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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之震颤·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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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奴鲁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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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注意到了。他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

“你了解《圣经》吗?”

“他认为这个厨子靠谱。不过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就不会那么有把握。中国人都有点儿本事,当他们竭尽全力去取悦一个女人,对方根本抗拒不了。”

“你应该在他找到机会之前就解雇他。”

一丝微笑在唇边闪过,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发出一阵欲望的喘息,见她轻轻一耸肩膀,便野蛮地纵身朝她一扑,把她揽在怀里。她笑了起来,伸出柔软、浑圆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妖娆多情地委身于他。

“我们去那儿。”

“离新月出来还有十二天。”

“一两年前他遇到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应该让他给你讲讲。”

“我得教教你别跟我耍那套怪脾气,你这肮脏的斜眼黑鬼。”船长说。

“就是因为这个,巴特勒才带上他。那个女孩去年跟那个中国厨子跑了。这一个是新来的,刚来两个月左右。”

他是在这片群岛中的某座岛上遇见她的。一旦哪里有货物需要承揽,他便驾着破旧的纵帆船游荡过去。卡纳卡人不喜欢干活,爱吃苦的中国人和狡猾的日本人便从他们手上夺走了生意。她父亲有一长条土地,种着芋头和香蕉,还有一条出海捕鱼的小船。他跟纵帆船上的伙计有点儿沾亲带故,就是那个伙计把巴特勒船长带到了那座简陋的小木板房,度过了一个闲散的夜晚。他们随身带了一瓶威士忌和一把尤克里里琴。船长这人从不畏畏缩缩,看见一个漂亮女孩便向她示爱。凭着一口流利的当地话,他很快就打消了女孩的胆怯。整个晚上他们又唱歌又跳舞,停下来时她已坐在他的身边,而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碰巧他们要在岛上耽搁几天,船长本人又从来不着急,根本无意缩短逗留时间。这个安乐窝般的小港口让他倍感惬意,时日绵延无尽。早上他绕着自己的船游泳,天黑后再游上一圈。码头那儿有一家杂货店,水手们都去那儿喝威士忌,他也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儿,跟混血儿店主玩克里比奇牌。到了晚上,伙计跟他两个人就去那个漂亮女孩的家,唱上一两首歌,讲一讲故事。女孩的父亲提议让他把她带走。双方以友好的方式商讨这件事,此时那女孩依偎在船长身边,手下暗暗使劲,并用温柔的眼神笑盈盈催促着他。他爱上了她,也希望能有个家。在海上有时候会极为乏味,那条破旧的船上若是能有这么个美丽的小生灵,肯定会快乐得多。从实际的角度考虑,有个人在他身边补补袜子、洗洗涮涮,也很有帮助。他已厌倦让一个中国人洗衣服,把什么都弄得破破烂烂。当地人洗东西就好多了,船长时不时要在火奴鲁鲁上岸,喜欢穿着漂亮整洁的细帆布外套出出风头。眼下只是谈妥价钱的问题了。做父亲的想要二百五十美元,可船长平常不事节俭,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好在他为人慷慨,女孩拿温柔的脸蛋贴着他的脸,让他无意讨价还价。船长提出先给一百五十美元,三个月后付清剩余的一百,结果引发了无休止的争论,那天晚上双方没能达成任何协议。然而,心中的念想还是让船长激动不已,无法像平常那样安然入睡。那一晚他几次梦见这个可爱的女孩子,醒来后还能感到她温柔、撩人的唇贴在自己的嘴上。早上他咒骂起自己来,因为上次去火奴鲁鲁打牌那一晚运气不佳,手头只剩下不多的现钱。如果说头天晚上他爱上了那女孩,那么今天早上他已经爱得发了疯。

“你拿这个干什么?”他问。

我如此详论火奴鲁鲁的不协调之处,不过是因为在我看来,这能为我要讲述的故事提供一个出发点。这是一个有关原始迷信的故事,我很惊讶这类东西会在一个文明环境里留存下来,尽管这里也许算不上独具风尚,却也相当发达。我无法弄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竟会在这儿,比方说,在到处是电话、电车和报纸的地方发生,因为连想一想都觉得十分荒谬。带领我熟悉火奴鲁鲁的朋友身上也有着同样的不协调,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是此地最为显著的特征。

“我自己也解释不了,”他说,“但事实情况没什么可怀疑的。你对这类事情感兴趣吗?”

这正是那两位船长朋友想到的,但他们没有明说。船长病弱的脸上闪过一丝战栗。

巴特勒吃不下东西,四肢疲乏得厉害。睡觉还算踏实,但醒来时毫无舒爽之感,相反他觉得特别疲惫。这个小个子男人一直精力充沛,一想到要躺下不动就受不了,强迫自己下床。几天后,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那股压在身上的倦怠感,便塌下心来不再起床。

“我觉得很奇怪。”

他哈哈一笑,面目狰狞。船长行将死去,她打算带上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离开。

“听我说,我的姑娘,这全都是无稽之谈,我连一个字都不信。我不想让你跟巴纳纳斯玩你那套把戏。他算不上漂亮,但他是个一流的助手。”

