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酒解闷,然而随着节日的临近,情绪却越来越消沉。
他没有勇气再换一个车站了。车站里里外外挤满了脚着大皮靴,身穿五颜六色的毛衣、肩扛滑雪板的人。他们一个劲儿地往火车上跳。卡尔马的脸被一块滑雪板擦破了。
他想吐,心里厌烦极了。他想去找警察局,一古脑儿地把他身上超负荷的东西全卸下来。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曾迫不得已把自己的行动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那时,连翻法庭报的一个普通的手势也曾使他心惊肉跳。他现在怀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下去。他还怀疑……这二点现在还不十分清晰。他从那公文包堆积如山的财富中总共才取出过几张钞票。
他的周围是一座拥有五百万男女老少的大城市。他一天当中要有四次投身到汽车的洪流之中。这些汽车全都不知奔向何方。都是那样匆忙,都是在为了添置各种物件而奋斗着。
小时候,他每年只有在复活节时才能得到一身新装。大衣除外,因为那在圣诞礼节时才会买。
“我送一位朋友上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一瞬间,我发现我手里拿着他的提包,因为他当时手上已拿了两只箱子。”
她时时刻刻在关心着他的身体,他稍流露出紧张或疲惫的神态时,她便忧心如焚。可是这种现象时有发生,他也无法解释是为什么。其原因不仅是害怕洛桑事件向不利方面发展。公文箱里的票子已经按第二步计划处理。每四、五天去车站更换寄存箱已经成为机械性的工作,有时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往圣·拉扎尔车站走去,然后突然想起前一次是把东西存在了里昂站。
“你快赶上咱们人才出众的总经理那么漂亮了……遇到什么事儿了,老朋友?……继承了遗产了?……
“反正爸爸现在挣的钱多……”
“好久了……”
“你竟然同意了,朱斯坦?那些人家对孩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纵容他们跳舞直至深夜,那是女孩子该去的地方吗?
“有什么奇怪的?”
“好。”
这个米姆诺如今成为什么样的人了?象他爸爸一样进入高级行政机关或是政界?会不会在某一天成了部长?这是可能的。也正是这一点无缘无故地使他烦闷。
朱斯坦以为并不,尽管他个人的小算盘打得那么好?
“瓶瓶”把自己希望得到的礼物口述给姐姐,列出了长达一页纸的礼品单,其中自然会有他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的各种系列玩具。
“你有没有赢了钱瞒着我的时候?”
他不怨恨她。他爱她。他对她已经习惯了。他害怕给她带来痛苦。这不就是爱情吗?
她让卡尔马等了一个月。
她没看见他从第一个寄存箱往外拿提包吗?
“然而他从来没给过你内部消息……”
“不,不,孩子们,咱们不能去山里,孩子们有假期,大人可没有……”
那她呢?她就敢说什么也没对他隐瞒,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十三年里,什么也没有对他隐瞒过?
今天轮到去东站。仿佛是出于命运的安排,他上班地点和住家附近没有车站,所以他每周得有一两次要穿越巴黎最拥挤的市区。今天他特别丧气,差点撞倒了一个报贩子。
跟活宝,她们并不先谈结婚。她们都显得那么愉快、活泼,尽全力取悦于他。他为她们也不借代价。他从不问她们:“你喜欢到哪儿去吃饭?”
余下的钱足以在农村买十幢房子,或是买十套夏朗在C居住区买的那样的房间。全家都可以到中部农村去生活,在那儿,他除了钓鱼之外便无所事事了。
“多米尼克好吗?”
“我们曾报导过与本市布尼翁大街一位女修指甲工谋杀案有关的一位荷兰侨民被捕的消息。此人一直由巴鲁德法官审理。然而,经过几天的预审之后,此人不曾吐露任何真情便在牢房内撕开衬衣结带自缢了。
孩子们也都面目一新,他们紧紧地跟随着电台和电视的潮流,字字句句不离圣诞节。此时,商店所有的橱窗都摆上了圣诞树,商业区的街道上悬吊着彩灯。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树立着一棵庞大的圣诞树,报纸上吹嘘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
第二天的法庭报就证实了他担有风险的说法:
“那咱们要搬家吗?”
