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芙蕾爱我,我也爱芙蕾。你要我信任你;为什么你不信任我呢,爹?我们不想知道什么事情——我们决不让那些事情影响我们。这只会使我们两个人更加爱你和母亲。”
乔恩从椅子靠手上站起来。
这时他才看出孩子脸上的神色有异。
他想;“那孩子!”他非常吃力地跌跌撞撞走进落地窗,倒在老乔里恩的圈椅上。那本小说还放在那里,里面夹了一支铅笔;他勉强拿起笔来,在翻开的一页书上草草写了两个字?.手垂下去?.原来这种情形——是吗??
乔里恩苦眉皱脸,话说得非常之慢,痛苦地慢:
那天下午稍晚一点,乔里恩在那张旧圈椅上打了一个瞌睡。他膝上覆着一本《贝杜克女王熟食店》;刚要入睡之前,他在想:“作为一个民族而言,我们会不会真喜欢法国人呢?他们会不会真喜欢我们呢?”
“为什么活不了?这样说不大——为什么不能?”
“很好,你可以相信我告诉你的话。如果你不放弃这个爱情,你就会使你母亲抱恨终身。亲爱的,相信我的话,过去,不管是怎么一回事,是埋葬不了的——确实如此。”
乔里恩从乔恩十岁时候起还没有看见他哭过;这种控制不住的情感很使他感动。他充分认识到这孩子的心非常之软,在这件事情上,以及在一般生活上,都会非常的痛苦。他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并不是想要站起,老实说也不敢站起。
“你怎么能知道我会是怎么想法?爹,我爱她超过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爹,我不能;我怎么能——仅仅因为你讲了这种话就放弃?当然我不能!”
乔里恩知道自己已经打败了,把手探进胸口衣袋,坐着整整有一分钟很吃力地呼吸着,眼睛闭上;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我活了相当大的年纪——也碰过一些相当痛苦的场合,但是这一次最受不了!”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带着一种疲倦的口吻说:“乔恩,你今天如果不来的活,我本来要寄给你的。我原想使你少痛苦些——想使你母亲和我少痛苦些,可是我看出这没有用。你看信,我想我还是到园子里去。”
“乔恩,你十九岁,而我是七十二岁。我们两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很难相互了解,你说是不是?”
“果然不错,”乔里恩想,呼吸困难起来。
“你想想你母亲待你怎样,乔恩!她只剩下你了;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爹,我回来跟你谈一件事情。”
“附带说一句,不要把我这件事情告诉你母亲,”他说;“你这件事情已经够她受的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法。但是,乔恩,你对她和我太了解了;我们决不愿意随随便便破坏你的幸福,这一点你该有把握。唉,亲爱的,我们除掉你的幸福,还关心什么?至少,对我说,关心的只是你母亲和你的幸福,对你母亲说,只是你的幸福。现在受到威胁的正是你们两个的整个未来。”
多美妙的诗句!刚才她就是靠这丛深红玫瑰花站着;站着读完那封信,并且决定让乔恩知道全部经过的!他现在全知道了!她的决定错了没有呢?他弯身闻一闻玫瑰花,花瓣拂过他的鼻子和颤抖的嘴唇;没有比玫瑰花丝绒似的花瓣更柔软的了——除非是她的颈子——伊琳!穿过草地时,他上坡到了那棵橡树跟前。只有树头在闪闪发光,因为阳光已经照到大房子上面去了;树荫很浓,凉得非常适意——他走得太热了。乔里恩有这么一分钟把手放在秋千绳子上——乔里,好丽——乔恩!这架老秋千!忽然间他觉得人可怕地——极端地难受起来。“我的心脏太吃力了,”他想;“天哪!我的心脏太吃力了——真没有想到!”他歪歪倒倒朝着走廊走上去,拖着身子上了石阶,靠在大房子墙上,倚着喘气,脸埋在忍冬里;这些忍冬是他和伊琳费了很大的劲才种起来的,为了使飘进屋子来的空气含有香气。可是香气里杂着极大痛苦!“我的伊琳啊!”
“也超过你母亲吗,乔恩?”
