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低喃道。
“好的。”他最后勉强同意道,带有一丝对于厄运的担忧,他睁开了双眼。内部光亮被另一种光吞噬。图形的喷泉、有序排列的彩色球体和规律变幻的晶格变成了静止的直线、对角线、平面、弯曲的圆柱体。这些图形全部是由看起来像是玛瑙一类的物质雕琢而来,从一个跳动的珍珠母矩阵中出现。就像一个盲人忽然恢复了视力,忽然开始面对这光和色彩的谜团,他惊奇不解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又一个无休止的二十个小节末尾,解释的气泡升腾到意识上面。他在看,威尔忽然意识到,他在看一个小方桌,桌子后有一把摇椅,在摇椅后有一面白石膏墙。这个解释是可靠的,因为从他睁开眼睛到感知他所自然观察的东西之间的那一段永恒之中,他面对的谜团从难以名状的美丽加深到填满他的闪光异质的完满,当他观察的时候,带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恐惧。那么,这种可怕的谜团仅仅是由两样家具和一面墙组成的。恐惧减轻了,惊奇却加深了。如此熟悉又平常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可这确实是真的,确实是真的。
如果说的时候能多少说得明白一点,威尔就会告诉她,无知的理解和光亮福佑是比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更好的东西。
“注意,”八哥鸟的叫声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注意。”
“感谢上帝!”他说,因恐惧而遁逃的爱意再一次如潮水般涌起,带来潮水般幸福的感觉。
“那只是汤姆·克里希那的一只宠物蜥蜴。”她安慰地说道。
突然,在咕咕呱呱声和两位“大师”的争鸣声中,远远地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
这具小巧的身躯中,似乎有了充沛的力量,足以应对前面的一切苦难;还有了一种意志,足以抵挡命运向她挥来的所有剑刃。在她那沉静刚毅的面貌下,原本悲伤的圣母玛丽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喀耳刻女妖。威尔脑海中又出现了她那让人无法抗拒的沉着嗓音,讲着天鹅的事、教堂的事,描绘着云朵和平静的水面。这些回忆接踵而来,随着它们的不断涌现,眼前这张脸似乎也闪现出胜利意识的光辉。力量,内在的力量——他看见这崭露的强大力量,势不可挡。他畏缩了。
厨房里的时钟“嗡嗡”地响了两下,随后开始报时: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园里,一阵微风间歇地撩动树叶,送来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鸡鸣,不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回应般地响起另一声,一时间此一声彼一声,应声不绝。然后又是对这些应声的回应,又换来了更多的回应。挑战与被挑战者的对位法,轻视与被轻视者的二重唱。此刻这合唱中加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即鸟说话的清晰声音。
“在听我看到的东西,”他回答道,“在看我听到的。”
耳边传来一阵呼呼声。几个认知的气泡从意识的浅滩里升到了意识的表面。苏茜拉在留声机转盘上放了一张碟片,现在音乐开始播放。
“这是你们的拉贾在讲话。”声音显得异常兴奋,又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什么进步、价值、石油、纯正精神。车队像来时一样时隐时现,声音也时有时无。飘忽的声音用最大的调门称颂着新成立的联合王国第一任首相是如何伟大。
“上帝啊!”他怔了一会儿,感叹道。
音乐又变了,现在是小提琴在奏响(多么热烈啊!)那个拉长的冥想音符,两个竖笛弹奏起了活跃融入的音符并且不停地重复——与施加在另一个物质上的形式相同——以超脱的风格。这里,在它们之间跳来跳去的是逻辑实证主义者,虽然荒诞却也必不可少,用和事实不可通约的语言试图解释本身的意义。
“啊,上帝!”他听到自己低声说道。
她又一次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可怜的白痴”,一个讽刺的气泡升腾上来。那个可怜的白痴并不想在任何事情上给予肯定的回答,审美除外。一直以来他都在否认,为了做真实的自己,他一直在否认那些他热切渴望承认的美和意义。威尔·法纳比只不过是一个沾满泥巴的过滤器,另一侧的人类、自然甚至他挚爱的艺术都因此变得模糊不清,溅满污泥,变得更逊色、异化和丑陋。今晚,他对于音乐的感知头一次完全畅通无阻。在思绪和音乐之间、思绪和形式之间、思绪和意义之间,再也没有不相关的个体经历来淹没音乐或是来制造无意义的不和谐声音。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是一只纯粹的曲子——哦,不,是福佑的礼物,不为个人历史所污染,不为二手思想所羁绊,不让根深蒂固的愚蠢掩盖直接体验的天赋。那愚蠢是每个人,还有那个不愿意(或者对于艺术,根本就是无能力)接受肯定为答案的可怜白痴所表现出来的。
那是希特勒狰狞的脸,张着嘴巴大声叫喊着什么。下面是一排排听众的脸,肥大无知、茫然听从。那是瞪大眼睛梦游人的脸,是北欧年轻天使迷醉于真福直观的脸,是巴洛克的圣者陷于极乐境界的脸,是爱人临近高潮的脸。同一族,同一域,同一领袖,与整个昆虫群体无自我般的融合,对荒谬、邪恶、无知的领悟。镜头切换,又是密集排列的士兵,十字标志,铜管乐队,以及高台上那个嘶吼不休、蛊惑人心的家伙。而此时,这一切在威尔的心中清晰再现,伴随着这可怕的洛可可乐曲,那与昆虫一般无异的棕色队列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前进吧,纳粹士兵。前进吧,专制主义的信徒。前进,基督教和穆斯林的战士。前进吧,每一个选民,每一个十字军,每一个圣战的勇士。向着前方的苦难,向着无穷的邪恶,向着死亡。下一秒,威尔的眼前浮现出这些队伍到达终点后的样子——先是朝鲜土地上成千上万的死尸,然后是非洲荒原上数之不尽的垃圾,这又是什么(不知怎的,画面的切换总是又快又突然,令人迷惑),这是数月前刚刚见过的那五个爬满蝇蛆虫的尸体,死者仰面朝天,喉咙处豁开一道口子,是他在阿尔及利亚一座农场里见到的。这个呢,是二十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老太太,赤身裸体,倒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区一座灰泥房的废墟中。画面一瞬间变成了他自己的卧室,单调的灰色和黄色,衣柜的镜子里反射着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是自己和芭布丝,和芭布丝疯狂交媾的同时,脑子里还浮现着妻子莫莉葬礼的片段,收音机里斯图加特电台放着《帕西发尔》中“耶稣受难日”的曲子。
“慈悲。”
“注意,注意。”
苏茜拉挎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到窗口,窗子敞开着。
“他和迪帕的军队在一起。”
威尔又低头去看。简直不可思议,这个长着鳞片的小怪物睁着又黑又空洞的眼睛,张着要吃人的嘴,血红色喉咙一直在鼓动,身子静静地伸展在地板上,好似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现在距离他的脚也只有六英寸远了。
“谢谢。”她说,再次睁开了眼睛。
“无法逃脱。”威尔喃喃自语,讲出来的话反过来又肯定了事实,这话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这令人厌恶的事实,让其越陷越深,穿过层层叠叠粗俗的恶语,坠入那比地狱更深的、毫无意义的、痛苦的——地狱。
“进步了,”苏茜拉重复道,“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睁开双眼怎么样?”
