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院子里住的大都是“有问题”和“出身不好”的人家。为了多少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有些改善,大家都开始在自己的窗前栽种起瓜果来。瓜有两种,一种是葫芦瓜,一种是金瓜。都是十分美丽的观赏植物。大棚都是我们的父亲搭起来的。
当我凝视童年的画面之际,我总想弄清,是什么东西真正从深处打动过我,而不仅仅是一些表面的触动。我这样做时,送煤工的画面便脱颖而出。 11.走夜路
后来的几天,只要哥哥一回来我就问他要了钥匙去溜车。溜还不满足了,我还要骑车上街!因为怕我出事,哥哥只好陪我上街。我们到了小吴门,到了广场,还到了河边!我在前面骑,他在后面抓住车子的后座保护我。我又冲动又莽撞,好几次差点出事!啊,啊,我欢喜得发狂了!这就是自由!可是这种机会是不可再有的,哥哥忙乎着“造反”,后来好多天不回家了。
我的故事,是不是我的文学观中提倡的“无中生有”呢?不,那还不是,只不过是种自发的操练罢了。离真正的“无中生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是因为我在编故事的时候,体内的“核心”还没有发挥作用。也就是说,我还没有意识到驱动讲述的那个机制,没有意识到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回想起来,那是多么艰难的突围啊。好多年里头,我并没有开始写作,却一直不停地在用身体、用头脑接近属于我的那个故事结构,那向纵深方向延伸的,看不见却又感得到的结构。
鉴于我的小说都是那种描写人的纯精神的超脱之作,表面看同世俗根本挂不上号,很多读者便认为我是那种内向乖张,整天坐在家中很少参与外界争端的、对社会生活态度冷漠的人。抱着这种看法的读者的思想方法基本上还是中国传统式的。可以说,从事艺术活动的人,都是由于对于世俗社会生活有极大的兴趣,割舍不了尘缘,才去从事艺术创造的。
我是通过写作进入送煤工的境界的。负重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我估量几眼煤的重量,就自信地启程了。力的爆发是何等的匀均,平衡的技巧又是何等的高超,我在向前,我在向前啊!我每走一步,都能感到那种悲壮和美丽。那美属于车轮,属于煤,属于我,也属于太阳。
我经常去推板车赚点零花钱,曾有好几次将车子从坡底推到马路上来。整个过程就像是从地狱里出来一样。出发的时候,我用力看几眼那么长的陡坡,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板车一开始爬坡,我,送煤工,还有车子以及车上的煤便成了一个整体。我和那中年汉子都绷着神经,一脚一脚地向上迈步,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会不会推得上去呢?我是不知道的,也许那中年汉子知道,也许这部板车知道。送煤工默默地用力,我却听到他胸腔里发出细细的呻吟,在我们身后,一列货车呜笛了,这让我倍感紧张,我仿佛行走在茫茫的沙漠里。啊,那种隐约的呻吟又传到了耳边,就像是在责备我。我必须更加用力,毫无保留地使出全身的力气!
残雪
到第二年的春节,我又旧戏重演。结果又没能将那些好菜细细品尝。唉,我做事总是这样凭直觉冲动,也不计后果,我的确是属于那种一点“心计”也没有的女孩。当然这并不等于我没有脑袋,只是我的脑筋常常是让位于冲动罢了。这种性格有时给我带来过灾难,但我从来没有为我这个缺点苦恼过。吃亏就吃亏,反正是活一世。我常接触到一些很有心计的女孩,算计来算计去的,到最后连自己要什么竟都完全搞不清了。她们常苦恼。
那么我写下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一时也是很难回答的。因为要撇除了所有那些时效的、表面的功利,只对作品本身进行分析,并加入我的精神活动,才能由读者自己找出属于他的答案。的确,当我和弟弟、姐姐们在山上进行我们的活动之时,谁又说得清我们收获了一些什么样的快乐呢?那种东西是妙不可言的,不同我们一块从事那种活动的人就只能说:“噢,他们采了野菜”或“他们抓了小虾”等等、同我们的幸福并无多大关系的常套话。读者啊,放开你的想象,到我们的山上来吧,一切你真正想要的,都会通过你的活动被你收获。 9.送煤工 之一
白天里,天井里静悄悄的,那个自来水龙头早就坏掉了,怎么拧也拧不出水来。我再看厨房,同那天夜里也不一样了。啊,我发现了破绽:我们的厨房要爬七八级阶梯上去,而那天夜里,我并没有爬阶梯,我直接就从天井跨进了厨房。然而煤球明明是我做的,我记得它们的形状,大小,纹路,它们的确是用我的手掌搓出来的。
我看着那几只螳螂一天天长大起来,有时,小家伙们竟爬到我的窗台上,无所畏惧地停留在那里。中午时分,我坐在窗台上,看那些蜜蜂绕着小白花和小黄花飞来飞去的。很快,小白花和小黄花的下面就膨起了幼嫩的果实,我的期待越来越强烈。在这个绿莹莹的小世界里头,唯一想做的事不就是期待吗?
