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避开了这种意气风发的喧嚣与冲撞,走向了群山,走向了草原。开始了在阿坝故乡广阔大地上的漫游,用双脚,也用内心。所以,这些诗歌最初出现在各种各样的纸张上,各种各样的简陋的招待所窗户下肮脏的桌子上。今天,我因为小说获奖住在北京一家干净整洁的宾馆里,多年的好友,今天的责编脚印送来诗稿让我作最后一次校对。我在柔和的灯光下一行行检点的仿佛不是诗句,而是漫长曲折的来路。墙外是这座大城市宽广丰富而又迷离的夜晚,我却又一次回到了青年时代,回到了双脚走过的家乡的梭磨河谷、大渡河谷,回到了粗犷幽深的岷山深处,回到了宽广辽远的若尔盖草原。我经历的那个生气勃发的诗歌时代,也是一个特别追名逐利的时代,诗人如此,诗歌界的编辑亦如此,带着势利眼而没有自己真正主张的占了绝大多数。所以,我有些很好的诗歌篇什,便永远地沉埋在一些编辑部里了。比如,我至今想得起来的一首诗叫《遇见豹子》。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特别的例子,名单再开下去,便是一份控诉书了。其实,我的这本小小的诗集直到今天才得以出版,这件事本身,便是对中国文坛某些不正常状态的沉默的批判。如果不是那些永远沉没在某些编辑手里的没留底稿的诗篇,这本诗集便不会如此单薄。
是的,我的表达是从诗歌开始,我的阅读,我从文字中得到的感动也是从诗歌开始。
这些诗不仅是我文学生涯的开始,也显露出当我的文学生涯开始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姿态。所以,亲爱的尊敬的读者,不论你对诗歌的趣味如何,这些诗永远都是我深感骄傲的开始,而且,我向自己保证,这个开始将永远继续,直到我生命的尾声。就像现在,音响里传出最后一个音符,然后便是意味深长的寂静。而且,我始终相信,这种寂静之后,是更加美丽与丰富的生命体验与表达的开始。
看哪,这无边的大海,
是的,惠特曼,无所不能的惠特曼,无比宽广的惠特曼。今天,我听了三遍久违的《春天》后,又从书橱里取出久违了的惠特曼。我要再次走进那些自由无羁的雄壮诗行。是的,那时就是这样,就像他一首短诗《船起航了》所写的一样:
回想我开始分行抒发的时候,正是中国诗坛上山头林立、主张与理论比情感更加泛滥的时期。但是,我想,如果要让文学从此便与我一生相伴的话,我不能走这种速成的道路。
那时在遥远的马尔康县中学教书,一天按部就班的课程曲终人散后,傍在山边的校园便空空荡荡了。
那时,有这样的音乐做着背景,我在阅读中的感动,感动之余也有想自由抒发的冲动,都是从诗歌开始的。我很有幸,当大多数人都在听邓丽君们的时候,我遭逢了贝多芬们;我也很庆幸,在当时中国很畅销的中国诗歌杂志在为朦胧诗之类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从辛弃疾、从聂鲁达、从惠特曼开始,由这些诗人打开了诗歌王国金色的大门。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阿来的写作是从诗开始的。
很偶然的一个场合,跟一个朋友谈起了贝多芬。当时,他回想起跟当年指挥过的一个大学合唱团的女领唱同台表演多声部时此起彼伏且丝丝入扣的情景。今天,女领唱在大学里做着我认为最没意思的工作:教授中文。指挥却已做了老板,出了一套很精致的合唱唱片。我很喜欢,于是,他每出一张,便请一次饭,并送一张唱片。我当年的音乐生活很孤独,没有合唱团,更没有漂亮的女团员。我的音乐是一台双喇叭的红灯牌收音机接着一只电唱机。
它的胸脯上有一只船起航了,张着所有的帆,甚至挂上了它的月帆,
感谢这两位伟大的诗人,感谢音乐,不然的话,有我这样的生活经历的人,是容易在即将开始的文学尝试中自怜自爱、哭天抹泪、怨天尤人的。中国文学中有太多这样的东西。但是,有了这两位诗人的引领,我走向了宽广的大地,走向了绵延的群山,走向了无边的草原。那时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在文学之中,还是文学之外,我都将尽力使自己的生命与一个更雄伟的存在对接起来。也是因为这两位诗人,我的文学尝试从诗歌开始。而且,直到今天,这个不狭窄的、较为阔大的开始至今使我引为骄傲。