在这永恒的变化中,竖笛一直吹着一个拉长的音符。一个没有上分音,清澈、透明、庄严、清空的音符。一个纯粹冥想的音符(这个词一直在冒泡)。现在又有一个带有启迪性、不雅的词语取得了一个具体的意义,并且现在说出来不会带有一丝羞耻。纯粹冥想,是漠不关心的,超越偶然的,游离于道德评判之外的。在喷涌而出的光亮中他捕捉到记忆中的一瞬间,拉妲谈及爱作为冥想时那闪亮的面庞,还有拉妲在拉克西米去世的床尾盘腿坐着,静默地沉思冥想。长长而纯粹的音符就是她话语的意义,是她沉默的有声表达。但是,附和着冥想,竖笛天堂般空灵的声音,小提琴激情振动的绚丽声音,环绕这两个声音的是——冥想超脱的音符和激情融入的音符——大键琴琴弦弹奏出的尖锐干脆的曲调。精神和本能,行动和远见——在它们周围是智慧之网。他们能被无层次散漫无章的思想理解,但是很显然,只能从外部被理解。就体验而言,这和散漫性思考能解释的截然不同。
他把头转向左边,被闪耀的珠宝震惊了。多么奇异的珠宝啊!一块块祖母绿、黄玉、红宝石、蓝宝石、天青石,闪耀着光芒,一排上面又一排,正如同新耶路撒冷城墙的墙砖一样。然后,在最后而不是在开头,出现了一个词,刚才还是“珠宝”“有污渍的窗户”“天堂之墙”,终于“书柜”这个词出现了并引发思考。
他突然发现,音乐起了变化,拍子与先前不同了,变成缓板。音乐快要结束了。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结束了。这小小的、快活的死亡之舞把队伍一步一步地送到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边缘就踩在脚下。他们在边缘摇摆踉跄。音乐徐徐放缓,徐徐放缓。死亡的一跃,一跃而死亡。在缓慢的音乐声中,终于来临了,那宿命的两个和弦,不早也不迟,是高潮,是圆满,是万众期待的最终和弦,而后就是终结,斩钉截铁的主音音符。终于,在一声尖锐的犹如摩擦般的“咔嗒”声后,一切沉寂了下来。威尔听到了窗外远处传来的蛙鸣,还有昆虫发出的高亢单调刺耳的鸣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一点都没能打破寂静。它们像琥珀里的苍蝇,被包裹在无声的透明中,莫说去打破什么,就连挣扎都不可得; 它们似乎从来就不会对这种无声的状态产生任何影响。寂静陷入了永恒,一层一层,愈来愈浓。寂静埋伏着,心怀鬼胎,较之先前那可怕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更为可怖。这寂静便是乐曲带人前往的深渊。走向边缘,越过边缘,然后就坠入了这无尽的寂静。
她讲不下去了,威尔觉得自己看到了化为人形的悲伤,看到被七苦之剑穿心的“圣母”。他从那黑色的眸子里,那丰满的嘴角边发现了哀痛的痕迹。他知道,那是一种近乎致命的伤口,直到如今还没有愈合,仍然鲜血淋淋。当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也随着悲伤了。他握紧苏茜拉的手。现在当然没什么可以说的。没有语言,也没有劝慰人的哲理,唯有这神秘的人与人之间的抚摸,这无限的肌肤与肌肤间的交流。
车灯继续行进,消失在一片建筑群后,尖厉的喊话声也趋于模糊不清了。然后,车灯又出现了,声音也再次能听得清楚了。
在像狗屁一样真实的永恒里,他继续听着这些相互交叉的声音,继续观察这些交织的光线,继续感受(在那里,在这里,又在无处)所有看到听到的。现在,光线的特性骤然发生了变化。这些交织的光线,对所有特定知识的理解首次分化流动,不再是连续体,而是,突然,这些单独形状的无限连续——明显带有未分化体的发光福佑——变得有界限,被隔离开,变成个体。银色、粉色、黄色、浅绿、龙胆蓝色,无穷尽连续的发光球体从某处隐藏的来源游弋上来,契合着音乐,自觉地群集成极其复杂又极其美丽的排列。一眼不竭的泉水喷洒出意识的图形,星星的晶格。他看着它们的时候,就正如他经历着它们的生命一样,经历了与它们对应的音乐的生命,它们继续填满内部三维空间的其他晶格,并且不停地在另一个质量和意义的永恒维度下进行变幻。
苏茜拉点了点头:“一个人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当然也看过杜加德的脸。说起最后一次我们服用解脱之药后的样子,可真了不得!一开始,他看着像从难以置信的神话里走出来的英雄——冰岛印第安人啦,西藏人啦,维京人啦。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变成了弥勒佛。很清晰的就是弥勒佛。那种光芒,好像还在眼前……”
当然,这就是他过去经常听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但是却又如此不同。那急板——已经铭刻在他的心头。这也意味着他能最大限度地意识到这是一首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首先,已经不是威尔·法纳比在听音乐了。这个急板在无垠的当下流淌开来,那光明的极乐世界渐渐展现出来。或者说这说法有点太委婉了。从另一种形式来看,这个急板就是一个光明的极乐世界;是通过一种特定的认知去理解没有认知化的万事万物;是未分化的意识分解成音符和乐章,但依然还是一个可理解的整体。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人,它时而在内,时而在外,时而不知所踪。这音乐威尔·法纳比之前已经听过了上百次,但此时他已经重生为一个无主的意识。尽管是一种无主的意识,但他却能体会到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那强烈的美感以及深层次的含意。与之前的独自欣赏相比,此次他在同一支曲子中获得的是之前无法比拟的。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她问道。
“我打断你,是因为如果你不能在虫子和人身上见到明光,那么修学空性对你也是没有益处的。”
威尔也冲她笑了——冲那个笑盈盈的禁不起亲吻又大胆索求的姑娘笑了。
“要注意。”苏茜拉在他耳边轻语。
音乐声从未停下,小提琴、长笛、大键琴,最后一节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的急板似乎要演奏到天荒地老。这是何等欢快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啊! 左、右、左、右……这些六脚昆虫听的又是什么样的口令呢?忽然间,这些六脚昆虫变了模样,成了两足生物。无穷无尽的虫子的队列变成了无穷无尽士兵的队伍。
