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脖子一凉,方天画戟已经刺进了他的咽喉。他那张凶恶的面孔变得更加狰狞扭曲,一脸横肉不住地颤抖,花白胡须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流出来了。在戟尖子拔出的那一刹那,他胖乎乎的身子扭动着转了一圈,似乎是故意要环视四面仇恨的目光,随着脖颈喷出的血液画出圆弧,他仰面朝天挺着他的大肚子、带着他填不满的欲望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始终惊愕地望着天空……
虽然听了他这一番解释,马日磾还是叹息不已,转身拄着拐杖笃笃而去。
士孙瑞觉得王允这些决定都太偏激了,毫无回转的余地,在一旁建议道:“凉州人素惮袁氏而畏关东。今若一旦解兵,则必人人自危。现有凉州名将皇甫嵩在朝,可拜他为车骑将军,就近统领凉州之众,使留驻陕县的董卓旧部安定下来,再与关东通谋,以观其变。”
“天子已退,淳于公请自便吧。”王允对他倒是很客气。淳于嘉如闻大赦,匆匆忙忙出殿而去。
可惜这么大的一片建筑群,现在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几位老臣恭送皇帝回宫,等他走了才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欣慰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在他们看来,皇帝虽小但聪颖非凡,只要董卓一死就可以恢复旧日山河,皇帝的诏书名正言顺地传达到关东,天下就能够简简单单地安定下来。
董卓不愧是久经战场的厮杀汉,影影绰绰见一杆戟尖奔面门而来,情知有变,赶紧挺着大肚子往后仰倒。大戟直刺走空,随即往下压来,正戳到董卓的胸口上。
士孙瑞忧心忡忡道:“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咱们这边,而是关东的情况。皇威堕丧人伦失常,他们真的还肯来西京勤王吗?朝廷恐怕早已经被他们遗忘了吧。”
淳于嘉就站在王允身边,此人年龄不小资历平平,本是无缘三公的,却因为是凉州籍贯而硬被董卓拉出来充了司空。
刹那间,吕布惊呆了。他虽然两易其主、费尽心思往上爬,但从没设想过,自己能升到假节的位置上。吕布被突如其来的荣誉打懵了,几乎已经忘却,此次刺杀背后有着见不得人的动机。
“太师!”董卓的亲信主簿田仪立刻扑在他尸体上。
此言一出可惹了祸,王允刀子一般的眼光马上扫了过来。蔡邕当年因宦官王甫陷害被流放朔方,后逢大赦,不愿再为官便逃亡回家。董卓专政后,硬是逼他进京为官。他入朝后颇受其礼遇,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现在官至左中郎将。今天蔡邕见董卓顷刻丧命,虽然恨他作恶无数,但还是感念他对自己的礼遇,故而不知不觉感叹了一声。
吕布身为董卓的义子,自然可以随时进入董卓的府邸,天长日久竟然把董卓的小妾勾搭到了床上。偷情的快感和对董卓的忌惮,两种情感同时煎熬着吕布,这使得他对董卓日渐疏远,俗话说“赌近偷,淫近杀”,疏远变成恐惧,恐惧再变成愤恨。
蔡邕一边挣扎一边喊嚷:“王公且慢!邕受贼恩惠死不足惜,然东观之史未成。但乞黥首刖足,容在下续成国史以报皇恩。”他在东观与马日磾等人续写《东观汉纪》,董卓火烧洛阳迁都之事,蔡邕对军兵说破了嘴唇才把东观中未完成的书稿带了过来。现在王允要杀他,他所想到的唯一遗憾就是国史。
“你闪开!”李肃一脚踢开瘦弱的田仪,手起剑落,已将董卓胖嘟嘟的人头割了下来。
相传,未央宫是开国丞相萧何营建的,高祖刘邦得胜而归,见到未央宫巍峨华丽,不亚于秦之咸阳宫,当即大怒,喝问道:“天下凶凶,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宫室过度也?”萧何岂是一般的聪明,马上应对道:“非令壮丽无以量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可就是萧何口中这座“后世无加”的未央宫,现在却显得格外滑稽,董卓用陇右的木材勉强支撑了坍塌的殿堂,拆了武帝刘彻在杜陵的行宫,用那里的砖瓦修补长安的宫墙殿顶,远远望去有新有旧有好有破,就像是一件缝上漂亮补丁的破衣裳。
“唉……我王允岂是惧怕讪谤之人?”王允拱手道,“自丧乱以来,人伦大易忠孝不存,节义耿介衰而浮华谄媚盛。蔡伯喈逃官避世,此乃无信;出仕董卓,此乃无节;卓死哀叹,此又无识。今杀一蔡邕以正世人风气,不可恃才而附奸党,此亦为矫枉过正之意。”
“今首逆已除,余者酌情而论。朕年纪尚小,还赖诸位爱卿共预朝政安定大局……”说到这儿刘协揉了揉脑袋,露出一丝稚气,“就这样吧,散朝。”言罢离位起身,任黄门侍郎低身搀扶着他回转后宫,走到后殿门口时才终于抑制不住小孩子的天性,蹦蹦跳跳甩着袖子去了。
士孙瑞见王允如此刚愎自用,不循权宜之计,心中颇感不快,但还是软言提醒道:“你不请自定给了吕布这么大的官,这个人可靠吗?”
