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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夏天还好吗? 作者:金爱烂 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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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歌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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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风更猛烈了。我紧贴在母亲身边。稍一摇晃,船身倾斜,我们就坐不稳,也站不稳。雨水落在母亲尸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为出发之前没把母亲捆在门上加以固定而悔恨不已。我以为只要离开公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没想到外面的状况更凄惨。只想着很快就能得到救援,一点儿吃的都没带。出门不久,肚子就饿了,可是无从寻找食物。口渴了,我就张开嘴巴喝雨水。想到泡在水里的猪和污物,我根本不想喝泥水。突然,我想起贴在冰箱上的中国饭店的优惠券。再收集一张贴画,就能免费吃到一份糖醋肉了,好可惜。

“扑通。”

几番努力之后,终于快要碰到花生零食了,咚——的一声,船像断裂似的剧烈摇晃。我急忙抓住木板,趴在上面。黄泥水重重地倾泻到头顶。我一动不动,等待船身恢复平衡。差点儿就沉下去了,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调整呼吸,环顾四周,可是……母亲的尸体不见了。刹那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浑身发热,热气似乎很快又蒸发了。好像哪里传来了耳鸣声。我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敞开下身渐渐远去的大树进入视野。母亲牢牢地挂在纵横交错的树根间。我差点儿哭出声来,可是首先要救母亲。我放开船,使出浑身力气游泳。按照很久以前父亲教我的方式,双脚拨水,挥舞双臂,调整呼吸,奋力向前。“对,就是这样。”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泥水持续进入眼睛和嘴巴。呼吸变得急促,眼睛看不见前方。尽管这样,我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母亲。想到错过此刻,我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不由得心痛欲裂。大树时而靠近,时而后退,再靠近,最后迅速远离我身边。我放声痛哭,喊着“妈妈!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流到红通通的脸颊上。母亲像广告气球似的沿着水波流向远方。我感觉一张缠满绿色胶带的脸久久地注视着我。大树似乎让我不用担心,化作多臂的神灵,用树根托起母亲,消失在尽头。

好多天没看新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新闻变得无所谓了,我开始想念音乐。除了我和母亲的声音,希望身边还能有其他人制造的声音。可是,包围着我们的只有雨声。无论昨天还是前天,无论休息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这是我们听到的全部声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电视里重复着灾民的身影和救助场面,已经没有什么新意的日子。但是像现在这样,雨持续这么久,还从未有过。母亲也说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雨还是第一次遇到,说不定地球得了精神病。雨下了半个多月。不知不觉间,公寓一层已经被水淹没。说不定二层、三层也灌满雨水了。高地带建筑尚且如此,村里的情况恐怕更糟糕。村子靠近沿长河砌成的堤坝。那次父亲把我叫醒,带我去的就是这条河边。包围着河水的堤坝年久失修,每到雨季就出问题。报纸上报道过几次,市民团体也抗议过,情况还是不见好转。这次肯定还会出问题。

天色已晚,迎接我的是可怕的黑暗。我看了看四周,陷入恐惧。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嗡嗡嗡嗡——四周响起风声和水声。那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灵魂们,像海洋怪物似的摆着长长的尾巴,在水下游泳。我抓着塔吊的底盘,像知了似的挂在上面。我想爬上去休息,却已错过时机,而且太高了,我不敢上去。要是脚底发滑,也许会被吸入地下世界。黑暗中传来强有力的水声,彻底撕碎了寂静。那是不会怀疑也不懂反省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发出的咆哮。我喊了几声“救命!”尖叫声却虚无地飘散了,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犹如宇宙的孤儿,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不是漂浮在沉没的村庄之上,而是在太平洋中央。我突然觉得,尽管母亲已死,然而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并不孤独。鞋很碍事,早就被我扔掉了。在水里时间久了,下身变得硬邦邦的。额头滚烫。手上长出奇怪的水泡。这样下去,恐怕不等饿死,我早就死于低体温症了。偶尔,我会冒出冲动,真想放开手,沉下去算了。与其一个人留在世上,还不如死了更好。方法很简单,只要手上不用力就行。这样想着,我的手却紧紧抓住钢筋。到了凌晨,双手没了力气,竟然抽筋了。我把头埋在塔吊柱子上啜泣。为什么要把我留下,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这不是方舟,而是刑具。拜托,停止吧……

淫雨连绵的几天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不是心情黯淡,而是因为家里停电。这地方像农村,天黑得很早。只不过名叫大安都市罢了。很久以前,离开首都的人们在旷野上安营扎寨,所以这也不足为怪。即便是供电正常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村庄也会立刻沉入黑暗。那是仅凭几缕光线驱赶不走的悠久而原始的黑暗,也是我们束手无策的黑暗。人们常常被自己的心跳迷惑,梦见自己脱鞋上路,或者克制不住莫名的焦躁,脱掉衣服,爬上妻子的身体。我不确定,只是觉得应该这样。我们紧抓着绳子徘徊的时候,绳子的尽头却盘踞着不停眨着细长眼睛的原始人。他们总在注视我们。而且阴雨季节的体味更浓。夏天让我们想起自己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地上有呼吸的物种和没有生命的物种,所有的体味掀起水雾,犹如幽灵般醒来。暴雨中,事物变得模糊。越是这样,越焕发出奇异的生机。

“不好!”

