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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北大 作者:季羡林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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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心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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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过了半个多月以后,今天又回到祖国。我现在走在罗湖桥上,一时万感交集,奔突脑海。我深深地感觉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经历写了下来,那就好像是对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对中国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为。我的内心在催促着我,在驱策着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坏,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于是过去三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东西一下子腾涌起来。我自己也难以说明白,为什么在过去这样长的时间竟基本上什么也没有写。写成的一点点东西,竟也没有拿出去发表——论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确实还是写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却是没有去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不出。

同其他的桥比起来,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桥,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会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况我走过这座桥,至少已经有三四次了。因此,当我踏上桥头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静的,平静到有如古井静水,没有任何涟漪。

这一次访问印度是第三次了。时间仅有半个多月。这一次的访问有一些特殊。中印两个伟大的民族,两三千年来的兄弟,由于一些原因,互相隔绝了十多年。本来是亲密无间的,现在却有点互相视若路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根本不知道印度人民想些什么,他们如何看待我们,简单地说,我是带着一些问号,带着满腹的疑团来到印度的。我是有思想准备到印度去坐冷板凳的。然而事实却是正相反。不是冷板凳,而是热火炉。印度的天气是热的,但印度人民的心更热。奇怪的是,我在这炎热中,却如饱饮醍醐,只觉得遍体清凉。可惜的是,这情景只如短短的一个春梦,转瞬即逝。我现在又走出美丽的梦境,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来了。

一说到舞笔弄墨,我就感到内疚于心。我虽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却确实舞过弄过,而且已经舞弄几十年了。但是到印度来之前,我却一点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没有,我带来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写。为什么不想舞不想弄呢?原因很多,我在这里不去谈它了。总之是什么也不想写。

中国古诗上说:“马后桃花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头?”我想改一下:“桥前祖国桥后印,教我前后两为难。”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印度对我已经有点茫茫了。

我第一次访问印度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在印度住了将近一个半月,几乎走遍了印度所有的大城,游遍了所有的名胜古迹。印度主人想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看最多的东西,所以平常都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坐火车、汽车的次数是比较少的。往往是一天飞千把公里,再坐汽车或吉普车爬山越岭。印度主人的热情是说不完的,每天宴会和文艺晚会都开到深夜。人当然会感到疲倦。但因为我是第一次到印度,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在祖国正是严冬季节,那里却是繁花盛开;在祖国难以见到的老虎,那里在动物园里却是成群结队;在祖国认为珍奇的孔雀,那里却像野鸟一样就栖息在大树枝头;在祖国也比较少见的猴子,那里却是到处都是。至于充满毒蛇的动物园内的蛇池的像《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般的土邦王公宫殿,更令我惊讶不已。泰姬陵地月夜,王舍城的风烟,尤其令人终生难忘。再谈到印度人民的热情,真使我无限感动,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这一切还都历历如在目前。

我们在印度的时候,经常对印度人民说:“我们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友谊,我们也将把你们的友谊带回中国去,带给中国人民。”然而友谊究竟应该怎么个带法呢?友谊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但却是看不到摸不着,既无形体,又无气味,既无颜色,又无分量。成包地带,论斤地带,都是毫无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们的行动带。对我这样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来说,行动就是用文字写了下来,让广大的中国人民都能读到,他们虽然不能每个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们能在中国通过文字来分享我们的快乐,分享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情。

然而现在哪里去了呢?

我现在脑海里乱得很,里面好像在过电影。这些电影片有旧的,有新的。按理说,新的总应该比旧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时候也不尽然。有的旧的比新的还要清晰,还要色彩绚丽。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旧。既然这些影片非要转变成文字不可,那就让它们转一转吧。至于是新是旧,那是无关紧要的,我也不去伤那个脑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发生在印度大地上,发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现在又在我的笔下转变成了文字。

我猛然一抬头,看到十几米以外,对面桥头上站着一位解放军,草绿色的军帽,草绿色的军衣,整洁朴素,雍容大方,同国内天天见到的成千上万的解放军一样,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且就在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天天看到他们的,当时,对他们简直可说是视若无睹。然而,此时此地,军帽上那一颗红星,领子上那两块红色领章,却闪出了异样的光彩,赫然像一团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里猛然一震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我最可爱的祖国,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怀抱里来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国的土地,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然而却出现了我意想不到的情况。

这一切都是说不完道不完的。

我走在罗湖桥上。

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在这无比快乐的心潮中,却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在。这是什么原因呢?刚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声容笑貌又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边。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农民;有大学生,也有大学教授;有政府官员,也有全印柯棣华大夫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领导人。“印中友好万岁”,“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声我又仿佛隐约能够听到;那种充满了热情的眼神,我又仿佛能够感到;那一双双热乎乎的手,我又仿佛能够握到;老教授朗诵自己作的欢迎诗的声音,年轻地男女大学生致欢迎词的清脆的声音,我又仿佛能够听到;万人大会上人群像汹涌的大海的情景,我又仿佛能够看到。我的脖子上又仿佛感到沉重起来,成串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棕色的花环仿佛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书中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的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无比的幸福,沉重的哀愁,在我心中搅动起来。过去几十年我同印度一些接触的历史蓦地逗上心头。

第二次是在二十三年以前。这一次只是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只在新德里开了几天会,然后全团人马到阿格拉去游览闻名全球的泰姬陵。泰姬陵我是第二次来,比前一次更加深了观赏的印象。最难忘的是半夜驱车数百里回新德里的情况。有一个国家的代表所乘的车撞上了一辆牛车,演出了一幕惊险的带点罗曼蒂克的剧。回国以后很久我们这些人还常常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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