“估计是肝脏出了问题。”他说着,又服了一片药。

巴特勒船长一直为自己拿定主意做的事情寻找理由,现在他所期待的一切都已明白实现了。他虽没有戒酒,但不再喝得过量。离开城里两三个礼拜之后跟小伙子们玩上一晚固然愉快,可回到他的小女孩身边也很快乐。他想着她静静安睡的样子,当他走进船舱、靠上近前时,她会懒洋洋睁开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发现自己开始存钱,因为他对女孩很慷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银背刷子用来梳理她的长发,还有一条金链子,一颗戴在手指上的再造红宝石。唉,活着多好啊。

我们跟这位异常出众的美人握手。她比船长高不少,甚至连上一代传教士为规范礼仪而强加给当地人的长罩衫也无法掩盖她的形体美。不难猜想岁月会将肥胖的重负加在她身上,但眼下的她既优雅又机灵。那褐色的皮肤呈现精美的半透明状,一双眼睛美轮美奂。一头黑发又浓又密,盘成一根粗粗的辫子。笑着打招呼的样子迷人而自然,还露出一口小巧、整齐、洁白的牙齿。她的确是个勾魂摄魄的尤物,不难看出船长已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一刻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总是想触摸她。这很容易理解,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女孩显然也爱着他。她眼里闪烁的光彩明白无误,微微张开的嘴唇就像发出渴望的叹息。这份刺激撩人心弦,连我都能感同身受。面对两个相爱的人,我一个陌生人来掺和什么呢?真后悔让温特尔把我带来这儿。在我看来,这昏暗的小小舱房仿佛变了个样,为这段极端恋情提供了适当而贴切的背景。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火奴鲁鲁港口的那艘纵帆船,尽管舟楫拥塞,但在浩瀚的星空下依然显得遗世独立。我肆意想象着情侣们深夜一道出海穿越空寂的太平洋,涉足一座座丘陵起伏的绿色海岛。一阵浪漫的微风轻轻吹在我的脸颊上。

“可别让我们打扰了你,船长。”温特尔打趣地说。

船长叫来几个人,吩咐他们把助手抬到铺位上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眼镜片后面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女孩倒是出奇地安静,只用胳膊搂着他,像在保护他免于受到无形的伤害。

“其中有一段说:父亲们吃了酸葡萄,孩子们的牙根就发酸。我觉得这话放在火奴鲁鲁就不一样了。父亲们给卡纳卡人带来了基督教,孩子们抢走了他的土地。”

“真高兴这次偶遇巴特勒,一直想让你见见他。觉得他怎么样?”

“就算给一万美元我也不会卖。”

“我可不想在黑夜里碰到他。”我说。

“但她不是那个女孩。”温特尔说。

温特尔似乎认识这里的一半多人。我们往吧台走去,一个兀自站在那儿的戴眼镜的矮胖男子请他喝一杯酒。

第二天晚上当地医生来了。船长独自躺着,半睡半醒,船舱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门轻轻开了,女孩踮着脚尖进入舱内,没有关门,有个人随着她悄悄溜了进来。船长微笑地看着这出神秘的把戏,然而他太虚弱了,那笑容不过在他眼中微光一闪。医生是个矮小的老人,很瘦,整个人皱皱巴巴,头上完全秃了,下面是一张猴脸。他弓着腰背,嶙峋的骨干好似一棵老树,简直不太像人,唯独眼睛非常明亮,幽暗中焕发出微红色的光芒。他穿一条肮脏破旧的粗斜纹裤子,光着上半身,蹲坐下来后盯着船长足足有十分钟。然后,他摸了摸船长的手掌和脚底。女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没有人说话。医生说想要一件船长穿过的东西。女孩拿来一顶船长常戴的旧毡帽,他接过来,又坐到地板上,用两只手紧紧抱着,前后慢慢摆动,口中叽里呱啦念叨着,语调十分低沉。

“我要是说你不能拿这些东西呢?这都是属于船长的。”

“真的吗?”

然后他闭上眼睛睡着了,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要吃东西。两个星期后他痊愈了。

小舱里头脏污龌龊,一张桌子的四周摆着宽阔的长椅,我估计只有没长脑子搭上这种船旅行的乘客才会睡在上面。一盏石油灯发出微暗的光亮。弹尤克里里琴的是一个当地女孩,巴特勒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胳膊搂着她的腰。

“不晓得。”

“这算什么问题!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有什么解释,我没有。”

“巴纳纳斯。”

我知道那是火奴鲁鲁最出名的地方,进去时心里充满好奇。你必须从国王街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才能到那儿,过道上尽是些事务所,酒徒们想必会像去酒吧那样,走进其中一间喝上一杯。酒吧是个正方形的大房间,有三个入口,吧台贯穿左右,对面的两个角落分隔出两个小单间,据传那是为了卡拉卡瓦国王喝酒时不被他的臣民看见。想到这位皮肤深黑的统治者坐在其中一个小间,与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对饮,不免令人觉得有趣。这儿有国王的肖像,是幅油画,裱在华丽的金色相框里。也有维多利亚女王的两张版画,墙上还挂着十八世纪的古老线雕画,其中一幅是德·维尔德的戏剧场景画的仿作,天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此外还有二十年前的《图片报》和《伦敦新闻画报》的圣诞增刊中的油画式石版画。再就是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和啤酒的广告,以及几支棒球队和本地乐团的照片。

