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就是它——布依斯克耶乡道。布依斯克耶村,哪能不知道!我们就是从那里拐弯,到我们那儿去得往右走,一直往有,直到韦列坚尼基镇。要是到您那里去,哈里托诺维奇叔叔,我看是该往左,朝离开河的方向走。听说过佩尔加河吧?那还用说!就是我们的那条河。到我们那儿去是沿着河岸走,照直顺着河岸。我们的韦列坚尼基镇就在这条河上,在佩尔加河上游不远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村。村子在陡岸边上,河岸真陡!我那地管它叫采石场。站在那里都不敢往下看,就这么陡。简直就像要掉下去似的。一点儿也不假。那里的人都会开采石头,做磨盘。我妈妈就是韦列坚尼基镇的人。还有两个妹妹,阿廖卡和阿里什卡。帕拉莎大婶,佩拉吉娜·尼洛夫娜,我妈妈也和您一样,长得又白又年轻。沃罗纽克大叔!沃罗纽克大叔!我以基督上帝的名义求求您……沃罗纽克大叔!”
“鸭子!是家鸭!”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朝那个方向望去,便喊了一声。
瓦夏把羊皮袄垫在身下,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来。曙色变得更加明亮起来的时候,从山上飞下来一只大鸟,展开沉重的翅膀在树林上空平稳地滑行了一圈,然后落到离瓦夏躺下的地点不远的一棵冷杉树冠上。他抬头看了看这只佛法僧鸟的蓝色脖颈和青灰色的胸脯,迷迷惑惑地小声说:“野鸽子。”乌拉尔地区就是这个叫法。随后他站了起来,捡起羊皮袄披在身上,穿过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说道:
“真惨,太可惜啦。不过,这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事。”
“也许是加利列耶夫公爵,你记错了。”
“雪堆得多吗?”
在这个谣传没有得到证实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家里人只字没有谈这件事,免得让他们白白担心。
噗噗的声音均匀地越来越近,地势随之平缓下降。又走了几步以后,医生在一个由于雾气而显得轮廓很大的不清晰的物体面前停了下来。再走前一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才在昏暗中看出迎面是拖到岸上来的几条船的船尾。他是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水面的涟调缓慢无力地拍打着渔船的船舷和岸边栈桥的木板。
“我的老天爷,这又是糟糕事!您认为能办到吗?”
鉴于室内存有药品和包扎敷料,请诸位患者暂勿入内。
另一些人挑逗地高声叫喊:
“整个村子都烧啦?”跳到站台上去的列车长同情地问着从废墟中走来的站长。
沉到地平线的太阳仿佛是很不幸地触到了炉灶的瓷砖,为咖啡色的壁纸增加了热度。余辉映挂到墙上,白禅树的阴影像是给它披上了一条女人的披巾。
山包上有一幢四面没有遮挡的孤零零的房屋,周围是个花园。在夏天它肯定有着斑斓的色彩,如今稀稀落落的树木在霜雪之下对房屋起不到丝毫保护作用。
“你瞎说!”