我连忙看了看卫生间,然后去了父亲的房间。谢天谢地,母亲在那里睡得很香。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尚未收拾的袋子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我摇晃母亲。

母亲依然闭着眼睛,神情也没有变化。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不会是糖尿休克吧?这种病人偶尔会出现幻觉,昨天夜里母亲的举动让我产生了不祥的感觉。我去卧室翻衣柜和文件柜,里面滚落着空药瓶和几个注射器。客厅、卫生间、橱柜的抽屉也翻过了,结果还是一样。家里一粒药、一瓶注射液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然后,我在脑子里确定当前要做的事情的顺序。首先要去厨房,往碗里倒白糖,弄破一小袋水,连糖搅拌均匀。拿着勺子的手轻轻颤抖。我又跑到父亲的房间,半扶起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用勺子舀起糖水,送入母亲口中。糖水流到母亲的下巴。我连忙伸手擦拭母亲的嘴角。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奇怪的物体。一片一片的章鱼干乱糟糟地扔在地上。我很惊讶,拿起放在母亲床头的方形章鱼干袋子。昨天还有一多半,现在却瘪了。不可能,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这个想法揪紧了我的心。我缓缓地朝母亲弯下上身,将手指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鼻子前。

刺骨的寒风吹来,歌利亚剧烈摇摆。

啪嗒啪嗒,尿液滴落在脚背。村庄不见了。那一刻,我思绪万千。堤坝倒塌了吗?水量太大,不像单纯的雨水,不是吗?要么就是雨水积了一个月,我却浑然不觉?也许因为是雨季,我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雨水漫到我们家楼下,正在我脚下荡漾,仿佛要吞噬整栋公寓。我匆匆跑回家。

日复一日,从早到晚,每一天都没有变化。孤立在一个地方太久,对日期的感觉似乎也变得迟钝了。不论白天黑夜,世界都是黑暗。我不记得上次看见太阳是什么时候了。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她也知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与外界断绝联系之后,母亲每天凝视远山。仿佛这样对亡者有什么帮助,她始终凝视被水雾包围的山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说起父亲的话题。

我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塔吊地面,失声啜泣。比起他的消失,更让我恐惧和委屈的是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周围黑了。怎么办,该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世界尽头。原来是这里,我来到了这里。我瘫倒在铁板上面。刹那间,疲劳感汹涌而来,浑身都融化了。我茫然地躺了很久,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我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咽气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死后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水浸泡过的面孔,人们会认出我吗?在此之前会不会被人发现?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翻滚。脑子里晕乎乎的,好像一次吞下十天的感冒药。嘴里干巴巴的,全身疼痛难忍,像遭到了毒打。我躺成一个“大”字,头扭向旁边,无力地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眼前只有黑暗。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看。不过,我真的看到了一样东西。很奇怪,周围似乎隐隐地亮了,陌生物体的轮廓在闪烁。又是幻觉。一条胳膊放在额头,我无力地笑了。不一会儿,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物体还在原处。像生病的动物的排泄物,黑黝黝,软绵绵。我像半瘫似的,利用双臂艰难地爬向那边,朝着来路不明的物体伸出手。不是排泄物,是纸浆。被水浸湿,失去形体的纸板箱子。我伸出手指,在纸浆中翻找。一个湿漉漉的红色发卡被我翻了出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继续翻找纸浆。出人意料的是,下面竟然有食物。一包方便面和一个1.5升的汽水瓶。我摸了摸方便面的包装袋,发出唰唰声,看来是真的。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我手忙脚乱地拆开塑料袋,把方便面塞进嘴里。太具体、太真实的味道。我打开汽水瓶盖,喝了一口。咕嘟咕嘟,沿着食道流下去的液体凉爽而刺激。我更加疯狂地喝汽水。伴随着小小的烟火在漆黑的嘴巴里绽放的感觉,我轻轻地流下刺鼻的眼泪,仿佛自己在黑暗中咀嚼电灯泡。短暂的瞬间,这种感觉在体内熊熊燃烧,继而消失不见。我突然想起射向父亲护眼镜的焊接火花,以及父亲接触过的火花、灯光,以及试图让我看到其他光芒的心情。很久以前的那天,我和父亲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江堤上。父亲走在前面,说要教我游泳,当作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先做示范,然后用很长时间讲解胳膊的角度如何,呼吸如何。我听得稀里糊涂。父亲说,那你随便吧,不过首先要做的是不要怕水。他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受水的流动。我不怕水,可是无法忍受水进入鼻孔。我也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屡次失败的样子。父亲帮我纠正姿势,然后把我带到更深的地方。当我和父亲喋喋不休地争吵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游了起来。那只是像狗刨似的滑稽挣扎,的确是怪异、舒适又神奇的经历。不知从哪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对,就是这样。”不一会儿,父亲看着手表,让我尝试潜水。不过,出水的时候必须看天空。这有什么难的。我怀着盲目的自信,从容入水。只要全身放松,浮在水中就行。夏日的水波凉爽而深邃,柔软而绵烂,迷茫而舒适。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噪音都被阻断,这一刻如同短暂的永恒。我潜在水中,直到无法继续坚持。某个瞬间,我终于憋不住气,露出水面。这时,几千颗流星雷阵雨般降落到我的头顶,感觉比在水中更喘不过气来。真的,这是我收到的最精彩的礼物。我喝着汽水,品味着消失不见的火花。我低声自言自语,怎么感觉这里散发着流星雨的气息。

“你父亲不是死了吗!”

