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良生平不曾这样的震惊过,因为他明白了那声音竟然出自面前这只狼之口。惊吓之余,张安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末了,这才吼道:“你是谁?”
行军从一开始就备极艰辛,一整天都在刺骨的寒风里跋涉前进,而自第三天起,风里开始夹杂起雪粉,夹带着水气的雪霰,重重地敲打在士兵和战马的脸上。第四天,风一停,雪便增加密度填满虚空,然后绵绵续续地下个不停。部队被迫走走停停,以探索去路。对陆沈康麾下的一千名士兵来说,这是走惯了的一片熟悉的原野,但他们也深悉冰雪可以在一夜之间使原野完全变貌的那种恐怖。
浑身盖满雪粉的陆沈康,策马东奔西驰中忽觉听到了,但他听到的并非狼嚎,而是卡雷族女人的痛哭声。
女人挺直四肢,不一会儿张开眼睛爬了起来。尽管模样已成为一只狼,但在陆沈康的感觉里,这头母狼姿态里所透露的,与昨夜之前的女人所具有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用说,陆沈康的部队这还是第一次踏入卡雷部落,在这以前,他们甚至连接近都不曾接近过。卡雷族是散落于这一带地方的部族中被视为最卑贱特殊的一个,与其他种族之间向无交往,男的以畜牧为业,女的则从事农耕,生活程度普遍低落而贫穷,所有的男人嘴边都施以纹身,女人则将褐色鬈发扎成一把马尾,长长的垂在背后。他们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其他种族的人嫌忌地认为那是一种尸臭。
“不用你说我就已经有这个打算,除了大雪以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部队开拔,而这雪也不再下了。”
汉高祖七年(西元前二○○年)秦室灭亡已经六年,距离陆沈康从部队里失踪,也有了十年的岁月。时代由秦而汉,曾经赠送兽皮与羊肉给陆沈康的张安良,依然置身塞外,以一支部队统领身分戌守长城。在秦末的内乱当中,中土四分五裂,戌守长城的士卒率多四散,唯独张安良不曾离弃自己的岗位,到了高祖的天下,无形中也就以秦朝交接下来的形式,依旧待在原来的岗位上。
第二天破晓时分,一声非比寻常的惨叫声打破了张安良的睡眠,他立刻走出营帐。只见负责炊事的士兵倒在营帐前面,喉管与侧腹留有不忍卒睹的咬伤,身上的肉被啖碎了,血肉模糊中那名士兵已然气绝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遭到了狼的袭击。
由于失去了三名部下当中的一个,张安良这天只好牵着失主的马匹进入附近的部落,指示村民遭到狼灾的士兵尸体所在之处,请求他们妥为埋葬。张安良与另两名士兵随即离开了这个部落。
秦始皇三十二年(西元前二一五年)将军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北讨匈奴,这是统一了中原的秦朝与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第一次对阵。蒙恬讨伐了各地的匈奴部队,终于收复了多年任由匈奴跳梁劫掠的河套地区,并于其地设县制,自居上郡(陕西省绥德县),统辖所有的边防军。
自从获悉蒙恬的噩耗之后,陆沈康不让任何一个部下接近自己,征战既已结束,他已没有什么事必须与他们磋商和直接交谈的。部下们也知道还是不要主动去接近一脸不悦的这位统领比较安全,他们太明白当他让虏来的匈奴站到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地砍去他们每一个人的一条胳臂时候有多可怖,那是看了几十回也没法习惯的一种光景。陆沈康对待部下比其他任何统领都要慈爱得多,只是单凭他斩杀匈奴俘虏这一点,他们便无法消除内心里对这位长官的畏惧之念。
“我没有躲,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我家男人这年秋天死了,他的灵魂长眠在这里,所以我没法离开这个家到别的地方去安睡。”女人继续说下去:“我家男人这年秋天死了,我尽管还有口气,可那只是躯壳在活着,人是实实早已死了。我这颗心已经不再为任何事喜欢,也不再为任何事悲伤,我真的是个死人,难不成你还要我再死一次?”
