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时间,植木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
虽然是个晴天,但周围却显得那么混浊而阴沉。植木的要求受到了拒绝,仿佛皮肤上还感觉到和同制药公司的愤怒打击似的。
“植木先生,”中田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你也许可以把问题看得这么简单,事态可要严重得多哩。要是你以为我在电话里开玩笑地吓唬你一下,那你可完全想错啦。今天因为名仓科长还没有从北海道回来,明确的处理办法还不能奉告,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给和同公司登一篇‘浪气龙’的订正解释广告,地位要有四个整栏,当然是免费的啦。稿子已经由和同公司在起草了。这一点希望你先存了解。”
“真是,这一次给贵社添了这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
一辆雪亮的大型汽车驶到和同公司门口,在植木面前停下,车上飘扬着一家中央报纸的旗帜。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大踏步地走上石级,进门到里面去了。这个人只有植木一半年纪。植木料想他一定是这家报馆的广告部职员,现在是到这里来拜客的。当然,这个人没有象植木那样被挡驾而回出来。
“是啊,说得一点不错。真是,就因为我们和编辑部的联系不好。我看到‘浪气龙’的名宇在新闻里出现,也吓了一跳哩。这件事,实在做得太不对啦。”
植木除了谢罪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心里在暗忖,和同公司不登广告,也就算啦,如果弘进社也和我们断绝来往,那就什么都完啦。
从屏风的旁边绕到里边,这才可以看见在长长的营业柜台后面坐着许许多多工作人员。这时候,植木仿佛感到有一阵威严冷峻的风,吹过来直扑在自己的脸上。他虽然已经来到里面,可是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个担任收发的女人低着头在看杂志。植木向地方报纸科望了一下,科长名仓和副科长中田都不在,只有三个职员伏在桌子上工作。名仓出差没有回来,中田大概也有事出去了吧。一瞬之间,植木倒为没有在这里和他相见而感到安心。
“宣传部长不在。”
他说完,交叉着腿,拿出纸烟来。
植木当天下午就搭上了特别快车。山冈间要不要先挂个电话,把部长亲自来访的事情通知他们。但植木却说不必了。还是不要预先通知的好,与其让对方预先作好准备,倒不如出其不意地前去相谈的好。
植木当下就一口答允。本来是说三个半栏的,现在又说是四整栏了。Q报的制度是每页的广告只占三栏,这样一来,又得侵占一栏新闻的地位。这当然又非和森野打交道不可了。这虽然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当然只好一口应承下来。不过如果通过这一次的奋斗而能维持与和同公司的关系,那倒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不,中田先生,请不要这样讽刺我们罢。”植木强笑了一声,连声道歉着。
中田装着一副苦脸说:
中田理直气壮地说着。
在墙角处有一个四方形的地位,这里放着一张圆桌和几只盖着白布罩的招待客人用的椅子。植木面对中田坐定之后,先就恳切地道歉着说:
“您说得一点也不惜。无论如何,以后决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务必请您在和同公司方面说说好话,原谅我们这一次罢。”
植木心里在暗忖,和同制药公司的停止供稿,大概已是不可避免的了。看来已经是肯定的了。每个月将丧失几十栏的广告收入。可是,决不会仅止于此的。一定还有更巨大、使人绝望的损失会随之而来的,这一种预感绞痛着植木的心。
在八重洲车站下车,想起上次来到东京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地方上的一家小报馆,和东京是没有多大缘份的。虽然报纸上每天登载东京的广告,从东京的广告主收钱,可是直接的联系却是没有的。中间隔着一个广告公司,切断了两方面直接联系的线路;就好象中间有着一道玻璃的墙壁似的,可以看到对方的姿态,但手是触不到的。
时间已经将近二点了,植木又向弘进社走去。还是原来那座简陋的建筑物,但他却感到比刚才加倍的威力。转过屏风,这一次,中田在那里了。他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刚才那个瘦小的职员看到植木进来,便报告了中田。中田点点头,但对正在走近柜台的植木却看都不看一眼。他还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植木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是的。这样说也许有失礼貌,和同公司对于贵报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的。这完全是由于我们的努力。再三恳求,才答允把广告稿发给你们的。你也得设身处地为我们想一想,我们也是花了很大气力,才跟和同公司建立了这样的关系。现在发生了这种问题,我们当然也不能不想些办法来平平他们的气吧。对我们来说,和同公司是一个很大的顾主,当然是不愿意放弃的。我们也是做买卖的啊。对方恼火得这种样子,单凭口头上做些外交工作是不行的了。没有一些具体行动的表示,对方是不会了解我们的诚意的。所以,也只好对你们不起,我们和贵社的关系,恐怕也只得一刀两断了。”
植木使尽力气这么说着,但愿对方能了解和接受自己的这一番心情和诚意。他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来的。
植木走出弘进社,心里盘算着上哪儿去。想起与其这样溜荡,倒不如先到和同制药公司去应酬一番。实在没有心思在街上闲逛。本来,最好是能和名仓或中田一起去,但现在一时办不到,那就自己先去向他们道歉一下罢。他又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脑子里还在盘算见到对方时应该如何讲法,因此对别来已久的东京街景,也就无心好好欣赏了。
“哪里,这可不是讽刺啊。只要看一下R报就明白啦。不,你当然早已看到啦。那种做法才是正确的哩。而你们却完全和它相反。订正的报导,不是反而只登了小小的一栏吗?自己做事这样轻率,又去怪谁呢?”