一天晚上,在火奴鲁鲁,他上船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他们计划在黎明起航,巴纳纳斯在岸上喝了当地烈酒,已经醉醺醺了。船长划着船靠上来时,吃惊地听见一阵声响。船长攀上梯子,看见巴纳纳斯失去了控制,正要把舱门扭开,并朝女孩大声喊着,叫嚣说如果不让他进去,他就杀了她。

我的目光扫过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的一只葫芦,不禁站起身瞧个究竟。我一直在搜寻古老的葫芦,这一只算是在博物馆外见到过的最好的。

“我还没见过哪个人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想到从前多少次跟小伙子们一夜欢聚后,一头闷倒在自己的铺位上,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不禁暗自发笑。那是在他遇到女孩之前。他朝她笑了笑,捏着她的手,这让她既困惑又焦虑。看得出她很担心,他便想办法安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大病,最多一个礼拜就会健康如初。

“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也不会,”温特尔说,“卖了它简直是罪过。”

“不,还是我来请你吧,船长。”温特尔说。

“为什么?”我问。

“你难道没注意到那个厨子?”

“可以卖五十美元。”她说。

那天他一直没什么胃口,到了傍晚尤为难受,又试了试他所知道的另一种办法,喝下三杯热威士忌,结果没什么作用。等到第二天早晨照镜子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个样。

“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去杂货商朋友那儿喝了杯加了苏打水的杜松子酒,提出借钱。一个当船长的总能在一两件事情上给船具商帮忙,经过一刻钟的低声交谈(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事),船长把一沓钞票塞进后插袋里。那天晚上回到船上时,女孩也跟着来了。

他说,中国船主都是些怪人,如果他因为生病离开了船,船主就会解雇他,丢了工作他可受不了。只要还待在自己的地方,那份合同就能保护他,又有个一流的助手。再说,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孩,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护士了。如果说有谁能让他恢复健康,那个人就是她。人人都必有一死,他只希望安静待着。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最后医生只好让步。

“底部那儿有什么东西。”她说。

“我希望你能解雇巴纳纳斯,”她说,“我有一种感觉,这都是他在暗中作梗。”

“相当了解。”我回答说。

“巴纳纳斯可以照管船上的事,”他说,“他过去也做过。”

她起身走到桌前梳理头发。这里没有镜子,她便朝葫芦里看去,寻找她的倒影。整理好一头秀发后,她招手让巴纳纳斯过来,指了指葫芦。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最好是解雇他,我想。”

“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说。

两三天之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走出小舱时脸上带着裂伤,肿了起来,透过黝黑的皮还能看见青紫色的淤痕。巴特勒见他偷偷溜过甲板,便叫住了他。助手闷声走到他跟前。

街上聚集着超乎想象的各色人种。美国人不管天气如何,都会穿着黑色外套和上了浆的高衣领,戴草帽、软帽或圆顶礼帽。卡纳卡人是淡褐色皮肤,头发卷曲,身上只穿衬衫和裤子。混血儿一个个整洁漂亮,系着惹眼的领带,脚蹬漆皮鞋。日本人面带奉承的微笑,修饰得干净得体,穿着白色细帆布衣裤,他们的女人跟在后面,离开一两步远,身着民族服装,背上背着孩子。日本孩子一律穿着颜色鲜艳的外衣,小脑袋剃得精光,看上去像古雅的玩偶娃娃。再就是中国人,男人一个个肥胖阔绰,穿着古里古怪的美国式衣服,女人全都妖娆迷人,黑发梳得紧实利落,好像永远都不会散乱,她们穿白色、浅蓝或黑色的束腰上衣和裤子,看上去异常素净。最后是菲律宾人,男人头戴巨型草帽,女人则穿着袖子蓬大的亮黄色麦斯林纱。

他上床前服了一些奎宁,第二天早晨感觉好多了,但还有些虚弱,好像刚经历了放荡事,身体正在恢复似的。

“这是一座岛上的族长给我的,”船长看着我,“我有恩于他,他想送个好东西报答我。”

那天晚上,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着烟斗,猛然间一阵哆嗦传遍了周身。

第二天,巴纳纳斯出现了,但比以往更加闷闷不乐。饭后,船长问女孩他是怎么回事。她笑着耸了耸可爱的肩膀,告诉船长,巴纳纳斯喜欢上了她,生气是因为被她训斥了一番。船长有一副好脾气,生性不爱嫉妒,巴纳纳斯竟会爱上别人,让他一下子觉得好笑至极。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对斜眼,机会自然少得可怜。喝茶的时候船长乐呵呵地拿助手开玩笑。他装出无的放矢的样子,让助手无法确定他是否知情,但还是旁敲侧击了几句。女孩没有像他自认为的那样觉得这很有趣,事后求他别再说了。他很惊讶她如此一本正经。她说他不了解这个民族。热情一旦被唤醒,他们便无所不能。她有些害怕,而他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放声笑了起来。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巴特勒船长。”

我琢磨着能否审慎地让巴特勒船长出个价钱——难以想象他会看重这么个东西。这时,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他说道:

墙上挂着一只葫芦,正是走进船舱时看见的那只。她取了下来。这东西上面满是尘土,因此她从水壶往里面倒水,用手指清洗着。

“如果你想拿走,就必须付钱给我。”

“难道你不知道你就要死了吗?”她最后问道。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巴特勒叫道。

“几乎没什么印象。”我回答。

温特尔以一城之主的口吻夹带着嘲讽向我展示这座城市,十分好笑。他打从心底认为没有哪座美国城市可以与之相比,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观点滑稽可笑。他驾车带我参观各类建筑,向我展示有钱人的房子,对我适当的赞美露出得意的神色。

“你会跟着下弦月一起离世,除非巴纳纳斯先死。”

“听我说,船长,”医生说,“我得老老实实跟你坦白。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么看一看我也找不到病因。你最好是去医院,这样我们可以进行观察。你没有什么器质性的毛病,这我很清楚,我认为在医院住几个星期就会完全康复。”

“哎呀,表停了。看来这会儿该去喝杯鸡尾酒了。”

“你去过联盟酒吧吗?”

