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那倒未必。不过难以永久的事多了,不独爱情这一项。要做到对身边的人与事保持一种欣赏的态度总是很难的。
叙述者何以如此麻木迟钝?在普鲁斯特的眼中,叙述者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是习惯的奴隶,对任何事物,总是容易一经熟悉即不再当回事儿。
A:他只是认为人类正在失去能让做爱这事进行得更恰当的能力。在普鲁斯特的构想中,纯粹的肉体之爱是不可能的。那时他还是懵懂少年,所想只限于接吻之令人失望:
我太需要找女人来戒除手淫的坏毛病了,所以爸爸给了我十法郎,让我去妓院。但是首先,我兴奋之下打破了尿壶,得赔三法郎,后来,还是因为太兴奋,我没法性交。所以现在我回到了原点,只好等下次爸爸给十法郎再去出空自己,此外还得为尿壶多要三法郎。
Q:普鲁斯特对约会有何高见?头一次约会谈什么为好?穿黑衣是不是合适?
我们只对新鲜事儿感兴趣,只有突然闯入我们意识、令我们大吃一惊的陡然变调才会令我们动容。一旦习惯取代了新奇,我们便掉头不顾。
我们为何要接吻?从某个层面来说,接吻不过是用一块柔软多肉且潮润的皮肤组织摩擦相应的一块神经末梢区域以产生快感,如此而已。但是,我们对接吻的期待(初吻时的期待最典型)远过于此。我们想要拥有和品尝的不仅是一张嘴,而是所爱者的全部。经由接吻,我们想得到的是更高的占有形式,一旦我们的双唇得了在情人肌肤上漫游的许可,对激发起我们爱意的人的渴望就算有了最后的着落。
且以妓女为例,这种人是晚上招之即来的。普鲁斯特年轻时常有自渎的冲动,冲动剧烈到他父亲叫他上妓院解决问题,他父亲这么做也有让他打消对妓院的畏惧的意思,十九世纪许多人认为嫖妓是项很危险的消遣。在给祖父的一封很坦率的信中,十六岁的马塞尔描述了他的妓院之行:
A:看吧。我想他会让他们想想诺亚,想想诺亚在方舟上突然间看到的那个世界,想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还有她衣柜里那堆她从来未曾领略过其妙处的衣服。
结果是,阿尔贝蒂娜虽没几件衣服,然在对服饰的理解、欣赏的眼光和喜爱的程度上,她却比公爵夫人不知强了多少:
孩提时代,我心目中《圣经》里的人物似乎没有比诺亚更不幸的了,因为他被洪水困在方舟里,整整呆了四十天。长大以后我常常生病,也像呆在“方舟”里一样,没有出头之日。这时我才悟出来,倘若没有被困的经历,诺亚决不可能将人世看得那么透彻,——虽说他是被禁闭在方舟上,到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A:其他的女人当然也有迷人之处,问题是她们冒险到连做做样子也省了,听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怎么说的吧——再美丽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到手,也就不过尔尔了。
Q:一般说来,人的新奇感能维持多久?
Q:普鲁斯特能教我们怎样谈恋爱吗?
A:不,但是必须有爱情才行。这么说不是出于什么老古板的理由,只是他认为以上床来激发对方的爱情算不得一个好主意:
然而,如果电话老占线或是给裁缝的电话里尽是嗡嗡声,败了我们的兴,我们多半会孩子气地对电话暴跳如雷,全不念这技术的进步是如何令人赞叹:
Q:他反对婚前性行为吗?
游山归来,倘若合上双眼,凝神结想游山所见,我们往往能捕捉到一些重要的细节,大量的视觉信息经了诠释,这座山的显著特征便在我们心中悄然浮现:花岗岩的山巅,低洼处的冰雪,林梢缭绕的雾霭。凡此种种我们游山时也许都曾见过却未尝留意。
叙述者对接吻的失望其本身也许算不了什么。问题是人们总相信肉体的接触可以径直将我们引向爱的最终目标。是故我们若对接吻大为扫兴,接下来可能就会将此归罪于我们吻的那个人,认定她实在乏味,而非就事论事,归因于接吻太过笨拙。
Q:斯万和奥黛特?