“是的,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实在耽不住,所以特为先来向贵社道歉一下。”
走上三级石阶,穿过大理石框的明亮光滑的大门,右手就是收发的窗口,一个穿着绿色上装的女人用手指推开了玻璃窗。植木递过名片,说明是来拜会宣传部长的。
问了一下那位女职员,据说中田大约下午二时左右可以回来。这时候,地方报纸科的一个科员忽然站起来,走到营业柜台面前问道:“这位客人贵姓?”植木记得一年前到这里来时见过这位白白瘦瘦的职员的。不过对方已经不认识了。植木递了一张名片,那职员接过去放近眼前看了一下,说声“哦,原来这样。”又重新对植木的脸看着。
植木在火车中一夜没有睡熟。他通过车窗数着飞驰过去故乡村里的灯光,直到玻璃窗上渐渐地显出了乳白色,才迷迷糊糊地阅了一会眼睛。
“来得这么突然,是专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你说跟编辑部联系得不好。这种事情,连中央级的大报纸也不致于有的,何况是一家小小的地方报纸,这话更讲不通了。不过,也许贵报一向自夸可以与大报相比,所以会有这种事情吧。”
那女人拔了电号机上的号盘。拿起听筒按照植木的话重复了一遍。对方似乎回问了什么活,那女人又重复回答了二次:“是Q报馆的,Q报馆的。”植木感到,仅仅这一点就是对自己斥责的表示。
“什么,解约?”
他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步着。一切的色彩都从视觉中消失了。走在这条全国第一繁华的大街上,简直和走在山野里一样。喉头干得忍受不住,他走进了一家吃茶店,果子露的味道象泥水一样。
一看手表,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他在食堂里吃了一顿一百园的早饭,雇了一辆出租汽车驶往弘进社。前前后后都是汽车,列成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龙。在对面开过来的汽车中,有几辆的车头上飘扬着中央报纸的旗帜。
“哦,这样特为路远迢迢地亲自赶来,太不敢当啦。”中田带着忧虑的表情说。“不过,这一次的事情,看来,简简单单地收拾不了哩。我们这方面,你道歉也罢,请罪也罢,事已如此,那也就算啦。但和同公司方面,可没有这样方便啊。恼火得什么似的,真是没有办法。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啊,用了这么大的力气推销着的商品。却被人家加上了这样的污点。尽管你们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报纸,但损害了人家的信誉,怎么又能叫人家不愤慨呢!”
弘进社位置在大街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是一座小小的二层楼建筑。因为附近都是高楼大厦,它也就显得更寒碜了。这么一座简陋的房屋,竟然可以操着地方报纸的生死大权,植木简直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似的。他推开漆着金字的玻璃门,里面挡着一块大屏风,屋子内部的情况是直接看不到的。
看来他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知道的,他立刻换了一副小官吏一样的脸色。嘴里说着“中田副科长要二点钟左右才回来,到那时候再来罢!”随手就把植木的名片向中田的桌子上一扔。
和同制药公司的总店位置在河边,是一座漂亮的五层楼建筑。雪白方整的墙壁上排列着许多玻璃窗户,在阳光中闪闻发亮。植木下了汽车,定了定神,抬头望着,暗忖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是在哪一个窗子里面。一条布幅从最高的一个窗口挂下来,上面写着“浪气龙”的大字广告。
这样地大概过了十分钟,中田这才抬起头来、向植木的方向望着,做着打招呼的样子,但连笑都不笑一下。他那长长的脸,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光滑得连一根毛须都看不到。那薄薄的嘴唇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掀动了一下,说了声“请进来罢!”植木轻轻地点点头,打开了营业柜台一端的小门。
植木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拳的感觉。
他后悔着:还是不该一个人直接到这里来的,如果不是弘进社的中田陪着一起来,对方是不会接见的。非常清楚:对方不但感到愤懑,而且根本没有把Q报放在眼里。植木站着等待出租汽车。
“还有,关于和同公司今后和贵报的发稿关系,你也应该作好解约的准备。”
女人抬头望着植木,带着僵硬的表情这样说。显然,这是推托。植木又要求见见副部长,那女人重新挂了电话之后,回答说副部长也出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植木低头走出了大门。
“当然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