他往前走了几步。过了两节车厢,列车就中断了。机车带着前边的几节不知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机车乘务组那里有锯,于是就分给自由结合的每两个人组成一组。教授和自己的女婿也分到了一把锯。
“大概是把我当成另外的什么人了。”医生认定是这样。和哨兵吵一架毫无意义。不错,最好是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医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白党的长官加列耶夫。据说是带了一批捷克人守在尤里亚金附近。这家伙占了一个码头,就守在那儿。加列耶夫长官。”
这个地方有一种内在的、难以言传的气氛。它让人感到此地还保留着普希金笔下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的遗风和阿克萨科夫所描写的那种蛮野特色。
在他们躺着探头张望的窗口外面,展现出一片无垠的泛滥的水面。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河流漫过了堤岸,一侧的水已经淹到了路基跟前。因为是从很高的铺位上往下看,造成距离缩短的错觉,平稳行驶的列车就像是直接滑行在水面上。
哨兵并不回答,却把哨子放到嘴里,不过还没来得及吹响。他本想吹哨叫来的先前那个哨兵,原来一直尾随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后面,现在就径直走到同伴身边。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房间的另一侧有一扇封起来的通向接待室的门,上面还留着大概是二月革命开始那几天或是不久前写的字,内容是:
“好几桩滔天大罪。赶跑了贫农委员会,这是一桩;抗拒向红军交送马匹的命令,而且您要知道,动靶人本来是个个都骑马的,这又是一桩;不服从动员令,这是第三桩。您看,就是这些。”
佩拉吉娜·佳古诺娃心不在焉地朝一边远处的什么地方张望,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她用手抚摩着瓦夏的头,在想什么心事,一面拨弄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她偶尔用点头、眼神和微笑向这孩子作暗示,意思是让他放聪明些,不要公开当着大家的面和沃罗纽克说这件事。她似乎是说,过一段时间,问题自然就会解决,只管放心好了。
中间的一处,可以看到有一窄条土地,上面的树木似乎是悬在天地之间的双重影像。
铁路很快就要靠近那大概是木料原来被冲散的地点。在一个孤形的树林地段,地面上见到了一层木料的腐质粉屑和碎木片,当中还有一堆堆三丈来长的圆木。司机就在这片伐过的林地刹了车。列车颤动一下,就稍有点倾斜地停在弯道的中心。
“好吧。”
“是这样,不过我们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当真是为了种菜园?甚至连‘跑七俄里去喝一口粥’这句俗话都不完全适用,因为遗憾的是此地有三四千俄里之遥。不行,坦率地说,我们如此长途跋涉完全是有另外的目的。我们到这里来是应付当前情况的权宜之计,要想方设法把外祖父一辈留下的森林、机器和用具彻底抛弃。我们来不是为了恢复它的所有权,而是为了靠几个戈比谋生,所以才把千百万卢布公有化,并且一定要过当前这种莫名其妙的乱糟糟的生活。这似乎就像让人光着屁股去赛跑,或者强迫忘掉已经识的字那样悻于清理。不对,私有制在俄国已经寿终正寝,至于我们个人,也就是格罗梅科一家,早在上一代就和敛财的欲望分了手。”
北方的白夜已经过去了。什么东西都看得很清楚,不过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树林和一处悬崖,仿佛是人造出来的。
“总得想办法把路清出来让你们走。”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清醒点儿……没有的事……谁能让他们这么干?……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吓唬一下……”
在列车前方空旷的一段路基上,他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面:枕木一侧光滑的雪地里站着司机,身子一半理在雪里。水兵们像追捕野兽的猎手一样站成半圆形围住了他,同样有一半身子埋在雪里。
“就是。”
“这是什么河?”经过方才那场遭遇,医生本来不想再打听什么,可是禁不住又脱口而出。
“别发神经啦,机师同志。还不从雪窝子里出来,开车走吧。”
最后的雪被铲掉以后,隔在各个工段之间的小山丘似的雪堆一扫而光,开始可以看到笔直伸向远方的平坦的轨道。路的两侧由抛出去的雪堆成了白色的山脊,外缘镶嵌了两道黑松组成的林墙。
不远就是瀑布。但不是从每个方向都能看到,只有从峭壁边上顺着小树林的方向看过去才行。瓦夏已经疲乏得走不到那里去,既感到害怕,又觉得惊奇。
“我要让你断了气,下贱货,痴皮猫,无耻的东西!”
“可是不要惊动水兵和赤卫军战士。这儿有整车的劳役队,还有将近七百人的普通乘客。”
“到哪儿去?通行证!”
“他对付反革命分子就像一头野兽。”
他身后的炮声停止了,那个方向是东边。雾中升起了太阳,不时从浮动的昏漾雾气的间隙露出头,仿佛在浴室的水汽当中偶尔闪过光着身子的人影。
“你们犯了什么过错啦?”
“想想看,这事也真巧。地点是没说的,正是做面粉生意的头等好地方。沿着雷尼瓦河往上一直到尤里亚金,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都是码头,都是粮食收购点。舍尔斯托比托夫弟兄几个,还有佩列卡特奇科夫和他那几个儿子,都是干倒手批发的!”