他不再注意周围。这几天,他已经完全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他甚至想过,干脆把公文箱锁上塞进办公室的壁橱里算了,省得那么麻烦,省得那么疲于奔命。
“瓶瓶”准是想起了他无意中听到的一次谈话。当时多米尼克与丈夫说话时没有想到他会在听。他们屡次设想过有朝一日“等他们有钱了”,在巴黎附近买一幢房子,或者象夏朗一样在新建的居住区买二套房间。
“孩子们,我,我说……”
他在27号箱前躬下身来,从里面抽出公文包,然后朝另一排走去,往52号箱里塞了几个硬币,准备把财宝存放在那里。
他感到有必要解释一下。虽然他早知道他永远不应该解释,他已经难以抑制了。他受不了这种沉默以及她向他投来的爱恋的目光,愚蠢的爱恋的目光。可以相信突然遇见他的这副样子牵动了她的情丝,如同看到一个小孩子偷吃果酱的场面会令人心软一样。
多米尼克现在是,而且永远是拉沃家的一员,这一点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对赌彩票的恐惧心理就证明了这一点。因为她祖父破产了。实际上那也完全有可能是因力不善经营管理所致。
他直接把她们带到合他口味的馆子,由他随意点菜。他也从不问她们想干什么。当他感到厌倦了,就巧妙地抽身溜掉。
“谁对你讲的这话?”
“现在怎么了?”
“门市部的人没有看出你的变化?”
“他已婚,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其妻已受到荷兰警方的审讯,承认她丈夫的活动有一定的规律性。出于业务需要,他经常游离在外。她不记得8月19日这一天他在什么地方,据她所知,她丈夫已有一年多未去瑞士了。”
“此人名叫尼古拉,35岁,是位稀有宝石的掮客。现已查明他最后一个居住点在阿姆斯特丹。
他从未去钓过鱼,包括小时候,可能是由于父亲的职业和他的绰号“蛆”的缘故。准确地说他不是泄气。他很想用漫无边际这个词来形容这种郁闷、厌倦。
她只觉得想哭,而朱斯坦则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对她说:“你说得对……亲爱的,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最好把实情告诉你……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我在办公室,在马路上,在一天一换的酒店里关在厕所里浏览瑞士小报时,我屡次想对旁边的人大喊大叫……我很富有,多米尼克,我都不知道拿这些钱做什么用,我勉强说得上有权利小心地动用这笔钱,但是我随时都担有风险,不是在头上中一颗子弹,就是被关押入狱……”
活宝放声大笑。
“我不记得了,亲爱的……如果有,也一定是很小的数目……”
自打威尼斯回来后,地中海引起了他的反感。他没有参加过冬季运动,也无从想象自己脚踏滑雪板,每滑五米便重重地跌在地上后引起孩子们开怀大笑的情景。他还是喜欢他在洛让得尔大街上的住所,尽管这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房子,而是岳父岳母让给他们的。换句话说,这房子不姓卡尔马,而姓拉沃。
星期五。卡尔马借口去看牙早早地离开了办公室:他又该去换公文箱的存放地点了。
“您出门旅行,卡尔马先生?”