事情虽然干得很漂亮,但王允对于这个“弑父”之人给予这么高的赏赐,士孙瑞、黄琬都感到有些诧异,但他们没有说话,抛下沾沾自喜的吕布,随王允进殿面君。此刻大殿里也颇为热闹,太尉马日磾、司空淳于嘉、左中郎将蔡邕等老臣皆已在君前道贺。王允赶紧跪倒在地:“臣等为诛逆臣,假言主上染疾,有失人臣之义,实在是罪过。”
“他们本来无罪又谈何赦免?”王允出言惊人,“此辈无罪,从其主耳。今若因其恶逆而特赦之,反使其自疑,非安定之道也,大可不必言赦!”
堂堂骑都尉化装为兵丁埋伏掖门,这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事了。一股恐怖感即刻涌到董卓心头,他转身大呼:“我儿奉先救我!”
太尉马日磾、司徒王允、司空淳于嘉率领文武百官列立殿前,黄门侍郎已经将小皇帝搀扶到了御座上,但是大家仍然不吭一声。因为谁都知道,真正要等候的主角是董卓。缺了他的朝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有不少官员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暗暗思索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猜想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董卓撒野示威的对象。未央宫前殿一片死寂,只有微风呜呜卷着破败的尘埃,从大臣的袍带间拂过……
历经磨难的孩子成熟得早,刘协即便在此刻,依然端端正正保持着天子尊严,这与十二岁的年纪颇为不符。他缓缓抬手,用稚气的声音安抚道:“王公有功无过,不必多礼。朕命你总录尚书之事,处置当前之势。其他列位大臣之功以后再议。”
从此赤眉与绿林在三辅反复交恶、缠斗不休,把花团锦簇的关中之地祸害得民生凋敝一片凄凉,将所有的楼台殿宇都毁成了朽木瓦砾,直到光武帝刘秀将他们全部消灭。但因为破坏巨大,百姓疾苦,刘秀无力再修复西京长安,便在河南洛阳扎下了帝王之根。
“但是樊稠一部跑了。”吕布又补充道。
突然,左中郎将蔡邕叹息了一声:“董卓本来可为良将,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可惜了……”
“什么迫不得已。”马日磾悻悻推开他的手,“难道你怕他在国史中说你的坏话吗?”
王允不容他多说:“来人啦,把他关进天牢,来日按董卓同党一并处死。”殿内外的武士早就受命与王允讨贼,此刻闻听命令,毫不犹豫就扯住蔡邕往外拖。
“倒也不难,到时候叫徐荣、胡轸领兵敌对,叫这些凉州人自相残杀吧。”王允捻髯冷笑,“其实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他们遣散兵马,各自还乡,咱们先请关东诸公前来,以后再处置他们。”
待他出去,王允又严肃起来:“凉州诸部的问题暂且不要议了。”
田仪深受董卓之恩,此刻怒不可遏,也不打算再活下去了,手指吕布骂道:“庸狗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这个无耻小……”
“不然。关东举义兵者,皆为我等一心。今若距险屯陕,虽安凉州,而疑关东之心,甚不可也。”王允对吕布道,“奉先,你去办吧,先接管了徐荣、胡轸的兵马再说。”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四月丁巳日,这一天的朝会与平常不太一样。因为数日前,十二岁的小皇帝刘协感染风寒,今天才刚刚康复,所以特意召集朝会,让群臣上殿致贺。
董卓乘坐的马车已与天子无异,驷马驾辕,金华青盖,瓜画两幡,被人称为“竿摩车”。他乘着这驾奢华的马车自老巢郿坞出来,一路上皆是陈兵夹道,左骑右步屯卫周匝,义子吕布率领亲随捍卫前后。百官见董卓来了,按照以往的规矩尽皆跪倒在地,各自抠着砖缝排遣着恐惧。但是,一阵异乎寻常的喧闹声忽然打乱了大家的思绪。
“扑哧!”——还不等他骂完,吕布一挺方天画戟又已插入了田仪的胸口。他手腕一使劲,未费吹灰之力就将田仪的尸身挑起,用力朝掖门外一甩:“袒护董贼就是此等下场!”