“你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威尔的眼睛从书—珠宝上移开,却发现自己身处热带风光之中。为什么呢?在哪里呢?然后,他记得当(在另一生中)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看到在这个书架上有一大幅水彩画。沙丘和丛生的棕榈树之间不断扩大的河口后退转向大海,在地平线上大片大片的云朵层层叠叠浮于淡蓝的天空之上。“软弱”,在意识浅滩中不断涌现。这幅作品,很显然,出于一位不是很有天赋的业余爱好者。但这与此刻并不相关,景观不再是一幅画,现在这幅画的主题——一条真正的河,真正的大海,真正的沙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真正的树木倚着一片真正的天空。绝对的真正,真正的绝对。这条真正的河与真正的海的融合正如他自己被上帝吞噬。“‘上帝’吗?”一个讽刺的泡沫问道,“抑或是现代主义匹克威克意义上的上帝?”威尔摇头。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上帝——一个人不可能信仰的上帝,但是他面对的这个事实显而易见。但这河仍旧是一条河,这海终归还是印度洋。没有经过包装。很明确,就是它们自己。同时也很明确就是上帝。
“现在轮到你来教自己的老师了。”
他闭起了双眼,一片光亮的极乐向上涌起犹如倒挂的瀑布倾泻而来。从统一到更加统一,从客观的无我到更加彻底的超我。
“永远把什么也没有、没有来处的东西创造成来自某处的某物,是这样吗?”
一年前他在柏林看到的褐衫党就是这样迈步前进的。成千上万的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旗帜在他们的头上飞扬。他们的制服闪动着地狱的光,他们如昆虫一样的大量聚集,如机器一样精准地运作,如马戏团的小狗一样顺从。还有那些脸,那些脸!他从德国新闻片里见过的那些特写的脸,如今又浮现在他眼前,异常清晰,鲜活而立体。
“注意当下,”苏茜拉把指甲刺入他额头上的皮肉,“当下,此时此地。不像痛苦和折磨那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甲。这种痛,即使放大一千倍,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倘若非要寻一个永恒,恐怕只有佛性。”
苏茜拉收起指甲,刺痛停止了,又感觉到了她指腹的触摸。她的指尖滑过额头,轻轻袅袅地停在自己闭着的眼睛上。这一刻,威尔畏缩了,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惧。她会挖出自己的眼睛吗?威尔坐在那里,时刻准备着,若她稍有动静,自己就一仰头,猛地跳起来。不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恐惧也徐徐消散了,只是因为这动作太突然、太亲密、太让人提心吊胆,他的注意仍留在眼睛上。眼睛是何等脆弱、何等敏感的器官啊,吸引了威尔全心全意的关注,再没有心思留意内心的画面,也不去想那些赤裸裸的粗鄙的事了。
威尔思索着这个问题,良久之后点了点头。“也许是的,”他说,“我害怕看到那些必须自己去参与并付诸行动的事情。”
她摇摇头说道:“听起来很像涅槃。”
“真是不可思议。”威尔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又回到了“七月十四的上帝”那里。
外面又响起鸡鸣,随后又响起另一只八哥鸟的叫声,比之前那只高半个音,叫的是“同情”。
就像一个逻辑实证主义者,他正在用意识的浅滩进行思考,而此刻在思维深处,光和声正在无休无止地延展开来。就像逻辑实证主义者谈论普罗提诺和朱莉·德·雷斯毕纳斯一样。
“甚至连动物也没有,”她笑了一下,又说道,“只有白云和极具迷惑性、长相无辜的蔬菜,这就是为什么你最好看看地上有什么。”
“永恒。”威尔被迫回答道。这是任何思想高尚的人都不愿对自己提及的形而上的肮脏词汇,更不用说是公开讲了。“永恒,我的同胞们,”他大声说道,“永恒之类的。”正如他预想的一样,这个词说出来也并没有那么讽刺。今晚说出这两个字就像说出另外两个字的禁忌词一样简单。他笑了起来。
他的注意力从棕玛瑙的几个构造转向到它们的镶嵌着珍珠的背景墙。他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墙”,但是在经验化的事实中它是一个活的过程,是一系列把石灰和石膏变质成超自然体的过程——圣体。当他看的时候,不断从一个光环变到另一个光环。那升腾上来的语言的气泡仅仅解释为“涂料”的东西,如今却像被某种灵性的力量唤醒一般,焕发出无穷无尽、色调无比细腻的光彩。这微弱而明亮的光从冥冥中发出,在神的圣洁光辉的肌肤之上流动跳跃。叹为观止,叹为观止!一定还有别的奇观,还有新世界等着自己去征服。威尔向左看,那是吃晚饭时用的宽大的大理石桌,语言的气泡立即升腾起来了。很快,更多的气泡密密麻麻地升腾起来了。所谓“桌子”——带着呼吸的天启——犹如神秘的立体派艺术者的画作,是把胡安·格里斯和特拉赫恩的才华结合起来,再加上天赐的神通,才能用蕴藏灵魂的宝石,配合水莲花瓣的万种风情创造出这神妙的作品。
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它那鲜红色喉咙上的脉搏,那长满鳞片的小东西就待在他的脚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囊中之物。犹如连体一般,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就像风吹落的花瓣一样颤抖着,在死亡和交尾的双重痛苦中同时不自主地痉挛着。
他听到椅子的吱呀声,丝绸的沙沙声,他感到空气在脸上流动,知道有人走过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却神奇地感知到苏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苏茜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进步了嘛。”
“你也这样凝视过别人的脸吗?”