由于活宝取笑过他的格子上衣,他给自己订做了一些规规矩矩的大众化的衣服,并为此跑去征询裁缝的意见。
“要我说,她有教养得有点儿过分,要我先关了灯之后才肯脱衣服……纯粹是多余,因为一脱光了之后,任你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她都无所谓了……你知道他父亲是干什么的?……税务检杳官……绝妙的关系!遗憾的是我不能对他讲我几乎可以算是他一家人了……”
“不一定每周都能有。也许他还不太了解我……”
“你……所有这一切……十五天前,我忘乎所以……从天而降的这笔钱……我暗自想。不享用,也不让孩子们享用这笔钱的做法未免太愚蠢了……我承认,我当时买皮大衣时的确很高兴,否则还不知得盼多少年……可现在……”
他现在有了一套新西装、新皮鞋、一件新大衣和一顶新帽子,但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早上他穿戴着它们去上班时,反而有一种近乎羞愧的感觉。
“我想……是的吧……我已经记不清日子了……”
“晚安,德娜瓦小姐……”
“但这毕竟证明你已经开始向我隐瞒什么事情了……”
“没有人。我常听见妈妈叹着气说:‘累死我了……’其实妈妈没有您的活儿多,也没有您操心。上班比上学难,对吗?在学校,尤其是做计算时,我有时累得都想哭,不知道我是不是会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死掉。不会出这种事吗?说呀!”
博德兰先生什么也不说,只是暗中观察他,每次从他办公室走出去时总要长叹一声。如果说他对公司各办公室空荡无人感到头痛的话,他也同样痛恨人有病或有心事。他有一句口头禅:“别复杂化,我的朋友……别复杂化……”
他责成夏朗——因为他不喜欢自己亲自去执行——示意让一位女打字员离职,因为她在打他的口述内容时突然不明原因地流起泪来。直到一年后她死时,人们才听说她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将要留下一位生活无着的母亲。竟会有这样的事儿。
“你自己很清楚,朱斯坦。我想这些东西都是靠你从赛马彩票中赢的钱买的……可我始终想不通……我和孩子们从威尼斯回来之后,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你了……那时你已经开始赌了吗?”
他身子朝前探着,关好箱子,把钥匙套在身上的钥匙串上。就在他直起腰来的一霎那,他猛地看到了德娜瓦小姐的脸。
卡尔马郁郁不乐,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忧郁。他比平时更多地想到卡尔诺中学的课程,想到他当时的生活,是给一个叫米姆诺的人毁掉了。
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过瓦莱里·德瓦娜下班以后干什么。她凝神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充满保护色彩的柔情。
可以说,从第一天起她就把卡尔马当成有可能做丈夫的人,一个未来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尤其不是当成邂逅相遇的,可有可无的情人来考验的。
拉沃一家,包括多米尼克的父亲,并不能算很聪明。他们有自己的真理,家庭的真理,旁人无权争议或表示怀疑。
“您满脸通红。一定有事。我也是,我比平常出来得早,坐完地铁……”
“每月给他一笔更大数目的钱……”
电视里大肆宣传冬季运动的优越性和到地中海或其它地方进行海上环游的趣味性。
“卡尔马先生,能遇到您我太高兴了,这跟在办公室见到您可不是一码事儿……”
一想到每个星期日都要去看他们,并且到那里同大多与拉沃一家相识而对他却陌生的顾客们一起度过圣诞节时,他从内心感到不舒服。
“晚安,卡尔马先生……等一下!有件事儿我好久以来就想对您说,可一直没有勇气……在这儿,在人群里,倒更方便一些……我希望让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知道您除了我以外再没有最好的朋友了,并且知道为了帮助您我不惜一切……”
那么活宝呢?她问过自己是否爱他吗?没有!
他难以预料今后会有什么险情。但是,人家不会相信他。连多米尼克也不会相信他。她几个星期,几个月地在一旁察颜观色,提一些含义双关的问题,竭力把他说成与过去的他不一致。另外还有谁?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胸部已经开始发育的约瑟今后会长大成为一个年轻姑娘,该要求晚上允许她与男朋友们或女朋友们外出了。
“朱斯坦,你知道我还不能肯定是否爱你……你是个很好的伙伴,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看来你是个坚强豹,可以信赖的人……”
“你呀老朋友,我要是真那么以为的话,我就把你送到一位精神病专家那儿去……他一定会觉得你有某种并发症……但愿这不是恋母情结。就咱们俩之间,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始终没弄明白什么叫恋母情结……荒废了的教育。说正经的,你得留神自己的身体……大伙儿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了……总有一天会露馅……这段时间你放心,有我呢,我也不是只在枕头边才收集得到人家说的悄悄话……”
“你呢?”