残雪
葫芦瓜和金瓜收获完毕时,父亲和隔壁家的父母都被抓走了。大家都没有心思去拆那些瓜棚,就让那些枯干的叶子飘零着,那烂糟糟的的景象令人心寒。
我讲的是小人儿在水洼里头旅行的故事。小人儿坐着油纸做的小船,从走廊下面的沟里出发了。雨越来越大,水漫出了污水沟,小船就漂流到了外面的水洼里头。小人儿坐在油纸船里头,划动他的细小的浆。那浆是什么做的呢?哈,铅笔小刀!他划呀划呀,水的激流一次次将他冲回去,他还在努力……我漫无边际地想象,信口乱说,弟弟们在听我讲。还有鸡们,它们也在听,“咕——咕”地应和着。雨天里缩成一团的鸡们多么可爱啊。我不耐烦讲故事了,我要去摸摸我的鸡。一想到人和鸡都可以躲在屋檐下避雨,我就感到无比的庆幸。
同丈夫的相识以及后来的爱情也是这样。我很少或几乎没有像常人那样来分析过双方的“条件”。我时常将自己想象成他,用“他”的眼光再来看我。也许这个“他”并不是真的“他”,只不过是分裂的自我。但恋爱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们所体会到的对方,只能是自己能够体会到的那个人。这种体会因人的性格差异,其真实的程度也不同。不管有多少“假”的成份,我和他都属于那种比较深刻的类型,所以我们的婚姻才至今比较稳定吧。
放学时,我和坐在后排的女同学去山里头摘酸枣。我们去的是后山,人烟稀少的矮山,那里酸枣树很多。那些树真高,我胆怯,就选了棵不太高的爬上去了。矮树上的酸枣基本上都被摘完了,只零星的有几颗,是被那些孩子们漏掉的。在那些树上忙碌了好一阵,终于每人采到了几十颗。高树上的枣子多么诱人,被阳光照着,黄澄澄的,一定是很甜酸的吧。我们咽着口水看了又看,还是不敢爬上去。不但不敢爬,连想一想都腿子发软。从那上面掉下来可是要命的。只好满足于书包里头半青半黄的货色了。
但是右边的卵石路走了没多远就慢慢变得幽深了。路的两旁是坡,大树成阴,一点都不像要通往我的家的所在地。我只好退回去。啊,真该死,我怎么退不到原地了呢?我眼里只看到一些矮小的土砖房,还有菜地和竹林,那个村子不见了。走着走着,路又分了岔,焦急中又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快要哭出声了,因为天在慢慢变黑呢。我一定要返回,如果不能返回通往家的那条路,哪怕返回宿舍村也是好的啊。回到宿舍村那里,我就可以找到归家的路。我这样确信。
各式各样的小孩手里拿着小条帚和小撮箕,趁着送煤工没注意,冲上来将篾篓里的煤拂到地上,然后躲起来。待煤车走远一点,他们又跑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煤扫进他们的撮箕里。我很痛恨他们的骚扰。可是送煤工毫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一味沉浸在自己那均匀的肢体运动之中。我感到,煤的重量对于他来说是一切,他必须在每一个瞬间都感觉到它。毒辣的阳光晒得他汗水直流,可体验是酣畅的,难道不是吗?
现在,当我记下这件事的时候,我仍然在重演这种事。我每天都要出走,进入那种悬置的空间。我出走的时候,我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不论我往哪个方向走,不论我内心有多么焦虑,我始终确信,在路口会响起我外婆的声音。奇异的转折使我平添了许多胆量。或者这出走是人类远古的本能,在那个时代,迷路也许让人充满了期待和欢欣?
童年走夜路的感觉是很迷惑的,然而那种记忆也是最丰富最顽强的,稍一凝神就能逼真地回到那种场所。
终于,它长大了,在一次长久的失踪(几乎我们都要绝望了)之后回到了家里,不久就生了小猫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事情啊。几个小时里头,我一直守候在旁边。激动得不行。一共有五只,其中两只生下不久就死了,被它吃到肚子里去了。另外三只漂亮极了,偎在它胸前,闭着眼吃奶。我知道晚上还有更好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它发生。然后熄灯了,北风在外头呼呼地吹,快要下雪了。黑暗中它跳上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小的。它将小的放在我胸口旁,又出去,到窝里叼另外的一只。它将三只都弄进了我的被窝。这种信任和依恋,令我感动得觉也不想睡了。我真巴不得时间永远停滞下来,巴不得自己一直充当它们的保护人!弄脏一点点被子,把家里搞得有点臭气,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太不值一提了。我就是要同猫儿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只有这件事是我要的。我轻轻地将三只小的轮流握在手心,让它们的细爪子弄得我痒痒的,我屏住呼吸感受着小身体的热力。这才是幸福啊。
那一年好像是1967年吧,父母为了翻案(父亲说,明知翻不了也要翻一下),也为了将当年镇压他们的那个领导的丑事揭出来,就加入了本市的一个造反组织。我和哥哥姐姐天天在家帮他们抄大字报。这种事我特别兴奋,有种扬眉吐气的味道。每天我都要上街去看那些大字报,看哪派占上风,哪派又闹出了什么事。吃过晚饭我也不去玩了,就到街上去看那些宣传车用高音喇叭吵架。有时两部车对骂,有时竟有五六部车吵成一堆。我夹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听,我并不仅仅是看热闹,我希望造反派赢。哪一晚造反派吵赢了,将保皇派的车逼走了,我就特别高兴。在我的观念里,保皇派就是那些当官的,造反派则是我们家这样的穷人,现在穷人团结起来要翻身了。
