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说:“对,有本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他说,“我敢发誓,过去我看过这本小说……您只有这个开头,想找它的下文,是吗?遗憾的是,过去的小说都这么开头。从前有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吸引着他。那个东西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向他预示着什么。他便去寻求解释,人家给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魆魆的下边观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你对面坐着的那位读者,目光不盯在手中摊开的书本上,却在空中游移。不,他不是走神,而是凝视。你们的目光不时相遇。突然,他跟你说起话来,说得确切点,他对着空中讲话,但肯定是跟你讲。
男读者,你这次颠沛不堪的旅行早该靠岸了。除非找个大的图书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更好地让你栖身呢?你为了寻找那些小说离开这座城市,走遍世界,最后又回到这里。这里一定有个图书馆,你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十本你刚开始看便从你手中飞走的小说都能在这家图书馆里找到。
“哈里发·哈伦·拉西德,”他这样开始讲那个故事。见你很想知道那个故事,他便答应讲给你听。“一天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便打扮成商人来到巴格达街道上。一只小船载着他顺底格里斯河来到一座花园的门前,一位貌似仙女的女子正坐在那水池边自弹自唱。女仆请哈论进去,并给他披上一件橘红色的斗篷。在花园里自弹自唱的女子坐在一把银椅子上,周围的垫子上已经坐着七位身披橘红色斗篷的男子。‘就缺你,你来迟了。’那女子说道,一边邀请他坐到她身边的垫子上。‘尊贵的先生们,你们发誓要绝对服从我,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那女子从脖颈上摘下一串珍珠项链。‘这串项链上穿有七粒白珍珠,一粒黑珍珠。现在我把线绳剪断,把珍珠放到玛璃杯里。你们抓阄,抓到黑珍珠的人应该杀死哈里发·哈伦·拉西德并把他的头献给我。为报偿他的忠实,我将属于他。如果他拒绝杀死哈里发,他将被其他七个人杀死,剩下的人继续抓阄。’哈伦·拉西德战战兢兢地伸开手掌,看见自己抓的是黑珍珠,于是转身向那女子。‘我一定服从命运和你的命令,如果你能告诉我哈里发怎么得罪了你,激起你对他如此仇恨。’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不,您误会了,”你向他解释说,“这不是小说……只是一些书名……那个行人……”
第六位读者站在书架旁翘首察看上面的书,这时走到小桌边说道:“我认为关键的时候是开始读书前的那一瞬间。有时候仅仅看到书名就能决定我想不想看那本书,有时是该书的引言,开头的几句话……总而言之,如果你们需要很少几页书便能激发你们的想像力,我则需要的更少,需要的仅仅是对一本书的许诺。”
第四位读者发言说:“如果诸位想着重说明阅读中读者主观的一面,我也可以同意诸位的观点,但这种主观性并非诸位所说的那种离心倾向。我读的每本书都将成为我通过阅读逐渐积累起来的那本综合的、统一的书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并非不需经过努力:要积累这本统一的书,每本特定的书都要经过处理,要与以前读过的书发生联系,成为它们的推论、发展、反证、注释和参照。我上这个图书馆来看书已经有很多年了,一本一本地看,一个书架一个书架地看;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我看这许多书都是为了读完那本统一的书。”
“我也觉得有必要重温已经读过的书,”第三位读者说,“而且每次重读时都仿佛在读一本新书。是我自己在不停变化才看到了前所未见的新东西呢,还是书是由许多变量组成的(而那些变量不可能有两次完全相同的组合)?每当我重温上次阅读时的感受时,得到的印象总是出人预料地与前不同,不能获得上次的印象。有时候我觉得这次阅读比上次阅读前进了一步,例如对该书精神的理解更深入了,或对该书的批评更强烈了。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几次阅读同一本书得到的印象互不干扰地都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这些印象互不相同,或热心、或淡漠、或反感,而且在时间上与逻辑上也没有必然联系。因此,我的结论是,读书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者说读书的目的就是读书,书本身不过是个不重要的载体,是个借口”
“我认为书的结尾是最重要的,”第七位读者说。“不过,那得是真正的结尾,最后的结局,隐而不现的结局,是那本书要把你带去的终点。我看书的时候也寻找那些闪光,”他向那位眼睛发红的读者点了一下头,“但是,我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搜寻,努力发掘故事外面的东西,‘完’字以后的东西。”
“假若这篇故事曾经有个题目的话,我早就把它的题目忘掉了。您给它加个题目吧!”
这篇孩童时代的残编断简也应该算作你要寻找的未读完的书,那么这篇故事的题目是什么呢?