“我,我说……”意味着不容置辩,是智慧的声音,经验的声音。
活宝幸福吗?
“你那时就认识洛费尔了吗?”
“好奇怪……”
布尼翁大街案件的意外结局
现实中的她果真如此妩媚、如此温柔吗?
她原来也曾倾心于活宝。和多米尼克一样!朱斯坦看不出活宝身上有什么吸引女人的特殊地方。他也曾经是个单身汉。他的情人很少,那种一天或一个星期的风流韵事就更为罕见,因为他的对手们立刻就对问题认真起来。
“谢谢爸爸!我非常高兴您为我们做了这一切,可是我怕您太劳累了。”她停顿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说的如果是蠢话,您可别笑我。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还往往想到您。人真的会累死吗?”
“绝对不会,亲爱的……不管你妈妈遇到你们晚上吵吵闹闹时说些什么,我上班绝不比你们上学累……”
他惧怕她那敏锐的目光。这是她在极意外的情况下对他表示质疑,让他尴尬的独特方法。
“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准备利用周末好好考虑一下这个想法。他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在每一步行动之前都要仔细考虑考虑。这已经成了一种怪癖。他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他的大脑里好象有一台小机器昼夜不停地在运转着。他常在夜半时分突然醒来,对哪些危险还未曾估计到而冥思苦索。
“说真的,你得找个晚上跟我和我新交女友吃顿晚饭……当然得有多米尼克陪着了……别害怕,现在这位很有教养,不会张口就是粗鲁的话……
已婚,同他一样。三个孩子,而不是两个。把衬衣撕开拧成绳子在监狱自缢了!
因为妈妈为了对这众多的衣服作出解释这样说过:“你们的爸爸工作干得非常出色,老板决定给他加薪。”
“孩子们呢?”
朱斯坦没有笑,连微笑也没有。
“我?没有。您不知道我每天晚上乘火车回拉尼?我同母亲一块住在那儿呀。”
“没什么……”
活宝?他每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依旧同自己打浑。可是他去得越来越少了,当他开起那些无聊的玩笑时,也能让人听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发疯似地大喊了一声,常备不懈的戒备心理暴露无遗:“您刚才在跟踪我?”
她自己呢?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究竟在干些什么直到半夜?在同活宝睡觉。有时还一直待到早晨该去米歇尔街她那手套店上班的时候。她能够这样做都多亏她一位女友的掩护。别人还以为她每周有一、两次到她那儿去住。
“什么叫加薪,妈妈?”
他,卡尔马,幸福吗?不仅仅指自从发生了威尼斯火车上这件蹊跷的事情以后!他不愿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偶尔想到这时,他便迅速转变思路,去思索家庭生活或工作中千千万万细微的需要操心的问题。
总之,他厌倦了,都不为什么,也什么都为。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应该继续穿他的新外衣,新大衣。他穿在身上也并不感到习惯。只有那位相貌最丑的德娜瓦小姐总是一往情深地凝视他,并利用一切机会朝他的办公室跑。
“都好。”
天总是灰蒙蒙的,经常下雨。不下雨的时候,天空也是一片灰白,北风席卷着大街小巷。
约瑟把父亲拉到一旁:
令谁难堪?还有没有另外的钱财藏在别处,藏在欧洲其它车站的行李寄存箱里呢?
多米尼克对她的野猫皮大衣极为满意,还特意买了与之匹配的一顶无边帽,横戴在她金色的头发上,更增加了几分妩媚、娇嫩、温柔的色彩,她的形象有如古老的版画上绘出的坐在雪撬上、裹着轻裘、双手怕冷似地插在手笼里的美人。
“我有什么变化?”
假如他不自杀呢?假如是别人把他吊起来的呢?假如为了避免被揭露出来造成令人难堪的局而而只有此路一条呢?
没等他回答或是作反应,她就朝站台奔去,消失在穿着山区服装的成群滑雪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