张安良看到了已然完全由凶暴武装起来的陆沈康这只狼,眼前是与昔日老友毫无关连的一头野兽。他摆起架势将刀尖对准陆沈康那只狼。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股迫切的什么,迫切到令他不能不立意宰杀眼前这头凶猛的野兽。
女人顽强的一昂首,将那把长发甩向背后,反抗道:“我可要出去,才不要留在这儿呢。”
张安良拔刀,准备狼一欺向前来,便一刀将之斩杀。他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它,为的是不向那畜牲示弱。
原文发表于一九六一年九月
落日把台地渲成一片通红,而从张安良身上流出的大量血水,更加殷红的流到台地的地面上,转眼之间便与夕阳所造成的灼红打成一片。
“我已经是个死了的人,难不成你还要再杀死我?”她用非常侉的土话说。
雪仍然不停地下着,在这深更半夜跑到雪地里去,无疑的等于去送死。
变动沉寂下来之后,部队重新出发,但整日里,陆沈康都听到女人的哭声,那哀切的痛哭紧紧相随,片刻都不离他耳边。
“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同床,我就得宰掉他。”陆沈康回答。
第三天,他们决定不再于野地里扎营,而改宿附近的部落,两个人策马奔驰了一整天。他们分别于中午和黄昏时分听到了远处的狼嚎。这天夜里进入一个部落,仅余的这名士兵怕狼之余,居然发高烧倒卧床上。
女人道:“阻止部队出发的,怎么会是大雪?只要我有那个意思,我可以任意地留住你,只是我办不到啊。”
陆沈康厉眼望着女人,忽然,完全出乎意外的从这女人身上感受到性的挑衅,许久以来把女人这种东西置诸脑后的陆沈康,犹如乍然回过神来那样的凝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面孔。
她这番话使陆沈康心里一怔,他并不是震惊于将沦为野兽,而是因为从她的言词之间感受到女人对他的情意。而这天晚上女人也异于以往,举止之间透着一丝柔情蜜意。
陆沈康像以往的几次那样,把刀剑插入枕边地板上,女人的身子依然散发着尸臭,但此刻的陆沈康丝毫不在意;他只对钟情于他的这个女人感到无比的怜爱,看着初次展露在暗淡灯光底下的她那张面孔,陆沈康紧紧的搂住女人的身子。
对于这样的陆沈康,将军蒙恬无端赐死,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他说什么也没办法相信,这个噩耗所带给他的震撼,真个是转眼之间天地晦冥,地轴动摇。
第二天,部队离开勾留了六天的卡雷族贫寒污秽的部落。雪已停,风也止了,是个宁静的日子。陆沈康领头策马前行,骑兵队与徒步队交替着编成队伍,给搁置到具有光泽与硬度的白色珐琅质也似的雪原当央。
推开门,立刻看到了蹲在炉边的女人那副背影。陆沈康作声招呼,女人悚然一惊地回过头来望了一阵陆沈康,然后用平静的口气感慨良深地说:“我本来不希望你回来,且一直为这事祈求上苍,没想到你还是回到这里来了。”
侍候在陆沈康一旁的李某,将坐骑挨近陆沈康,在纷纷泼撒到身上来的雪粉中叫嚷道:“我听到狼的远嚎。”在他看来,狼群的袭击远比旋风可怕得多。
傍晚时分,张安良于满是岩石的一座山脚下勒住马头,以便奔驰了一整天的坐骑获得充分的歇息。跳下马背,坐到地上的时候,他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狼嚎。由于接连发生的事故,张安良立时起身,眺望着波状的矮丘连绵不止的原野,正是血红的夕阳即将西沉的时候,极目了望,所有的丘陵、原野、和草木、都显得一片烂红。
进门光地上的右首有个小房间,地上铺满了乾芦草,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家人的卧房,陆沈康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一步,那儿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味,或许正是其他部族的人所嫌忌的所谓尸臭。一名士兵进来给火炉升了火之后又走了,陆沈康坐到炉边一张简陋的木板凳子上,他打算以这个样子熬过一个晚上。半个时辰后,两个士兵送来晚餐,接着就离去。晚餐包括一个馒头和浮着油脂的羊肉汤。