当旅途远离中部俄罗斯地带向东方延伸以后,意外的情况就不断发生。列车开始穿越不安定的地区,那一带是武装匪帮出没、不久前才平息了叛乱的地方。
“别开玩笑。我这车上坐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是给前线补充的兵员。我可不习惯停车。”
医生顺着列车的一节节车厢走着,到了尽头还继续向前。他的两脚一步步越来越深地踩在疏松的沙地上。
从那几节开了车门的军人车厢里,不时有笑容满面的脸孔探出来。还不曾受过炮火洗礼的海军学校高年级的青年后生们,似乎是出于某种误会才遇到这些有了家室、但只受过一点军训而同样没有闻过火药味的神情严峻的工人。为了排解烦闷,他们和年纪大些的水兵们一起,有意地大声开着玩笑。大家都感觉到考验的时刻临近了。
“唉,那就让您见鬼去吧。真是莫名其妙!我把车停在这儿,让大家都来帮忙吧。”
“追赶什么人?”
树林刚刚染上了一层嫩绿,林中几丛稠李已经开花。这片林子长在峭壁下面一块向远处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清路的活儿干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纽莎在内,都实实在在地参加了。这是他们路上最好的一段时光。
极目望去,轨道的各个地方都站着手执铁锹的一群群的人。他们是第一次看到全体乘客在一起,对人数如此之多感到吃惊。
回来的路上,他们听到两个女人对骂的凶狠而又伤心的喊叫声。夫妇两个立刻就听出了这是奥格雷兹科娃和佳古诺娃的嗓音。两个女人和医生夫妇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从车头走到车尾都是这样,只不过是在对着车站的列车的另一侧。当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正走到路旁树林的末端,两对人中间隔着连绵不断的车厢。那两个女人总是离医生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很近,走得比他们稍稍靠前或者靠后一截。
在深夜刚刚开始的时候,一种模糊不清但相当强烈的幸福感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列车已经停下。车站笼罩在凝滞的半明半暗的白夜之下。这源俄的夜色渗透着某种纤细而又恢宏的气氛。它说明列车停下的地方是开阔的,车站坐落在一个视野宽广的高地上。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接着又进入了梦乡。但在瞌睡中却依稀听到了乱糟糟的叫嚷声。原来是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队队长吵了起来,两个人对着叫喊。车厢外面的气氛变得比前一阵更好。空气中散发出一种原先没有的味道。这种味道很奇怪,像是春天所特有的,又像是五月间飘来一阵灰白色的淡薄稀疏的雪花,落下来不仅显不出~片白色,反而使土地更加黝黑。空气中还像是有一种灰白透明而又芬芳好闻的东西。“啊,是稠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虽然没有醒过来,但却猜到了。
虽然天色将晚,黑夜就要到来,但据说列车再过几小时就要开出。发车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最后一次走去欣赏清理干净的线路上的风光。路基上已经圆无人迹,医生和妻子停下来向远方看了一阵,互相交换了几句感想,然后转身朝自己的那节取暖货车走去。
“快啦”
林子里响着其他人吱吱哑哑的锯木声,有的一来一往听起来报协调,有的间断不匀。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头一只夜写在试它的歌喉。另一只鸽鸟却是隔了很长时间才叫一声,像是演奏一支不大通气的长笛。就连机车的气阀也学着咕咕叫的白鸽,向上喷吐着蒸汽,仿佛育儿室里酒精炉上煮沸了的一壶牛奶。
这个时候从后面传来迅速变大的震耳欲聋的隆隆声,淹没了瀑布的轰响。在停着的这列车旁边的第二股道上,一列老式的快车响着汽笛全速赶上来,闪过几点灯光,随即毫无痕迹地消失在前方。
“一个乡罚多少?”
“还不能说特别多。是一条一条的雪优。风是斜着刮的,同路基有个角度。中间的一段最困难、要措三公里。那地方确实伤脑筋,理得相当厚。再过去就没什么了,树林子给挡住啦。需要挖的前面这一段也不要紧,因为是平川地,风把雪都吹跑了。”
“这么说,你是瓦先卡合法的妻子噗?”