他自然一直很喜欢法国人,对他们的谐谑、趣味和烹饪都很习惯。战前伊琳和他曾多次上法国去旅行,那时候乔恩正在家里读书。他和伊琳的那段姻缘也是从巴黎开始的——他最后的而且最持久的一段姻缘。但是法国人——一个英国人如果不能多少用客观的艺术眼光来看他们,是没法喜欢的!他就怀着这种抑郁的心思蒙眬睡去。
乔恩焦切地拥抱他一下,使他在这些事情上不要多心,同时脸上的神情说明他担心这样表示所带来的后果——如果不是在这样焦急的时刻,乔里恩对自己这番话所引起的矛盾说不定会觉得好笑;可是目前他对孩子搂他只觉得感激。
“呀,爹爹!”乔恩叫,一面眼泪涌了出来。
他醒来时,看见乔恩正站在自己和落地窗之间。这孩子显然是从花园里进来的,正在等他醒转。乔里恩笑了,可是人还在半醒半睡状态。这家伙看上去多神气——敏感、热情、爽直!接着他的心脏怦地跳了一下;整个身体感到一阵震栗。乔恩啊!那封供状呢!他勉强稳住自己。“怎么,乔恩,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那个女孩子,”乔里恩想,“作祟了,在他眼前冒了出来——栩栩如生——焦切、美丽、热恋着!”
“使你觉得我们不公平,觉得我们阻碍你——对的。但是这要比这样爱下去好。”
乔里恩竭力挣扎着,企图摆脱胸口的那种跳动和激荡。
乔恩已经把信接到手里,赶快说,“不,我去;”就走了。
从孩子的脸色,和勒紧的拳头,乔里恩体会出他心里正在挣扎、斗争。
眼看着非供认不可了,乔里恩却下了决心,只要有法子避免,决不说出来。他把一只手搁在儿子的手臂上。
一丝阳光照了出来,虽则来不及观赏,乔里恩仍旧敏锐地感到下午的美——高高的树木和长长的影子,蓝色的云和白色的云,干草香和鸽子的咕咕叫唤,花草长得高高的。他到了玫瑰花圃,玫瑰花的娇美在突然照出来的阳光中使他觉得简直不象尘世。“玫瑰花,你这西班牙人啊!”
“我知道你跟妈都不赞成我们这样。芙蕾说妈嫁给你之前跟她父亲订过婚。当然事情的经过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一定是多年以前了。我非常之爱她,爹,而且她说她也非常之爱我。”
“我不知道,”他冲口而出,“我不知道!但是要我无缘无故——或者为了我并不了解的一点缘故,为了一点点在我看来实在并不怎样重要的缘故而放弃芙蕾,这会使我——使我——”
乔里恩的手探进衣袋里,可是伸出来时仍旧是空手;他坐着用舌头掠着牙齿。
“爹,你爱妈;一定能了解我们的心情。让那些宿怨破坏我们的幸福,对我们说来未免太不公平了,你说呢?”
“坐下,孩子。见过你母亲吗?”
“亲爱的,”他说,“不要——否则我也要——!”乔恩勉强抑着悲痛,背过脸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阵剧烈的心痛;接着是黑暗?
乔恩弯下腰来吻一下他的前额。
“现在怎么办?”乔里恩想。“有什么话能够打动他呢?”