由于担心影响民心士气,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受死的事件,在北方的边防军之间始终秘而不宣,然而,半年之后,此一消息便被最接近上郡的河套地区部分长城守备军所获悉,而一经传扬出来,立时化作两道火龙,一东一西分别沿着延袤万里的长城线,慢慢的却也以确实的速度传播开去,那就跟燎原之火一样。
火光隐约的照亮女人的半个脸庞,她看起来似乎还很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开外,眼睛里泛着这个部族的女人所特有的那种漾满了猜疑的锐利的亮光。
女人接着扑入陆沈康怀里,用巴掌爱抚地敲打着他的胸膛:“本来为了我那个丈夫,我已经是个死人,可是现在为了注定的这段因绿,倒是希望为你这个人而活,哪怕变成野兽,也希望活下去。”说着,主动地将他邀入寝室。
这天,张安良率领着三名士兵离开住所,预定以三宿四天的行程,前往进谒新近到任的本地区长城守备军统领。匈奴早于两三年之前移窜远远的北方,这一带地方因而得以摆脱匈奴的威胁。
第六天,连日来绵延不止的雪终于停了。照理,陆沈康应该下令出发,却又多延了一天。而这天夜里,他搂抱着女人,一股难以分舍的情愫油然而生。
“我明白。昨夜半夜醒来我就知道了,当时很震惊,可现在我已经不再悲叹,因为木已成舟,再悲叹也是枉然。”女人说。
对陆沈康而言,蒙恬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始皇二十六年,当蒙恬伐齐立下大功之际,陆沈康曾以一支小部队之长参与其事,那以来经常以蒙恬部下身分,把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十载年华耗费在讨伐戎狄的战事里。陆沈康的身分还没有高到足以面谒大将军蒙恬,有一次却亲蒙垂询;那是三十三年秋天,收复了河套地区的秦军,隔着黄河与匈奴军相对峙的时候。陆沈康以首批渡河部队的一员渡过黄河,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终于确保了对岸的一个据点,当时蒙恬特地前来慰问所剩无几的生还士卒。或许由于相貌魁伟而特别惹眼,蒙恬见了他,例外的开口垂询他的姓名。陆沈康报上自己的名字,蒙恬深深的颔首言道:“你的名字是勇者的名字。”陆沈康永生难忘当时的感动,他本就是一名勇者,但自此而后,更以双倍的勇猛闻名。陆沈康由百夫长,而五百夫长,而成为千夫长,一直给配置在战事最艰苦的岗位上,将军蒙恬自然不晓得此事,陆沈康却始终自认为是出自蒙恬之命;为了将军蒙恬,他是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再艰苦卓绝的任务也能够忍受。
营帐里,张安良正准备就寝,自帐外回来的一名部下禀告说,他看到两只狼在附近的山岗上嬉耍。张安良与其他两名部下立即步出营帐。帐外,皓月把地表渲染成一片苍茫,果然,他们全看见了右首不很远的山岗上,正有两只狼在那儿嬉耍着。那两只狼显然正在交欢,或许由于置身一无遮拦的原野当中,又在月光底下所做的行为,它们的姿态里有一股无以言喻的凄绝。士兵当中的一个拉弓射狼,箭矢掉落山岗的刹那,两只狼分别向左右纵开。
让对方这么一提醒,只觉出自狼口的声音,真就是他所熟悉的那位老同僚的嗓音。
距离这桩事故约莫半年之后,汉室给戌守长城的各部队下达了一个命令——迩来狼灾频仍,塞外将士万勿怠忽束缚腹带之劳。
“你说会变成野兽,那末,我们将变成什么样的野兽?”
第三天和第四天,部队都无法拔营离开卡雷族部落。雪下下停停,灰色的天空却依然沉甸甸的垂挂着。陆沈康夜夜搂抱那女人,以出鞘的刀剑卫护自己的行为。他对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异常敏感。只要闯进来目击他与女人同寝的人,管他是士卒还是官长,都得当场叫他刀下毙命才行。
“你可是张安良罢?”
