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里——踢里,金将——金将。”
“拿去吧,小鬼!你别伤了我的心了,遭鱼瘟的!”马柳特卡吵着说。
施维佐夫上尉穿着长筒漆皮靴,跳着舞。他的屁股绷得紧紧的,平光光的像火腿一样。脚在抽动着。
中尉看了一下,呆住了。脐带是从围巾底下出来的,是一条细细的,像肠子一样的绿色脐带,脐带顶端的肚脐,成离心方向飞快地旋转着。他抓住肚脐,肚脐一滑就又滑脱了。
军号吹着自己特有的声调:
将军从马镫里抽出爪子,张开来探身去抓他,爪子上带着银马刺,可是马刺上嵌小轮的地方却是一只眼睛。
马柳特卡迟疑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她把手一挥,笑着说:
“嘻——嘻——嘻!……哈——哈——哈!”
“我看着你,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眼珠这么蓝?一辈子哪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简直蓝得跟海水一样,跳到里边真要淹死了。”
“别怕!……不要怕……终究会好的!”
“唉,你忘记了吗?不认识了?我是马柳特卡!”
“谢谢你,亲爱的!”
“预——预……预——备——敬礼!”
“大概没有保姆你就没法活吧?”马柳特卡冷冷地回答说,脸红了。
“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白党军官……是敌人。干吗还照顾我?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
“中尉!”
马柳特卡脸红起来。
银军号,军号上挂着小铃。
“对!……我们刚俘虏你的时候,我就想:你那是一对什么眼睛啊?你的眼睛真危险呀!”
“各团!”
“万——岁!”
乐队长指挥着乐队。
“吸烟吗?早些说也好。口袋里还有谢明剩的一点烟末。有点湿,我把它烘干了。我知道你爱吸烟。吸烟的人在病后更想。这不是,拿去吸吧。”
将军在广场当中骑着马。红脸,白胡子。
中尉用臂肘支着头,躺着。
中尉很感动地接过烟布袋。他的手指都发颤了。
右鼻孔留着吸气,左鼻孔吹军号,因此军号的声调也是特别的,洪亮而欢快。
“我的蓝眼睛的小傻瓜!”
“嘟——嘟——嘟——嘟,嘟——嘟——呜——嘟。”
将军骑着马。上半身俨然是一位将军,可是下半身长着两条猫腿。如果是良种猫倒也罢了,这却是一只最普通的、杂种的、脱毛的灰猫,是在各家院子里、屋顶上乱跑的猫。
“哪一个中尉?”
广场,阳光透过绸缎似的绿色的枫叶,斑斑地落到广场上。
“你可把我吓坏了,可怜虫。陪你受了一星期的罪。我想我是出不去了。孤零零一个人在岛上。什么药也没有,也没人帮忙。光靠喝开水。起初你总是吐个不停……水也坏极了,咸得叫人受不了。”
“敬——礼……枪——上——肩!”
他慢慢抬起身来,用呆滞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
“怎么回事?……这是在什么地方?……”
“中尉!(中尉去见将军)!”
“把他抓起来!背信弃义的东西!”
“踢里——叮,叮,叮。”
中尉接过纸,仔细看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望着马柳特卡,眼里闪着莫名其妙的碧蓝的光芒。
“三连的。戈沃鲁哈-奥特罗克去见将军!”
“见它的鬼去吧!我一星期来都吃厌了。像刺一样刺嗓子。”
“各营!”
“你这个鬼家伙!别问了!你躺着吧,我去打水去。”
“我把您送到法庭上去,中尉!真是少有的怪事!”近卫军里,一个军官的肚脐竟然翻了出来!
眼睛亲切地使了一个眼色,说起话来,不知怎的,眼睛自己说起话来了。
“你真可爱极了,马柳特卡!比保姆还好!”
这些温存、惊慌的话语,勉强飘入中尉的意识里。
“右边各排接上……一营齐步……走!……”
军号:嘟——嘟——嘟。小铃;叮——叮——叮。
“给你,拿去卷烟吸吧。”
她把小纸卷上的细绳解开,取了几张纸给中尉。
“你在梦里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骂人……闹得天翻地覆!那时风呼呼地吼,周围一片荒凉,我一个人在岛上陪着你,可是你还是昏迷不醒,真怕死人,”她冻得缩着身子,“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中尉把锅往旁边一推。
“中尉,你怎么这样丢丑?”
“这是你的诗呀!你发疯了吗?我不要!”
