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道:“衙门里做公的又如何?也不是一天到晚为糊一张口奔波不息,受人差遣?哪里有沈相公舒坦,管养着一帮徒弟,吃现成的,还有值钱的东西孝敬。——恕兄弟直言,沈相公身上这件黑长褂甚是体面,想来小别几日,已成了大阔爷。”
他见沈八身上穿的那长褂。好生眼熟,不由起疑。
沈八心知无事,又穿上了那黑长褂,更觉这帮做公的可信。四人于是将桌上剩下的几张蟹粉饼分吃了,便兴冲冲出了“翠凤亭”往州衙而来。
三人上了楼阁,匍匐在地细细看了楼板上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一粒尘土都不见,哪来盐末儿?
沈八定睛一看,认得是“雍大哥”,噘了噘嘴应道:“久违了。听说大哥原来是衙门里做公的,不叫雍马,却叫马荣,莫不正是你将我弟兄们从圣明观赶走的?”
沈八究竟是个知趣的人,看这架势也不是来图讹他一件长褂的,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昨夜,这里的里甲带了一队团丁喝令我们搬迁,我怎敢违抗?只得率众弟兄卷了铺盖什物撤离,巴望去东城将军庙寻个安身所在。因为离去得匆匆,竟忘了带去埋在那香炉下的两串铜钱。隔了一个时辰,我乘月明又偷偷溜回来取了那两串铜钱。正待离开,忽见圣明观耳门内闪出一个人影。我心中思忖,半夜三更莫非观里的狐狸精出来玩耍了。正待要躲闪,却见那人穿着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来台阶。我见是人不是鬼,便壮大了胆,上前一个‘神仙拐’,那人便翻滚下了台阶。我乘势抢上前去剥下了这件褂子。眼看要冬天了,身上还是单衣,并不图他什么钱财,只是借这件褂子穿着过个冬。明年开春回暖再贴上租金还给他。嘿嘿。”
洪参军忙去柜台打了一角酒,递给沈八,一边劝慰道:“沈相公只有与衙门做个讲信义的朋友,才有远大前程。我们并不是疑心你做下了什么不端的行止,只是见这褂子蹊跷,还望沈相公照实答来,莫要误了自己。”
沈八走后,狄公对他的四名亲随说:“看来林藩跳不出陷井了!洪亮,你传命番役迅速去圣明观后院那楼阁上将地上铺着的六条大芦席卷来送到衙里,我自有用处。”
洪参军点头道:“这般说来情由可谅。那褂子里的钱且不说了,我只想打问一句:褂子的夹袋和长袖里可有什么小玩意没有?”
沈八早领教过马荣的手段,哪里还敢挣扎?又不甘心撒手离去,站立一旁,嘟囔着牢骚。
时近正午,他们垂头丧气回到街上,只觉又饿又累。陶甘道:“前几日我在这里监工拆墙,知道那转弯隅角有一爿小小饭馆,饭馆内单有一种蟹粉饼,内里的馅儿是碎肉渣拌香葱和合的,平锅上一摊,松脆喷香,最是可口。此刻何不就去尝他几张?”
洪参军引着沈八进了内衙书斋,禀报了情由,狄公慌忙迎见。沈八吃一惊,大叫:“这不是那夜卖卦算命的先生么?”
陶甘道:“老爷,何不就梁珂发之死指控林藩杀人!林藩那片金锁正可作证物。”
那饭馆名叫“翠凤亭”,门口一排珠帘,斜插着一竿酒帘儿,正在和风中缓缓拂动。三人进去店堂买了十来张蟹粉饼,拣了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了,大口大口嚼了起来。果然葱香扑鼻,馅儿里的热油汁真往嘴角外淌,滴在衫袍上,半天抹不去。三人正吃得出味,马荣忽见一条黑大汉哼着小曲摇晃进店堂来,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道:“沈八相公,一向疏阔,如何久不见了踪影?”
沈八支吾,马荣脸一沉,喝道:“沈相公,快将那长褂脱下来让兄弟见识见识。”
他们从林藩的房间走入地道,曲曲折折经水码头出大铁门,到了圣明观的后院,一路行来也并无异常的发现。三人正沮丧时,陶甘道:“庭院两边的阁楼之上我早疑心是库房,如今说来正便是林藩屯藏私盐的所在。我们不妨再上去看看,说不定能捉着点盐末儿。”
洪参军收藏了印章,将黑长褂还给了沈八,笑吟吟说道:“这褂子你还是穿上吧;昨夜你遇见的那人是个凶恶的罪犯。你此刻随我们一同去州衙做个证人。——你毋需害怕,狄老爷待人可温和哩。”
“沈相公想要回这长褂不难,只需照直说了这长褂的来历,不知贤弟是从何处得来的。”马荣缓了口气,脸上挂起一丝笑。
沈八叩头谢恩,欢天喜地走出外厅等候。
沈八一愣:“你自己找吧!找到就算你的。”
沈八心虚,正待拔脚逃去,陶甘、洪亮已拦了他去路。马荣上前笑道:“委屈沈相公了。”说着一把撕剥下了那件黑长褂。
洪参军诧异,乔泰、马荣也面面相觑,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洪参军、陶甘、马荣在林宅里搜索了半日,并不见一件可疑之物。马荣忽然想到不如就走那暗道经铁门去圣明观一路看看,洪亮、陶甘拍手称好。
狄公大笑,细述了本末。又听洪亮说长褂里发现了林藩的印章,更欢喜不迭。说道:“难怪昨夜见林藩身上有许多伤痕,没想到他先挨了你沈八一下‘神仙拐’。午后衙里升堂开审,沈八你须上堂来作个证人,倘见那被告正是昨夜你打倒的,便算立了一功。”
狄公脸色阴沉,未置可否,半晌才缓缓说道:“陶甘,最令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锁。”
洪参军摸了两边长袖,并无一物,等摸到夹里间一条折边时,忽触到一硬物。探手取出一看,却是一方小小的翡翠印章,印章上阴文镌刻着“林藩私印”四个篆字。心里不禁感佩马荣眼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