人总是一不小心,时不时就……她的脸一半隐于神秘的黑暗中,一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此时再次变成了痛苦的模样。那藏在阴影中的眼睛也闭上了。她已经回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孤独无依,带着伤痛之剑和未愈合的伤口。
“注意。”苏茜拉重复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威尔的前额来回揉搓。轻柔的手指小心地从额头揉到发际,从太阳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安抚着活跃的思维,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结展开,抹平。
喊话声结束了,车灯和发动机也关上了。黑暗——寂静的等待中,青蛙和昆虫仍在继续它们无忧无虑的独白,八哥鸟的箴言妙语仍在一遍遍地重复——“注意”“慈悲”。威尔低头望着那如火的花丛,他看到了世界的真如,也看到自己在明光中燃烧,也是在慈悲(多么显而易见呀!)中熊熊燃烧。像大多数人一样,自己曾经对这明澈的光视而不见,放弃了慈悲,而去选择忍受和遭受痛苦——廉价的地下室,污秽与孤独,近处是象征生命与死亡的芭布丝和莫莉,中间是乔·阿德海德,远处则是这个自在运转、繁衍生长、集体偏执、充满制度性暴行的庞大世界。无论哪个年代,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个或高声叫喊或沉着弄权的鼓动家,而出谋划策的大臣中,也总会有一些丑角、小人、骗子和弄臣。人们从出生起就受到控制,从来没有自己思考的时间,集体受到蛊惑,于是就如受过训练的鬈毛狗一样顺从,去行进,去对抗,去杀戮,去赴死。然而,即使在完全不该接受“是的”为答案的这样一个世界,如此的真理却是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的——在偏执中也能发现智慧,在恶魔的信徒身上也有爱。一切的存在都可以在一棵盛开着花的树上,在一张脸上完全显现,即:总是有光,这光即为慈悲。
“什么声音?”苏茜拉惊奇地问道。
“慈悲,慈悲。”然后是低半个音的“注意”。
威尔眼睛向下看了看。地板的纹理是一条棕色的河流,是世界上神圣生命持续不停的漩涡图景。在图景中央是他的右脚,系着鞋带的凉鞋,但这却呈现出惊人的三维图景,就像是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某个用大理石雕塑的英雄人像的脚。“地板”“纹理”“脚”——通过这些生动的解释性词汇,令人费解却又自相矛盾地被理解了。通过无知的理解而理解了。尽管他同时感觉了对象,记住了名字,但他仍然处于无知的状态。
“那有什么不对吗?”
在充满极乐和理解的苍穹中,许多过往的概念和情感来回穿梭着,就像蝙蝠对抗着落日。普罗提诺的“太一”和他的“流溢说”,都一点点沉淀成更深的恐惧。然后将作为具有更深恐惧的令人愤怒和厌恶的蝙蝠感受,变成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法纳比看过、做过、施加给别人和自己所遭受的往事的特定回忆。
“消极的鸣叫,反智慧的陈词滥调,”她说,“这就是那一类两足生物喜欢做的事。”
“帕拉岛的乡亲们。”声音到这儿突然变得尖利刺耳,让人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尖音、轰响、尖音、轰响。“讲话的是你们的拉贾……保持镇定……欢迎海峡对岸的朋友……”
“你听到它说的了吗?”
“还是一个傻瓜,”她补充道,“还是一个提心吊胆、笨手笨脚的母亲。还是小时候那个本分的、喜欢做白日梦的小丫头。将来,还可能变成我和他最后一次‘涅槃’后我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生命垂危的老太太。我盯着她,她盯着我。后来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四十年后的模样,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这样它会更加美味吧。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巨大的诱惑力,是唯一连上帝也抵制不了的诱惑。这不明善恶的果实啊,真是太香甜了,简直就是个超级芒果!上帝已经吃了上亿年了。突然人类出现了,对善恶的认识也随之而来,因此上帝不得不更换另一种难吃的水果。你只要尝了一口超级芒果,你就会和上帝产生共鸣。”
没有把头转向她的方向,威尔回答道:“我想,在天堂。”然后指了指景观。
一阵风哗哗地摇晃着棕榈树叶,为即将到来的黎明报信。树下的土壤松软湿润,有点刺激性的气味,隐身其中的根须支撑起一丛木槿花——一簇簇鲜亮肥厚的叶子,一朵朵朱红色的钟状花朵,屋子里的灯光穿透黑夜和树荫投下的双重阴影,打在它身上,将它唤醒。
威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讲话是那么困难,不是出于什么身体原因,而是言语显得如此庸俗,毫无意义。“光亮。”他终于低声答道。
苏茜拉没有说话,只是倾身抓着他的额发,凑近他的脸,亲吻他的鼻尖。“该起来走走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向威尔伸出手。威尔接过她的手,被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威尔断然摇了摇头。
威尔浑身发抖地闭上眼。恐惧越过感知领域,以及记忆与想象世界的边界,向他追袭过来。内心雪亮的画面如在强光照射下显现,蜿蜒地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闪着锡皮光泽的虫子,泛着微光的蜥蜴——向着斜前方,从左侧到右侧,从某个隐蔽的噩梦之源走向可怕、未知的“圆满”。上百万只小提琴螳螂与数不清的吸血蜥蜴一起,互相吞噬,无止无休。
