理性再发达些,你瞧吧,会感到参加保险的必要,这是自然的。下个月我一定参加生命保险。”
就此而言,毋宁说主人属于拙者之流。既拙,便不被看重;不被看重,便将内心中的冷漠出乎意料、毫不掩饰地倾泻出来。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嘛”,从中便可以听出他的心音了。
“先生!纸屏重新裱糊啦?是谁糊的?”
“可是,这不是太蠢了吗?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送什么情书。简直是缺乏常识。”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了。可是,写情书的人事后良心发现,害怕啦,诚惶诚恐,跑到我家来讨个主意。”
“叫我学什么?”
“也不是滨田。”
“净说些混话!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给我,这有什么刻薄的?”
“我不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终于干了。不能帮帮忙不开除我吗?”武右卫门几乎用哭腔苦苦哀求。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纸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而主人始终一贯地假装正经,一再重复:“是嘛!”真有意思。
武右卫门先生一失足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十分忐忑不安。他也许心里在想:我这么忐忑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岂不失礼。但是,因为他年小幼稚,以为正在别人失礼时恼火,人家会说他小器。若是不愿落个这等名声,还是稳重些好。
“邮了一封情书。”
“怪啦!又混又犟,真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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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不也是一句话翻来覆去的吗?”
“什么事?”
“是的。现在不行。先四处遛遛,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怎么样?不去冒冒险吗?一定很快活。我想,无论如何,不在深夜听听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说听过老虎的叫声。”
“小孩子嘛,不胡乱翻译出来,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饭厅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价的京瓷茶碗里哗哗地斟茶,然后放在一个铅制茶托上说:
“那么,有事?”
“噢。什么事?快说吧!”
“古井武右卫门?不错,真是个长长的名字。这不是当代的名字,是个古人的名字。四年级了吧?”
“所以我说,碍难开口呢。”
婶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绷起脸来。
“你没关系,可……”
“那么,你给谁家女子送了情书?”
“越说越乱套!那么,你是公然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可也是啊!”
列位!千万不要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人类本性,不加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这时候,列位期望主人超越冷漠,那就不能不说将人类估价得过高。人世上连正直的人都晨星寥寥,如果再过高要求,那除非泷泽马琴①小说里的人物志均和小文登走出书本,《八犬传》里的狗男狗女搬到眼前的东邻西舍来居住;否则,便是渺茫与荒诞的期冀。
“总之,很可怜。虽说干那种事不好,但是,叫他那么担心,会害了一个男孩子的。他虽然脑袋大些,可是相貌并不怎么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欢。”
“真蠢,一句话翻来覆去的。”
“你借给滨田房费了吗?”
“因为干了那么不体面、不道德的事情。”
“不过,你说不定会娶她的呀!”
“他自己说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非常担心呢。”
寒月先生也许觉得远距离谈判毕竟不便,就脱了鞋,缓缓走进。他依然穿着那条后腚上落了补钉的耗子皮色的裤子。那条裤子并不是由于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据本人辩解,是因为近来他开始学骑自行车,对裤子的局部摩擦过多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他自封的未来夫人写过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噢”的一声打打招呼,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问得有理!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要有自知之明,这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资格比猫更受尊敬。那时,咱家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混话了,一定立刻停笔。然而看来,人们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正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是一样的。因此,连对他们平日小瞧的猫,也会提出上述疑问的吧!
“不。”
“不,这是时代思潮。先生太守旧,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说得严重。”
“魑魅扑鼻是怎么回事?”
“怎么惹都没事儿,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只是用了我的名义。”
“是呀。”
咱家有点心事,暂且失陪,到饭厅去转转。
“怎么也不怎么。”雪江登时装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脸,目光低垂,仿佛在看身旁的《读卖新闻》。
“老虎?”