说话的人打了个呵欠,另一个就说: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发出了各式各样的叫喊。一部分人惊慌地叫着:
夜色漆黑,列车看不出为什么偶然地停在正常区间的一个路标附近,路基两边是一片人工种植的云杉林。比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先下去的几个邻座的人,在取暖货车前的地上跺着脚,告诉他说,据了解并没出什么事,似乎是司机自己停的车,理由是这一带有危险,如果探路的检道车不能确保这个区间情况正常,就拒绝继续开车。据说,旅客代表已经去劝说他,必要的话还可以塞点儿钱。可是,又风传水兵们也插手干预,这些人可要把事情搞坏。
正像在白雪皑皑的山间旅行途中短时间的驻留会让人流连木舍一样,大家都很喜爱这个残破的车站。它所处的地势、房屋的外观和受到破坏的一些特征,已经刻印在记忆当中。
“远射程火炮。”医生听到这种均匀平稳地滚过的低闷的隆隆响声,下了判断。
“我让你瞧瞧我这合法妻子的厉害,你这臭不要脸的瘟神。你别想活着从我这儿走开,别让我犯罪!”
“对,就是那帮粮食贩子。”
“你这个婊子,你这破烂货!”佳古诺娃喊叫道,“你上哪儿,她马上跟到哪儿,身子一扭一扭,乱作媚眼!你这母狗嫌我那个傻瓜不够,还要眼巴巴地盯住那可怜的孩子,想勾引他,非要把这小孩子给毁了不可。”
“好家伙,四万!”
前面传来的是隐约的隆隆声,经历过战争的医生听了不禁打了个冷战,于是就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一处处的白禅艰难地挺起躯干,伸展开的对称的锯齿形叶片像箭羽似的指向四面八方。它们的气味是可以用眼睛看出来的。那一层发亮的就是散发出气味的木醇,是熬制清漆的原料。
“根本不是我们,完全没有关系。是我们邻居惹的事,把我们也扯到一起了。看见后面那个村子了吧?他们是祸首。就是乌斯特汉姆金斯克乡所属的下开尔密斯村。全都因为他们。”
“就是他。”
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两种声音。
两侧山坡的台地上有一片片的树林。从这里穿行过去的铁路路基不得不开始爬坡,到中间又变为平缓下降。列车喘着粗气在树林当中艰难地行驶着,仿佛上了年岁的护林员徒步走着,带领一群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游客。
“都老实啦,非常听话。为了杀一儆百,从他们当中处置了一个,其余的就都老实了。罚的款也拿到了。”
树林子里有几个用削尖的木桩绑成的十字形,把它两根木头的一端理到土里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着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准备在这上边锯木料。
她们两个都很激动,但双方花的力气互有增减。这大概是走路途中偶尔陷到雪里,或是腿脚发软,由于脚步不平稳,所以嗓音有时高得像喊叫,有时又低得像耳语。看得出,佳古诺娃是在追赶奥格雷兹科娃,赶上之后可能还动了拳头。她向对手像连珠炮似的骂出那些精心挑选的不堪入耳的话,但它们出自这个仪态万方的女士的悦耳动听之四,就显得比男人难听的粗鲁的咒骂更不知羞耻。
各节取暖货车都拉开了车门。下到路基上的人,数量不亚于一个小城镇的居民,但是前面车厢里那些应征的军人除外,他们不参加这类全体动员的临时劳动。
“四万”
清除线路的积雪是把人分成小队,在不同的地段同时从各自那头开始的。各个清除干净了的地段最后都留了一个雪堆,把相邻的小队隔开了。这些雪堆要留到全线的工作结束时再一起铲掉。
“怎么样,自己人都安静下来了吧?对那帮人给点教训没有?”
前面的人影一闪,看来大概就是司机。他跑到踏板一端,向上一跳,越过缓冲器的长杜就从视线中消失了。在后面追赶的几个水兵接着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们也是跑到踏板一端,跳起来在空中一闪,落下去就不见踪影了。
“啊,您现在是两手空空!这下可是糟了,真糟糕!现在怎么办?”