“那又为什么?”女人进一步问道,陆沈康毕竟没能说出口,女人于是说:“我不想勉强你把理由讲出来。不过,我明白你是以跟我同床为耻,这一点我也一样。我们这个种族的人如果要跟别族的人苟合,倒宁可选择一死,所以,我也要用刀剑来遮羞,要是有人这个时候闯进这问屋子里来,在你拿刀之前只怕我已抢先拿刀杀人。”
陆沈康虽然无法像女人那样的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但既已成为狼身,诚如女人所言,已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第四天,张安良独自策马飞奔。预计半夜里该可抵达长城线上某一村落那个目的地。张安良是个胆大包天的汉子,对那两只狼丝毫不存畏惧之心,只是不带一名随从奔赴总营这种情况很令他烦神。
张安良不作声,谁能够相信这种鬼话。对方似乎觉察到这一点,忙说:“我的老朋友!请你仔细听听我的声音,这声音你该很熟悉罢?你我不是彻夜对酌欢叙过无数个夜晚么?你该不至于忘了老朋友的声音罢?”
“我已经说过我是个死人,死人还怕死么?”女人说着朝门口走去。
如果要摭取蒙恬的死讯直接使部队的行动有所变化的事实,也只有整个长城守备军当中运气最坏,也是置身最偏远地区的那支驻守阴山山麓的部队了。
陆沈康于深夜里进入夜阑人静的卡雷族部落。在曾经逗留了六天的土屋前面下了马,将马拴在后门的木桩上之后,陆沈康立刻站到这户人家的门口。屋里有灯光泄出,在他勾留的那个夜晚,屋子里并没有灯火,因而看在他眼里,整个房子的模样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
张安良眼看陆沈康变成的狼的眼睛泛起了凶光。
在部落的村口伫止了约莫半个时辰的部队,于是保持着整齐的队伍,开进了半埋于雪中的卡雷族部落里。引领他们的是部落的五名汉子,在他们指引之下,士兵们化整为零的分别给吸入那些空出来的土屋里去;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一口气容纳三十几名的,队伍一点一点的减少着人数,在雪面上寸草不生而状如一座白色大土塚的山脚下,缓慢的移动着。
这天到了午夜,陆沈康把部队带进某一部落里扎营。他告诉一名幕僚身体有点不舒服,预备提早就寝,要大家切勿来打扰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安良忽见那狼从岩石背后现身,并齐前肢,采取了匍匐的姿势。
蒙恬接着着手修筑自临洮郡(甘肃省临漳县),至辽东郡,延袤万余里的长城,凿山填谷,筑直道,并于各重要关塞配置以麾下精英。因此,匈奴不再像往常那般动辄举大军来犯秦境,只有徒然的重复着小规模的战事。
用完简陋的晚餐,陆沈康依然保持佝身前倾的姿势,凝望着火光。在前来撤走盘碗的士卒看来,统领这副模样忽然之间要比四十岁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然而,陆沈康绝不是突然之间变老了,他是身子越前倾、眼睛越是凝望着火光,心底那股狂暴的什么是一点一点的剧烈和肆虐起来;他总算以这种姿势克制着由蒙恬赐死而产生的那股绝望的狂暴意念。风掺和着雪花不时从前门缝里吹进来,每一次都使得炉边蒙上一层白色的雪粉。但他根本不在意。
这天晚上,陆沈康不曾合眼。思想了一整夜,内心里所作的决定是结束战争,班师回朝。他看不出继续与匈奴战争具有任何意义,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戎狄之地过冬。于他,有蒙恬,才有一切,而今,蒙恬却已逝去。他想都没有想过班师回朝之后的事情;是否因而将被问以死罪,他已置之度外。贵为大将军的蒙恬尚且无罪赐死,他以一个边防的小小队长又算得了什么?