“无意?”王允刻板的面孔微微抽动,“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
王允充耳不闻,像一座铁人般立在那里,眼看武士拖走蔡邕,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太尉马日磾年龄最长,早就看着不公,颤抖着白胡子劝解道:“子师,你又何必如此偏激呢。蔡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况且他忠孝素著,而所犯不过是失言小过,诛之岂不有失朝廷人望?”
“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王允言罢望了一眼马日磾,七十多岁的老头拄着手杖,失望地看着他,王允连忙抢步上前亲手搀住,叹了口气道,“马公息怒,您老且听我一言。我何尝不知蔡伯喈才华横溢当世少有,但下令杀之实是迫不得已。”
“在下不敢,王公明鉴。”蔡邕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跪倒磕头。
王允点点头道:“我也知吕布不能深信,但关中未稳,还需靠他手中的并州军对抗凉州军呢?等关东诸君到了,再作理会吧。”说着王允走到殿门口,眼望着欢呼雀跃的百官。
就在这个时候,轰隆隆的车辇声打破了沉默,太师董卓来了。
王允心里也知道轻重,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为了向关东诸君表示坦诚,他不惜放弃招安凉州部,置长安于险地。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能不能使大家承认这个破败的朝廷呢?他面向东方望眼欲穿,盼着袁绍、袁术、刘表、曹操他们快快前来……
“诺。”吕布领命而去。
这时吕布兴奋地蹿了进来:“启禀王公,徐荣与胡轸谒阙投诚。”
那些跪在殿阶上的官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事情就发生在面前。沉默了好久,才有一个人起身喊道:“董卓老贼死了!我大汉得救啦!”
哗……所有的大臣都欢呼着蹦了起来,这会儿也管不了汉官的威仪了,将手中笏板抛向天空,连朝服都扯了,相互拥抱而泣,声震未央宫大殿。吕布手刃董卓志得意满,面带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躲着从天而降的牙笏来到殿阶前,单膝跪倒,朗声道:“在下回禀王公,首恶已除!”此次刺杀行动的三位谋划者司徒王允、司隶校尉黄琬、仆射士孙瑞已经站到了殿门前。
吕布此番刺杀董卓其实并非为了天下大义,而是因为他私通董卓小妾险些被杀才心怀怨恨。前番为了功名富贵手刃旧主丁原,这一次又杀了自己义父,这样的居心实在是不能叫人放心。
可大汉在河南传了十二帝之后,逆臣董卓又一把火将洛阳也烧了,朝廷省署完全仓促迁回长安。虽然天子大臣都来了,但西京宫殿大半仍旧荒凉不堪,小皇帝刘协只有落脚在草草翻修的未央宫中。
董卓不太明白,为什么吕布对他日渐傲慢起来了呢?或许赏赐几个美女就可以安稳吕布的心,但董卓却错误地把他这种不安表现看成了居功自傲。绝对强势的董卓绝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挺腰杆,要以严厉的态度把他的气焰压制下去。董卓愈加严厉苛刻地对待吕布,有一次甚至险些用戟投向吕布,这更增加了吕布的恐慌。就在这个时候,王允突然以一个并州同乡的姿态出现在吕布眼前,一个刺杀计划应运而生……
他究竟是真的认为他们无罪,还是想全部铲除他们?吕布心里没底了,试探道:“倘若凉州部造反,如何处置?”