如同两位分别宣扬自己理念的大师,“慈悲”“注意”——两只八哥鸟一声声叫着,然后,就在争鸣的两种声音混杂难解时,“咯咯咯嘎哏哏——”隔壁园子里的小公鸡一声清啼,宣告自己才是世间所有雌性心中雄风不灭的主宰,敢向一切伪劣的僭越者发起挑战,恍若神明。
“为什么当人心中充满感恩时,会忍不住流泪呢?”他收起手绢的同时不禁心生疑问,“天知道为什么,但人就是这样。”从以前读过的书中,一句话像气泡般冒了出来。“‘感恩即是天堂,’”他吟念道,“完全是胡言乱语!但我现在理解了,布莱克只是在表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感恩的确是天堂。”
“注意当下。”苏茜拉加大了手掌挤压脸颊的力度,手指在太阳穴上也压得更用力了。“当下,”她重复道,“此时,脸在我两手间的此时。”手掌压得没那么紧了,手指开始再一次在前额摁揉。
“非常好!”她同意道。
永恒的音乐突然转到了最后一个急板,轻快的“恐惧进行曲”,小怪物穿着洛可可式的美丽裙子成了领舞。
“你现在在哪里?”苏茜拉问道。
“反动分子,”声音气急败坏地吼叫,“违背持续革命原则的叛徒……”
“艾克哈特把它称作上帝,”她继续说道,“‘快乐是如此令人陶醉,又是如此意想不到的强烈,以至于无人能把它描述出来。然而身处其中之时,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永不消逝。’”
“是时候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来发现事情的真相了。”
那片光亮就在此地,那片光亮就在此刻。正因此地无穷,此刻无垠,所以并没有人在光亮之外欣赏它。事实便是意识,意识便是事实。
指尖从眼部移开,滑过前额,滑过太阳穴,掠过脸颊,又掠过下巴尖。一瞬间,威尔的手指感觉到了她的触摸,两只手被苏茜握住了。
“我父亲的王座,”扩音器把喊话声无限放大,“与我母亲祖辈的王座联合起来,两个姐妹国携手共进,走向未来……当以此命名——壬当和帕拉联合王国……联合王国的第一位首相就是,伟大的政治家、精神领袖,迪帕上校……”
“进步,”那激昂不稳的喊话声还在继续,“现代生活……”然后,从西尔斯罗巴克公司说到拉尼和库特·候弥大师,“真理,”声音在尖叫,“价值……纯正的精神……石油。”
“你快乐吗?”她问。
“就像电流一样。”他赞叹道。
威尔再次伸手触摸她的双唇。
“光明的极乐世界”,这些话就像气泡一样从他意识的浅层里涌现出来,然后消失在他紧闭的眼皮下那无垠旷野中的生命之光里,跳动着脉搏,呼吸着。“光明的极乐世界”,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表述最准确的词汇了,但是这种无休无止又不断变化的事件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语言只会夸大或削弱。这不仅仅是欣喜,更是理解。理解一切,而不是知晓一切。知识包含了知者和无限种类的已知和能知的事物。但是现在,在他紧闭的双眼里,既没有可见的景象也没有观景的人。有的只是一个人在极乐之中感受合一存在这样一个经验化的事实。在一系列启示中,光变得愈加明亮,理解逐渐加深,欣喜变得愈加强烈。 “亲爱的上帝!”他喃喃自语道,“哦,我亲爱的上帝呀。”此时,他听到了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苏茜拉的声音。
“小提琴螳螂,”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吗?”
慢慢地,呼呼声变成了乐曲声。另一个认知气泡升腾起来,耳边响起的是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
一片更加明亮的光辉扫去了所有这些摇曳的思绪和记忆,只剩下了水晶般透明的极乐世界。
“更难得可贵的是,”苏茜拉补充,“这天堂是人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
“不是壁虎,”他听到苏茜拉说道,“也不是我们屋里可爱的小蜥蜴。是室外来的大块头,一种吸血蜥蜴。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会吸血,只不过它们的喉咙是红色的,而且兴奋起来的时候头会变成紫色。这个愚蠢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看!它爬到那儿去了!”
从院墙外的公路上传来越来越大的吼叫声,是什么重型机械低挡爬坡的声音。嘈杂中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时而洪亮,时而尖厉,但听不清楚究竟在讲些什么。
“别害怕,”她说,“我又不会像那只母螳螂一样吃了你。”
事到如此,想不注意也做不到了。无论那手指如何温柔,如何纤弱,却是生生触及了他意识的本质。此时他也禁不住感叹,这手指是多么鲜活啊!其中流动的撩人的温暖是多么奇妙啊!
“从超级芒果到知识之果,我要让你戒掉它,”她说道,“通过几个简单的阶段。”
喇叭里放着刺耳的军乐和低劣的颂歌,威尔听出来了,那是壬当的国歌。不一会儿,音乐被人关上了,穆卢干的声音再次响起。
威尔笑了笑:“可能是那只可怜的怪物化身走了。”
“他们在罗伯特医生的房子那边停下了。”苏茜拉小声说道,嗓音充满了恐惧。
威尔睁开眼睛,自从服下“解脱之药”后第一次直视她的面容。
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是穆卢干。”
“困难吗?”威尔想到了前进的队伍,想到镜子里纠缠的身体,想到泥地里仰面朝天的那些尸体,摇了摇头,“恐怕是不可能吧。”
“你居然有那种强大的力量和那种惊人可畏的意志,”威尔说,“也许你是路西法的化身。不过,幸亏……”说着,他松开紧握着她的右手,用食指轻点她的嘴唇,“幸亏你有一副好身体——这可是你的救赎。也不完全是,”他想到粉色床上那种无爱的癫狂,“救赎也不全凭这副身体,因为,其他一些东西当然也很重要,例如,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被悲痛之剑穿心的圣母玛丽亚,还有喀耳刻,还有妮侬(法国一位很有思想的交际花),还有谁?你现在又是谁?是诺里奇的朱丽安娜,还是热那亚的凯瑟琳?你真的是她们所有人的结合吗?”