“这倒是件新鲜事。”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让你领教领教。”船长说。

第二天早上她把他从沉睡中唤醒。清晨的阳光斜射进船舱,他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告诉她船长最多只能撑上一两天,船主很难再找到一个白人指挥这条船。如果巴纳纳斯提的价钱少些,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女孩便可以跟他待在一起。他用害了相思病的眼神看着她。她依偎在他身边,吻他的唇,用外国人的方式,那是船长教给她的吻法。她答应留下来。巴纳纳斯陶醉于幸福之中。

不过总是有人喜欢往咖啡里放盐,他们说这样会增添香气,别有风味,口感既新奇又令人着迷。与此相仿,有些地方被浪漫的光环围绕,眼见之时,你必然要经历那种不可避免的破灭感,也别有一番情趣。你期待着某件东西十全十美,而实际得到的印象远比美所能赋予的更为复杂。这就像一个伟人的性格弱点让他不那么令人钦佩,但必然会让他更加有趣。

她走进巴特勒船长躺着的客舱。他的双颊有了一点血色,眼中充满惊奇。

“快进来,”巴特勒说,起身跟我们握手,“你们喝点儿什么?”

“什么事也没有。”她说。

“留着也没用。”她说。

“如果返回火奴鲁鲁时我还没有好转,就得去叫登比医生了。他肯定能治好。”

温特尔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我给你开个处方,”他犹疑着说,“看看能不能起点儿作用。你最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

助手还是不作回答,一脸阴沉,气鼓鼓地看着他。

“的确是件好东西。”我回答说。

巴纳纳斯本能地将整个脑袋探过去朝水里看,毫无任何怀疑。他的脸倒映在水中,刹那间她的手使劲向水里砸了下去,两只手都捶到了底部,让水飞溅起来。倒影被击成碎片。巴纳纳斯猛地发出一声嘶喊,往后一缩,看着那女孩。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憎恶表情。他眼里现出一丝惊恐,粗笨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砰的一声,就像服下了剧毒一般倒在地上。一阵战栗传遍他的全身,然后他不动了。她冷冷地俯下身去,用手探了探他的胸口,又翻看了他的下眼睑。助手确实死了。

这个地方似乎不属于外面明媚街巷上的那个现代、嘈杂的世界,而是属于一个将死的世界,还残留着前天的余味。这里的气氛昏沉又隐秘,很适合进行各种阴暗勾当。它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残可怖的时代,好勇斗狠的男人豁出性命冒险,暴力行径成了单调生活的点缀。

“这跟那个故事有关,”温特尔答道,“对吧,船长?”

“船长说的可是句句当真。”

温特尔做了必要的安排,晚饭后我们便来到岸边。从船上下来的一条小舟正等着我们。纵帆船停泊在港口的另一边,离防波堤不远。小舟靠了上去,我听见尤克里里琴的声音。我们爬上了梯子。

“医生说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安安静静躺上一段时间就好。”

“不想和洽(喝茶)。”中国人说。

“我没有敌人。”

“这很明显。不过你知道,这并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管它意味着什么,我感兴趣的是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这个平凡无奇的小男人怎么会激发出那个小美人如此强烈的感情。他讲故事的时候,我看着她睡在身边,不免突发奇想,觉得爱的力量真能创造奇迹。”

他是个美国人,名叫温特尔。我带着一封纽约的熟人写的介绍信来找他。温特尔岁数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头上黑发稀疏,鬓角已经花白。瘦削的脸上,五官轮廓清晰分明,两眼闪闪发亮,一副大大的角质眼镜显得他腼腆,看起来煞是有趣。他个子相当高,人也很纤瘦,出生在火奴鲁鲁,父亲拥有一家大商店,售卖针织品和时髦人士所需的各色用品,从网球拍到防水油布,一应俱全。这门生意很是兴旺,我自然理解温特尔的老爹见儿子不肯投身其中,宣布要当一名演员时是何等愤怒。我的这位朋友在舞台上度过了二十年,有时在纽约,更多的时间是在路上奔波。他的天资不高,但也不是傻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情愿回火奴鲁鲁卖吊袜带,也不去俄亥俄州的克里夫兰跑龙套。他离开舞台后果然做起生意来。我想,在经历了多年的冒险生涯之后,他完全享受驾驶大轿车、住在靠近高尔夫球场的漂亮房子里的奢侈生活,我敢肯定,因为他多才多艺,操持生意来一定是得心应手。但他无法让自己完全跟艺术断绝联系,既然不能再演戏,那就开始作画。温特尔带我去画室看他的作品。这些画都很不错,不过跟我期待的有所不同。他只画静物,别无其他,画幅都很小,大概只有8英寸×10英寸。画得很精细,还进行了悉心修饰,显然他是个热衷于细节的人。那些水果静物让人联想到基尔兰达约的画。没想到他竟有此等耐心,同时也不由被他娴熟的技巧所打动。我推想,他没能当成演员是因为他苦心求得的本事既不显著也不广博,难以受到观众的青睐。

“你这话什么意思?”

