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生,这个孩子,这个孤儿,就是他在这世界上惟一心爱的人。
一个心灵可以有一个儿子。
可是,即使在这样的爱情中,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的心,也会受到伤害吗?
精神像乳汁一样可以养育人的,智慧便是一只乳房。乳母哺乳和家庭教师灌输思想是相同的。有时家庭教师比父亲更像父亲,正如有时乳母比母亲更像母亲一样。
让我们加上一点说明:代替这孩子的父亲是很容易的;这孩子是个孤儿;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也死了;看管他的只有一个瞎眼的祖母和一个不在家的叔祖父。祖母死了;他的叔祖父是一家之长,是一个军人兼大领主,在宫廷里有差使,叔祖父逃出老家的古旧塔楼,住在凡尔赛,后来被派到军队里去了,于是把这个孤儿留在孤寂的碉堡里。因此,从各方面说来,这个家庭教师都可以算是父亲兼老师。
他年轻时曾经在一个差不多算是亲王的家庭里当过家庭教师,这个家庭的儿子和继承人就是他的学生,他爱这个学生。爱上一个孩子是非常容易的。对于一个孩子有什么是不能宽恕的呢?即使这孩子是个贵族,是个亲王,是个皇帝,人们仍然会宽恕他。他的天真的年龄使人忘记了他的阶级的罪恶;他的体质的软弱使人忽略了他的光辉的门第。他这么细小,使人原谅了他的身份的崇高。奴隶原谅他的小主人的身份。老黑奴崇拜自己带领的白种小孩。西穆尔登热爱他的学生。童年有一点是语言所不能够形容的,就是一个人可以把所有的爱情都倾注在它身上。可以说,西穆尔登身上的一切爱情都集中到这孩子身上;这个天真甜蜜的小东西变成了这个孤独的心的一种捕获物。他用一切的柔情来爱他,他像是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他的造物主。那孩子是他的儿子,不是肉体上的儿子,是精神上的儿子。他不是孩子的父亲,孩子不是他的创作;可是他是孩子的老师,孩子是他的成品。他把这个小贵族造成一个人。谁知道呢?也许是一个伟人。因为这是人人的梦想。他瞒着家庭——难道创造一个有智慧、有意志和正直的人还要得到家庭的允许吗?——把他自己所有的一切进步传授给年轻的子爵,他的学生;他把他的品行中的可怕毒素注射到他身上;他把他的信仰、他的意识、他的理想输送到他的血管里来;他把人民的灵魂放进这个贵族的脑子里。
我们等着瞧吧。
这样的一个人果真是一个人吗?一个为人类服务的人能够有所喜爱吗?他是不是过于理智以至于没有心肝呢?他这种广泛地爱一切的人和一切事物的情感,会不会专用来给某一个人呢?西穆尔登会爱吗?我们说:会的。
革命来了;对于这个被他创造成一个人的学生的回忆,还活在他的心里,这个回忆被无数的公务遮没了,可是并没有消失。
让我们再加上一点说明:西穆尔登是亲眼看见他的学生诞生的。这个从小就是孤儿的孩子曾经得过一场重病。在这死亡的威胁中,西穆尔登曾经日夜看顾他;开药方的是医生,真正救性命的是看护,西穆尔登救了这孩子的性命。他的学生不但从他那里得到教育、训练和科学知识,而且从他那里得到身体复原和健康;他的学生不仅从他那里学会了思想,而且从他手里得到了生命。我们通常热爱那些一切都得之于我们的人;西穆尔登热爱这孩子。
可是人生中常见的分离终于来了。西穆尔登的教育工作完成以后,就不得不离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这种分离是多么无情、多么残酷啊!许多家庭多么简单地就辞退了把思想留给孩子的家庭教师和把心血留给孩子的乳母啊!西穆尔登拿了薪金,被辞退了,他走出了上层社会,回到下层社会里来;上等人和下等人之间的隔板又关上了。那个年轻的贵族生下来就是军官,一开始就当了上尉,出发到某一个军营里去了;这个身份低微的家庭教师,当时内心深处已经对自己的教士生涯有了背叛的意图,离开这个家庭以后就赶快回到所谓下级教士的行列里去了。西穆尔登和他的学生失去了联系。
这种根深蒂固的精神上的亲子关系把西穆尔登和他的学生联结起来。只要看见这孩子,他的心就软了。
塑成一个雕像,把生命赋给这个雕像,这是美丽的;创造一个有智慧的人,把真理灌输给他,这就更美丽。西穆尔登是创造一个灵魂的皮格马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