窗外依然在下雨。吞没村庄的黄泥水汹涌着流走,漂浮着现代社会美丽而致命的垃圾。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救助队的船只。刹那间,我从未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想法掠过脑海。

母亲一动不动。我更用力地摇晃母亲。

故人的房间里放着炕桌和旧录像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材。每个家庭都能看到的杂乱房间。能让房间显得特别的只有书桌上的银色奖杯。那是十几年前,父亲在公司内部运动会上打羽毛球赢得的奖品。虽然是银奖,却是他平生唯一的奖品。祝贺获奖的老套语句上站着伸展双臂的胜利女神。胜利女神的脸上透出几分憔悴,镀金的乳房上面蒙了灰尘。父亲生前喜欢运动,有空就教我,甚至还在半夜把我叫醒,要教我游泳。那也是那年夏天我得到的九岁生日礼物。当时正好有流星雨,父亲带我去了河边。直到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河堤,我还全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先用锤子彻底拆除阳台窗户。戴着棉手套,蒙着被子,打碎玻璃窗。两扇木门叠起之后,再用橡胶管和宝特瓶连接。我把船拉到阳台,把晾衣绳拴在拆除了把手的洞里,连接窗框,加以固定。然后我艰难地拉过船来,抛到窗外。

“妈妈!”

卧室里没有动静。

“……”

“人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母亲躺着不动。粉红色的被子也保持原样。我知道现在不能像昨天那样久久地注视花纹。我毫不犹豫地找来家里所有的胶带,绑起母亲。绿色和褐色的透明胶带。我像打包行李似的紧紧捆起被子里的腿,缠住臀部,裹住胳膊、腹部和胸部。正要往头上缠胶带的瞬间,我想我应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脸。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要这样。我并不是不想念母亲,更多的却是恐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像昨天那样哭泣。我在蒙着母亲脸庞的被子上缠了更多的胶带,比别的地方更仔细。

父亲去世不久,村里开始下雨。嘟——第一滴雨点落在额头上的时候,人们齐刷刷地仰望天空,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表情。

每天都下雨。虽说是全国范围内的降雨,不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我安下心来。路断了,很长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劳务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公寓里令人窒息的热气也会大大消减。我没想到的是,谁都不能来找我们,同时意味着我们自己也寸步难行。电断了,电视和电话没有信号,上网和手机充电也不可能了。我们无法了解外界的消息。我们只能等待,等待雨季结束,等待救助队在发生糟糕的事情之前赶到。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一两个人还记得这座即将拆迁的公寓里还住着人。当初大动干戈地驱赶我们,怎么可能忘记呢?

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看完新闻,她到处打电话,好像还想找人去祖坟。可是外面几乎没有人。村里的男人在激流中消失之后,更是如此。妻子寻找男人的哀鸣被雨声淹没,传不出去。有人说这是幸运。人们说这是五十年不遇的暴雨。

“妈妈?”

做饭的时候,母亲撕破一个小塑料袋,冲泡米粉。如果用剪刀剪开袋子边缘,再往大碗里倒水更方便,我劝过母亲几次。母亲却瞒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洗干净。我不知道米粉她是吃掉,还是扔了。母亲对饮食的管理相当严格。因为她早就患有糖尿病,需要调节血糖。母亲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她只能适量地吃。可是“适量”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做到。最重要的是不能经常饿肚子。我希望母亲能支撑一段时间。等雨停了,可以去医院,也可以去市场。从来没听说哪里连续下雨超过一个月。家里的食物并不充足,不过有豚鱼脯和章鱼脯。父亲喜欢,所以买了很多。去年存下的花生和红薯可以填饱肚子。米缸也满满的,只是便携式燃气灶的燃气早就用完了,做饭就成了难题。我把紫菜或花生盛在盘子里端给母亲,母亲总是默默地交给我空盘子。问她吃过没有,她也只是眼神空洞地点头。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她不好意思自己吃。这对母亲是侮辱。频繁想起,又频繁忘记的一件事,我们还处于丧期,这使得我们的种种欲望都遭到了抑制。尽管这样,我还是吃了,而且非常认真、无声无息地吃。有时抓起一把生米大嚼,有时一口气吃光一盘变酸的泡菜,有时舀起白糖塞进嘴里。说不定母亲也像我这样。冰箱里的年糕和鱼早就腐烂了。米缸里生了虫子。家里渐渐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这是食物的味道。