光亮出现之处即是他消失之处。威尔·法纳比——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个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光亮的极乐世界,只有一种知识以外的感悟,仅仅是在无限的尚未分化的意识中个体融入合一存在。这,不言而喻,就是思想的自然状态。当然确实存在过专业的死亡观察者,那个自我厌恶的芭布丝痴迷者,还有三十亿个独立的意识,每个都处于噩梦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任何脑袋上长了眼睛或是有一丝诚实的人都不会把“肯定”作为回答。那是怎样的怪事使得思想的自然状态变成了这般充斥着可悲和犯罪的恶魔之岛呢?
椅子突然咯吱作响,而后是裙摆摩挲发出的沙沙声,还有一连串窸窸窣窣的他也听不明白的声响。她在做什么?他本来睁开眼就能得到答案。但是,要知道,谁关心她在干什么呢?没什么比那闪亮的喷涌而出的极乐和感悟更重要的了。
今晚的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在某些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它还是拥有无限存续时间的当下。或者(从某些更加不可能的意义上来说,鉴于它有三个乐章并且按照常速演奏)它是没有存续时间的。节拍器支配着每个乐句,但是这些乐句的总和并不是以分秒来计算。它有着自己的节奏,却没有时间的概念。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支配着整首乐曲呢?
此时威尔从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了另一处的蠢蠢欲动,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只蜥蜴爬向他的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吓得赶忙把目光移开。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脚指头,挠的脚背直痒痒。痒痒停止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脚上有一点点重量,是干巴巴的像鳞片一样的感觉。他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他想起身走开,可全身的肌肉也不听使唤。
女人看着他,沉默不语,然后她笑了。
“我忍不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光亮一如往昔,但亮度却转换了。十分邪恶的光芒从蜥蜴背上每一个灰绿色鳞片,从黑曜石般的眼睛,从跳动的猩红色喉咙,从鼻孔的带甲边缘和裂缝样的嘴里,放射出来。他转过身去。徒劳。原始恐惧逼视着他目力所及的每样事物。
透过两丛竹子的间隙,只见一队车灯照射在荷花池里石雕佛像的左脸上,喇叭里的声音又提到天佑可期的自由,停了一会儿就继续向前开了。
“再也没有次日清晨了。”
“感谢他什么?”
脚下突然一阵骚动。
“你在听什么?”苏茜拉问道。
“注意,”声音透过鸡鸣和虫鸣,“注意,注意,注意。”
百年辛劳的结果一夜间毁去。然而真理却不会改变——终必有苦,苦必有终。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睁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无尽痛苦,”威尔轻声轻语,“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
在天鹅绒般柔软的夜色的掩映下,花叶如揉碎了的碧玉和翡翠般微光闪闪,而被这细碎的碧玉光华包裹着的则是精心雕琢的红宝石,放射着夺目的五角的光辉。感恩,感恩。威尔的眼睛再次盈满了泪水。
“没法确定,”她语气轻松地说,“但你也可能会返回到这里呀。”
断断续续的尖厉的喊话声渐渐听着清楚了些。威尔虽然不想听,但声音还是飘入了他的耳鼓。
“你究竟是谁?”他小声说。
上帝会散发出它的光和热……多么精准的描述啊,威尔大声笑道:“上帝就像是一座着火的房子。”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再次笑得惊天动地。
笑意在苏茜拉脸上漾开,那副痛苦的模样消失不见了。她从伤痛与回忆的自我世界中回到了当前。“是嘟嘟鸡,多么可爱,让我想起了汤姆·克里希那逢人就叫人家摸他肌肉的样子。那些傻乎乎的八哥也一样有趣,明明不知道意思,却总是雷打不动地重复那些箴言。”
“不,并非不可能,”苏茜拉争辩道,“空性生起慈悲,空即是光,也是同情。贪求超越世间的人只想得到那光,却不愿同情世人,而单纯的善人只知同情,却不知有光。所以这又成了如何发挥两个世界长处的问题。”她接着说道:“你也是时候睁开眼,看看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威尔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
“像电流,但所幸不传达任何信息,”她回答,“一个去触碰,一个接受触碰,便是整个行为。在无交流中,完全地交流。仅作为一种生命的沟通,仅此而已。”她顿了顿,又说,“你有没有发现,威尔,我们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可能你会觉得,也许是好几个世纪了,然而你却一眼都没瞧过我,一眼都没有。你是畏惧自己会看到的东西吗?”
“小孩子在玩炮仗吧。”威尔愉快地回答。
“而有时,要做到这一点会有很多困难。”她又补充道。
可事实上,苏茜拉完全能够想象:“别忘了,你所说的这些,我都亲身体验过。”
威尔一动不动,凝视着,凝视着,视线穿过之处是随着时间延伸无尽增加的厚重和越来越深刻的意义。
“其他那些两足生物呢? 不怎么可爱的那些。”
“所以你一心只想巴赫,想着风景和真如明光。”
他之所以忍不住流泪,是因为除了泪水,再无其他方式可以让他表达自己的感恩。感恩自己活在这世上,有机会见证眼前的这个奇迹。其实不只是见证,而是参与其中,成为奇迹的一部分。感恩这些明亮的福祉,言诠之外的领悟。感恩自己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与神圣的整体合而为一,这不完全的个体与其他不完全个体的结合。
是的,他记得。那是只寄居在他床上的螳螂,但那只是在另一种存在状况下的看法。他当时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古里古怪的昆虫。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对大概一英寸长的怪物正在交尾,精美又可怕。它们灰蓝色面容上勾画着粉色的血管条纹,双翅不停地扇动,犹如微风中散落的花瓣,翅膀边缘颜色逐渐变深,呈现出紫罗兰色,是花朵的拟态。尽管如此,它们的外形是无法隐藏和伪装的。甚至现在连花朵般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那扑棱的双翅变成了地下室廉价甩卖中两个明亮珐琅小物件的附属品,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又或者是两个为交配而设计的小型机器。现在,这两个噩梦机器中的一只——母螳螂,把它那又小又平的脑袋转了过来,只见一双鼓出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在长脖子的上方——转了过来,它竟然(天啊!)开始吞噬那只公螳螂的脑袋。它先是把那对紫色的眼睛咬了下来,然后是半张灰蓝色的脸。另外半边脑袋掉到了地面上。因为承受不住眼睛和下巴的重量,那撕裂的脖子也剧烈地摇摆着。那只母机器对着流血的残躯又咬了一口,然后叼住它有条不紊地嚼了起来。而那只无头公机器一直像躺在阿佛洛狄忒怀中的战神阿瑞斯一样任其摆布。
“怎么确定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呕吐呢?”