那一带的雪层更显得浑圆而平坦,不过从几处起伏的坡度来看,积雪不可能覆盖住斜坡,春天一到肯定会沿着弯曲的谷地化作一条小溪流到路基下面旱桥的涵管里,后者现在被厚雪埋住,仿佛是个从头到脚用松软的毛毯裹住睡在那里的一个婴儿。
就在大家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明情况的时候,路基前方机车旁边一片平坦的雪地像筹火的闪光一样,被机车烟筒和取暖炉灰箱里迸出的火星照亮。其中的一道火舌突然照亮了一小块雪地、机车和几个顺着机车旁边跑过去的人影。
“快点走吧。我真听不下去,太让人厌恶啦。”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催丈夫快走。“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最近三天车厢里不断变换的当地人谈话的片言只语当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白党分子在北边占了优势,已经或者准备攻占尤里亚金。除此以外,如果传闻属实而又不是和他在梅留泽耶沃医院的一个同伴同姓的话,在这个方向指挥白党武装的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很熟悉的那个加利乌林。
开始,雪是从内部融化的,悄悄地不让人觉察。当这鬼斧神工之举完成一半的时候,就再也木可能掩盖下去。奇迹开始显露出来,从松动的雪层下面已经有了温湿流水。人迹罕至的密林抖擞精神,那里的一切也都苏醒了。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被看到的景象吸引住了,就和另几个好奇的人朝前边的机车走了过去。
“您好。祝贺您顺利到达。烧是烧了,不过情况要比火烧还要糟。”
列车在旷野频繁停车,车厢周围有拦阻的队伍往来巡视,检查行李和证件。
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瀑布相匹敌。这独一无二的景观使它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它具有生命和意识似的,变成了一条神话中的龙蛇,掠取贡品并让这一带荡然无存。
“不论怎么说,尤拉,你可真奇怪。你整个人是由各种矛盾构成的。有时候飞来只苍蝇就能把你惊醒,一夜到天亮再也合不上眼。这里又吵,又闹,又乱,你却怎么也醒不了。夜里,那个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瓦夏·布雷金都跑了。想想看,还有佳古诺娃和奥格雷兹科娃。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另外还有沃罗纽克,对,对,也跑了,都跑了。你瞧这事。再听我说,他们怎么逃的,一起行动,还是分散开来,用什么办法,完全是个谜。可以想得出,这个沃罗纽克一发现其他人都跑了,为了逃避责任,当然也要自找活路。可是另外那几个呢?全都自觉自愿地走了,还是有谁受了胁迫?比方说,那两个女的就让人起疑。不过,她们谁又能杀害谁呢?是佳古诺娃害了奥格雷兹科娃,还是奥格雷兹科娃害了佳古诺娃?谁也不清楚。押送队队长车前车后跑了个遍。‘你们好大的胆子,’他扯开嗓子喊着说,‘居然敢给发车信号。我要以法律的名义要求在找到逃跑的人以前不准开车。’列车长可不理这一套。他说:‘您是不是发了疯。我这趟车是给前线补充兵员的,是最重要的紧急任务。难道还能听您的指挥!亏您想得出!’于是两个人都责备起科斯托耶德来。作为一个合作主义者,应该是有头脑的人,况且就在旁边,却不去阻止那个两眼漆黑的没觉悟的士兵走这要命的一步。‘还算个民粹派呢!’队长就这么说。依我看,科斯托耶德没什么责任。列车长说:‘真有意思!照您这么说,囚犯倒应该把看守管起来?那可真是让母鸡替公鸡打鸣啦。’当时我从旁边推你,又扳你肩膀,喊着叫你:‘快起来,有人跑了!’你可真行,大炮也轰不醒……对不起,这以后再说吧。现在是……啊,真不得了!……爸爸,尤拉,你们快看,多壮观哪!”