几天后,洗脸池放不出水了。马桶和洗碗池也不例外。不知道是拆迁方的决定,还是因为水灾。短期内还可以使用事先接好的水,更让人担忧的是停雨之后的事。每天只刷一次牙,撒尿去外面。大便比较麻烦。办法倒是也有几个。可以到公寓内的空房子里解决;也可以拉到提桶里,扔到半空;还可以接雨水冲洗马桶……无论什么办法,问题在于高湿环境里要命的臭味。小便撒在阳台上,大便用桶里接的雨水解决。一次不可能提太多雨水,只好经常上到楼顶。看到马桶里荡着旋涡从洞口消失的污物,就能清楚地勾画出被水淹的城市有多么肮脏和恶心。那是人类从地上取得的东西和排泄到地下的东西交汇的地方;动物的尸体和人的尸体,甚至连沉睡的亡者的魂魄也摇摆着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谁都不想陷入,也不想进来。

早晨被尿憋醒,我去了阳台。褪下内裤,下身伸入栏杆缝隙,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长期以来深入骨髓的感觉似乎动摇了。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见泥水在水雾笼罩的茫茫大气中翻滚。我揉了揉眼睛,紧蹙眉头,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我使劲去拉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幸好母亲歪歪扭扭地落到了门上。拉绳子太过用力,手心出血了。我看了看手心,也不知道跟谁嘀咕了一句“谢谢”。

淫雨终于达到了高潮。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狂风肆虐,吹得玄关门“咣当咣当”地摇晃。我们早早上床睡觉,努力给自己暗示,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人类从未战胜自然,也从未向大自然屈服。可是那天,母亲突然来到我的房间,穿着睡衣,手里拿着蜡烛。母亲的脸在烛光之中忽隐忽现,略显狰狞。雨点敲打玻璃窗,声音凶猛。母亲站在门槛上,淡淡地问,你害怕吗?我懵懂地望着母亲。母亲很久没说话了。我急忙坐起身来,母亲不安地反复强调,我担心你会害怕,觉得你可能害怕,所以过来看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事的,您回去睡吧。母亲的神色之中夹杂着羞耻和失望,真的吗,真的不怕吗?是的,我再次回答。母亲的脸突然扭曲,尖声叫道:

淫雨不断,西瓜索然无味。夏天嘛,这也正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影响了我;还有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换而言之,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

连拖带拉地挪过母亲,我喘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幸好雨小了。深呼吸,然后举起母亲,放到固定于阳台窗外的船上。要轻轻地放,像羽毛一样轻。当我用力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我失去重心,松开了母亲。咣当——木门做成的船载着母亲,左右摇摆。

母亲沉默不语。她说话越来越少,经常是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她从来不说“吃饭了吗”或“有换洗的衣服吗”这类监护人特有的话。既然什么也不做,为什么要接那么多备用水,我无法理解。母亲偶尔会问:“我身上有没有怪味?”我说没有,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有霉味吧。连续几天,天空都布满又厚又大的乌云。偶尔,我会想象我们一家人因为缺少阳光照射而患佝偻病死去的情景:手脚像藤蔓植物一样伸长,沿着壁面无限攀缘;母亲的茎和我的叶子把整个房子覆盖成绿色;人们会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对母子,有一天他们在暴雨中消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踪迹……我沉浸于不祥的想象,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卧室门关着,母亲很少出来。母亲有点儿奇怪。有时像是陷入莫名的恐惧,有时又久久地发呆,显得有气无力。难道是胰岛素不够了?可抽屉里还保存着从医院开回来的药。据我所知是这样。我有点儿孤独。前不久刚刚失去父亲,现在不会连母亲也要失去吧?这想法让我焦虑。这种时候真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他们,像现在这样黑暗的日子,全体子女可以聚在一起商量。有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比我出色。埋葬父亲,安慰母亲,换灯泡,处理杂乱的告知书,等等。甚至,他们可能比我更爱哭。

现在几乎没有人住在江山公寓了。自从用红色油漆涂满大✕之后,人们都消失了。坚决拒绝搬家的几户邻居,断电之后也只好卷铺盖走人。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我。没有人住的建筑飞快地荒废。我们惊讶地注视着坚固的混凝土墙壁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腐烂。走廊里堆放着垃圾和建筑材料。雨水频频涌进空房子破碎的玻璃窗。公寓已经千疮百孔,张着黑色的大嘴,周围萦绕着潮湿而阴冷的气息。每到夜晚,高耸在山腰的拆迁公寓的轮廓依稀呈现。周围漆黑,照亮四周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我们家。那是手电筒或蜡烛勉强发出的光芒,岌岌可危。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被人遗弃的宠物狗关在房间里,饿得直哭。我找过几次,试图放它出来,可是没有用。因为叫声的发源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一次是地下,一次是二楼,有时又是隔壁。毫无头绪,阴冷恐怖……那几天,我和母亲不得不忍受着弃犬慢慢死去的声音。每天早晨,这声音随着空荡荡的建筑物内脏深处呜咽的风传来。有一天,当声音停止的时候,我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停吧,是的,求求你,停下来吧,停下来,妈的!”