“我想着想着不是被你打断了吗?”他抱怨起来。
注意脸在她两手间的此刻?或者注意自己内心明亮可怖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锡纸塑料星星,那活生生的莫莉赫然变成的袋子里的垃圾,妓院中的穿衣镜,那泥地里数不清的死尸,那尘埃,那废墟,这一连串粗鄙的事物。又来了,那成千上万的蜥蜴,螳螂,行进的队伍,那迷醉、虔诚、盲从的北欧天使的脸庞。
“为什么谢我?是你教我该怎么做的。”
另一个记忆泡沫从淤泥的浅滩升腾,“一种升华之感,像是融汇万物的灵魂,来自灿烂的光辉”——是太阳或是其他东西的光辉。
“不是看”,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回答道,“而是我成了那道光。我成了那道光。”他强调似的重复了两遍。
“七月十四日的上帝啊。”他重复道,在极乐世界的洪流中心,出于认识和理解,他最后轻声地笑了一下。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一轮又一轮音乐的伴奏下,这小小的、欢快的死亡之舞还在继续。突然间,脚背的皮肤上传来什么小东西爬动的触感,是那只吸血蜥蜴从他的脚背爬到了地板上。它一动也不动,经过了如此长的一轮生死,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木板,冲到了垫子上。嘴部裂缝一开一合。在它咀嚼的嘴巴中间,紫罗兰色镶边的翅膀耷拉了出来,但仍在微微颤抖,犹如风拂兰花花瓣一般,支出的两条腿也猛烈地上下划动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它看起来像,”威尔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它听起来像造物主。只不过它不是毕其功于一役,而是不停歇的永恒的造物。”
“那是什么?”
那些神秘的立体主义作品——它们已经变成了复杂的机器,倒是不能做什么坏事。那些作品曾经让他体验过与上帝合二为一的热带风貌——现在变成了最让人作呕的维多利亚时期石印版画,地狱的写照。他们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珠宝,却已被浓重的黑暗所笼罩。这地狱的珍宝变得那么低劣,那么难以形容的鄙俗!曾经放置黄金、珍珠和宝石的地方,现在只能看到圣诞树的装饰品、不值钱的塑料和锡纸金属箔反射出来的淡淡的光。每一件物品仍然跳动着生命的活力,但却是地下室廉价甩卖品般阴冷的活力。这一切,耳边的音乐也在证实,这一切都是全能的造物主永不停歇地创造出的——囤积着批量生产的恐惧的宇宙伍尔沃斯零售公司:对粗俗的恐惧,对疼痛的恐惧,对残忍和缺乏品位的恐惧,对愚钝和蓄意刻毒的恐惧。
“纯正的酒,百分之百标准酒精度——这种酒是让拥有似酒鬼般品质的人才能享用的佳酿,菩萨会用等量的爱和工作稀释它。”
“那你怎么描述它呢?”
“慈悲。”
“永恒,”他回答说,“不论你信不信,就像狗屁一样真实。”
威尔感到,眼前这脸庞,这具身体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苏茜拉摇了摇头:“我们不鼓励孩子玩那种东西,我们都没有那种炮仗。”
可是一心凝望着她脸的威尔压根没注意她说了些什么。“你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威尔又开口了,“不过就算你丑得吓人也没有关系;你仍然是‘五千倍的伦勃朗’,很美,很美。”他反复念叨着:“可是我不想和你睡。不对,不是不想。我想和你睡的。非常想。但就算不和你睡也没什么。我会一直这么爱你——像基督徒爱世人一样地爱你。爱呀。”他重复道:“爱。又是一个肮脏的字眼。‘爱上了’‘做爱’——这些还好,但是单一个‘爱’字,多么脏的字,我简直讲不出口。可是现在,现在……”他笑着摇了摇头:“信不信由你,我现在真正明白他们那句‘神是爱’的意义了。多么明显的胡扯,但又偏偏是正确的。而现在,我见到了你这非同寻常的面容。”他向前倾了倾身,凑得更近了些。“凝视你的脸,仿佛凝视着一颗水晶球,”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无时无刻不是新的。你无法想象……”
但是,极乐、平静和理解的天空依然存在于这些摇曳的记忆之后、记忆周围,甚至存在于这些记忆之中。在落日的天空中可能有几只蝙蝠,但事实是这可怖的影响人的方式已被扭转。威尔的思想从一个异常不幸而又扭曲的自我被还原回了纯净的状态。思想处于最自然的状态,无边无际,尚未分化,被光亮福佑,无知但被充分理解。
“注意,”在早已零落的鸡鸣二重唱中,这劝告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注意,注意,注——”最后一个词没说完,那声音戛然而止。
“但是华兹华斯也谈到了人性平静悲伤的音乐。”
“快看,”苏茜拉叫道,“他们已经拐进合成区了。”
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发动,引擎高鸣着运转起来。车灯再次打开,一阵嘈杂的转弯声后,车队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返回。
“你说得很对。”苏茜拉肯定道。
“它看到了它的晚餐,”苏茜拉说道,“看你的左边,垫子旁边。”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听到她说,“这音乐是最接近静寂的,尽管是严格编排的,却也是最接近本真、最接近那百分百纯净佳酿的。”
威尔摇头:“注意什么?”
