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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爱陌生人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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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家的那张照片拍的是你。”

她点点头,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胳膊上。“抱歉,”几分钟后她又说了一遍。

从罗伯特家里出来以后,他们俩在回旅馆的路上一直都手牵着手;那天晚上他们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醒来后惊讶地发现他们原来睡在各自的怀抱里。他们的做爱也让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那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快乐,那种尖锐的、几乎是痛苦的兴奋——就像他们当天傍晚在阳台上说起的——简直就是七年前初识时他们体验到的那种激动。他们怎么竟然如此轻易地忘得一干二净了呢?那种兴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他们脸对脸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大为震惊甚至有点感动。他们一起去了浴室。他们在淋浴底下吃吃地笑个不停,为对方的身体涂抹着浴液。洗得干干净净,香水都喷好以后,他们又回到床上做爱,一直持续到中午。汹涌的饥饿感将他们驱赶到楼下那个超小的餐厅里,其他客人中间那种热心的交谈惹得他们就像是学童般不断地窃笑。他们俩吃掉了三道菜的大餐,喝光了三升葡萄酒。他们俩在餐桌上手拉着手,谈着各自的父母和童年,就仿佛他们刚刚碰见。其他的客人都以赞许的眼光偶尔瞥他们俩一眼。离开三个半小时以后,他们再度回到已经新换了床单和枕套的床上。他们在相互爱抚当中沉入了睡眠,当他们在薄暮时分醒来后,他们又重新体验了一番一早那种短暂而又令人惊艳的快感。他们再度一起淋浴,这次没有涂抹浴液,着迷地倾听天井对面那个男人的歌声,他也在淋浴,仍旧唱他的咏叹调,“Mann und Weib,und Weib und Mann.”开胃酒盛在托盘里送到他们的房间;薄薄的柠檬切片摆放在银盘里,银杯里堆满了冰块。他们端着酒杯来到阳台上,靠在摆了一排天竺葵的矮墙上,一起抽了根大麻烟,望着西沉的太阳和街上的路人。

“今天早上我在下面的咖啡馆看到你在阳台上的时候,我还想不明白。这次我醒过来以后一下子想起来了。罗伯特给我看过那张照片。科林?科林?”

玛丽突然间平静了些,任由自己被拉回房内。她站在当地看着科林重新把床铺好。他们上床后她说,“抱歉吓到你了,”然后吻了吻他,把他的手引向她的大腿中间。

“怎么了,玛丽?”科林道,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把手缩了回去,可眼睛仍盯着他,她的目光显得震惊而又疏远,仿佛站在山顶上目睹一场灾变。不像玛丽,科林全身赤裸,他摸索着找他的衬衣时浑身哆嗦着,也站了起来。两人越过空床面面相觑。“你是被吓坏了,”科林说着,开始绕过床铺朝她走去。玛丽点点头,朝开向阳台的落地窗而去。他们房间外头的脚步声退了回去,门关上了,床上的弹簧吱嘎作响,电灯开关又咔嗒一声。玛丽把窗打开,迈步出去。

事实上,正是他们意见的统一才使他们能够如此耐心地穿越如此众多的话题,导致他们一直到凌晨四点仍然在阳台上絮絮地谈论不休,盛大麻的聚乙烯袋子、利兹拉的卷烟纸和空葡萄酒瓶散落在他们脚边——他们意见的统一不单单是他们俩各自的精神状态的结果,还是一种修辞格,一种行为方式。在他们前面有关重要问题的讨论中(这种讨论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少出现了)有个不言自明的假定,即真理愈辩愈明,一个话题只有从相反的两个方面来看才能得到最好的探究,即便两人原本的观点并非是对立的也最好对立着来;你与其提供一种深思熟虑的观点还不如只管针锋相对来得重要。这个观念,如果这果真是个观念而非一种习惯性思维,也就是说对立的双方,因为怕自己的观点会有相互抵触的地方,在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可以将自己的观点磨砺得更加精确、严密,就像科学家们向他们的同事提出一种新方法或新技术时的情形。可结果却往往是——至少对于科林和玛丽来说是这样——这些话题被真正探究的程度远不及防卫性的老生常谈,要么就被迫进入对不相干的枝节问题的尽情发挥,双方还谈得亢奋不已。眼下,他们在相互鼓励之下倍感从心所欲,于是就像小孩子来到了海边岩石区内的众多潮水潭子,他们俩不断地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

科林把她推开一段距离,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你必须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打了个呵欠道,玛丽并没有马上就回答。

“什么照片?”