看完电影已经很晚,却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们家住在坡上,路灯是没有的,一家人在朦胧的月光下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于已经走过无数遍,在哪里拐弯,哪里有棵树,哪里路窄要小心,哪里是石板桥,全弄得清清楚楚。走啊,走啊,手里的梓木小椅子的重量就慢慢感觉到了。由于瞌睡,出发时的兴奋早消失了,大脑里只剩下一些昏昏沉沉的影像。又由于没有灯光,周围的灌木啦,平房啦什么的都显得没有实在感。终于听到学院生物系实验室的狗叫了,哈,快到了吧。实验室都建在一个大花园里,我们家离那花园很近。听人说那里面的狗都要被剖开肚子做实验的。可怕情景的想象使我猛地一下清醒了好多。狗叫得越来越猛了,走在高坡上,看见下面那黑黝黝的花园里有微弱的灯光,是不是正在杀狗?一想这个就起鸡皮疙瘩。终于绕过花园了,前面是石板桥,坡上那黑糊糊的房子就是我们住的地方。要是在白天,就抄近路从那个陡坡攀着小树上去了。可是这么黑,哪里看得见,只好走正道。正道右手边是我们熟悉的一排桃树,树上冒出的桃油发出好闻的味道。啊,到了,破烂而温暖的家。我和两个弟弟一下子活了过来,但马上又要洗脚上床了。竭力回忆看过的电影,只记得极少的、极迷惑的一两个片断。
看来在我还没有开始创作之前,我就已经具备了扮演的基本条件了。然而当我进入到我这种特殊小说的境界里头之际,我才发现这是一种高难度的、没有原型的扮演。没有原型指的是没有世俗中的原型,我的原型在那混沌黑暗的内心深处。我必须沉下去,沉下去,然后猛一发力,将那不可思议,从未有过的风景在纸上再现。所以很多读者感觉我的作品就像巫术一样,极其古怪,却又有难以言传的吸引力。残雪的吸引力其实是来自于人的共通的本性,因为她拨动的是最隐秘的那根心弦。
那么大的山,当然,我每次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满足。因为我是给自己寻找欢乐嘛。我们摘过野花,野菜,毛栗子,金樱子,复盆子,乌泡等等等等;我们抓过数不清的小昆虫;我还用铁耙耙出过麦冬,耙出过一种好吃的植物块茎,以及香喷喷的野葱。那些生长在阴暗的沟里的肥肥的蕨芽,更是让我心花怒放。我和弟弟们的口头禅是“去山上”。如今细细地一想,这句口头禅应该是意味着儿童要发挥自己的想象。所有的“收获”几乎都是出自我们那浓密的想象力。一种草,一种块茎,一种小蝌蚪,难道真是因为它们的实用价值我们才去采集的吗?实际上,除了帮助家里生计的那些活动,还有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单纯地为了愉悦而上山。我们自己为自己的活动赋予意义。这种时候,我们的活动就特别接近于创造的意境。经常是坐在草地上,挖着挖着就挖出些什么来了——块茎,药草,甚至蚯蚓!蚯蚓不是可以喂鸭吗?让鸭吃了多生蛋!
这不,自然而然地就决心担负起饲养这只野小猫的责任了。小猫儿太可爱了,怎么能不饲养它。于是牵肠挂肚的,将煤灰放在旧脸盆里让它拉屎拉尿,旧脸盆则放在床底下。虽然搞得房里很臭,还是养着。到了夜里,连大人都睡了时,它就偷偷上床了。啊,搂着心爱的猫儿睡觉是何等的幸福!它美好的呼噜声又令我何等的迷醉!但猫儿并不那么守规矩,常常将屎尿拉在地板上,春天一回潮,屋里更臭了。大人要将猫儿送走,大人知道它白天在外面乱跑,夜里同我,有时同弟弟睡在一个被窝里,大人担心会得传染病。我当然坚决不同意,激烈地反抗,因为它已经成了我的命根子。
从前有一天,我刚学会说话不久,就开始学习自己编故事了。今天,我编出的故事已经取代了原来的我,成为这个宇宙间更为坚实的存在。
残雪
我得到了钥匙,战战兢兢地推着车,踩上踏脚开始学溜。所谓溜,并不是骑,只不过是在车子的一边端着笼头学习平衡罢了。我的模仿能力那么差,所以学了很久都没学会,还动不动就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后来我终于能够利用惯性溜出七八米远了,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经验啊。脱离了引力,被车子带着向前飞,转弯,踩一下地,再飞,就像鸟儿!那一天我玩疯了,激动得不行。
送煤工的目光是昏暗的,动作是僵硬的,他们的声音,总像被什么东西阻隔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吐不清晰。他们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味,那是同太阳交合之后的沉积物。我不讨厌那种味道。我推过板车之后,身体也散发出淡淡的同样的气味。我并没有同这个群体合为一体,我仍然是一个外人,但在记忆的最深处,我已同他们终生结缘。
回想起来,迷路也是我那时最害怕的一件事。我们没有机会出远门,总是在家的附近活动。所以只要一想起迷路就害怕。雪天里那些冗长昏暗的梦时常同迷路有关。在没有尽头的小路上转来转去的,有时碰到绝壁,有时钻进了死角。遇到那种情况就如同眼前一黑。结局如何?似乎没有结局。从另一处地方重新开始,或干脆醒来了。
多少年之后,瓜棚里的绿色王国,情侣的身影,枪决犯人的刑场等等画面全都混到了一起,再也无法区分。那么写作,是出于区分的初衷? 8.上山
我每天都要到山上去。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也不知道在山上会得到一些什么收获。在我朦朦胧胧的意识里,山上总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满足我的,所以我禁不住要去,我甚至还带一把小铁耙子。耙什么东西呢?不知道,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可以耙的吧。五六岁的我无端地有种信念。于是就上山了,有时和外婆,有时和姐姐,有时和两个弟弟。