“谢天谢地。”

父母搬到江山公寓是在二十多年前。别看现在又老又旧,被视为丑八怪,当时却是说到“公寓”便什么都好的年代。人人都想住公寓。至于建筑是否美丽以及建筑物的历史,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公寓具备的上升形象、功能和潮流。我们知道的大部分“混得不错”的人们都住公寓。父母当然希望自己也属于这里。江山公寓是“┓”字形的四层建筑,总共能住十六户人家。我们住的是三层最尽头的房子。建筑物阴森森地矗立在市郊,建在矮山半山腰,可以俯视下面的村庄。当时正值国土开发热潮,公寓建得飞快,人们都以为公寓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学问,一无所有,仅凭焊接技术赚钱的父亲能入住这里,感觉非常自豪。畸形的外观和窄小的面积都无所谓,反正住在这里的时候父亲非常舒心。

脊背上冷汗直冒。一只死狗夹在化肥袋和婴儿车之间,露出肚皮漂走了。无数的雨点在水面刻下自己的履历,泰然自若地画着圆圈。我歪着脑袋,竭尽全力地喊道:

周围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偶尔有狗吠声,汪汪——余响更加突显出原野上的寂静。人们没有动静,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也许自己想办法躲避,也许像我们这样待在家里一动不动。要么就是全部,死了……村里空荡荡的。整个社区被指定为拆迁区域之后,人们陆续离开了。有段时间外地人频繁出入。数钱的人、挂横幅的人、拿相机的人、祈祷的人,还有举着盾牌的人。各种话语相互交流,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常常有成年人在路边哭泣。老百姓家的大门上相继出现了类似于大卫之星的✕。然而不同于《圣经》里的故事,那不是拯救我们的标识。我们都知道。

人们正被持续几个月的暴热和干旱折磨得疲惫不堪。农田里尘土飞扬,地面都裂开了缝隙。原野上的草木也不遗余力地对抗饥渴。本来就已经人心惶惶了,面对杀人般的炎热,人们都流露出愤怒的神色。可是那天,碎积云拖着沉重的躯体从远处缓缓靠近。随着乌云的移动,巨大的影子笼罩了村庄上空。我静静地把手伸向黑暗的虚空。滴答——手心感觉很凉爽。随后是第三滴、第四滴雨点打湿了脸颊,唰唰……大雨倾盆。这是开始。

我想,首先要离开村庄。沿着激流前行,半天,最多一两天就能到达安全地带。可是,任凭我拼命摆动羽毛球拍做成的船桨,还是不见城市的痕迹。世界完全被水淹没了。仿佛北极冰川融化,迅速消失。船好像朝着涨水的地方行驶。偶尔探出头去,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和教堂的尖塔,然而就在某个瞬间,这些也不见了。四处都是汪洋大海。倒是经常有大型起重机出没。沉在水中很难判断尺寸,只是通过横向延伸的钢筋长度判断,大部分都是歌利亚龙门吊。它们参差不齐地镶嵌在水里的各个地方,伸展四肢,像地球上唯一幸存的生物,阴森森地矗立在水雾之间。大部分都有一条长臂,看上去就像偏向一侧的十字架。远处,甚至更遥远的水平线那头,也露出塔吊狼狈的轮廓。世界像个巨大的水中坟墓。塔吊频繁出现,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塔吊。那时我才明白,全国都在大兴土木。父亲也做了几十年的焊接工作,借以维持生活,自然也是在施工现场迎来了死亡……看到失足而死的父亲湿漉漉的尸体,母亲吃惊不已。像被水枪射中了似的,从头到脚都湿了。母亲在了解真正的死因之前不想离开村庄。相关人员把握着真相的手藏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尴尬地寻求握手。母亲没有回应。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是离开公寓,而是离开世界。船出乎意料地不听使唤。遇到小小的波浪或障碍物,就像要翻船似的摇晃。也难怪,毕竟是捆绑杂物做成的船。我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么多的雨水要流向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家里出来之后,我没看到一架直升机,也没看见一个人。这样走下去,说不定我会感冒。不知道船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我急切盼望天黑之前得到救援。

父亲去世不久,雨季就来了。村中路断,学校放假。很长时间我就待在家里看大树。那是委身于台风、不停摇晃的古树。即使在白天,大树也投下黑色的阴影,站在那里犹如异国的神,伸出许多条胳膊,双眼紧闭——时而朝左躺卧,时而转向右侧,如此反复。每当有风吹来,它的叶子就唰唰移动,像躲避捕食者的鱼群。一千片叶子有一千个方向。一千个方向有着相同的意志。生存,以树的名义繁殖,以树的名义死去。尽管不知道怎样死去才算大树应有的生活,然而这无疑是长久以来镌刻于物种内部的东西。整个雨季,古树扭动身体。不知道这动作是被牵引,还是支撑下去的努力。仿佛有根的生物理应如此,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地起舞。恐怕百年以前就这样耸立。这让我满意。隔着落灰的玻璃,被删除了声音的风景静得出奇,而且怎么看也看不厌。