从贝尔发明电话到普鲁斯特愤愤地发现法国人对电话已视若寻常,中间不过隔了三十一年。三十年多一点的时间,人们的新奇感即已荡然无存,奇妙的发明沦为家中的日用品,稍不如意,比如巧克力冰淇淋迟来了几分钟,我们立马就会数落电话的不是。
这意味着,一物就在眼前,我们往往不会去留意它,真正要想欣赏,倒是见不着为好。事实上近在眼前也许正是促使我们视若无睹的重要因素,因为我们总觉得一直能见到就尽够了,用不着再去琢磨。
A:就拿电话这么个不相干的东西做例子吧。贝尔发明电话是1876年的事,到1900年,法国有三万人用电话。普鲁斯特很快也有了(电话号码是29205),他特别喜欢一种叫作“剧场电话”的服务,打这电话,就可听到巴黎各剧院的歌剧、戏剧演出。
A:关于这问题,普鲁斯特就诺亚方舟说的一番话最为发人深省:
虽说我从自己这儿什么也得不到,甚至最微末的病痛我也拿它没办法,但我却拥有一种力量,常能帮他人祛除痛苦,带去欢乐(我肯定这是我惟一的天赋)。我能让仇人化敌为友,也能助情人重修旧好,我能让病人康复,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能令懒人变得勤奋,自己却懒散如故……这些品性(我说这话毫无自赞自夸之意,因为在其他方面我对自己多无好评)加上与人周旋的本事,再加上一种浑然忘我,一切替朋友着想的能力,使我能够给他人带来好处。这些品性往往很难求之于一人……写这本书时我真的感到,要是斯万认识我又肯接受我的指导,我应该能有办法让奥黛特回到他的身边。
情人间过于稔熟,结果往往是滋生出厌倦,因对对方知道得太多而生的厌倦。反讽的是,问题也许出在我们对对方还不够了解。始入爱河,我们惟有新奇之感,对彼此的关系自然茫然无知,定情之后终日厮对,朝朝暮暮的日子又让我们生出幻觉,以为一切不过如此,实在平淡无奇。最大的错觉莫过于因日日晤对而自以为对对方已无所不晓,诺亚在世上活了六百年,若非洪水降临让他以别样眼光看世界,他还不知此理。
Q:普鲁斯特认为爱情可以天长地久?
A:不贞。不是事实上的越轨行为,而是时时感到存在着不贞的威胁。在普鲁斯特看来,惟有嫉妒之情的介入才能拯救被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消蚀得寡淡无味的爱情关系。他曾给过冒险选择同居的人一句忠告:
且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说公爵夫人。她不懂欣赏自己的衣服不是因为这些衣服不如别人的漂亮,而是因为它们得来全不费力,轻而易举的占有愚弄了她,让她以为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也就不再去追求惟一真实的占有方式。在普鲁斯特眼中,想象的占有(玩味衣服的细微之处,以及衣料的褶皱、线缝的妙处)才是有效的。阿尔贝蒂娜寻求的就是这样的占有,只不过她是在无意间进行的,那是求占有而不可得之后的自然反应。
Q:当真是这样?
人显然是比海胆、鲸鱼更高级的生物,不过他还是缺少一些重要的器官,特别是用来接吻的器官,竟是一个也没有。因为缺这器官,人便用嘴唇来代替,如此这般,其效果也许比用一对獠牙去爱抚所爱者要更令人满意那么一丁点儿吧。但是嘴唇的本职工作乃是将其品尝到的种种滋味送达味蕾,故必是只满足于逡巡表面,碰到面颊这个无法逾越之物即止步不前,对错失了滋味的享受还浑然不觉。
A:这方面普鲁斯特说得不多。他更感兴趣的是该不该头次约会就答应对方共进晚餐。
Q:怎么个难法?
与飞禽走兽为伍,坐在禁闭室般的方舟里,诺亚当真能看见什么?我们通常总有一预设,以为须视觉与对象之间有了接触才能算目有所见,如说“看山”,则要亲往阿尔卑斯,瞪大了眼睛搜奇揽胜,这才算是“见过”。然而也许这只能说是第一种“看到”,而且是未见得高明的一种,就恰切地欣赏一个对象而言,我们更需要的是张开心灵的眼睛,以心灵之眼去重塑对象。
Q: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否应在诺亚方舟里多关关禁闭才好?
即此一例,已可见出人的毛病,要他们对较平凡的事物永久保持新奇感,或至少是终其一生持欣赏态度,几乎是不可能。
倘你当真和一个女子同居了,你很快会发现她身上那些使你产生了爱情的东西都消失了,然而嫉妒却能令两个人重新走到一起。
A:很投入的欣赏?长不了,通常也就一刻钟。叙述者渴望与漂亮、活泼的吉尔贝特交朋友,他是有次在香榭丽舍游玩时遇上她的。这愿望后来实现了,吉尔贝特真成了他的朋友,并且常邀他去家里喝茶,她给他切蛋糕,问他有何喜好,待他殷勤又周到。
Q:何以习惯会使人麻木迟钝?