后来是弟弟。弟弟在大学里腰椎发病,痛苦不堪,最后只好休学回家。那个时候,他不论白天夜里都在疼痛中。我看见他弓着身子伏在床上(那是他惟一的痛苦较轻的姿势),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找医院啊,找医生啊,帮他做按摩啊。虽然并无多大疗效,但非得做点什么心里才好过一点。他的病对我的刺激太大了。好长时间里头曾是我的生活中心。
那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啊,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我起来了,下了床,摸索着穿过天井,来到厨房里。学校要我们每人捐献两个煤球做冬天的烤火煤,我放学后只顾玩,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然而我在梦里记起这一疏忽,立刻惊醒了。我是真的醒了吗?我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痛。我于是弯下腰去拿煤耙子。
在那张睡着好几个小孩的破床上,我的忧虑仍然没有平息。然而我必须闭眼,否则早晨就会迟到。我用力闭上眼,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我的创作需要关起门来将自己囚禁,但我丝毫没有因为囚禁就减弱了对外界的兴趣。我每时每刻都在参与,都在暗暗地为某些事激动,远远地超过了一般的人。现在,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的参与是间接的了。虽然通过创作,我的精神已够强大,可以做到在任何事上都不为外界所左右,但外界的变化对于我来说仍然是很大的刺激。我的做法不是中国式的“看淡”,也不是超然,而是将自己锻炼得更加强大,“坚如磐石”,再来以我的特殊方式(西化的方式)同所谓的外界计较,在计较的过程中将我的原则贯彻到底。我同父亲的追求在形式上很相似,但在实质上完全不同。在他那个火热的年代里,热血青年极少有机会能够坐下来深思。他们用一生的心血追求了外在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们自身的东西,实际上也是为我们这辈人垫了底,使得我们有可能用相同的模式,来进行一种完全异质的追求。比较一下,两种追求在纯度上是完全相同的。 3.直觉
我家的对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露天煤栈。横过马路,来到那张大铁门旁,就看见一道长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坡底,那里有很多铁轨,是火车停留的地方,煤就是那些火车运来的。斜坡上用麻石(花岗石)铺出一条路,供机动车和送煤工的板车经过。由于那个时候机动车较少,麻石路上就整天行走着那些板车。斜坡又长又陡,将一车煤从下面拖上来要付出十多分钟不懈的努力。那些送煤工全是专业的搬运工。我观察过他们。
外婆的身影终于能分辨出来了,她显得分外高大,像一座小山一样。她找到凳子,在厨房门口坐下了。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和外婆在黑暗里含含糊糊地交谈着。我似乎听到她在说,邻村一个孩子去偷煤球,手里拿着煤球,天下雨,他脚下一滑,跌到坡下去了。这是外婆说的,还是我脑子里临时杜撰的呢?啊,要是那两个煤球到了早上还不干,该有多么糟糕!
在下大雪的日子里,我们不能出去玩。雪那么深,没有套鞋,只要一迈出家门就会将鞋子弄得透湿,就会生病发烧。我们问邻家小孩,你有玩具吗?他说没有。也可能他怕我们弄坏了,不肯拿出来。我们自己是没有玩具的。我想到了蚂蚁,可是蚂蚁在雪天不出来了。那么让我来讲一只蚂蚁的奇遇吧。我说到小蚂蚁出去觅食。它的窝在墙跟,它从那里出来,走了好远好远——那么远,比到河东还远啊。当然。它只不过是在走廊上爬,因为外面下着大雪啊。它要是爬到雪地里去,马上就会冻死。好,它看到了一粒饭,它搬起那粒饭就往家里走。它走得真快啊。糟糕,它碰见了敌人,敌人就来抢夺那粒饭了。于是有一场战斗。打呀,打呀……我和弟弟们沉浸在故事的氛围里,但很快,我们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也许故事的吸引力不够吧。我想不出更有吸引力的故事来。
煤是送到市内各家小煤店,以及一些单位的。煤装在篾篓子里,有一千多斤,要拖着它们爬坡,还要走很远的路,所以送煤工都是一些精壮一点的中年男人。他们穿着褴褛的衣服,脖子上搭着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眼神模糊而迟钝。他们数钱的手是颤抖的,但他们拖着车子前进的步伐分外执着,好像每一步都要在地上踩出一个坑来。
那时外面的武斗越来越厉害了。父母在屋里谈话,说起隔壁邻家来了一个人,是劳改犯,现在跑出来了,就住在那一家,还有一位漂亮的女教师喜欢他。这件事给我一种特别奇异的印象。夜里熄了灯之后,我还在想象那一对情侣的样子。我见过那劳改犯,长得高大英俊,年纪也不老。隔壁栽的是金瓜,美极了的金红色,上面有竖纹。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无数次试图体会父亲的心脏病给他带来的痛苦。甚至在深夜醒来,我也会机警地倾听隔壁房里的鼾声。我惶惑地想了又想:心脏病,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呢?我害怕他搬重东西,害怕他跌倒,我老觉得不知哪一天,当我没有在场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在我的记忆中,煤球分明是我在半夜起床做的,可是我询问家里的人,他们都说,煤球是早就做好了堆在那里的。也就是说,我没有起床,也没有做煤球。啊,我觉得这事很严重!我怎样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呢?我没能弄个水落石出,因为无法返回当时的情境。