昔日绿林军打破长安城、火焚未央宫,新朝皇帝王莽在渐台丧命。更始帝刘玄纵情声色不理政务,使得王匡①、张卬等奸臣胡作非为,终于引来赤眉军抢夺关中。赤眉统帅樊崇一把火烧了长安城,挖掘帝王坟墓携宝西进,继而又被独霸雍凉之地的隗嚣击回。
刚才眼睁睁瞧着蔡邕被拖出去,这会儿又见他们口口声声商议处置老家来的将领,淳于嘉吓得赶紧避嫌,慌慌张张向王允作揖道:“老朽目睹董卓受戮甚觉畅快,然年迈体衰颇感疲乏了,恳请退下安歇,此间事务多多偏劳王公处置。”
“好!”王允这才露出点笑模样,“只要他们不率部闹事,准许他二人进入长安,官职暂且不更。”
司隶校尉黄琬又奏道:“臣请捉拿董贼同党治罪。”
董卓跌下车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尚未感到害怕,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对他心怀怨恨。或许是自己杀了他的父母,或许抢了他的妻儿,杀人放火干得多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扶着车轮爬起来,以为这个时候那个刺杀之人应该已被身边的侍卫乱刀分尸了。哪知身边的护卫竟谁也没有动手;再看掖门处,十几个守门侍卫一齐举戟将自己的部下阻挡在了外面;那个举戟行刺的人二目凝视着他,虽然化装成守门侍卫,但他还是认了出来,是骑都尉李肃!
“谢陛下。”
董卓杀人无数,自然晓得防备暗算,朝服里面套了一件厚厚的铁甲,这一戟刺他不到,但伸出的戟枝子还是划伤了他的左臂。董卓一惊之下冠戴脱落,眼瞅着第二戟又要袭来,车辇之上根本躲避不开,也顾不得脸面好看了,庞大的身躯一骨碌,自车右边滚了下去。
吕布此刻就默默站在他身后,金甲盔袍穿戴威严,右手攥寒光闪闪的方天画戟,而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份诏书。他那双俊美的蓝隐隐的眼睛此刻正迸发着杀机,冷笑道:“奉皇帝诏令,讨伐贼臣!”
王允长出了一口气,刻板的脸上却未显出丝毫松懈,只道:“骑都尉吕布,你诛贼有功,朝廷晋封你为奋武将军、假节、仪同三司,加温侯,以后你与我们共议朝政!”
在朝中他自任太师,号称“尚父”,乘皇帝所坐的青盖金华车,随身有吕布带领亲兵贴身保护。弟弟董旻被任命为左将军,封鄠侯;侄子董璜一人身兼侍中与中军校尉两个要职;孙女董白儿尚未及笄就被封为渭阳君;还在怀抱的幼子也被封侯。他以莫须有之罪害死了当年平定羌乱的太尉张温,他亲自囚禁害死了名臣荀爽与何颙,他把儿子跟随袁绍起兵的崔烈身缠锁链关在天牢,他把凉州名将皇甫规的遗孀绑缚车轮下乱棍打死……大汉的西都长安已经成了董卓的监狱,皇帝与百官就被监禁在这破败的城池之中。
原来车驾刚刚进入北掖门,董卓还在车上作威作福,突然有一个守门卫士高举画戟刺向了他!
“跑了?”王允的眉毛又挑了起来,“这些凉州人为虎作伥也就罢了,如今董贼已死他们还要闹下去,其心当诛!”
连杀人不眨眼的吕布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王子师心机忒狠了!
一具喷着血的尸体抛落在人群中,那些还在试图往里闯的董卓亲随马上四散闪开,一个个不知所措,瞪眼瞅着可怖的巨变。李肃高举人头喝道:“奉诏诛贼,余者不问!”稀里哗啦……武士们抛下了兵器跪倒在地请求饶恕,一场刺杀行动圆满收场。
吕布见他变色,生恐他一气之下再逼反凉州诸部,赶紧建议道:“王公,今京兆、弘农尚有牛辅、张济、董越等部,不如赦免其罪以安其心。”
西京长安原比东都洛阳壮丽得多,城高三丈五尺,占地九百七十三顷,而城内几乎没有百姓的民居,完全被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北宫、桂宫五座巨大的宫殿充实,而城侧尚有一座建章宫。整个京兆之地,还有甘泉宫、洪崖宫、望夷宫、承光宫、储元宫等大小离宫达一百五十多座。
其实并非没有财力修葺皇宫,从洛阳迁来的珍宝堆积如山,却尽皆流入董卓个人之手。他逼迫百姓在郿县为他修建了一座城堡,堂而皇之号为“万岁坞”,其城墙高达七丈,里面安置着他的家小和从洛阳抢夺来的财宝美女,单单贮藏的粮食就足够吃上三十年!
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错了,赶紧趋身谢罪道:“下官曾受董卓恩惠,因此无意中叹息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