巴特勒比助手整整矮上一英尺,根本敌不过他,但也知道如何对付当地船员,一副指虎总是不离身。或许这并非一位绅士用得上的物件,但巴特勒船长不是什么绅士,也没有跟绅士打交道的习惯。不等巴纳纳斯弄清船长要干什么,他的右手猛地一挥,戴着铁环的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下巴上。助手就像挨了斧头的牛一样倒了下去。

“还没有。”

我们的东道主在我们进门时按了铃,这时一个中国厨子走了进来,端来几只杯子和几瓶苏打水。威士忌和船长的空杯子已经摆在桌上了。见到那个中国厨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人。他很矮,又很粗壮,腿瘸得厉害,穿着汗衫和一条已经肮脏不堪的白色裤子,一撮鬃毛般的灰发上扣着一顶旧粗呢猎帽。中国人戴这种帽子本来就怪模怪样,在他头上就更让人无法忍受。他的脸又宽又方,很平,像被一记重拳揍成了这样,上面到处是天花留下的深坑。而最令人反感的是那异常显眼的兔唇,由于一直没做过手术,开裂的上唇朝鼻子翻去,裂口处露出一颗巨大的黄牙,实在太恐怖了。他嘴角叼着一截烟头走进来的姿态和表情,不知为何看起来像一个恶魔。

女孩看出了他的弱点,这是她的机会。她一直劝他让本地的医生看看,而他每次都顽固拒绝。现在她又来恳求。他听着,眼神烦乱不安,拿不定主意。连美国医生都说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荒谬。但他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恐惧。如果让一个该死的黑鬼过来给自己看病会让她感到宽慰,那就随她喜欢怎么办好了。

“别加太多,约翰。”船长说。

“听着,巴纳纳斯,”他跟伙计说,“我必须得到那个女孩。你去告诉老头,我今晚就把钱带过来,她也可以收拾一下。我打算明天拂晓起航。”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现在已从她说的话,从她那激烈、无声的举止带给他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眼里再次闪烁着笑意。

他看了看手表。

“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说,“盖房花了十万美元。斯塔布斯是我们这儿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老斯塔布斯是位传教士,七十多年前就来到了这里。”

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让他有了主意。

“别说傻话了,妞儿。”他不耐烦地说。

两天后他们起航了,离新月出现还剩下十天。巴特勒船长的情况十分糟糕。他瘦得只剩皮包骨,没人帮助的话连动都动不了,话也几乎说不出来。但她还不敢行动,叮嘱自己一定要有耐心。助手真是狡猾,太狡猾了。他们在这片岛屿中一座较小的岛上靠岸,卸下货物,时间只剩下七天。动手的时刻来到了。她从自己跟船长同住的舱里拿出一些物品捆成一包,放在她跟巴纳纳斯吃饭的甲板舱室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刚进门,他立刻转过身来,看得出他一直盯着那个包。两人都没说话,但她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她在为离开这条船做准备。他嘲弄般地看着她,好像有意不让船长知道她的目的。她一点点把物品搬到舱室里,还有几件船长的衣物,统统打成一个个包裹。最后巴纳纳斯再也沉不住气了,指了指一套细帆布外套。

然后他伸出手,又好脾气地朝助手倏然一笑,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助手握住伸过来的手,肿胀的嘴唇扭出一个恶魔般的怪笑。在船长的心目中,这一插曲结束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们三人坐下来吃饭时,他又拿巴纳纳斯的模样开起了玩笑。助手吃得很费力,肿起来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实在面目可憎。

“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温特尔问。

最后他轻声叹了口气,撇下帽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杆旧烟斗点着。女孩走到他旁边坐下。他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吓得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两人急匆匆低声交谈了几分钟,随后一起站了起来。她付了钱,然后打开门。他像进门时一样悄悄溜了出去。她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去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他没说话,只是给我们每个人递上酒杯,随后便走了出去。

“好就好在我没那么做,否则就没人来开船了。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他的蓝眼睛眨动着,那颜色已然黯淡,眼白泛黄,“你不会认为他想毒死我吧,小姑娘?”

“那我们就听听吧。”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透过敞开的舱门可以看见依然湛蓝的天空有数不清的星星。巴特勒船长穿一件无袖汗衫,露出肥胖的白胳膊,一条裤子脏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光着双脚,鬈发脑袋上戴着一顶破旧、走形的毡帽。

然而巴特勒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跟浪漫联系在一起的人,在他身上很难发现任何焕发爱情的东西。穿着现在这身衣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显矮胖,圆眼镜衬得那张圆脸像个古板的胖娃娃,让人联想到沦落潦倒的助理牧师。他的话掺杂着古怪的美式用语,而我又毫无信心在重述时能保持原有的生动逼真,因此稍后会用自己的话把他告诉我的事情讲出来。此外他在每个句子里都要加上点咒骂的词语,温和的话里也是如此,而且言辞尽管只会让拘守礼仪的人感到刺耳,但变成铅字还是显得低俗。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也许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一次次的风流韵事,因为女人大多轻浮愚蠢,男人若是对她们一本正经,只会令其厌烦。而让人发笑的滑稽小丑却使她们难以抗拒。女人的幽默感着实粗劣,为了那个坐在自己帽子上的红鼻子喜剧演员,以弗所的狄安娜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审慎态度抛到九霄云外。我意识到巴特勒船长自有其魅力。要不是知道那场沉船悲剧,我会以为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任何烦恼。

这是他四十八小时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姑娘。她美若天仙,不是吗?”