残雪
饥荒年刚过,开始有点东西吃了。还在春节到来之前好久我就盼年饭了,脑海里头尽是大块的肥肉。我最爱吃肥肉,因为身体缺脂肪的缘故吧。年饭是从食堂端回的,有红烧肉,扣肉、杂烩等,都放在唯一的那张方桌上,隔一会儿我就去看一看。终于盼到了中午,全家人聚餐了。我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扣肉,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接着又夹了两大块红烧肉,来不及细细品味又吞下去了。这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饱了,还有些吃腻了的不舒服。于是后悔不该一开始就吃肥肉,现在看着一桌子的好菜也吃不下去了。
我到了天井里,外婆打开自来水龙头叫我洗手。我洗啊洗啊,老洗不干净。她一生气就关了龙头,说“算了。”于是我跟在她身后进屋了。
残雪
“这么晚了你还在搞什么?现在是两点钟了。”
什么都看不见,我胡乱一抓,居然就抓到了煤耙子。然后我将煤耙子一伸,就伸进了煤槽。我开始和煤了,我感到煤槽里头已经放好了水,于是就用耙子自如地在里头捣来捣去。水的份量正好,煤被我渐渐和熟了,有了粘性。
闲着的时候,我就会记起那天半夜的事,心里就会产生那种忧虑:真情到底是如何样的呢?这种忧虑伴随了我几十年,每当遇到记忆中的黑匣子,类似的情绪就会油然而生。在我记忆的底层,黑匣子很多,它们是产生忧虑与困惑的源头。 7.瓜棚后面的身影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连房子也不让住了,被他们赶来赶去的,从杂屋赶到厨房,又赶到放清扫工具的楼梯间。但我在那些日子里一点都不沮丧消沉,我心中牢记着父亲的话:我们是正义的,现在是坏人当权的时期。他还说他可能看不到了,但我一定看得到世道改变的那一天。我记得住在楼梯间的时候,我还跑到山上采了好大一把野花放进瓶子里养着,我将长年见不到阳光的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床单也洗得干干净净。我整天挂念着父亲,担心那些人伤害他。同时我又坚信我们会有翻身的一天。现在看起来那种信念当然是极为幼稚的,可那却是形成我的个性的重要因素。也许是由于本身的生命力所致吧,“信”和“入世”成了我的两个基本点,一直到今天仍然没变。
已经有20多年了,我每天上午坐在家里写一个多小时的小说。如果有人在我开始工作之前问我:“你打算写什么啊?”那么,我便只能像儿童时代要上山之前那样回答说:“不知道啊,总会有些什么东西可写的吧。”这便是我的写作状态,这种状态延续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改变过。我为欲望所推动进入到大山里头;我凭瞬间灵感随手摄取能够满足自己的东西;我不断变换角度,奇思异想泉涌;我执着于内在的时间,只为了精神的愉悦。
有一天,我感到了骚动,我在纸上信手写下一个故事的开头:“雨天里走来了穿黑衣的妇人,套鞋踩在水洼上……”
在闷闷不乐的时候,有一天,邻家的小妹突然告诉我,她们弄到了一辆车!我立刻同她们一道出发了。我要同她们一块去公园旁学骑车!这一次是正式的“骑”,不是溜!在那个水泥坪里,我们轮流着骑。那地方人来人往,还摆着几个卖茶水的摊子,但我们都有了一点基础,所以骑得十分高兴。其间我也摔了几次,但都摔得很轻,我还学会了刹车呢。我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小妹妹骑完,轮到我了,我一飞身上了座,要踮脚才能够到踏脚。我兴奋地向前蹬,蹬……突然一名路人横插过来。我用力一拐笼头,车子突然不听指挥了,径直往路边的一个茶摊冲去!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哗啦哗啦”一片响声,十几个玻璃杯全部掉在水泥地上粉碎了。我自己当然也摔倒了。接下去的事宛如发生在梦中。茶摊子主人揪住我们的单车不放,经过那人同邻家两个小妹的协商,达成了赔赏五元钱的口头协议。于是由细妹妹去附近找某阿姨借钱。细妹妹还真有本事,把钱给借来了,这样我们才得以脱身。
一个人,如果他想完完全全地体会另外一个人的感觉,那实际上就相当于在不知不觉地扮演那人了——演员进入角色。扮演是同情的高级阶段,既需要激情也需要想象力。
什么是直觉呢?食欲是直觉,同小动物的身体的接触也是直觉。没有养过小动物的孩子,他们的直觉很难发展,也许从一开始就萎缩了。其直接的后果是想象力的贫乏。那种以为玩具可以代替同动物的相处的想法是十分无知的。儿童对动物身体的感受便是对自己身体的感受。没有这一课,无论多么高档的智力玩具也开发不出他的情商,将来他在这个方面总是会有某种欠缺的。我们的文化最不重视这一点,因为中国人没有养小动物的传统,从前富人养个八哥、蟋蟀什么的只是为了风雅,为了找刺激,穷人养条狗则是为了看门。从来也没有谁会想到要和动物建立起平等关系,同它们有情感沟通。相对于西方,中国人在这方面是比较冷血的。 4.自由
残雪
残雪