有周围寨子上的人家的牛踱进校园里来,伸出舌头,把贴在墙上的标语公告之类的纸张撕扯下来,为的是舔舐纸背上稀薄的糨糊。山岚淡淡地弥漫在窗外的桦树林间,这时,便是我的音乐时间。打开唱机,放上一张塑料薄膜唱片,超越时空的声音便在四壁间回响起来。桦树林间残雪斑驳,四野萧然。于是,贝多芬的交响曲声便轰响起来,在四壁间左冲右突。那是我的青春时期,出身贫寒,经济窘迫,身患痼疾,除了上课铃响时你必须出现在讲台上外,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眼里,并没有你的存在。就在那样的时候,我沉溺于阅读,沉溺于音乐,愤怒有力的贝多芬,忧郁敏感的舒伯特。现在,当我回忆起这一切,更愿意回想的就是那些黄昏里的音乐生活。音乐声中,学校山下马尔康镇上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我也打开台灯,开始阅读,遭逢一个个伟大而自由的灵魂。应该是一个晚春的星期天,山上的桦树林已经一派翠绿,高山杜鹃盛开,我得到一张新的红色唱片,上面两首曲子,一首是柴可夫斯基《意大利随想》,一首是贝多芬的奏鸣曲《春天》。先来的是小提琴,多么奇妙,悠扬的琴声像是春风拂面,像是溪水明亮地潺湲。然后,钢琴出现,铿锵的音符像是水上精灵跳动似的一粒粒光斑。然后,便一路各自吟唱着,应和着,展开了异国与我窗外同样质地的春天。我发现了另一个贝多芬,一个柔声吟咏,而不是震雷一样轰响着的贝多芬!这个新发现的贝多芬,在那一刻,让我突然泪流满面!那个深情描画的人其实也是很寂寞很孤独的吧,那个热切倾吐着的人其实有很真很深的东西无人可以言说的吧,包括他发现的那种美也是沉寂千载,除他之外便无人发现的吧。
当它疾驶时,航旗在高空中飘扬,她是那么庄严地向前行进,下面波涛汹涌,恐后争先,它们以闪闪发光的弧形运动和浪花围绕着船。
今天所以要在这里回忆以往的音乐生活,不是要自诩自己有修养,或者有品位,而是回想过去是什么东西把我导向了文学时,觉得除了生活的触发,最最重要的就是孤独时的音乐。因为在我提笔写作之前,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而且是因为艰难困窘、缺少尊严而显得无比漫长的二十多年。在那样的生活中,人不是麻木就是敏感。我没有麻木,但也没有想要表达的那种敏感。于是我在爱上文学之前,便爱上了音乐。或者说,在我刚刚开始有能力接触文学的时候,便爱上了音乐。我在音乐声中,开始欣赏,然后,有一天,好像是从乌云裂开的一道缝隙中,看到了天启式的光芒,从中看到了表达的可能,并立即行动,开始了分行的表达。
那次茶楼里与两个当年的合唱团员的交谈很快就成了一个多月前的往事了。当然,这不是那种随即就会被忘记的往事。一天下午,程永宁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那张唱片找到了,店里已经没有这张唱片,是一个朋友的珍藏,但那位未曾谋面的朋友愿意割爱把这张唱片转送于我。而且,此刻程兄已把唱片送到了我上班的楼下。这段日子,我正用下班时间编辑着读者手里这本小书。平时,因为同时担任着两份杂志的主编,不能每天准时离开办公室。但是,这一天,2001年3月15日,星期四,我却盼着下班,而且准点下班。急急回到家里,便打开了音响。瞬间等待后,那熟悉的旋律一下便涌入了心坎。于是,我身陷在沙发里,人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起了早年听着这样的音乐时遭逢的那些作家与作品。
从那些年,直到今天,我都这样地热爱着音乐。后来,经历了音响装置的几次革命,我便永远地失去了贝多芬的《春天》。这一分别,竟然是十五六年!每当看到春日美景,脑海里便有一张唱片旋转,《春天》的旋律便又恣意地流淌了。这些年,我都把这份记忆掩在最深的地方。直到这天晚上,在成都一间茶楼,坐在几株常绿的巴西木与竹葵之间,听两个朋友谈当年的合唱,我第一次对别人谈起了我的音乐往事,这份深远的怀想。程永宁兄——当年的合唱队指挥,当即便哼出了那段熟悉的旋律,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因为他的属下照看着一家颇有档次的音响器材店,而且店里也卖正版的古典音乐唱片。他很快收了线,告诉我,这张CD很快就会来到我的手上。
是的,聂鲁达!那时,看过很多照片,都是一些各国著名诗人与之并肩而立的照片。他访问过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我不知道那些国家的诗人与之有没有过灵魂的交流,与之并肩而立的合影却是一定会留下的。但是,非常对不起,那些影子似的存在正在被遗忘,但我仍然记得,他怎样带着我,用诗歌的方式,漫游了由雄伟的安第斯山统摄的南美大地,被独裁的大地,因此反抗也无处不在的大地。被西班牙殖民者毁灭了的印第安文化英魂不散,在革命者身上附体,在最伟大的诗人身上附体。那时,还有一首凄凉的歌叫《山鹰》,我常常听着这首歌,读诗人的《马克楚比克楚高峰》,领略一个伟大而敏感的灵魂如何与大地与历史交融为一个整体。这种交融,在诗歌艺术里,就是上帝显灵一样的伟大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