当我们害怕失去她时,我们眼中便只有她一个。当我们确信已得到她时,我们才会将她与别的女人做比较,而且觉得哪一个都比她好。
Q:普鲁斯特曾向安德烈·纪德吹嘘他可充当爱情顾问,假如他碰到了不幸的恋人且想帮他们一把,他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A:将小说中某个虚构人物的不幸当成作者对人类状况概括性的预言,实在大可不必。这些倒霉人物都陷在小说里,不能跳出来看自己,书外面的人就不同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Q:这么说普鲁斯特相信男人想得到的就是性而已了?
上帝水淹世界之时,诺亚已经年逾六百,周围的世界他想必早已看得烂熟,这世界多少年下来就这副模样,“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他根本提不起精神让它们在心里重过上一遍。想想看,触目皆是丰饶的灌木,他又何必要将一棵小树放在心上揣摩个没完?
A:会有好处的。它会让我们更知体察事物,对情人尤其如此。即刻的剥夺会驱使我们学会欣赏。我不是说非得被剥夺我们才能学会欣赏,我是说我们应从自己失落时的自然反应中得到一些教训,悟到未被剥夺之时对身边一切当知珍惜。
Q:他对斯万和奥黛特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A:这里还得再做分辨。妓女向男人提供他们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让他们产生一种已然得到的幻觉,这种幻觉强到足以威胁爱情的萌生。
Q:你是说普鲁斯特不大看重做爱吗?
倘说妓女……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那不是因为她们不如别的女人貌美,而是因为她们招之即来,是因为她们随时准备着向我们提供我们正想要的东西。
“爱?我倒是常做,可从来不说。”
Q:有什么保证两情长久的秘诀吗?
但是这趟妓院之旅不仅是场实际的灾难,它同时还暴露了对妓女取何种观念的问题。在普鲁斯特的欲望理论中,妓女居于一个不幸的位置,她们既要勾起男人的爱欲,又要防着不要把对方胃口吊得太高,把戏演得太过火,因为毕竟是商业行为。也就是说,她们无法拒绝男人,无法像良家女子那样说,今晚我没空。妓女中也许不乏既聪明又迷人的,但是她们不能令客人产生疑虑,疑惑自己究竟能不能拥有她们的肉体。结果很清楚,她们多半不可能激起真正持久的欲望。
且举一例。《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叙述者在一灿烂的夏日于诺曼底海边散步,路遇阿尔贝蒂娜,自此陷入情网。他被她深深吸引,满脑子都是她玫瑰色的脸颊,她的黑发,她的美人痣,她轻佻而又自信的举止,还有她引发的怀旧之情,他回想起夏日、海的气息、逝去的青春……夏日过去,他一回到巴黎,阿尔贝蒂娜即造访了他的寓所。在海边他试着吻她时,她有些退缩,显得保守,这一次完全不同了,她紧挨着叙述者躺在床上,最后还抱在了一起。这等于说,阿尔贝蒂娜已准备委身于他。谁料接下来的事却令人扫兴:他希望接吻能让他回味阿尔贝蒂娜,回味她的过去,夏日的诺曼底海滨,还有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实情却是,他的嘴唇只触到阿尔贝蒂娜的双唇,再也够不到别处,倒像在用长牙爱抚,而且接吻的姿势笨拙之极,他看不见她,他的鼻子太碍事,差点没让他闭过气去。
但是在方舟上困了两周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其时诺亚对家乡满怀惦念,却怎么也见不着,自然而然,他就开始拼命回想那些灌木林、树和山峦了,因此可以这么说,活了六百岁,诺亚还是头一遭真正开始欣赏他的世界。
(电话)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过去我们拿着电话只觉惊喜不已,现在却不当回事了,操起电话想也不用想,就叫裁缝或是要店家将冰淇淋送上门。
然而在普鲁斯特看来,一个吻虽可带来肉体愉快的颤栗,却不能保证我们一定就能获得真爱的感觉。
“对不起,今晚我没空。”——这样的答复无疑比想出种种法子施展魅力更能激发对方的爱意。
就像占有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障碍……贫穷远比富有来得慷慨,它给予女人的好处远远超过她们想买而买不起的衣服:它带来对衣服的欲望,对衣服真实、细致而透彻的理解恰恰是从这欲望中产生。