回想这个发生在暑假的漫长的事件,觉得还是一个影响到了我的性格成形的事件。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到底什么是自由?是骑在单车上飞腾的感觉?还是承担后果时那绷得紧紧的神经?在那个幼小的年龄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是不由自主地就把事情做了。我追求的完美便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还清我的债务。我没能做到这一点,那是一次失败的体验。但那过程里头不是充满了自由的渴望吗?我在未曾被启蒙的日子里便体验到了自由,这是何等的幸运! 5.无中生有
残雪
并不是每天我都能充当送煤工的。有时候,阴天里,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无法出车。在遥远的,另外的城市里,另外的送煤工出车了。他弯下身一用力,车轮喑哑地呻吟了一下就启动了。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幸福的瞬间!可是我,我被阻隔了。该死的淫雨啊,要什么时候才下得完呢?我躺在床上想象藏在地底的那些煤层,想象它们见到阳光时的那一刹那间,还有被装进火车车皮,在有雾的早晨驶向南方时的情景。外面有个人在铲垃圾,铁铲擦响着水泥地,充满了紧迫感。他应该是穿着雨衣的。
我们坐在走廊上,暴雨打在门口那一排桃树的叶子上,打在井沿的水泥上,也打在泥地上。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三只母鸡和一只小公鸡都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梦呓似的发出“咕——咕——咕”的轻轻叫声。天黑沉沉的,只有水洼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我要讲故事了,讲给弟弟们听,也讲给自己听。
我激动得头发晕。我不是已经返回了吗?我真的返回了!有的时候人可以心想事成。我走了那么远,那么长的时间,我去了从未去过的地方,可是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回家。
三个影子立在路上,是外婆和两个弟弟。
那天上午,母亲知道了我闯祸的事,可能是邻家小妹(我恨死她了!)告诉她了。母亲问我还差多少钱,我告诉了她,她就帮我把钱补上,然后我就去交给邻家小妹了。包袱忽然就卸去了,我也不用卖报纸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一点都不愉快。我没能雪耻,我感到有点做不起人。闯祸的事成了我心里长久的痛。我真无能!
残雪
那时学院一放假就在露天放电影,门票有时3分钱有时免费。免费的话就要早早去占位子,买不起门票的话呢,就只好站在场外,或游游荡荡,等那收票的离开(多半不会早早离开)。我们一家六七个人,各人搬自己的小凳,去的时候兴冲冲,只盼望占个好位置,最好是在操场中间靠前方。究竟看过些什么电影,能记下来的很少很少,大概那个年龄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成人片。儿童片呢,几乎没有。模模糊糊记得的有《追鱼》,是说书生爱上河底的鲤鱼精的,经过大人讲解才懂了。一路上叹息那漂亮的鲤鱼小姐命不好,对里头的服装印象深刻。还有香港喜剧片《乔老爷上轿》,没怎么看懂。
我走出那个村子时,情况变得更不可思议了。有好几条小路出现在我面前,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走过的。我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想,万一走不通,我再退回这个村子。毕竟这里人多,不会有危险。
从早到晚马路上都有送煤工。他们拖着板车,板车上的篾篓子里装着原煤,他们构成了城市的一景。上坡的时候,送煤工咬紧牙关低着头,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流到地上。板车走得很慢很慢,送煤工一直在较劲。下坡的时候,轮子欢快地转动,板车的把手微微抬起,送煤工神色茫然,有时又显得微微吃惊。这是一个沉默的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旁人很难窥探得到。在既不是上坡也不是下坡的平路上,送煤工仿佛陷入了沉思。步伐是很机械的,但车轮,有弹性的柏油马路,篾篓里的煤,还有那工人,都是有机体中的一部分。送煤工在前进中反思身后煤车上的重量。
多年前诱使我迷路的道具,是那大树上黄澄澄的酸枣。
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懂一点文学艺术,或音乐哲学。在当前道德大滑坡的形势下,这已经是非常紧急的一个事了。我们一味地忙忙乎乎,早就不再顾及自己那蒙灰的心灵,每个人的眼光都狭隘到无法再狭隘的地步,一步步地从人退化到兽的例子越来越多。大道理人人会讲,但那都是在场面上骗人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没人相信那些道理。所以我呼吁青年多读文学,哲学,多接触现代艺术,音乐,我也希望在中、小学和大学里大量引进现代文明思潮。 2.参与
下雨的日子是多么忧郁啊,在四壁发黑,没有玩具的小屋里,我们能干什么呢?有时候,我会从垫铺的稻草里寻找谷粒,用那些谷粒来编织关于田野的故事。然而只要一出太阳就在屋里呆不住了。想象力在胸中汹涌着,迫使着我行动。我必须上山,只有那种活动才能使我兴奋,使我满足。我要去采东西,去抓小动物,去耙植物的块茎。在山上,只要一行动,就会有收获。那么山是什么呢?不就是儿童的内心世界、乐园吗?我们乐此不疲,流连忘返!