陆沈康再度竖耳谛听,但从漫天雪粉的灰色空间的某一个地方传入他耳膜的,仍是那女子肝肠寸断的悲嚎。
“你可知道跑到户外去的后果?”陆沈康看了看门口。
女人委身于他之后,用平静的口气对他说:“我们之间的事该以今儿晚上作个了结,我希望你明天就离开这个部落。”
张安良重新坐下。这时,从较诸先前更近的地方再度传来狼的嗥叫,一种拖长了尾巴的狼嚎,凄厉中透着一股阴森的什么。
当张安良呼唤老友的时候,远处又传来一声狼嚎。只见陆沈康变的狼挺直两条前腿起身道:“不行啦,难得恢复了人类的心,可是一听到我那伴侣的嚎叫,我这颗心就又忍不住变成狼心。在我跟你这样讲着话的当儿,我这颗心正在一点一点的变成狼心,要不了多会儿,就会完全变成不折不扣的狼了,到时候管保会向你下毒手的。”
有些将士悲悼蒙恬之死,有些则因而撩起了一股强烈的归国之情。然而,由这一番冲击所掀起的混乱,也仅止于单纯的混乱而已,尽管到处都涡漩着各种各样的臆测和疑惑,但这一切都不曾以任何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们的驻地远离京城,既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也无从明白整个时代的动向。
尽管女人注视陆沈康的眼睛仍旧冷漠而充满了僧恨,陆沈康此刻却对发散着尸臭的这个女人,第一次感受到近乎爱情的情意;他未曾娶妻,心想,一个妻子给予丈夫的感受大概就是这样罢。
不料,这天夜里,在一处丘陵的宿营地,一行人再度遭遇了同样的灾难。这回发生在深更半夜,一名士兵起身到帐外如厕,竟一去不返。直到次晨,张安良才发现不见了一名士兵。寻遍营帐附近,依然找不着,只看到草丛里散乱着人肉的碎片。
对方语气里那份深沉的哀伤,沁入张安良心田里来,使得他不能不同情老友这种离奇的命运。
黎明时分,陆沈康醒了,灯光已熄,却见枕边的刀身在泛白的晨光里冷然地闪亮着。陆沈康知道睡过了头,想起了自己的部队,他霍地抬起上半身,只觉身体的动作和平日有所不同。他起身,准备伸手去拿那把刀剑,却发现手并没有伸过去,倒是脸孔凑近前去,用嘴巴横着叼起刀身。陆沈康止不住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只见手脚和胴体都遮满了黑褐色的皮毛,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成为一头狼。再看看躺在身旁的女人,她也不再是昨夜那副模样;她已不折不扣的化身为一头母狼。
陆沈康起身走到屋里取来刀剑拔刀插向枕边的乾芦草中,然后再度去搂抱那女人,他打算只要有人进入这间屋里,当下就叫他一刀毙命,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搂抱卡雷族女人的模样。女人醒过来,再度顽抗了一阵,才又死心地任他摆布,而后兀自冷漠地张着眼睛,死人一般的动也不动。
“我将变成狼,现在已经开始在变了。我的老朋友,我不能不除去你,因为阁下看到了我与妻子绝不能被人看见的行为,以狼的血统来说,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张安良呀,我将变成狼来袭击你,你就把我斩杀了吧,千万不要低下身来,你一把身体放低,赢的可就是我们了。”
陆沈康走出土屋,他不知道何以要步出屋外,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准备出外猎食。女人也跟随了出来。陆沈康来到屋外的雪地里,回头看了眼相随而来的那头母狼,第一次以狼之心感觉到女人的可爱;而为了自己的所爱,为了保护她,以免遭受外敌的侵袭,陆沈康把如炬的目光望向一片无垠的雪原,良久,良久。
两乘坐骑随即间隔开来各跑各的,陆沈康观望着陷入混乱的部队,一面竖耳想确定一下狼嚎。在这短短的时间裹,好几股旋风接二连三的冲上云霄,然后瀑布似地泼撒下来。