“的确如此。这岛上的当地人信奉基督教那会儿,他们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献给上帝。‘君王把土地送给传教士以表尊重,而传教士们购置土地,就算在天上积攒财宝了。’这自然是一笔很好的投资。一位传教士发现了这门生意——我觉得称它是生意算不得冒犯——从而变成了一位地产经纪人,不过这是个例外。大多数情况是由他们的儿子照料经营方面的事务。唉,谁要是有个五十年前来这儿传播信仰的父亲,那该多美啊。”

“如果他骚扰你,你就威胁说要告诉我。这样他就老实了。”

我不知道那伙计为何会有如此古怪的名字。他原来叫惠勒,尽管有个英国人的姓氏,可身上没有一滴白人的血液。他个头高大,身材匀称,略有些偏胖,肤色比一般夏威夷人黑得多。他算不得年轻,浓密而卷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上门牙镶着金箍,很是以此为荣。他的眼睛明显斜视,让他看上去一脸愁容。船长喜欢开玩笑,在他身上发现了无穷无尽的幽默之源,满不在乎地挖苦他的缺陷,因为知道这位助手对此很是在意。巴纳纳斯跟大多数当地人不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巴特勒完全有理由嫌弃他,不过船长性情和善,不会嫌弃任何人。在海上的时候,你总会愿意身边有个人说说话。可惜船长如此爱聊天又善交际,跟这么个不开口的人日复一日待在一起,就算传教士都会喝起闷酒来。他费尽心思让这个助手活泛一些,换句话说,就是毫无怜悯地戏弄他,结果只逗得自己哈哈笑。最后他得出结论,无论醉酒还是清醒,巴纳纳斯都不适合做一个白人的伙伴,但绝对算一个好水手。船长足够精明,知道一个让他信赖的助手的价值所在。出海期间,他常常上船后就一头扑倒在床铺,除此以外什么都干不了。想到他尽可以就这样一直睡到酒醒,完全信赖巴纳纳斯,也就什么都值了。不过这家伙孤僻成性,能找个人跟自己说说话总是不错的,那女孩就挺好。此外,如果知道自己再回到船上时,那里有个女孩在等着自己,那么每次上岸后也就不太可能喝醉了。

温特尔跟我划回岸上时已过午夜,我们都喝了无数杯的威士忌加苏打水。

她没有回答。她跟中国厨子谈过一两次,对船长的食物非常小心。但他现在吃得少,费很大力气才能劝他每天喝下两杯汤。显然他这次病得厉害,体重降得很快,圆胖的脸变得苍白、扭曲。他不觉得疼痛,只是日渐虚弱,倦怠无力,一天天消瘦下去。这一次的往返航程持续了大概四个星期,到达火奴鲁鲁的时候,船长开始对自己担心起来。他已经卧床两个多星期,虚弱得无法起床看医生,只能托人传话请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没能找出任何病因,体温也正常。

听了这些故事,我开始绞尽脑汁回忆他的具体模样来。我记得那副圆眼镜和后面那对浑圆的蓝眼睛,整个形象也慢慢重现在我脑海里。他是个小个子,很胖,长着一张满月般的圆脸和肉乎乎的小鼻子。一头浅色的短发,脸色泛红,腮帮子刮得很干净。他的手胖嘟嘟的,骨节处都凹了进去,两条腿又短又粗。看起来生性快活,以往的悲惨经历似乎没留下什么印记。虽然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不过毕竟当时只是稍稍注意了一下,如今知晓了这场显然毁了他一生的灾难后,我对自己承诺下次见到他时要更留心些。观察不同人的情绪反应是件让人上瘾的事情。有些人能够经历惨烈可怖的战斗,直面死亡和难以想象的恐惧,同时保全自己的灵魂完好无损。而另外一些人,连空寂海面上颤抖的月影,或者树丛中的鸟鸣所引发的震动都足以改变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由什么决定的呢?体力强弱、缺乏想象或性格不稳定吗?我说不准。当我幻想着沉船的景象,想到溺水者恐惧的尖叫、随后的质询带来的折磨,以及那些丧亲者的哀痛,想到他在报上读到对自己刻薄的指摘时内心的羞愧和耻辱,我不免震惊地记起巴特勒船长以小男生般不加掩饰的猥亵口吻谈论夏威夷女孩,谈论埃维雷红灯区,谈论他的成功冒险。他不时朗声大笑,别人肯定以为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还记得他洁白、闪亮的牙齿,是脸面上最好看的部分。他引起我的兴趣了,那副满不在乎的快活样,让人几乎忘记他的过去。我想跟他再见一面,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也为了弄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这里是东西方汇合之地,全新的一切与难以估量的古老事物摩肩接踵。即便你没找到期待中的浪漫,也会与某种新奇有趣的东西不期而遇。千奇百怪的人临近而居,语言不同、想法不同、信仰不同的神灵,价值观也不同。只有两种情感为他们所共享,那就是爱与渴望。不知何故,看着他们,你会感到一种非凡的生命力。虽说空气那样轻柔,天空那样蓝,你会感到——我也说不上缘故——火热的激情如跳动的脉搏般在人群中穿过。尽管街角处那位当地警察站在台子上,手执白色警棍指挥交通,一派颐指气使的样子,你难免会觉得这派头只是表面现象,其背后是黑暗和神秘的所在。这想法让你感到一阵激动,心脏猛地一紧,有如夜晚的森林之中,周遭的静谧被一阵低沉、急切的鼓点所惊扰。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此发生。