“爹,”乔恩慢吞吞地说,“芙蕾和我,我们订婚了。”
他穿过灌木丛,向有围墙的花园里张一下——乔恩不在!那一边,树上结的桃杏都长得很大而且快红了,那边也看不见他。他走过那些苍郁的、尖塔似的龙柏,到了草场上。这孩子哪里去了?难道溜进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小树林里去了?乔里恩穿过草场上割下的一排排干草。他们将在星期一把这些草堆起来,而且第二天继续做一天,只要天不下雨。乔恩做孩子时,他们时常这样一同穿过这片草场——手挽着手。唉!一个人到了十岁,黄金时代就完结了!他走到小池边上——苍蝇和蚊蚋正在一处长满芦苇的明媚水面上跳着舞——又走进小树林。林子里很凉爽,充满落叶松的香气。仍旧找不到乔恩!他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在那棵断株座子上坐下,又心神不宁,又着急,自己的疲劳反而忘记了。他不应该让这孩子把这封信带走;应当一开头就不让他跑得太远!他越想越烦,起身又顺着原路走回去。在农场房子那边,他又叫了几声,还朝阴暗的牛房里张了一下。三条阿尔德尼乳牛正在清凉的牛房里,在香草气和阿莫尼亚气味里静静吃草;这些牛都挤过奶不久,正在等待傍晚来临,由人把它们重又带到草场低下的地方去。有一条牛懒洋洋地掉过头来,转动着一只明亮的眼睛;乔里恩能看得见它灰色的下唇流着涎水。一切他都看得很清晰,而且感到热情,感到心情振奋——这些他平时都很爱,而且打算画出来——光线、层次、色彩多美啊。无怪乎相传基督是生在刍槽里的——一头牛在温暖的半阴暗中吃草,还有比它的大眼睛和淡白的牛角更虔诚的吗?他又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他匆匆出了小树林,经过小池,朝上走去。现在想起来,如果乔恩在小树林里发现这段往事,而且受到打击,那未免太富于揶揄的意味了;他母亲和波辛尼当年就是在这个林子里突然相互道出心曲的;他自己从巴黎回来的那个星期天早上,也是坐在林中断株座子上,充分体会到自己生命中少不了伊琳的。弄人的造化如果要揭开伊琳孩子的眼睛,使他看见既往,恰恰就会是这个地点啊!但是他并不在这里!他上哪里去了呢?我非找到这个家伙不可!
乔里恩重又躺下。一只肉蝇偏偏选了这个时刻围着他,带着一股怒意嗡嗡地飞;那声音很安适,比没有声音好?.这孩子上哪里看信去了?可诅咒的信——可诅咒的故事!真是残酷的事情——对伊琳——对索米斯——对这两个孩子——对他自己——都残酷!?.他的心脏怦怦怦跳,使他很痛苦。生命——带来爱——工作——美——苦痛——和生命的终结!你先是生活得很不错;尽管有那些苦痛,你仍旧生活得很好;一直到——你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生出来。生命——生命把你消磨尽了,然而并不使你想要死——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诡诈的罪恶!人有一颗心真是大错!那只肉蝇又嗡嗡飞来了——把夏天的热意、虫声和香气都带进来了——对啊,连香气都带进来了——就象闻到熟透的果子、晒干的青草、多汁的灌木和乳牛散发的香草味似的。而在外面那片香气中某个处所,乔恩将会读着那封信,在苦痛中,在惊愕和苦痛中一页页翻着,扯着——同时感到肝肠寸断!想到这里,乔里恩觉得极端难受。乔恩是一个心地最仁慈的家伙,天性极厚,而且很有良心——这样真对他不起,太对他不起了!他记得伊琳有一次对他说:“从来没有一个比乔恩更多情、更可爱的了。”可怜的小乔恩!他的世界就在一个夏天的下午全冲掉了!年轻人是经不起打击的!一想到年轻人经不起打击,乔里恩又难受又不安,就从椅子上起来,走到窗口。哪儿也看不见这孩子。所以他就到了外面。如果这时候能够给这孩子一点帮助的话——他非帮助他不可!
乔里恩发出一声怪响,一半象笑,一半象呻吟。
乔恩转过身来。脸色变得雪白;深陷在额头下面的眼睛象在燃烧着。“是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不要叫我总是这样呢!”
“乔恩,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你就会毫不迟疑地放弃;那时你非放弃不可!你能不能相信我呢?”
“乔恩,你听我说!我很可以说你们两个年纪太轻而且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诸如此类的话,将你顶了回去,可是你不会听,而且在这里用不上——年轻无知,不幸是自己会好的。你轻描淡写地谈‘那些旧怨’,然而——正如你说的——你对事情的经过丝毫不知道。我问你,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地方会使你对我的话或者我对你的爱不信任呢?”
“没有。”乔恩红红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在圈椅的靠手上坐下。当年老乔里恩坐在圈椅里,乔里恩自己往往也这样坐在父亲身边。一直到那次父子关系破裂之前,他都是习惯于歇在这上面——现在他跟自己儿子是不是也面临这样一个重大时刻呢?他一生中就恨和人反目,总是尽量避免大吵大闹,自己不声不响地独行其是,也让别人各行其是。可是现在——看起来——事情已经到了顶,他不得不准备来一场争吵,而且比他过去避免的任何争吵都还要痛苦。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待儿子开口。
“因为,”乔里恩说,相当地冷淡,“医生说的,就是这样。”
他探身打算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