一个侍应生撩开人行道对面一扇门上的珠帘,作势表明已经看到她了。他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重新出现,端着个托盘朝她走来,托盘上是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杯子。他把杯子放下,说明这是店家免费奉送的,玛丽虽说更想要一杯咖啡而不是热巧克力,仍然道谢接受了。侍应生微微一笑,脚后跟干净利落地一个转身。玛丽把椅子稍微往里挪了挪,这样就能面朝他们房间的阳台和下着百叶窗的窗户了。距她的双脚不远处,水波轻拍着浮码头外面的一圈橡胶轮胎,这是为了在铁质的驳船系泊时保护浮码头之用的。她坐下来还不到十分钟,仿佛受到她光临的鼓励似的,别的客人已经又占据了好几张桌子,侍应生也增加到了两个,而且两人都忙得团团转。

他们转而讨论起了性高潮,谈起男女两性体验到的兴奋是大体相当,还是截然不同;他们都认为应该是截然不同,可这种差异是由文化差异造成的吗?科林说他一直以来就很羡慕女性的性高潮,而且他多次体验到他的阴囊和肛门之间生出的一种痛苦的空虚,几乎就是一种肉欲的感觉;他觉得这可能就近乎女性的情欲了。玛丽讲起一家报纸报导的一次实验,他们俩都对此嗤之以鼻,那次实验的目的就是为了回答他们探讨的这个问题:男性和女性的感受是否一致。他们给男女两性的志愿者每人分发一张列有两百个形容词和副词短语的单子,要他们圈出十个最能描述他们性高潮体验的词儿。然后要求第二组人员查看选出的结果,并据此猜测每位志愿者的性别,结果他们猜中和猜错的概率相等,这一实验因此得出结论,认为男女具有相同的性高潮体验。不可避免地,他们将话题转到了性政治,就像他们此前多次讨论的结果一样谈到了父权,而据玛丽的说法,这就是最终塑造了社会制度和个体生活的最强有力的唯一的组织原则。科林也一如既往反驳说,阶级优势才是更加根本的起因。玛丽摇摇头,不过他们俩终究会尽力找到共同点的。

他朝她走过来,这次她没有躲开,反而纵身一跃,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反复亲吻着他的脸和头。“我真是怕死了。我爱你,我怕死了,”她哭道。她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哆嗦得直到牙齿都碰得咔嗒作响,她已经语不成声。

然后,等他们冲过澡、喷过香水,坐在阳台上啜饮着饮料,越过盆栽的天竺葵望着下面街上过往的游客,他们絮絮叨叨的故事就显得相当乏味,相当愚蠢了,他们也就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了。

科林的腿猛地抽搐了一下。“我不记得了,”沉吟了片刻后他说。

他们就以这样的模式过了整整三天,仅有细节的调整。虽然他们经常眺望运河对面那座巨大的教堂,不断提起他们还没来时朋友们就推荐给他们的餐馆的名称,或者在正午的暑热当中不断记起某条不知名的运河岸边某条特别街道上惬意的荫凉,他们却并不真想离开旅馆半步。第二天的下午,他们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外出探险去了,结果却再次倒在了床上,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大声嘲笑着他们的无可救药。他们在阳台上一直坐到夜深,喝掉一瓶瓶的葡萄酒,任凭霓虹的店招模糊了星光,再次谈起各自的童年,不时地头一次想起某件早已遗忘的往事,构想出关于过去以及记忆本身的各种理论;他们都会让对方一直谈上一个钟头,丝毫不想去打断。他们庆幸于他们之间共通的理解,庆幸于他们之间尽管已经如此熟悉,却仍能重新发掘出如此的激情。他们为自己深感庆幸。他们惊叹于如此之激情,并对其详加描述;比之于七年前的初次体验,这更加意味深长。他们列举着他们的朋友,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有结婚的伴侣;没有一对能像他们爱得如此之成功。他们并没有详细讨论跟罗伯特和卡罗琳共度的那一晚。他们只约略提到:“从罗伯特家回来的路上,我不禁想起……”或者“我在他们的阳台上仰望群星之时……”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玛丽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也许是大叫了几声,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白昼最初的光线正透过百叶窗映进来,一两样更显惨淡的物件已经可以分辨出来。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喃喃的低语和电灯开关的声音。玛丽紧紧搂住双膝,禁不住哆嗦起来。

“你要睡过去了,”玛丽说。“坚持一下再稍微醒一会儿。”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呼吸几乎都听不出来。