“就像一个逻辑实证主义者。”他说。
队列爬行般地前进着,第一辆装甲车的灯光,又打到了明悟的佛像那张静静微笑的脸上,这次照亮了右侧。第一束光一瞬间就晃过去了,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第五束……如来就在这些光束中隐现。最后一辆车经过后,黑暗降临,然而明悟犹在。引擎的轰鸣声消失了,刺耳的称颂曲也寂寂无音了。这一切干扰都消失以后,蛙鸣声、虫鸣声、八哥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幸运的是,这风景里并没有人。”威尔说道。
“拨弦古钢琴。”
“的确不可思议,”苏茜拉承认,“但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因缘际会,便发生了。你既然已经不再无视我了,我就准许你看看我的内心。”
苏茜拉被逗乐了,问:“有吸血蜥蜴那么可怕吗?”
“那么你就在那儿看着光亮吗?”
“人总是一不小心就想起了以前的事,”过了许久,苏茜拉又开口说话了,“总是一不小心,又时不时地忆起过去。”她长吁了一口气,重新坐直了身子。
苏茜拉的回答是很久之后了。她举起双手,握住威尔伸出的手指,用它们压紧自己的下唇。
“就是这样。”
“那么七月十五又如何呢?”苏茜拉问道,“次日清晨又如何呢?”
威尔犹如恍然大悟一般——这许多痛苦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繁衍生长,以至永恒。因为可怕的死亡终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一如降临到莫莉身上,降临到玛丽姑姑和所有人身上,无法逃脱。自己早晚会死,可偏偏这种恐惧不会死,这种令人恶心作呕的感觉不会死,这种由悔恨和自我厌恶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会死。于毫无意义中,痛苦得到永生,永无止境。而除了痛苦,其他一切都可悲又可笑地败坏消亡着。痛苦却不消亡。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这个小的凝结黑点会永远痛苦下去,虽死亦不得解脱。生之痛苦,死之痛苦,相继不断的苦楚的循环——从地下室廉价甩卖场到浮华锡纸塑料,最终钉死凝固,永远存在,反复回荡、放大。那种痛苦是无法向他人言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超越这绝对的孤独。这孤独就是我们存在的本身,因此对孤独的意识,即是对存在的意识。这孤独又是无处不在的,纵然是在芭布丝香软的床榻上,也与独自一人忍受耳痛、断臂的折磨没什么区别,与身患癌症独身赴死没什么区别,也如发现自己失去一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时一样的孤独。
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睛,沿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只好取出手绢擦拭。
“还在天堂?你打算什么时候降落在这里?”
枪声传来,先是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机枪的射击声。苏茜拉用双手捂住了脸,禁不住颤抖起来。
威尔扭过头去。
“感谢他让你生得如此妩媚。”
画面又改变了,满眼是锡纸糊的小星星和小仙女玻璃灯,灯光中玛丽姑姑冲着自己满脸笑意,可转眼间充满笑意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姑姑临死前几周那张痛苦哀号、满是恶毒诅咒的陌生的脸。慈爱与美德,拉了幕帘,关了窗板,扭了钥匙,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她躺进了坟地,最终变成了一堆骨架。她把自己关进了囚室,孤独无助,直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死去。廉价地下室里的痛苦煎熬,在圣诞树上星星与彩灯间钉死的十字架,在外面的,在里面的,睁开眼的,闭上眼的,都无法逃脱。
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一动不动,眼和耳卷入了相互交织的声音流,协调一致,亮度相同且交织在一起的灯光流,并且无休止地从一个次序向另一个次序流动。这首再熟悉不过的老旧音乐每一个乐章都是从未有过的美丽呈现,就如同喷涌的泉水一样倾泻而下,每一次呈现都像它本身一样新颖奇妙。单一小提琴、两个竖笛、大键琴和小的管弦乐器,彼此分离,不同,独立——每一个乐器的声音都与其他乐器相互作用,个体作为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
威尔可不认为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他胡乱摇摇头,一心一意地凝视着眼前的脸庞:光与影在她脸上交错,眼窝似乎打了暗影,显得有些神秘;右脸颧骨处有一点新月形的亮光,其余部分都在黑暗之中。而左脸却闪耀着活跃的金色的光芒——这奇妙的光,既不是昭示黑暗的赤裸阴险的光,也不是那种至福炽光,更不是他闭上眼睛在遥远他处领悟的那种永恒之光,不是在他刚睁开眼睛时,在书——珍珠,在立体主义画派神秘莫测的作品中,在那些美化的风景画中显露的奇妙明光。他现在看到的是一系列矛盾不可消融的结合——黑暗中闪耀的光亮,光亮中心彻底的黑暗。
过了许久,威尔终于开口了:“这不是太阳,也不是沙特尔大教堂,更不是地狱般廉价甩卖的地下室。感谢上帝。这是所有这一切的结合,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如此清晰可辨——你与我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伦勃朗画作中的你我,还得是‘五千倍的伦勃朗’。”他又沉默良久,点了点头,仿佛肯定自己刚刚讲过的话是千真万确的,接着讲道:“阳光射入沙特尔,花窗玻璃装进了廉价地下室。那地下室就是刑房,是集中营,是圣诞树装饰的停尸房。如今这地下室反过来,带上了一缕阳光与沙特尔,回到了这里——伦勃朗画笔下的你我。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右边又传来了另一个世界里苏茜拉的声音。
“不,这不是,”她保证道,“你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是第一个真相。现在你必须看第二个。看,把两个真相放到一起使之成为一个全面的真相。下面睁开你的双眼,威尔,睁大。”
忽然,透过眼睛尾部,他看到了飞快移动的东西。接受福佑和理解。他意识到,这也意味着接受恐惧和完全费解。就像某些外星生物寄居在他的胸膛,他痛苦地挣扎,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浑身颤抖。想到他注定要面对可怕的原始恐惧,威尔转过头定睛看着。
“那还不错。”威尔强调道。
一、二、三、四…… 厨房的时钟敲了十二下。真是难以理解啊,竟然能看着时间走向停止。这不休的钟声听起来就像发生在无垠的当下,在另一个时间的维度中心不断地变化着,在那里时间不是以分秒计算,是以美丽、意义、强度以及深邃的奥秘来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