铺位下边有两个人在谈话。一个问另一个:
有一次夜里又停了车。没有人查看车厢,也没有让大家起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出于好奇,同时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从取暖货车上跳了下去。
“不明白您的意思。”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完全被克制不住的睡意纠缠住了。这几天他一直在上边的铺位上躺着睡觉,醒来的时候就想心事,而且希望能听到些什么。然而,暂时还什么也听不到。
“没有这个姓的公爵。恐怕是阿里·库尔班。你弄混啦。”
“他是去追赶加列耶夫。”
“嗯,你们干得真不错,好样儿的!都是好样儿的。”
“他们怎么啦?”
他打算绕过车尾,再越过线路找一条到车站去的路。
沿着站台有几个人影无声地从车厢旁边走过,互相交谈的声音很轻。这也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心中唤起一股柔情。从这小心翼翼的脚步和悄声低语当中,他感觉到这是对深夜时刻的一种尊重和车上睡着的人的关心,似乎是战前和更早的年代才会有的情况。
“东尼娜问了几次,我们会不会误了种菜园的季节,会不会错过播种的时机。怎么回答她呢?我不了解当地的土质。气候条件又是什么样的?夏季太短,究竟能不能种熟什么?
“啊,不错,看见了。我有些话要和您谈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另找个时间吧。咱们车上那几个服劳役的和那两位太太真是好样的,都跑掉了。我看不会出什么事,只要别给什么人添麻烦就没关系。跑就跑啦,这和水总要流动一个样。”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一个医生。带着家眷,坐的是这趟车。这是我的证件。”
根据上述原因,此门已封闭。乌斯特涅姆达高级医士某某谨
“四万普特。”
后面,也就是他们来的那个方面,听到的是均匀的噗噗的响声,仿佛是有人在漂洗衣服,又像是风吹动一面潮湿的旗子扑打到旗杆上似的。
“这儿是什么站?”
“那些小铺老板,是吗?”
“别理他们,加夫里尔卡!别松劲,加足了汽!”
“咱们走吧,婶子。瞧把我冻的,上下牙都合不拢了。唉,您还看什么,吓坏了吧?我跟您说的是正经话,该走啦。要适应环境,朝着有村庄的方向走。到了村子里,自己人不会让我们受委屈,会护着咱们的。要总是像现在这样,两天没吃没喝,咱们也得饿死。恐怕是沃罗纽克叔叔惹了什么乱子,人家才追赶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霉,婶于,几天几夜您一句话也不说!您这是愁得不会说话了,我的老天爷。您瞧,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就说卡佳大婶,卡佳·奥格雷兹科娃,您从车上推她并没有恶意,她是侧着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见了。后来她从草地上站起来,好好的,站起来就跑了。普罗霍尔叔叔,普罗霍尔·哈里托诺维奇,也是这样。他们会赶上咱们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还想什么?主要的是别让自己发愁,只要木这样,您的舌头就又灵了。”
快天亮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一次醒来。他又梦到了一些愉快的事,心里始终充满着一种乐陶陶的解脱之感。列车还是停着,也许是在一个新的小站上,也可能仍旧是原先的那一站。轰轰的瀑布声也照旧,很像是先前的那个站,也许是另外一个。
不过,现在还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密林深处仍像沉浸在冬日的恬静睡意之中。只是偶尔有几丛灌木和大树藏籁地抖落下部技极上的积雪,仿佛摆脱了箍在脖子上的脖套或是解开了领口似的。
任流水倘佯的天地是广阔的。它从悬崖上飞落,蓄成一处处清潭,然后就四面八方地漫溢出去。木久,茂密的林子里就响起了它那沉闷的响声,升起氛氯的水雾。一股股的水流像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进,遇到阻挡的积雪就钻到下面,在平坦的地面上沙沙地畅流过去,一旦向下跌落,还伴随着扬起的一片水的尘埃。土地已经容纳不了更多的水分,于是那些令人目眩的耸入云天的几百年的云杉用自己的根须把它吸吮进去,树根周围留下一团团变干的浅褐色泡沫,仿佛是喝啤酒的人唇边留下的残迹。
“从装甲车上开的炮?”