“是的。”
最后,关于武右卫门介绍几句。他是忧虑的化身。他那颗伟大的头颅寸装满了忧虑,如同拿破仑的脑壳里塞满了功利心。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合,那是忧虑像条件反射似的,沿着颜面神经跃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心里有一个无可奈何的大疙瘩,两三天来正一筹莫展。苦痛之余,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这时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办法。于是,将自己的大脑袋硬是运到他所讨厌的这个家里来。他平时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动同班同学给主人出难题。这些事,他现在似乎都已忘却,还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要笑或为难老师,既然名之为班主任,肯定会替他分忧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说起来,很像迷亭的伯父头戴的那顶大礼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顶用。到了关键时刻,假如名义也能顶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亲了。
“会的呀。”
武右卫门明白,照此下去,不论哀求多么久,毕竟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他那伟大的头盖骨顶在床席上,默默无言中表示了诀别之意。
溯本求源,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骄傲惹出的麻烦。假如武右卫门丧命,不妨化为幽灵,杀了金田小姐。那种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灭一两个,对于男人来说,丝毫也不烦恼,寒月可以另娶一个像样的小姐。
“不过……”
“是谁来了?”主人问道。
“送情书?给谁?”
寒月先生哪里知道这出戏,正在房间里大发奇谈怪论哩。
“哟,真是个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没关系。”
“想去上野,听听老虎嗥叫的声音。”
“是么,没大听说过。然后……”
“不是。”
“是吗?你要走?有事吗?”
关于主人,暂且压下不表。再说说在饭厅里大笑的女流之辈。她们把主人的冷漠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跃而入滑稽之境引以为乐。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却高兴得像菩萨的福音。没有理由,就是高兴。硬要解析,就是:武右卫门陷于苦恼,她们才觉得高兴。列位不妨问问女人:“你是否拿别人的烦恼开心大笑?”那么,被问的人一定会咒骂提问者愚蠢。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是故意刁难,岂不侮辱了淑女的妇德?侮辱了妇德,也许是真的,但她们是拿别人的烦恼开心,这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我自己品格的事给大家看,却又不许别人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强调说:“我去偷,但是决不允许别人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如同往我脸上抹灰,侮辱了我。”
“没问题,会叫的。那叫声,即使白天也能传到理科大学。到了夜阑人静、四顾无人、鬼气袭身、魑魅扑鼻的时候……”
“是嘛,……”主人如同对武右卫门的恳求表示冷漠,对寒月先生的探险也并不热情。
“那,总算翻译了。了不起!”
“我是不要。不过,你太刻薄了。”
“可,我不嘛。”她的视线依然不肯离开《读卖新闻》。这时候,连一个字也读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并没有看报,她大概会哭一鼻子!
“送情书啦。”
“是滨田送的吗?”
“嗬!不错。”寒月边说边呆呆地盯着那扇纸屏。“这边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纸太长,出褶了。”
“那么,借给他什么?”
“是从右角开始糊的。难怪呀,还没经验嘛!”
“咳,干了糊涂事!他给金田小姐送了情书。”
雪江把话说到这里,似乎不胜感慨,不禁一掬清泪,潸然滴于紫色裙裤。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泪水是从何种心理出发,在呆呆地凝视着雪江的裙裤和她低垂的脸。这当儿,女仆人在厨房,却将红赤赤的双手伸到门内说:“有客人来了。”
“咦?这么点事,就那么颓丧?可见是个气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样发落他的?”
“老实说……事情糟了。”
“我本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滨田总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你也有些像迷亭,说的可倒逍遥自在。”
“是的。”
“压根儿没有交往,也没见过面。”
武右卫门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从过高估价人类的假想出发,认为别人非爱护他不可,不可不爱护他,压根儿不曾想会遭到嘲笑。他这次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对人类发现一条真理。为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那时,也将对别人的忧烦表现出冷漠的吧?别人发愁时也将高声大笑的吧?长此下去,未来的天下将遍是武右卫门吧?将遍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卫门争分夺秒地尽早醒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不论他如何担忧,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毕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类社会就会把他流放到居住区以外去,岂止于被文明中学开除!
“心情变得那样时,稍微站一会儿,会忽然听到动物园里老虎的嗥叫声。”
“哟!真坏!”她想把报纸从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床席缝里。
“全怪脑袋太大,才提出那类多余的问题。先生,你怎么回答的?”