母亲和我在墙壁出现裂缝的卫生间里大小便,在断了天然气的厨房里吃饭,在风扇停转的房间里睡觉。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江山公寓正在缓慢地自我坍塌,正在自杀。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苦苦支撑。我们无处可去。我们处于丧期。父母还清银行房贷的时候,我们接到了拆迁通知。历经二十年,我们终于成为这房子真正的主人,突然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是新主人。补偿金少得可怜,走到哪儿都不够买房子。跟着村里的大人们,父亲不安地参加各种会议。当太阳升起,他又要满脸歉意地赶到新城市的施工现场去盖楼。他蹲在施工现场的角落里,焊钢筋,接管子。某一天,突然有陌生人找来说父亲去世了。父亲爬到四十米高的塔吊上失足坠落,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角。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打开门,下了楼梯。进入公寓的水已经漫过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船,必须做一艘船。我又跑上楼梯,拿出工具箱,找到需要的材料,焦急地打量四周。最先映入视野的是卫生间的门。那是个空心木门,用手敲打会发出当当的响声。我用锤子和短柄螺丝刀拆除房门。螺丝刀插入合页和门框之间,再用锤子使劲砸了几下,潮湿的门框无力地脱落。我把卫生间的门放到客厅,又以同样的方式拆掉卧室和我房间的门,最后准备拆除父亲房门的时候,我抓着门把手犹豫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咽了口唾沫,用力按下门把手。房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朝内侧滑去。那个瞬间,我的视线转向母亲,尽管我不想看。母亲依然盖着麻布做成的夏被。我久久地注视着绣在粉红色被子上的花纹。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悲伤,只是有点儿害怕。我为自己竟然害怕母亲而产生了罪恶感。直到这时,我的眼泪才掉落在脚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咚——我扔掉锤子,坐在地上,卷起T恤蒙在脸上,哭了起来。

“……”

“再用力……再近点儿……”

“不行。”

我盯着塔吊,朝那边走去。那个人反复弯腰和扭腰。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使劲张开双臂,朝向天空,然后又收回到胸前。他在左右两侧轮流划桨。时而原地蹦跳,时而蹲下,发出咚咚声。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说不定他是这里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正在示威而幸存的人,像我这样战胜漫长而讨厌的雨季的人。我径直朝着眼前的塔吊移动。体力已经耗尽,我还是拼命往前游。我抓住塔吊柱子,赤脚往梯子上爬。脚下很滑,必须非常小心。衣服湿了,脚步变得沉重。四肢不安地颤抖,心脏剧烈跳动。我很想见他。即使他是鬼,我也不能不见。他背对着我,还没发现我。我想大声叫他,可是发不出声音。走到梯子中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头晕,脚下踩空。没等我尖叫,身体就朝下倾斜。我急忙伸手抓住梯子,小心翼翼,继续一级一级往上走。手心火辣辣地痛。好久没见到人了,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他在高处俯视一切。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告诉我。也许他还有吃的东西。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得到些食物。即便不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和我在一起就够了。他见到我,恐怕也会欣喜若狂吧。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终于到达塔吊顶端的时候,当我喘着粗气,兴奋地抬起头的时候,守在那里的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第二天,我依然在翻滚的黄泥水里。我抓住从身边漂过的泡沫板,艰难地躺在上面。我决定继续往前走。再走不久,也许真的会有村庄出现。航海途中,困意始终伴随。饥饿感也汹涌而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填饱肚子,然后睡上一大觉,或者先美美地睡个觉,再解决吃饭问题。我想吃点儿热乎乎的饭菜。长时间暴露在雨中,身体已经冷到极点。我想用热汤暖暖胃,尽情睡觉。我想吃凉爽的食物。既然这样,那就吃点儿甜而爽口的东西。柿饼汁、红豆刨冰和可乐之类一饮而尽,清清爽爽地唤醒每个细胞。我想吃辣食。加入猪肉的泡菜汤或者炒鱿鱼、红焖鸡,我想满头大汗地缓解疲惫和紧张。我想吃咸的、酸的、腥的、香的食物。现在,我又想“随便吃点儿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周围什么都没有,除了歪歪扭扭地张着双臂的歌利亚龙门吊间或出现。生了红锈的钢筋周围弥漫着水雾,像是神灵的哈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我害怕黑夜再度来临。我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黑暗。天空对少年的不幸置若罔闻,依然以盲文和地面笔谈,笃笃笃——斯文而悠闲。大自然在窃窃私语。神灵偶尔也会睡觉,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我欣喜若狂,插嘴问道,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这一切都是梦吗?然而真正进入梦乡的是我本人。我太累了,身体半泡在水里打起了瞌睡。曾经听说军人在行军途中会睡着,看来在水里也有可能。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在梦里,我看见了晴朗的天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蓝的天空。听说蓝色有几百种,我不知道这种蓝叫什么。靛蓝、普鲁士蓝、钴蓝、藏青、海蓝、天蓝……还有什么?我想知道。其实,我在梦里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蓝。那是完美的蓝。不知哪里传来回答:“是不是佛蓝?”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他用柔和的声音回答:“古代画家们画的祈祷书的颜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但是喜欢他说的“祈祷书的颜色”。我又感到不快,气呼呼地说,祈祷不可能那么蓝,我知道的祈祷具有世上最卑贱的色彩,破旧不堪的肮脏色彩。当我惊讶地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只有阴郁的灰色天空俯视着我。