下面的人又开始了谈话:
司机喊道:
虽然没有想到有这瀑布,但是当地这种奥妙而强劲的空气使医生又沉沉地入睡了。
佳古诺娃把一只手伸给瓦夏,从地上站起来,轻声说:
“对不起,干吗都聚在这儿?难道不怕喝西北风,公民们?大冷的天,回车厢去吧!”在这个深夜不寻常的情况下,他那非常镇静的态度倒使这几句话显得有点可笑!
在这酷似无边际的水域,一条条拱形的白云的云脚,也和那些草地、坑洼、灌木丛一起沉没在水中。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悬岩利齿不断地劈成两股。上边的水柱看起来几乎是停住的,下面的两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两侧摆动,整个瀑布总像是刚刚要滑倒,紧接着又挺起身来,刚要滑倒,立刻又挺起身来。
“什么站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不只是站房保留了火烧的痕迹。车站后面也看得到一个被雪覆盖的空荡荡的小村落,以及把它和车站隔开的那片凄凉的空地。
“走吧,好孩子。”
粘乎乎的潮湿空气迎面扑来,仿佛在地窖里撞上了蜘蛛网。“有雾,”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雾就肯定是火辣辣的热天气。怪不得喘气都这么困难,心里也像压了块重东西似的。”
突然间,地势和天气一下子都变了。平原已经消失,现在的路是在山丘和高山之间。前一阵不住刮着的北风也停了,从南面飘散过来阵阵暖空气,像是从炉灶里吹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靠近前线了。”医生心里这么盘算着,摇了摇头,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
它那平滑的表面只有极少的几处染了~层铁青色,其余的部分任凭温暖的清晨的阳光追逐着一片片镜面似的油亮的光斑,真像是一位厨娘用浸了油的羽毛在热馅饼上涂来涂去。
他小心翼翼地从铺位上下来,为了不惊醒别人。悄悄地拉开了车门。
房子里还有没有人住,或许是已经毁坏了,空在那里,由乡或县土地委员会造册登了记吧?它先前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遭遇如何?他们也许已然隐居国外?还是在农民的手下丧了命?也可能凭借赢得的好名声作为有专长的人在县里作了安排?要是他们一直留到最后时刻,是不是会得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宽恕?还是和富农一起受到他的惩治?
“来回锯的次数不要太多,不然会累的。”医生对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边说边锯得慢了,接着就提出休息一会儿。
“轻声点!别把人吵醒。”
“四万普特精磨粉。”
“我想也只好这样啦。”
在车厢拐角后面,一个持抢的哨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站在眼前。
“躺下再迷糊一会儿,怎么样?车好像又开了。”
“谁让你在这儿闲逛的?”岸上另一个哨兵发问。
这群说说笑笑的军人朝那些锯木头的男女乘客大声开着粗野的玩笑:
村落和车站还没有完全断绝人烟。一两处仍然可以看到人影。
“这回没什么可说的。是个送上门来的家伙。‘这儿是什么站,那儿是什么河?’真能打马虎眼。你说,是索性让他下去洗个澡,还是回车上去?”
傍晚回到车站的时候,正值日落。夕阳对过去是无限忠诚的,依旧在报务员值班室窗边那片苍老的白禅林后面的老地方逐渐沉落下去。
三天的户外生活给人的印象是充实而丰富的。这自然有其原因。每天晚上给参加劳动的人发放的是不晓得按什么规定、从什么地方运来的新烤的精粉面包。喷香的面包脆皮泛光,两边撑开裂口,下面是烤得焦黄的厚厚的一层外皮,上边还沾着些小粒的煤渣。
天空也染上了春日的醉意,惺极呼呢之中盖上了片片乌云。毛毡似的黑云低悬在森林上空,垂下的云脚不时地洒下散发出土腥气的暖乎乎的阵雨,冲掉了地面上最后剩下来的碎裂的黑色冰块。
机车拉响了几声很短的嘶哑的汽笛,接着又有人喊了些什么。其实,不用听这个信号,乘客们也都知道,司机停车是为了储备燃料。
“我干吗瞎说?”