“嗳,我不稀罕雨伞。”
主人到客厅去了。咱家为了采访并研究人类,便尾随着主人转到檐廊。为了研究人类,如果不选择波澜乍起的时机,那将毫无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听其言、观其行,无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紧急关头,那些平凡的现象突然由于某种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诞的、玄虚的、荒谬的情景源源而来。一言以蔽之,足够我们猫类日后三思的事件到处丛生。像雪江的红泪,便是其中现象之一。雪江有着一颗不可思议的玄机莫测的心。这一点,在她和女主人谈话的过程中并不怎么突出,但是当主人归来而扔下油壶时,便像用蒸气泵给一条死龙注射了氧气似的,她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丽质便猛然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丽质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遗憾的是轻易不得发挥。不,倒是整天不停地发挥,只是不曾这么显著,不曾这么惶惶然发挥得淋漓尽致。幸而咱家有一个动不动就逆抚猫发的别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赏这出好戏!只要跟着主人走,不论到什么地方,台上演员肯定会不知不觉中也跟着表演的。幸亏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爷,咱家的短暂一生中,才能有丰富的经历,谢天谢地!这回来的客人又是个干什么的?
“是因为你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我有什么办法。刚才还说不要雨伞吗?”
“不过,他们有分工。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借名。刚才来的,就是借名的那个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说,他还不曾见过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为什么干出那种混帐事来?”
咱家觉得这出滑稽戏,还算开心。
“是学校的事?”
“嗳,想对您说说,就……”
“没写学校名嘛,这还好。若是写上学校名你试试,那可真是关系到学校的声誉了!”
“是啊!”
“先生,他是个学生吗?”
“难怪,有点丢手艺。那一带糊成了超越曲线,毕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无法表现的呀。”
“一点也没什么害羞的。”现在女主人笑着,特意将茶碗推到《读卖新闻》上。雪江小姐说:
“是学生。”女仆侧脸瞧着雪江的泪面说。
“去哪?喂,进来呀!”
“三年级?”
首先,主人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爹如何唠叨、老娘如何给他继子待遇,主人都不大吃惊,也不可能吃惊。开除武右卫门,这和他本人被革职又风马牛不相及。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衣食之计陷于末路穷途;但是仅仅武右卫门一个人,管他命运如何变幻莫测,也与主人安度晨昏毫不相干。关系疏淡时,同情心也自然微薄。为一陌生人皱眉、流泪或声声叹息,决不是淳朴风尚。咱家很难肯定人类是那么深情,那么富于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生而为人,作为一种义务才不时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作同情的样子给别人看看罢了。说起来,都是虚假的表情。说穿了,大多是非常吃力的一种艺术。擅于做假的,被称之为“富于艺术良心的人”,为人世所深深敬重。因此,再也没有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不妨一试,定有分晓。
“不,不是我。”
“为什么开除?”
“怎么啦?冷眼一看,觉得他非常可怜呢。到底怎么啦?”
武右卫门却眼睛只顾盯着下面,一言不发。
“算了吧!参加什么保险!莫如用那笔钱买点什么倒好。是吧?婶子!”
“古井武右卫门。”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事情若是暴露,被学校开除,那可坏了。所以非常担心,两三天睡不成觉,总有些昏昏沉沉的。”
武右卫门却无声无息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怪可怜的!假如干脆不理,说不定他会写出《岩头吟》①,跳进华岩瀑布而自尽的。
“是啊!要比白天凄凉些呢。”
“唔,那就出发吧!”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连夜到她家去送信。”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你也许有点担心吧……”
“‘不过’什么?”
①小笠原派:室町时代的武将小笠原长秀创始的一整套武士礼法。
“无妨嘛!”主人顺口答道。
“乙班,我是班主任那!是吧?”主人激动起来。
“不,二年级。”
“今天他可有点不争气。混帐东西!”
“老师!我老爹是个非常唠叨的人。何况老娘是个继母,我如果被开除,那可糟糕。真的会被开除吗?”
“简直是摸不清头尾。那么,谁也没有送?”
“哪里,我胡诌八扯,给翻译了一下。”
“在甲班吗?”
“讨人嫌,大多因为缺乏常识。救救他吧!会积德的呀。看他那样子,会到华岩瀑布去跳水的。”
“只因大家都说她骄傲,摆架子,才要调戏她的。”
说真的,这个大脑袋学生,从入学那天起,主人就见过的,决不会忘记。何况他那大头,主人铭刻在心,时常梦里相会。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没有把大头和一个旧式名字联系起来,又没有和二年级乙班联系起来。因此,当记起敬佩得梦中相会的大脑袋原来是自己负责那一班的学生时,不由得内心里叫好:“是呀!”然而,这个起了个古老名字的大脑袋,又是本班学生,现在究竟为什么事闯进家来呢?这就完全无法预料了。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学生们不论年初岁末,几乎从不登门。登门的只有古井武右卫门这么一位堪称带头人的稀客。但却不知贵客来意,这倒叫主人忐忑不安。他不会是到如此令人扫兴的人家来玩耍的。假如是来要求主人辞职,应该更硬气些才是。不过,武右卫门可能是来商量他自己的私事。想来想去,还是搞不清。看武右卫门的样子,说不定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前来造访。没办法,主人只好公开问:
“干了一桩意外的蠢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古井武右卫门’吗?”