整个温暖的夜里,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他们在睡眠中最典型的拥抱姿势是玛丽搂着科林的脖子,科林搂着玛丽的腰,两个人的腿交叉在一起。而整个白天,即便是在所有的话题和欲望都暂时耗尽的时刻,他们仍旧腻在一起,有时感觉都要被对方温热的肉体闷得透不过气来了,可仍旧不能分开哪怕一分钟,就仿佛他们都害怕面对孤独和私底下的念头,害怕这会毁掉他们分享的一切。

“啊,”科林说。

接下来的四天里,科林和玛丽几乎成天都窝在旅馆里足不出户,除非是穿过繁忙的大道在浮码头的咖啡馆里坐一会儿,因为那里比他们自己的阳台早两个小时晒到太阳。他们一日三餐全都在旅馆里解决,就在那个逼仄的餐厅里,浆硬的白色桌布,甚至连食物,全都被窗户上的彩色玻璃染上了黄绿的色彩。其他的顾客都很友好很好奇,礼貌地探身朝向彼此的桌子,交换着各自的旅游心得:他们都参观了哪些名气相对较小的教堂,看到了由哪一备受尊敬的流派中的哪位相对任性的艺术家绘制的圣坛壁画,尝试了哪家只有当地人光顾的餐馆。

可尽管有这些讨论,有这种直达讨论本身之真意的分析,他们却并没有谈起他们此次新生的起因。他们的谈话,在本质上并不比他们的做爱更加冷静客观;不管是讨论还是做爱,他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一刻中。他们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在性爱中如此,在谈话时亦然。一起冲淋浴的时候,他们开玩笑说不如把他们俩铐在一起,然后把钥匙扔掉。这个想法让他们性欲勃发。他们就这么浑身水淋淋的而且连淋浴都没关,迫不及待地回到床上更加深入地考虑去了。他们在做爱的过程中,各自在对方的耳边喃喃低语着一些毫无来由、凭空杜撰的故事,能够使对方因无可救药的放任而呻吟而嗤笑的故事,使宛如中了蛊惑的听者甘愿献出终身的服从和屈辱的故事。玛丽喃喃念诵说她要买通一个外科医生,将科林的双臂和双腿全部截去。把他关在她家里的一个房间里,只把他用作性爱的工具,有时候也会把他借给朋友们享用。科林则为玛丽发明出一个巨大、错综的机器,用钢铁打造,漆成亮红色,以电力驱动;这机器有活塞和控制器,有绑带和标度盘,运转起来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嗡鸣。科林在玛丽的耳边絮絮不休。玛丽一旦被绑到机器上——有专门的管道负责喂食和排泄——这个机器就会开始操她,不光是操她个几小时甚或几星期,而是经年累月地一刻不停,她后半辈子要一直挨操,一直操到她死,还不止,要一直操到科林或是他的律师把机器关掉为止。

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望着运河对面那个巨大的教堂和周围簇拥着教堂的房屋。偶尔,码头区某一辆小汽车的挡风玻璃会映上初升的太阳,将阳光穿越水面反射过来。距离太远,看不清对面行人的模样。然后,当她把空杯子放下,放眼四望时看到科林衣冠整齐地出现在阳台上,越过一段大约六十英尺的距离冲着她微笑。玛丽热情地回他一笑,可是当科林稍微移动了一下他的位置,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碾了一下,她的微笑一下子凝住了,接着就消退了。她困惑地低下头,又回头朝运河对面瞥了一眼。有两排船只正在经过,船上的乘客正兴奋地相对喊叫。玛丽又朝阳台望去,已经能够再度微笑了,可是一等科林走进房内,在他下来找她之前她有那么几秒钟的独处时间,她又视而不见地紧盯着远处的码头区,头侧向一边,就像是拼命想记起什么,可终究未能如愿。科林过来以后他们对吻了一下,紧挨着坐下,在那儿消磨了两个钟头。

“我醒着呢。”

科林这时也醒明白了。他抬手安抚着她的后背。“做噩梦了?”他说。玛丽避开他的触摸,后背紧绷起来。当他再次伸手抚摸她,这次是在肩部,像是要把她拉回去挨着他躺下,她猛一扭身甩脱他的手,干脆下了床。