这里普鲁斯特强调的是,实际的占有只是欣赏的一个因素。富人诚然幸运,一有去德累斯顿的念头,他们立马就可以去,在商品目录里看中一件衣服,他们马上就能买,但是他们也因太有钱,愿望满足得太快而受到了诅咒。不错,想去德累斯顿,他们可以登上火车就去,看见中意的衣服,他们可以令其很快出现在自家的衣柜里,然而他们却也因此无缘体味欲望与满足之间的挫折延宕,那满足感也就来得短暂,而挫折延宕虽显然令人不快,却有一个无法估量的好处,那就是让人们懂得并且深深爱上某个对象,不管这个对象是德累斯顿的一幅画作、一件睡衣、一顶帽子,还是某个今晚有事不能与我们约会的人。
结果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既然因生活中缺少吉尔贝特而感到空虚的日子已成过去,他很快就忘了感激——梦想既已成真,他便再无所待。吉尔贝特的笑容,她的讲究的午茶,她的温柔亲切,最后都成了他生活中再熟悉不过的部分,结果是习焉不察,熟而相忘,就像我们对触目皆是的树、云或者电话那样不以为意。
多少有些抵抗的女人,不能马上占有的女人。那些你甚至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归你拥有的女人,才是令人感兴趣的。
他很快乐,但很快习以为常,没想象的那么快乐了。有很长时间,到吉尔贝特家与她一起喝茶像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在她家客厅里只呆了一刻钟,他就感到认识她之前,甚至她为他切蛋糕、殷勤相待那一刻以前的事在记忆中已开始褪彩落色,记不真切了。
A:这问题问得好——不过我们也许该记住勒鲁瓦夫人的一句箴言,此人可说是《追忆逝水年华》中最聪明的一个,某次有人问起她对爱情的看法,她很干脆地回答说:
这一吻也许太不够水准,然而普鲁斯特详述此中的令人扫兴之处,其意恰在点明肉体方式的欣赏中普遍存在的烦难。叙述者明白此时他对阿尔贝蒂娜的身体已可为所欲为了,他将她抱到膝上,双手捧着她的头,爱抚她,但是他似乎只是触到一个严严实实的外壳,心上人仍是难以把捉,遥不可及。
A:也许吧——虽说没什么证据。他倒是在给安德烈·纪德的一封信中历数他当恋爱导师的本钱。
普鲁斯特将阿尔贝蒂娜比作对某幅名画向往已久,匆匆赶往德累斯顿美术馆参观的学生,而公爵夫人则像一个腰缠万贯却既没观画的冲动也没必要知识的观光客,一趟下来,除了茫然不解、无聊厌倦外加腰酸背痛之外,可说是一无所获。
如果此话应验不爽,那正是因为诺亚法则——匮乏导致欣赏——在生效。你可能浑身都是魅力,不过若想令对方注意及此,还得再来点刺激,上佳的选择莫过于找借口回绝对方的邀请,这等于把对方锁进方舟,让他在海上漂上四十天。借着谈论欣赏服饰,普鲁斯特解释了延宕有何好处。阿尔贝蒂娜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都对时装感兴趣,然而阿尔贝蒂娜没多少钱,公爵夫人却是富可敌国。公爵夫人的衣柜已是衣满为患,见了中意的样式她便将裁缝唤来现做,她的欲望何时能得满足,只要看裁缝的手有多快。阿尔贝蒂娜则没随心所欲买衣服的命,当真要买,买前必是思前想后大费周折。她每每花上几小时琢磨衣服,梦想着某件样式特别的上衣、睡袍,或是一顶帽子。
他想必是喜欢电话的,但是他注意到有电话的人很快对电话就再无新奇之感了。早在1907年,他就在文中提到过这种装置:
话虽如此,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人物却未免将这一招用得过头了。失去恋人的威胁或许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对恋人未有足够的珍惜,可因为只知道肉体化的欣赏,他们所能做的便仅止于守住对方的肉身,这样的努力得到的只是一时的缓解,过后又是厌倦。他们因此被逼入一个折磨人的怪圈:他们渴望得到什么人,便伸出一只獠牙去吻他们,吻过之后便觉厌倦。如果有第三者威胁到他们的关系,他们会大吃其醋,一时间旧情复燃,于是再用獠牙去吻,结果是再度陷入厌倦。这怪圈可以看作是男子异性恋的一个缩影,其情形可以这么形容:
我们好似都是些法力无边的孩童,对神奇之物只知享用,视若当然;我们只知电话“来得便当”,或者更糟,用得不如意,我们便如同被宠坏了的孩子,怪它“一点不便当”,你看吧,《费加罗报》上尽是这一类的抱怨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