军号响着,小铃发出柔和的冰凌似的声音。
“就这样应付过来了。我最害怕的是把你饿死了。除了水以外什么也没有,剩下的饼都用开水泡泡喂你吃完了。现在周围尽是鱼。可是那样咸的鱼,病人怎么能吃得下去呢?啊,我见你开始翻身,见你睁开眼睛,我才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中尉回答道,“生来就是这样。好多人都说颜色不平常。”
“您疯了吗?……笑?……我叫您……您在跟谁说话呢?……”
“就是没有纸。我的最后一片纸,都叫你那位红色政委拿去了,烟斗也叫我弄丢了。”
中尉用纤细、透明的手拭了拭前额。
是一只普通的眼睛。圆圆的、黄黄的眼珠,敏锐的眼睛直瞪着中尉的心窝。
一只手把中尉的头扶起来,他睁开眼,看见棕色的鬈发、瘦瘦的面孔和可爱的黄眼睛,就是刚才那只眼睛啊。
起初,令人如入五里雾中,最终便豁然开朗了。
可是乐师们都没有嘴。鼻子下边的地方平光光的一片,军号都插在乐师们的左鼻孔里。
乐师们尽心竭力地奏着乐,他们都很有趣。
他从纸角撕下一小片纸,卷上烟草吸起来。他隔着卷烟冒出的一缕袅袅青烟,出神地望着远方。
“哈——哈——哈!……您不是将军,您是猫,大人!”
“唉……有支烟吸也好!”他苦闷地说。
中尉懒洋洋地闭起眼睛。清脆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慢慢回荡起来。他想起带着水晶小铃的军号就悄悄笑了。
“谢谢!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把锅端到中尉跟前,锅里漂着一块肥腾腾的、琥珀色的干鲟鱼。透明的、喷香的鱼块,发出一股可口的香气。
“就是咸得要命。简直咸得刺嗓子。”
“没有……我看过好多小说,可是不知道这一部。你躺着吧,静静地躺一躺吧,别吵闹。不然又会发病了。我这就去煮鱼。你吃点东西提提精神。差不多一个礼拜除了水以外,什么也没有沾。瞧你瘦成蜡人一样了,都要透亮了。躺着吧!”
马柳特卡脸红了,把他的手推开。
一定是进行曲。进行曲。当然啰,就是阅兵时常奏的那种进行曲。
“纸……”马柳特卡想了一下。
“各连!”
士兵都像士兵,有各团的近卫军。乐队也是综合的。
四面都是鱼堆,火在燃烧,通条上吊着锅,锅里的水在翻滚。
“不。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马柳特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突然问道:
“对女人危险。一见就钻到人心里去了!真是撩人的眼睛呀!”
中尉从锅里捞了一块,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想起来了……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做了一个可笑的梦。”
队长背向乐队站着,外套后边的开衩里伸出一条很大的褐色的狐狸尾巴,尾巴尖上嵌着一个小金球,金球上插着调音叉。
“你怎么了!”马柳特卡问。
“是的……想起来了。鲁滨孙和礼拜五!”
中尉伸出手,把纤细、美丽,虽然有点脏的手指,放到马柳特卡的肘弯上,轻轻地抚摩着说:
“撩动你了吗?”
他想起来了,无力地微笑着,低声说:
中尉又微笑起来。
“你怎么应付过来了呢?”
猫爪子紧紧抓住马镫。
“唉,又说胡话了,你老惦念着礼拜五!不知道今天是礼拜几了。日子完全过糊涂了!”
“对谁危险?”
“不是日子!……是人名……有一部小说,讲一个人翻船以后,漂流到一个绝无人迹的荒岛上。他有一个朋友,叫礼拜五。你从来没有看过这部小说吗?”他躺到皮衣上,咳嗽起来。
“怎么?不想再吃了?”
“勇敢的弟兄们!”
她站起身来,淡漠地提起锅,可是,刚走过鱼堆,又高兴地转过身来,像先前那样说:
演奏时,尾巴朝四面摆动,调音叉调着音律,指示铜号和长军号,要是哪个乐师打哈欠,调音叉就即刻打到他的前额上。
后来,她毅然决然把中尉身上盖的皮衣拉过来,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卷。
“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淡水也好,可以泡一泡,可是也真倒霉。鱼是咸的,水也是咸的!真是倒霉又倒霉,遭鱼瘟的!”
中尉望着她。
“哪里还是敌人?连手都抬不起来了,算什么敌人?我和你是命该如此。没有一枪把你打死,我生来第一次打空了,哦,那我就照顾你到死。给,吃吧!”
“别谢了!……值不得谢。怎么呢,照你的意思就叫人死了吗?我是树林里的野兽呢,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