当天下剩的时间仍旧遵循了前三天的模式进行;他们离开咖啡馆回到自己的房间,女服务员刚刚完成清理工作。他们上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她出来,一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包脏床单和枕套,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废纸篓,里面是半满的用过的纸巾,还有科林剪下来的脚趾甲。为了让她过去,他们得紧贴在墙上,她礼貌地向他们道早安时他们俩都略为有点脸红。他们在床上待了不到一个钟头,午餐用去了两个钟头,又回到床上,这次是为了睡觉;睡醒以后两人做爱,完事以后又在床上赖了一段时间,然后去淋浴,穿好衣服以后把傍晚下剩的时间,晚餐前和晚餐后,都消磨在阳台上了。玛丽自始至终都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科林也提到了好几次。她承认是有什么心事,可是藏在她的意识以外,就是够不着,她解释说,这就像是做了个生动无比的梦,可就是想不起来了。傍晚时分,他们判定两人都深受缺乏运动之苦,于是计划明天搭船渡过潟湖,到那块广受欢迎的狭长陆地上去玩,那里的海滩面对着开阔的大海。这么一来,他们俩又详详细细、兴高采烈地——因为他们刚又抽了根大麻烟——谈起了游泳,他们偏爱的泳姿,江河湖海和游泳池相比而言各自的优势,以及水对于人们的吸引力的确切本质是什么;是古代海上的祖先被埋葬的记忆吗?说到记忆,玛丽不禁又皱起了眉头。这以后的谈话就变得散漫无稽了,他们上床的时间也比平常早了一些,午夜前一点点。

他们又回到自己的父母身上;他们都获得了母亲的,又获得了父亲的哪些个性特征:父母之间的关系如何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了影响。“关系”这个词儿这么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嘴皮子上,他们都说腻味了。可他们又一致认为除此之外也没有合适的替代语。玛丽谈到她自己身为人母的感受,科林说的则是他自己作为玛丽两个孩子的后爹的感受;所有的思考,所有的焦虑和回忆统统被用来解释他们自己以及相互的性格,为因此而发明的各种理论服务,就仿佛在发现自己经由一种不期而至的激情而获重生之后,他们必须得重新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就像要为一个新生儿、一个新角色、小说中一个突然的闯入者命名一样,重新为自己命名。他们也有好几次重新回到年华老去的话题;回到突然间(还是逐渐地)发现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认识的最年轻的成年人的话题,发现他们的身体开始渐感沉重,已经不再是个可以完全自行调节的机体装置,可以对它置之不理,已经必须相当密切地予以关注并有意识地对其进行锻炼了。他们一致同意,这次的浪漫插曲虽让他们重获了青春,可他们并未受到蛊惑;他们同意他们会渐渐老去,终有一天他们会死,而且这种成熟的反思,他们觉得,会为他们的这种激情带上一种附加的深度。

“到底怎么了,玛丽?”科林急切地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用力扯住他衬衣的袖子,想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你还没醒明白呢,是不是?你做了个噩梦。”

“我?”

科林飞快地穿上衣服,跟了出去。当他开始说些安慰的话语、问她问题时,她举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她把一张矮桌推到一边,示意科林站到桌子的位置。科林照她的指示站好,一边还忍不住在问她。她拉他转过身面朝着运河对面,朝向还是夜晚的那部分天空,然后抬起他的左手,把它放到阳台的矮墙上;右手则被她举到他脸上,要求他保持不动。然后后退几步。“你真是漂亮,科林,”她轻声道。

这种怕也并非毫无来由。在第四天早上,玛丽醒得比科林早,于是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她迅速地梳洗更衣,即便她的动作算不上蹑手蹑脚,也绝非粗心大意;她把房门打开的时候动作也特意放得轻柔、协调,而非习惯性地用手腕猛地一拉。室外的温度比通常十点半的时候要凉快,空气异常清新;阳光像是把刻刀,要将万物最精细的线条都刻画得一清二楚,并用最深的阴影将其烘托出来。玛丽穿过人行道,来到浮码头上,在最边上的位置拣了张桌子坐下来,靠水面最近而且整个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可她的光胳膊仍然觉得凉飕飕的,她戴上太阳镜四望找寻侍应生的时候微微打了个寒战。她是咖啡馆唯一的客人,也许还是当天的头一个顾客。

“摸摸我,”玛丽终于说,“求你摸摸我。”

“现在不成,”科林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玛丽等着,“你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吗?”科林喃喃地表示同意。玛丽再度停顿下来。“你醒着吗?”

“我在罗伯特家看到过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你。”

“那一定是从一条船上拍的,在咖啡馆后面再过去一点的地方。”

一条船发动机突突轻响着沿着运河朝港区驶去,声音听得令人倍感宽慰。等它过去以后玛丽才说,“我醒来一下子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要是在白天我也就不会被它吓成这样了。”

“醒着呢。”

科林坐了起来。玛丽站在床头位置盯着科林在枕头上压出来的凹印。隔壁有脚步声穿过房间,门开了,脚步声又在走廊上响起,然后又突然间中断了,像是有人在倾听。

他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一个简单的念头,猛地转过身来。“你醒着吗,你醒着吗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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