世界充塞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听得久了,也感觉像是噪音。大自然就在身边流淌、蜿蜒、蔓延、漫溢,像野兽般号叫。声音单调而压抑。大自然毫不犹豫,没有怀疑,也从不反省。犹如不能追究任何责任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像这样下雨的日子,几乎没什么事做。电视和收音机用不了,蜡烛要尽量节省。我要么看窗外,要么沉思,消磨着时间。有时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描绘着扩散到地球皮肤上的无数同心圆的图案。圆中的圆中的圆……很久以前,比这更久以前,以和现在相同的形状落下的圆;允许我们的受动性,命令我们的被动性,在我们的主语之上掀起美丽波纹的圆;非常吵闹的圆。描画着雨点弥漫开去的样子,奇怪的是,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随之翻滚,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世界了。然而我只是个懦弱的青春期少年,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理解什么、怎样行动。父亲的坟上刚刚植了草皮,这时应该也有同心圆在静静地扩散。只要还没被冲下去,肯定会的。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毛毛雨。我探头往下看,“天下肉店”的牌匾穿过楼下的玻璃窗,半插在里面。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到灾害较轻的地方。我喝完宝特瓶里最后剩下的水,用菜刀砍下地板革,然后从父亲房间拿来羽毛球拍。我用地板革盖住球拍,再用绿色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我打算用球拍做桨,去往有人的地方。问题是母亲。我走之后,如果我们家被水淹没了,那怎么办?这时,我想起昨天看到的狗的尸体。肚皮朝天、四处碰撞、随意漂流的死狗。我觉得必须带上母亲。

天气无法预测。雨点儿刚刚变小,不一会儿又开始打雷。乌云淡了,转眼又刮起暴风。大自然极不自然地呼唤自然,似乎让人们不要试图预测。不要预告,不要准备,也不要解释,老老实实地趴下。粗鲁地警告人们,像你们祖先那样。备用水渐渐少了。食物也少了。母亲不停地冒冷汗。雨持续了一个多月。有时雨点细小而稀疏,有时像群殴似的狠狠倾泻,有时又像粉末纷纷扬扬,不过的确是一天也没停。风雨肆虐的时候,被困在父亲房间里的水瑟瑟发抖。同心圆在水面轻轻绽放。也许是房子在摇晃。偶尔我会被水哭泣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就像没有音程的歌声,像迷路的电波,嗡嗡嗡嗡。深夜听到奇怪的动静,我起床去父亲的房间。穿着内裤,手里拿着蜡烛。我蹲在几十个玻璃杯前,久久地注视着玻璃杯里的水。我想看水面上的波纹。水因恐惧而沉默。越是这样,我越是死死地盯着杯子。像是在翘首等待不祥的征兆,又像是因为没有发生坏事而失望。烛光闪烁,分辨不清水里的震颤。可是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总感觉房子在摇晃。睡着睡着,我猛然起身,去了父亲的房间。我把手指长长地伸出去,按了按袋子,像刺杀生病的野兽。嗖——袋子在我的按压下凹陷,终于又鼓起。感觉有点儿奇怪,我猛然转头。母亲正在看我。她穿着睡衣,直挺挺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看到这样的光景,肯定会说我们全家都疯了。

木船好像沉入水底,继而又浮了上来。我拉紧晾衣绳,尽可能让船体贴近公寓外墙,然后系在窗框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的体力已经耗尽。肋下夹着羽毛球拍,身体交给波涛。周围暗了下来,恐惧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保护这艘船,也无法保护母亲,甚至连保护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赶在天黑之前,我必须采取措施。肚子里不断传来咕噜声。看不到底的饥饿逐渐扩大地盘,撕咬我的身体。我抓过浮在水面的10升垃圾袋,翻了起来。袋子表面印着“Y区政府”的字样。这儿怎么也不可能称为Y市。叠成团的婴儿纸尿裤和卫生巾在袋子里散发着腐烂气味。我继续寻找食物。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像球的圆形物体从远处快速漂来。仔细一看,竟然是真空塑料包装的花生零食。我的意识变得出奇地清晰,迸发出莫名的斗志。想到零食表面与花生混合的黏糊糊的糖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口水。不过,我静静地再看,朝我漂来的不仅是零食,还有个黑色的物体从更远的地方流向这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非常庞大的树。我认识这棵树。我出生之前就在我家门前,我不可能不知道。岌岌可危地摇摆了很久,看来没能战胜暴雨,终究还是倒下了。树枝吸了很多水,胀得鼓鼓的。断裂的树干和白花花的裸露的树根凄惨而凌乱。我静静地注视着大树在激流中漂走,然后收回视线。其实,树木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粮食。我一手抓着船角,另一只手伸向零食。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碰不到,我心急如焚。我最大限度地伸展手指关节,缩短自己和零食之间的距离。

听说父亲临死前还在练习体操。很多像父亲这样为了拿到拖欠工资而参加示威的人们轮流爬上塔吊,公司方面切断电源,夜里非常黑暗。随时都有可能强制镇压,所以不得不小睡片刻。午夜过后,体温急速下降,很自然地就会睁开眼睛。即使在初夏时节,站在开阔的塔吊上面,风还是很冷。所以只能做徒手体操,直到天亮身体变暖。小心翼翼,生怕踩空。渴了就喝点儿从工厂卫生间打来的水。他不是领头人物,也不是主要干部,但是为了家人,不得不这样……别的就不知道了。只是想到在高空吊车上一二、一二地做伸展跳的父亲,想到做腹背运动、划桨动作、兔子跳的父亲,直到现在我依然心痛。

“怎么回事……?”