图书馆工作人员继续查找第一本书。你与其他读者一起坐在一张小桌旁,耐心地等候。他们比你幸运,都在阅读他们的书。你引颈向左右窥视,也许他们中有人正看你要借的书呢。
你对他讲的这几句话思索了一刻,然后突然做出决定:你要和柳德米拉结婚。
“是呀,那个行人仅在开头时出现,后来就不再提他了,他的任务结束了……、这本小说不是讲他的故事……”
现在轮到你发言了。“各位先生,我应该首先声明:我喜欢读书中字面上写的东西;喜欢把个别与整体联系起来;喜欢把某些书看成是最终的结论;喜欢把每一本书都区别开来,看到它的独特之处与新颖之处;我最喜爱的是能从头看到尾的书。然而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很不顺利,仿佛现在世上的书都是没写完的书,而且很容易丢失。”
“我也是这样,我读的书全都构成一本统一的书,”第五位读者从一授书后探出头来说,“不过这本统一的书从时间上来讲早就存在,模模糊糊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我觉得有个故事是先于其他故事而发生的,我看的一切故事似乎都是这个故事的反响。我看书的时候就是为了寻找我童年时代念的那本书,那本记忆不清很难找到的书。”
“让我看看,行吗?”第六位读者说。他从你手中接过那些书名,摘下近视眼镜放过眼镜盒内,再打开另一只眼镜盒取出老花镜戴上,并大声朗读:
“我很理解你,”另一位读者插话说,一边从书本上抬起那苍白的面孔和发红的眼睛。“阅读是个断断续续的、片片段段的行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书是一种点状的、粉末状的物质。在洋洋洒洒的文字之中,读者只能注意到最小的片断、词组、譬喻、句法联系。逻辑关系,以及具有丰富涵义的词汇特点。这些东西好比构成作品核心的基本粒子,其他东西都围着它们旋转。或者说它们就像漩涡的底,把水流吸引过来并吞噬下去。书中的真理,亦即书的实质,正是通过这些东西发出人们可以感受得到的闪光。神话与奥秘是由知觉不到的微粒组成的.它们就像蝴蝶足上附着的花粉,只有理解这些微粒的人才能发现与解释那些神话与奥秘。因此。尊敬的先生,我的注意力与您讲的恰恰相反,一刻也不能离开书本。如果我不愿意放掉某些重要迹象的话。我就不应该走神。每当我遇到这种粒子时,就要在它周围进行发掘,让一个点变成一条线。正因为如此,我读书从没有结束的时候,读一遍又一遍,遍遍都要在那些句子中间做出新发现。”
“如果您见到我的目光在空中游移,请不要见怪。这是我的读书方法,而且只有这样我的收获才更大。如果有本书真使我感兴趣,那我只能看几行,等我的头脑接受到该书中的一个想法、一种感觉、一个问题或一个形象时,我便不能再控制它了。它由这个想法到那个想法,由这种感觉到那种感觉,由这个问题到那个问题,由这个形象到那个形象,自主地进行推理与幻想,甚至使我觉得必须彻底脱离书本,跟着它到遥远的地方去。书的刺激是必不可少的,当然我是指有内容的书,虽然每本书我只能看很少几页。但对我来说,就是这几页已经包括了整个宇宙,使我无力穷究了。”
你终于等来自由而安静的一天。你去图书馆查目录,高兴得差点大叫一声,不,是大叫十声,因为你要找的十位作家的十本小说都被认认真真地收编在这里的图书目录中。
第七位读者打断你的话说:“你以为每一篇小说都必须有个开头又有个结尾吗?古时候小说结尾只有两种:男女主人公经受磨难、要么结为夫妻,要么双双死去。一切小说最终的涵义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生命在继续,死亡不可避免。”
你觉得这个故事的结束语充分反映了《一千零一夜》的精神,于是你把它记在你向图书馆未借到的书名之后:“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你填好一张借书单交去,随后被告知说,目录里的编号可能有误,那本书找不到,他们再查查。你立即要求另借一本。他们告诉你说,该书已借出,但查不出是谁什么时候借阅的。你要借的第三本送装订厂去了,一个月以后才能取回来。第四本书因库房修缮暂时关闭,取不出来。你一张接一张地填写借书单,但由于种种原因,你要借的书还是借不到。
“我不是要知道他的故事如何结束……”
第五位读者回答你说:“是呀,我说的那个最初的故事,我只记得开头,后面的内容都忘了。它大概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哎,它的各种版本,各种译本,把我弄糊涂了。相同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再加上作者一次次修订。不过我没有读到一个故事是我最初读的那个故事。难道它是我做梦时看到的书?尽管如此,我着找不到那个故事,不知道它如何结尾,我的心便得不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