“咦?”
“好大个脑袋呀!有学问吗?”
“邮了什么?”
“啊?太过分了,不觉得太刻薄了吗?好不容易给我买来的,又往回要。”
“叫你学得正直和坦率些!”
主人正一再重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嘛!”忽听有人喊他。是谁呢?一看,那从纸屏后斜着探出来的半个脸,正是寒月。
“哪里,没关系,请进!”
“就这么办吧,假如他是个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会干了坏事,可还装作不知道!如果把这个孩子开除,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们统通赶出校门是不公平的。”
“不知道是谁。”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随便你说吧!叫人家把东西还回来!即使外人也不会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的。你哪怕像一点儿傻阿竹也就好了。”
“乙班。”
咱家说有意思,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意思?”
“就是形容那种场合嘛,恐怖!”
女人可真聪明,怎么说怎么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打,甚至受到冷遇,不仅要有处之泰然的决心,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泼一身粪污、反被高声嘲笑时,也必须欣然接受;否则,便不能和号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人们尽管看来神气十足,但总有昏庸之处。说什么“万物之灵”,到处扛着这么块招牌,却连上述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透。至于如此也还大言不惭者更逗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闹闹问别人:“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你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吗?不,休想!他们死也不肯的。他们在如此明显的矛盾面前,却过活得心平气和,真够天真。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时不得不甘心承认:人类是愚蠢的。
“噢,是三人合谋干的?”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应酬。
咱家正在思忖,觉得蛮有意思,忽听纸格门哗啦一声开了。门后露出半个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主人说:“你走吗?”
“哪里,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有趣儿。不管飞去多少情书,也不会出事的。”
“古井……”
“说是姓金田,住在对面胡同口的一个女人。”
“他家女儿又时髦,又骄傲,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这个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写上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终于借用了我的名义。”
“惹出大乱子啦!”
“那么,我就说啦。”说着,秃小子猛地一扬头,满怀希望地望着主人。那双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两腮,喷吐着“朝日牌”香烟的烟雾,稍稍扭过头去。
“嗳。”
“你是来玩的吗?”
“是的,去听吧!两三天内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论去哪儿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着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来的。”
雪江退下之后,二人一时默默无语。主人忽然意识到,这简直是活受罪,才开口问道:
身后是女主人和雪江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
“难开口?”主人说着,察看一眼武右卫门的脸色。但他依然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变了一下口气,安详地补充说:
“先生也变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刚才的样子,总像非常无精打采,看不出他会给先生出难题。”
“说真的,是请你来了。”
“怎么?金田小姐也没关系!没事儿。”
“老师,我很担心,怎么办呢?”
“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也不刻薄。”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了些什么?”
“这可是近来的巨大成果,杰作!那个大脑袋,居然给女人写情书,多么有趣啊!”
“什么事?非常挠头,所以才来。”
“哪里,没有。”
女主人再一次进行协商:
“那时,公园里古木森森,很吓人的吧?”
“既然这么放心,那就没说的了……”
“学问可比不上他的脑袋大。不过,常常提出些奇怪的问题。不久前叫我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使我非常尴尬。”
“说说也不妨吗?”武右卫门还在举棋不定。
“不,没有写校名。”
“不过,还是刻薄。”
这当儿,他身后的纸屏哗的一声开了。雪江端着一碗茶毕恭毕敬地献给秃小子。假如平时,那秃小子一定会奚落一句:“嗬,野蛮人来啦!”但是现在,连面对主人都惴惴不安,何况这位妙龄少女又采取了在学校学会的小笠原派①敬茶方法,以硬装文雅的手式递上茶来,这使秃小子显得十分局促不安。雪江关上门时,只听她在门外嗤嗤地笑。可见,即使同龄,也还是女子厉害。比起秃小子,雪江的胆子大得多了。尤其她刚刚气愤得洒下一滴热泪,这嗤嗤一笑使她显得更加妩媚。
“那么,你认识他家女儿吗?有过交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