母亲往浴缸里放满水。随时都有可能停水。雨下个不停,大部分可以盛装液体的容器都接满了水。大橡胶盆自不必说,洗脸盆、水壶、水桶,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玻璃杯……甚至家里所有的袋子都用来装水了。去年腌泡菜剩下的蓝色塑料袋、用来保存食物的保鲜袋、橱柜抽屉里大大小小的袋子也都派上了用场。接备用水的时候,我心里疑惑,有必要这样吗?难得看到母亲如此专注地做什么事,我也不得不帮忙。我不够体贴,也不会撒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装满水的袋子密封成圆形,保存在父亲的房间里。大容器放在地上,小容器放到书架和书桌上面,加起来数量惊人。透明的袋子熠熠发光,像梦想孵化的外星蛋,又像贴在动物内脏上的水泡或肿瘤。父亲不在的房间里堆满了水袋子,里面偶尔会静静地冒出气泡。

周围渐渐亮了。令人吃惊的是,雨好像停了。我不知道是会继续下雨,还是彻底雨过天晴,就像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尽头是什么。好久没看到天上淡黄色的月亮了。一轮半月缓缓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隐隐约约。看到月亮,我想起了妈妈,被树根拥抱着漂走的妈妈,也想起了她脸上缠满绿色胶带、久久注视我的样子。现在,母亲在哪里?她去了什么地方?希望母亲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湿漉漉的衣服被风吹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离开水面,反而比在水中更冷。或许我该做做体操。我要继续等待。眨着被水浸湿的睫毛,我久久地望着形成月晕的夜空,颤抖着铁青的嘴唇,小声嘀咕:

太阳又西斜了。我胆怯地在四周徘徊,寻找能够停放泡沫板的地方。这回我要找个可以爬上去过夜的构造物。必须坚固地扎根于地下,不能太矮,也不能太高。找了很久,也没有遇到尺寸适当的塔吊。只有混浊而模糊的水平线无尽地延伸。我开始不安。昨天贴在塔吊下面让我觉得凄惨,现在连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沿着水波漂流而下,终于发现一台高度适中的塔吊。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它和别的塔吊不同。外形一模一样,好像加了某种其他塔吊没有的东西。我眯起眼睛凝视那个地方。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酷似我的父亲。弯曲的肩膀、矮小的身材,淡灰色的工装夹克也相似。我摇了摇头,重新往那个地方看去。或许是因为太饿,看花了眼。随着塔吊越来越近,人的形象也愈加清晰。那个人突然站起,歪着脑袋,慢慢地转过肩膀。

“妈妈!醒醒吧,嗯?”

……有多久了?从母亲失踪之后,从她扔掉手里的蜡烛跑出去之后。她的脚步敏捷而无所顾忌。眨眼间,母亲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刀。我突然很害怕,万一母亲自残怎么办?与此同时,她会伤害我的念头迅速掠过心头。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逃跑?抛下母亲一个人?黑黢黢的阴影从地上升起。心里七上八下,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镇静地扶起蜡烛。黑暗深处传来了水在剧烈颤抖的声音。盛在锅和杯子里的水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齐齐摇晃。母亲气喘吁吁地盯着我,然后呼——地跑进父亲的房间。从这边透出的烛光隐隐照着母亲。呆呆站在门口的背影显得岌岌可危。母亲猛地抬起双手,朝着小腹用力刺了下去。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啊——我厉声尖叫。母亲并没有伤害自己的身体,被她刺中的是盛水的塑料袋。塑料袋破裂,水哗啦啦流出。母亲反复扎了好几次,好像在无情地杀害某个人。母亲又不顾一切地攻击其他袋子。几十个袋子齐刷刷地吐水。水哗哗爬向客厅,爬向厨房,很快就会蔓延到所有的房间。漆黑之中的水光黑暗而黏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着后退。母亲依然疯狂地刺破房间里的水袋。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突然,我感觉有黏稠的液体碰到了我的脚。那是不同于自来水的物质,犹如线团般慢慢扩散。是血。可能是母亲过分激动,踩到了放在地上的玻璃杯。我这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再迟疑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飞扑过去抱住母亲。虽然还没长大成人,可是我的力气足以制服一个女人。我用力抓住母亲的手腕。母亲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她不肯放下手里的刀。过了一会儿,母亲大概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巴放声痛哭。哭声悠长而高亢。我一直从后面抱着母亲。母亲在挣扎,似乎想放出身体里的水。房间里的袋子失去弹性,渐渐地瘪了下去。母亲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寂静。这时,刚才遗忘的雨声再度传来。声音很大,如果凌晨突然停止的话,恐怕人们会被寂静吓得瞪大眼睛。我们仔细倾听雨声。突然,我听见了母亲吐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像刚刚入睡的孩子,疲惫而甜蜜。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鱼干,呆呆地塞进嘴里。颚关节机械地翕动,也只是动了几下。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着离开母亲身边,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鱼干,流着口水,倒下,站起,再倒下,手忙脚乱。

“会有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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