“我——,我在做煤球。”
1.扮演
那一年冬天,我是交了煤球的。两个很大的干煤球,里头并没有掺很多黄泥。我的煤球摆在同学们的中间显得特别好看。他们的一眼就看得出是掺多了黄泥,颜色不正。
也许是暴雨天里缩在走廊上的那些鸡们,用它们的体温向我传达了某种神秘的信息?江南的雨天啊。 6.记忆的黑匣子
藤儿很快就爬上了瓜棚。开花的时候,引来了蜜蜂,也引来了蝴蝶,甚至还引来了玉绿色的小螳螂。放学回来,我总是久久地在瓜棚下观看,想象棚里结满瓜儿的幸福情景。我不但看自家的棚,还要看邻家的棚。当我站在邻家瓜棚下时,就可以听到窗口传出来的含糊的说话的声音。那些房里的人在谈论什么呢?声音“嗡嗡嗡嗡”地响,激起我无比的好奇心。茂盛的绿叶遮住了说话人的脸。
残雪
当你爬到坡顶时,可怕的压力突然一下就被抽去了。我禁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唉,那条路!那一辆接一辆像甲虫一般的板车,你以为它们停在坡上了,其实它们是在缓缓地移动。它们在那些送煤工的心里移动。因为我注意到,没有谁会在漫漫旅途中抬起脸来看前方。当然,他们也不看地下,他们哪里都不看。出了煤栈的大铁门,板车驶上了平坦的大马路,送煤工和我就开始东张西望了。有时他甚至会停在路边喝一点水。那张铁门,是地狱之门。
奇怪的是我和弟弟们谁也不会后悔电影没看头,到了下一次,又以极高的热情投入这种活动。去前的亢奋和看电影时的激动,都远没有回来时那昏昏沉沉的夜行记得清楚。那该是多么美的夜景啊。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得美,参天的大松树也好,如同兽群一样的灌木也好,大鱼在水塘里弄出的水响也好,匆匆飞过的萤火虫也好,一律留下的都是那种带睡意的迷惑。我们都注意到了,但我们都沉默着在那里同瞌睡搏斗。大约这就是所谓感官敞开思维沉睡的瞬间吧。夜间的桃树同白天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温暖的异香,混合着关于家的想象。桃树上方那破烂的家是我们做梦的地方。多么好啊。可那就是好吗?我们鱼贯而入,进入了活动的另一阶段,那里头有更深、更黑的景色。
我凭着记忆(我的这类记忆很糟)往回走,一会儿就下了山。但山下并不是我先前走过的石板路,却是一个很大的宿舍村,一些妇女们在一口水塘边洗衣。唉,唉,我该往哪边走?我站在那里,我很害怕她们注意我(多么发窘,丢脸),但我又盼望她们注意我。也许她们会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她要到哪里去?”但是她们没有问,她们在大声说笑,谁也没有注意我。我只好又开始走,我又怎么能不走呢?只有坏女孩才在别人家门口逗留。
啊,我多么盼望能溜上一溜那辆自行车啊。那车就在大门边靠墙放着,是一辆非常破旧的车,漆掉了很多,钢丝钢圈锈得不成样子了。那时外面全“乱”了,车是我哥哥从某个造反组织总部骑回来的。我虽然不会骑车,可是看到某个小孩弄到一辆车在院子里溜时,我羡慕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美啊,要是骑上车在马路上奔驰,那不就如同在天上飞一样自由吗?我隔一会又去院子里瞧,等我哥哥回来,我觉得我就要有机会飞翔了。我的心在胸膛里跳。来了吗?来了!!
我的同情心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小姑娘慢慢变成一名艺术家的过程。我认为我的作品,就是写给那些有同情心的人看的。我在生活中看到很多冷漠甚至冷酷的人在早年也是具有同情心的,由于没有去训练自己的自我意识,一旦进入社会中去随波逐流,他们的同情心就一点一点地丧失了,最后变成那种最最乏味的人。
那是一个充满了激情的夏天,我沉浸在美丽的瓜棚和美丽的情侣的冥想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意外的收获,13岁的我就像是自己在恋爱。
再后来是儿子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儿子那么小,不会说话,我觉得他随时会出问题。一点点极小的毛病就使得我长时期地夜不能寐。现在回忆起来,那种长期失眠很可能是产后抑郁症所致。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夜里,我总是被死神追逐,逃也逃不开,甚至都不敢入睡了。这么小的人,他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呢?一向乖乖的他为什么哭个不停呢?所幸的是,儿子虽同我一样属过敏体质,但生命力非常强。他就在我的痛苦和恐惧中一天天长大起来了。
我的同学突然记起她要回去浇菜土,于是一跳起来就跑掉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我对后山的这一带并不熟悉,虽然朦朦胧胧知道大概是哪个位置,却是第一次来。
“做煤球,好!煤和熟了没有?”