陆沈康派遣部下到卡雷族部落进行交涉,要他们空出五十户土屋来提供部队下脚。本来五十户土屋用来收容一千名士兵实在不算宽裕,但更多的要求极可能逼使卡雷族人露宿到雪地里去。虽是五十户土屋,但在这节骨眼儿里,只因它们有个可以遮避雨雪的屋顶,对这些士兵而言,已是天大的恩物,在卡雷族土着来说,要腾出五十户房子,房屋遭到徵用的人家,只要分别疏散到另一半人家那儿去,也就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困扰。
陆沈康致书张安良感谢他的友谊与厚馈,连同头天收下的馈赠,重新装上差使的马背,着其带回,此外,又遣兵一百,护送他们到百里外的地方。
天大亮后,陆沈康收刀入鞘,把女人拖到她原来藏身的地窖前面,将她推了进去。
陆沈康带着锥心的怀念想起了久违了的友人那张面庞。在不得不于阴山地区过冬的部队来说,毛皮和羊肉都是珍贵无比的恩物。陆沈康遂于营帐之前设宴,厚厚的款待差使,并且当场打开张安良捎来的信简。陆沈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竹简上书写的是将军蒙恬受死的事实。
“除了狼之外我们还能变成什么样的野兽?我们一直用刀剑来护卫床笫之问的行为,果真有人闯进来撞见我们的行为,只怕你我都会跳起来袭击对方:听说狼就是这样,雌雄交配的当儿要是被别的动物撞见,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动物,这对狼夫狼妻都要袭击它,日夜追踪,直到把对方咬死为止。你说,除了变成狼以外,我们还能变成什么呢?因为你我早已具备了狼心。”女人答道。
这天傍晚,陆沈康取道右路,朝着星散在一座无名丘陵山脚下的卡雷族土屋那边前进,距离原来预定宿营的部落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如若勉强赶下去的话,只会造成众多的冻伤病患,甚至被风雪所卷走,因此,他决定暂时驻进卡雷部落,等候雪停。
陆沈康站在炉侧倾听了一阵,然后握起长枪,陡地拉开与卧房反方向的那闲库房的门,这儿也铺满了乾草,堆放着一些破旧什物。陆沈康用枪头拨开乾芦草,看到暴露出来的地板,倏地一枪插了下去:“给我出来!”
来到距离卡雷族部落约莫二十里的地方,部队突然停止前进,原来雪上有了变动;只见遥远的右前方,雪成为一股巨柱冲天而上,然后漫天泼撒着降落,也落到队伍上面来,战马惊跳起来,嘶鸣着企图奔跑。
入夜,陆沈康悄悄的牵出坐骑跨了上去,朝着今早离开的卡雷族部落进发。月光苍茫的撒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陆沈康马不停蹄的一路狂奔;由于担心那个卡雷族女子,他预备再去看她一次,然后赶在天亮之前返回部队扎营的地方。扎营处距离卡雷族不算太远,照理应该可以做到。
张安良起立的同时,瞥见了有只狼倏的纵身到他站立的这片台地上。那狼深垂的拖着尾巴,斜着穿过台地,把半个身子隐藏到岩石背后面对着张安良,它大张着嘴,长长的舌头索索地摇动着。
陆沈康于破晓时分醒来,发现自己在弥漫着尸臭的房间裹,搂抱着发散出尸臭的女人那具胴体。尽管寒气逼人,但只要怀抱着那女人,就不觉得寒冷;女人沉睡着,那副身子却是灼热如火。
陆沈康再度抓住她上衣将她拖回来:“我放过你,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吧。”
张安良派来的差使走后第三天早晨,陆沈康率领着部队离开屯田地,率先朝着南方开拔,预定第七天还是第八天涉至黄河河岸,复于第十天或者第十一天抵达长城线上,陆沈康部队已经有三年之久没有见到长城的城墙了。
这天夜里,不等天亮,女人便离开陆沈康身边,返回自己的地窖去,临走,要求陆沈康悄悄开拔,不要惊扰她。陆沈康答应了。他也觉得这样最好。