我的火奴鲁鲁之行毫无准备。它远离欧洲大陆,从旧金山到达那里的旅程如此遥远,附着在它名字上的联想又是如此奇特,充满魅力,起初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期待的一切是否已在脑海里形成了十分清晰的画面,但眼见的发现还是引发了我偌大的惊喜。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屋紧贴着石砌的豪华宅邸,破旧的木板房隔壁便是大玻璃窗的时髦店铺。电车在街上隆隆驶过,一辆辆福特、别克、帕卡德牌汽车列在道边。商店里一应俱全,尽是美国文明的必需品。每隔两座房子便有一家银行,五座房子里头便有一家轮船公司代办处。

“当然。”

“你拿它做什么?”

某一天,助手没有回来吃饭喝茶。第一顿饭缺席,巴特勒并未理会,但到了第二顿饭,他便问那个中国厨子:

“我怎么会在这样的夜晚发抖呢?”他嘟囔说,“也许有点儿发热。一整天我都觉得不舒服。”

他倒上威士忌,打开一瓶苏打水。

“用不着担心我会起床,大夫,”船长回答,“我身子虚弱得像只猫。”

“自助者得天助。”我喃喃地说。

“他为什么要祈求我死?”

助手松开门把手,恶狠狠地看了看船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自然是进行了一番调查,他也因此丢了执照。后来巴特勒船长到处漂泊,在南太平洋流浪了几年,现在掌管着一条小型纵帆船,在火奴鲁鲁和这片群岛的各岛屿之间航行。这船属于一个中国人,船长没执照这件事只不过让他少拿些工资而已。让一个白人来管事总是有好处的。

“这我可说不好。”我笑了笑。

“我想我会抓住机会的,妞儿。”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女孩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温特尔跟我讲了讲他的事情。巴特勒船长一辈子都是在太平洋上度过的。当年他的境况远比现在要好,在一艘客轮上当大副,随后成了船长,定期往返于加利福尼亚海岸一带,不过有一次翻了船,淹死不少乘客。

但他对医生开出的处方就像医生本人一样毫无信心。一个人的时候用处方纸点燃一支雪茄,给自己解解闷。他必须得找点儿乐子,因为雪茄毫无味道,抽烟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病得不太厉害。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朋友,都是不定期货船的船长,听说他病了便来探望。他们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盒菲律宾雪茄讨论他的病情。其中一个回想起自己的一位助手得过类似的怪病,整个美国没有一个医生治得了,后来在报纸上见到一则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尝试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喝完两瓶,那人就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健康了。这场病让巴特勒船长获得了一种新奇而陌生的洞察力,在谈话之间,他好像可以读出他们脑子里想什么——他们觉得他要死了。朋友离开后他感到害怕。

他转过来对着我。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他没有对她厌倦。船长这个人绝不会去分析自己的感情,但这种情况实在令人惊讶,迫使他留意起来。这女孩身上必定有什么奇妙之处,使他无法回避一个事实:他比以往更钟情于她。有时他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娶了她或许不是件坏事。

“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吧。你该听他亲口讲,也好自己做个判断。今晚你怎么安排?”

“没有。”

我们驶上一条风景漂亮的公路,两边是红色木槿夹围,随后回到了城里。

“你就死了这门小心思吧。我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好水手。如果他不肯放过你,我就狠狠揍他一顿。”

“你相不相信超自然现象?”

她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好像害怕空气本身能听到似的。

“我还没做任何安排。”

“他的确相貌一般。”出于某种原因,船长说这句话时带着某种特别的满足,“但他有一个长处,这我可以公开宣布:每次你看他一眼,就得喝上一口。”

等天色明显已经很晚的时候,他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巴特勒船长讲述了往昔他在旧金山和南太平洋的经历,此时我们也已喝下过量的威士忌。最后那女孩睡着了,蜷身躺在座位上,脸枕着褐色的胳膊,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觉时她显得闷闷不乐,但带有一种沉郁之美。

温特尔停顿了一下。

“因为酒,我猜。”温特尔说。

小个子男人跟我握了握手,开始说起话来,不过我的注意力被周围吸引过去,各自要了一杯鸡尾酒后就分开了。再次上车后,温特尔边驾驶边对我说:

或许这女孩有一种女性罕有的智慧,知道一个男人如果拿定了主意,再和他争辩毫无用处,只能让他更顽固。她选择了沉默。于是,在这艘穿越于沉寂海面、游弋于座座岛屿之间的破纵帆船上,阴暗而紧张的一幕即将上演,而那个矮小、肥胖的船长对此浑然不知。女孩的拒斥惹恼了巴纳纳斯,他已不再是人,化身为一股盲目的欲望。他的求爱没有一丝温柔或欣喜,反而带着凶险、野蛮和残暴。而她的蔑视也已化为仇恨。每当他哀求她,女孩便回以尖刻、愤怒的辱骂。不过这些争斗只在暗处发生。过了一阵,船长问她巴纳纳斯是否又来纠缠她时,她撒了谎。

“那好,我尽量跟他碰个头,看看能不能到他船上去。”

“助手在哪儿?他不来喝茶?”