那些躺在篾篓子里、黑而发亮的煤,对于送煤工来说是什么呢?是朋友?是敌人?还是折磨者?他们认真地打量过这些费解的黑东西吗?当他们夜间在那些简陋的木板房里入睡之际,他们梦见的是煤,还是混沌的旅途? 10.送煤工 之二
哥哥他们也组织了造反派,整天上街刷大字报,他们是下乡回城的知青。那段时间是我的最激动人心的时期,家里一下子这么多人了,都回来了,住都住不下,只好住到厨房里。我们家像个联络处,一看到哥哥的朋友们来了我就高兴地上街买菜招待他们(当然只买得起蔬菜和豆腐)。啊,造反是多么好的、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人就是争的一口气嘛!我注意到我们那一帮小孩里头很少有像我这样搞得清那些派系,又如此地投入的。我虽然没有资格参加到运动里面去,但我的心思整天都在那上头。可是好景不长,风向很快就变了,哥哥们东躲西藏,逃避追捕,父母则被押回各自的单位,关进了牛棚。
残雪
葫芦瓜和金瓜终于熟透了,叶子开始发黄。父母在家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到那个劳改犯被枪毙了,因为他本来就是重罪,又跑出来这么久,罪上加罪。女教师则被赶到了她的老家乡下。
我弯下腰,用手抓起一把湿煤,做了一个大大的煤球。我把煤球放置在门口,让它晾干,再弯下腰去做第二个。我打算带两个大煤球去学校。我有点忧虑:煤球到早上会不会干?如果还是湿的,我就要用报纸包着它们带到学校去。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外婆在说话。
放学了,我又到那几个瓜棚下去溜溜。我最后来到隔壁邻居的瓜棚下,摸摸那些宝石一般的小金瓜,心里便升腾起迷惑——这些异物似的小东西,真是长出来的?啊!!我听到房里响起了男中音的说话声,还有高大的身影晃过。我站在金瓜绿叶下面,没来由地激动着。我不明白,犯人怎么会同美联系在一起的。中午时我见过女教师了,有着动人的黑色眸子和茂盛的黑发。我觉得那男子的声音特别好听,但因为他压低了嗓门,我就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我在金瓜棚下站了好久才回家。那天夜里,我再次编织了关于那一对情侣的故事。我设想他俩坐在一列火车上飞奔!
我走啊,走啊,走啊……忽然,外婆的声音响起来了,苍老的,欣喜的。
有一回,刚一开始爬坡就下毛毛雨了。那么密密的毛毛雨,一会儿我就睁不开眼了。我没带手巾,只好任凭带咸味的水流到眼里。我也用袖子擦了几次,因为很痛。后来就习惯了,眯缝着眼什么都不看,只管用力。我眼里的世界混混沌沌,唯有车身的重量不断向我传来清晰的信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重量。送煤工是一个快要进入老年的人,身上的肌肉已经大部分都萎缩了,我记得他前额上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竖立着。出于好奇,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回了一下头。我吓坏了,因为身后那长长的麻石路上看不到任何一辆车。我连忙用双手撑住仿佛要倒退的车子,倾听着送煤工吼出恶毒的咒骂。我多么羞愧!我多么羞愧!!那一回,我们的板车是煤栈里唯一的一辆运煤车,在能见度很低,温度很大的空间里潜行。
自由之梦就这样破灭了,接下来是紧迫的问题:如何还钱?幸好还在暑假,我可以去卖报纸,也可以去推板车。我开始了挣钱的漫长日子。我的身影出现在大街小巷,出现在码头、医院和车站。“卖报卖报,刚到的报纸!”我匆匆地走过,不停地叫喊。但是我的技巧并不那么好,所以费去了很多时间,跑的地方也最多,业绩却平平。没有报卖的日子我便去推板车。我发誓要尽快将那五元钱赚回来。一方面是要雪耻(闯祸是一件可耻的失败的事),另一方面也是不愿让家里知道。然而日复一日,我赚下的钱还是不到三元。我多么着急!我必须坚持,我必须每天想着这事,我自己闯下的祸必须自己承担!我在焦虑中一天一天地挨过了那些日子。
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无中生有了。”我激励着自己的思绪往那方面发展。很快,我的故事就涌出来了。这些古怪而陌生的句子和情节,它们什么都不是,但却是我的一切。我越写,原来的我就越隐退,我笔下的故事占据了“我”的位置,那虚飘的“故事”奇迹般地立住了脚。我隐隐地感到它们是属于天堂的故事。而天堂,竟然是在我的体内。
残雪
我是很腼腆的,我问他们:“要不要推?要不要推……”我问过后便自惭形秽起来。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最后一个人抬起昏暗的眼睛扫我一眼,微微一点头。我心花怒放地绕到板车后面,双手搭在篾篓上,进入了那个共同体。我一边模仿着送煤工的步伐,一边在心中问自己:这真是意料中的成功吗?只有在动作中,才感到重量的实在。那重量就是我自己,我付出多少,轮子就如何样旋转。那种情形十分微妙,要敏感的人才感受得到。而送煤工,无疑是天底下最敏感的人。比如说,我稍一松懈,他就会发出含糊不清的诅咒。
“你跑到这里来了,我们找得好苦。“
朦胧月光下的小路是蓝色的,其它的景物则是黑蒙蒙的,总是这样。我们将小椅子挎在肩上低头前行,很少交谈。如果小路被人弄了个坑,就说:“这里有个坑。”如果隐约听到了远方的狗叫,就说:“生物系的狗又叫了。”夜气有时是温暖的,有时则是凉凉的。沿坡的那一长排桃树,后来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异域风景里头,成为了最重要的道具。那是多么深沉的夜啊,我们一定听到过眼面前的那座山的呼吸,我们听到了又忘记了。 12.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