这天,陆沈康所统领的一千士兵,驻扎在北隔长城线五百里的地方,与匈奴苦战月余总算暂时获得这么一天的休养。匈奴已经北窜,附近没有敌人的影子。然而,陆沈康无意让部队在此地多待几天,他打算明日就要再度向北方进发,尽管比谁都明白长驱追击的危险性,但他还是认为必须等到突击完成距此两百里的北方匈奴那个部落,将之付诸一炬之后,这场战争才算结束;这是上峰赋予他的命令,也是根绝匈奴那种波状性侵犯的唯一方法。同时,季节已届初冬,随时都有降雪的可能,一切都得在下雪之前作个了结才行。
“你干嘛要躲起来?”陆沈康问道。
陆沈康变成的狼说完最后那句话,仰天长嗥只听另一只狼随声应和,那嚎叫已经比先前接近许多。
这场人兽之间的死斗没有维持多久。张安良被岩石绊了一跤,下一个瞬间,两只狼同时一跃而起,其中一只一口咬上张安良的喉管,另一头则一口啃住了大腿,而一经咬住,那是死也别想叫它们松嘴了。
一时之间,张安良弄不清这声招呼来自何方。
“是狼!我听见了狼嚎。”显然是李某之外的另一个声音从近处传了来。
陆沈康守望着所有的部下都分别纳入五十户土屋之后,这才走进同样徵了来权充他宿舍的一间土屋里去。外表盖满了冰雪的土屋里边,光地上的火炉里残留着柴火的余烬,显示着屋主人刚才离去没有多久。
果然,地窖里有了人的动静,不一会儿,地板给掀起了一块,陆沈康架着长枪屏息守望着。
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是个女人,尽管看不出年岁,无疑的是个女人。陆沈康大步走过去,抓住她的上衣,将她拖到炉边来。没想到在陆沈康说话之前,女人便抢先开了口。
这天仍然下了一整天的雪。陆沈康坐在炉边打发了这一天。他把自己的粮食分一半给地窖里的女人,女人默默地接受了。入夜,料定自己的部下不可能再来访之后,陆沈康又把女人从地窖里拉出来,拖往铺着乾芦草的房间里。他再度把刀插到枕边,搂着女人那温热得出奇的身体入睡。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外边了。”
那狼依旧震动着舌头大喘气,却答道:“你也许会吃惊,我是陆沈康:虽然因为某种缘由沦落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样子,可我正是阁下的老朋友陆沈康。”
陆沈康这天接见了友军张安良部队所遣来的差使,同是边防军,张安良部队的驻地却在距离相当远的后方。差使带来三百张毛皮、大量的羊肉、以及张安良的信函。差使言道,为了寻找陆沈康的部队,他曾经在北风朔朔的初冬的荒野上旁徨了十几天。
各处关塞纷纷陷入混乱之中。将军蒙恬与太子扶苏受死自尽对戌守边疆的将官们而言,是桩较诸始皇驾崩更严重,也更切身的事,尤其是将军蒙恬的自杀所带给他们的感受,更是复杂。姑且不说集天底下那般胆大包天的莽汉与亡命之徒而成的士卒们,对于好歹身为数百夫乃至数千夫之长的将官们而言,内心里若是少了对蒙恬所怀抱的敬仰或者畏惧之念,则根本不可能在这蛮荒的异域熬过这段坚苦战斗的每一日。有些将士视蒙恬为神明,他对部下的关爱与公正,他的廉洁、勇猛、和忠诚,乃是他们生存北方边疆的护身符,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蒙恬简直就是一个可诅咒的恶鬼;他是为了一将功成而不惜万骨枯,为了讨伐戎狄而任由自己的军队置身塞外,饱受风霜的煎熬。他纪律严明,时常为了维护一法,不惜断送十几个人的性命。
头一天,他们挑选了一片荒地之中的小小湖畔作宿营的地方。时当夏初,白昼里暑热灼烤着大地,入夜却严寒如隆冬,纵使这样,这个季节仍是这一带地方最为好过的时期。
时移事往,谁也不清楚所谓腹带是什么,以及在遭受狼袭的当儿,它能够发挥多大的防御作用。
张安良看到了,他看见一头狼从距离他所站的这座山丘相隔一片小盆地的另一座山丘斜坡上,飞箭一般的冲向这边来,而刚刚觉得它消失到盆地裹去,立时又以快捷得几令人无法相信的速度,奔上了他脚下这座山丘。
“你出去要到哪儿去?”