“我猜他在船舱里。”温特尔说,他在前面引路。

“不会是生病了吧?”

“符咒和魔法之类的。”

“有个敌人祈求你的死亡。”

我进去的时候酒吧里满满当当,一群商人围着吧台谈着什么事,两个卡纳卡人在角落里喝酒,一个店主模样的人正摇着骰子。其他人显然是从海上来的,都是不定期货轮的船长、大副和机师。两个高个子混血儿在吧台后面忙碌着,调配火奴鲁鲁鸡尾酒,是这里的招牌。他们一身白色,体型肥胖,胡子刮得精光,皮肤黝黑,一头浓密的鬈发下面是一对明亮的大眼睛。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所以那个美国医生才束手无策,而我们的人就看得出来。我以前见过。我觉得目前你还算平安,是因为你是个白人。”

他本来要多说几句,但他累坏了。突然间他感到虚弱无力。每天的这段时间他都感到身体更糟了。他闭上眼睛。女孩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溜出船舱。月亮近乎圆满,在黑暗的海面投下一条银色的通道。月光照彻晴朗的天空。她惊恐地望着它,因为她知道,随着它的消失,她所爱的人也会死去。他的生命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救他,一个人就能救,但敌人非常狡猾,她也必须狡猾。她感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却没有回头,单凭这突然袭来的恐惧,她便知道助手正躲在暗处,用火辣辣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她不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若是被他看穿想法的话,她早就完蛋了。现在,她拼命清除脑海里的一切。只有他的死亡才能挽救她的爱人。她要让他死。如果能设法让他去看一只装水的葫芦里面映出的倒影,再使劲搅动水面,使倒影破碎,他就会如遭雷劈般死掉,因为倒影就是他的灵魂。但巴纳纳斯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必须使出诡计彻底打消他的疑虑,他才会上钩。绝不能让他想到会有人盘算着要他毁灭。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时间短暂,简直短得可怕。待她发觉助手已经走掉,呼吸才平稳下来。

“哪类事情?”

“我要回我自己的岛。”

“我想,如果我仅仅是受了巴纳纳斯的巫毒,那么过几天就能坐起来进补一下了。”

聪明的旅行者只在想象中旅行。一位法国老者(他是个真正的萨伏依人)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Voyage autour de ma Chambre(《在我的房间中旅行》)。我没读过这本书,不知道里头写的什么,但书名激发了我的幻想。以这种方式旅行,我便可以环游整个世界。壁炉台边的一幅圣像会把我带到俄罗斯,那里有幽深的白桦林和带有圆顶的白色教堂。伏尔加河宽广无边,在零落蔓延的小村尽头的酒馆里,大胡子男人们穿着粗羊皮袄坐在那里畅饮。我站在拿破仑初次望见莫斯科的小山岗上,远眺这座广袤之城。那里有比我的众多朋友更为亲近的人:阿辽沙、伏隆斯基……总共十好几人。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件瓷器上,仿佛闻到了中国那种刺鼻的气息。我被人用轿子抬着,穿过稻田之间狭窄的堤道,抑或绕过绿树遮蔽的山峦。我的轿夫们愉快地闲聊着,在明朗的清晨跋涉前行,时而会听到寺院那低沉的钟声,既遥远又神秘。北京的街巷之间人群混杂,忽而四散开来,为那一行迈着优美步伐的骆驼队让路,它们从蒙古那乱石遍野的沙漠运来的皮革和珍稀药物。在英格兰,在伦敦,冬日的午后自然是乌云低垂,天光惨淡,让人意气消沉。但你尽可举目望向窗外,看那密匝匝的椰树长满珊瑚岛之滨。沙滩一片银白,顶着阳光走在上面的话,那目眩之色让你几乎睁不开眼睛。鹩哥在头顶大事鼓噪,海浪不断拍打着礁石。幻想的旅行真是无与伦比,守在火炉边上就能抵达各地,也不会对现实中的旅行带去任何幻灭。

“站住,你要把这扇门怎么样?”

“他死了?”

“我不能离开我的船。”

他犹豫了一下,大圆眼镜后面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

“天色还不太晚呢。”他回答。

“哦,真是活见鬼。”

“听着,巴纳纳斯。”他正了正滑溜溜鼻梁上的眼镜,因为天实在太热了,“我不会因为这事儿解雇你,不过你现在知道了,我要打人,就一定狠狠打。记住了,以后别在我眼前搞任何不守规矩的事。”

“我们这儿所有显赫的家族都是传教士家族,”他说,“只有你的父亲或祖父使得异教徒们改变了信仰,你在火奴鲁鲁才会有地位。”

“我看见你们在打量我的中国人。”巴特勒说,光亮的肥脸上掠过一丝讪笑。

她耸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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