“你到底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张安良问道。
白天,独个儿待在炉边的时候,陆沈康时常把自己的胳臂送至鼻前嗅嗅,他担心自己已经染上女人那种近乎尸臭的体臭。然而,一到了夜晚,依然忍不住在刀剑护卫之下去搂抱发散着这种尸臭的女人那副身子。
从这第二桩意外的变故,张安良和剩下的另一名士兵觉察到狼正在追踪他们,这才感到毛骨悚然。他们照样绕道距此半日行程的一个部落,委托他们搜索失踪的那名士兵之后,这才离开。
陆沈康坐着假寐,不时被背后的寒气冻醒过来。他给火炉添上木柴,木柴很是潮湿,不容易燃着,但熏烤了一阵之后,忽然窜起一股通红的火舌。陆沈康再度假寐,然后重又冻醒,如此反反覆覆中,突然他霍地起身吼道:“是谁!”他觉察到身边有一种动静,那跟风声有所不同。
后来的这只狼一抢上台地,便作了一个大幅度的跳跃,而陆沈康所化成的另一只狼,也就是专等着这一刻的到来那样纵身一跳。张安良感觉到两只狼分别从头顶和侧面袭向他,他左砍右斩以躲避凶狠的袭击者,两只狼于是潜躲着刀尖,跳跃、纵落、奔上,而后冲撞过来。
三十七年(西元前二一○年),始皇驾崩,正是蒙恬讨伐的第六年。丞相李斯与宦官赵高阴谋立始皇次子胡亥,以便弄权,遂下了道赐死蒙恬与太子扶苏的伪诏。扶苏自刎,蒙恬亦于阳周仰药而亡。这件事后仅仅四年,秦便惨遭亡国厄运,归根究底,此桩事故应是覆亡的基本原因。
“你说你是个死人,我也是个死人,任何事情也没办法再叫我喜欢或者悲伤。”陆沈康接着提高嗓门说:“我跟死人没什么交道好打,你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吧。”
说到这里,女人放声大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使得陆沈康禁不住怀疑她到底是怎么了。女人似乎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这才说:“我所以不留你,是因为不忍心叫你沦为野兽;我们种族自古以来有一种传说,说任何人只要跟其他种族的人交欢七次,就会变成野兽。今天是第六夜,你要是再逗留一个晚上,你我都可能变成野兽。”
他走近女人,第三度去抓住她身上的衣裳,这回却是有意把她往卧房里拖。女人起初剧烈地抵抗着,等到被掷到卧房的乾芦草上,许是死了心罢,于是死人般毫无抵抗的任由陆沈康摆布。
女人又一次凛然地昂首道:“我不喜欢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同住一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是我出去,要不然就是你出去。”
“请你不要问这个,我是说什么也讲不出口的。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天地之缘,变成这个样子以后,你不知我有多巴望死掉,可是命数所在,想死也死不了,所以才会以这副惨相苟延残喘到现在。可是今天,我倒是庆幸自己没死,因为没死,我才能活着这样的跟你说话。”
待得护送的士兵回来,陆沈康遂于次日向全体士卒宣告准备班师回朝之意。士卒们当然没有任何的反对,只是人人都没敢奢望塞外的征战能有结束的时候,因此,他们着实很花了些功夫才明白过来陆沈康那番宣告的正当意义,同时,他们终于领略到即使像他们一个劲儿朝着苦难的深渊走霉运的一伙,终也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久违了。”
第五天夜里,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她问道:“你干嘛要在枕边插把刀?”
“我说老陆。”
“你可知道你已变成一只狼?”陆沈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