“可能就是他。”
“大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这是有特殊任务的装甲快车。”
由于闷热和空气木新鲜,简直无法入睡。医生满头大汗,在湿滚滚的枕头上翻过来、侧过去。
这时正是春天,土地刚刚从积雪下面显露出来,却几乎还是半年前被雪覆盖时的那种样子。林子里散发着潮气,遍地是隔年的落叶,仿佛是来不及打扫的房间,到处是撕碎的旧单据、信件和表册的碎片。
下到路基上以前,医生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听周围的动静。除了悄无声息和雾气以外,列车仿佛还被一种空旷、废弃和被遗忘了的气氛包围着。因为列车停在一条最偏僻的线路上,在它和车站站房之间还隔着那么多轨道,就是站台那边天坍地陷,在列车上什么也不会知道。
那一堆堆的木柴有些不好往煤水车上装,一部分太长的圆木还需要锯开。
这间房子的外墙是从里面坍塌的,不过残砖碎瓦并没有把房间堆满,完好的窗户对面靠后的一角仍然空着。那里的东西都还保留着,未受损坏,包括咖啡色的壁纸、瓷砖火炉和浑圆的通风口上用链子拴住的铜盖,另外还有镶在黑镜框里挂在墙上的财产用品登记表。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终于睡醒了。他把身体挪到那扇取掉了窗框的方形小窗口,把头支在撑起的臂肘上,开始倾听外面的声音。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没有什么好消息能让您高兴啦。在我们这儿停几天吧。”
就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怎么也睡不够的时候,春天娜娜降临,不断消融着大量的积雪。那雪还是从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当天开始下起,一路不曾停过,在乌斯特涅姆达又有整整三天铲雪,这真是以不可思议的厚度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几千俄里空间的大雪。
清早,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就说: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车厢发出咋味的响声,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里爬行。路基下边是新生的混杂林,树冠还没有铁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没过。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东躺西卧地排满了做枕木用的圆木。大概是哪个采林区伐下来准备用木筏送走,让大水冲到了这里。
此通知。
“嗯,这回该开车了。停够啦。”
“这可不是开玩笑。您自己看吧,这些雪堆。这么大的风雪在整个区间刮了一个星期才停住。找不到人除雪。半个村子都跑光了。让剩下的人都去干也干不完。”
村落最靠外的一栋房子已经烧焦,隔壁一家屋角的几根圆木坍落下来,一头搭到室内;路上到处是烧剩下的雪橇残骸、倾倒的篱笆墙、生锈的铁器和破碎的家用什物。被烟垢和焦灰弄得肮脏不堪的积雪露出一片片烧秃了的黑糊糊的地面,流进去的污水结了冰,把一些烧焦的碎木头和着火与灭火的痕迹冻在一起。
“也许就是库尔班。”
当散开的人群渐渐返回各自车厢去的时候,这个棕黄头发的水兵来到还不十分清醒的司机跟前,说道:
“莫非是斯特列利尼科夫?”
这幢房屋在山包上不时地撩拨人的好奇心,自己却哀伤地默默耸立在那里。当时并没有人提出和回答这些问题。明晃晃的阳光照到无垠的雪地上,雪白得让人目眩。铁锹从它上面方方正正地切掉一块又一块!铲下去的时候散开的干燥的雪花又多么像一粒粒钻石粉末!这不禁使人回想起遥远的童年,幼小的尤拉头戴有银饰的浅色长耳风帽,身穿一件缀了一圈圈卷毛黑羊皮的小皮袄,在院子里也是用这样白得耀眼的积雪堆出金字塔、方柱、奶油蛋糕、一座座城堡和岩洞。啊,那时候的生活多么香甜,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让人看不够,享用不尽!
第一个从雪堆里拔出腿来的水兵,原来是个棕黄头发的魁梧大汉,脑袋也特别大,所以显得脸是扁平的。他不慌不忙地转身朝向大家,嗓音极低地轻声说了几句话,也像沃罗纽克一样夹带着乌克兰的字眼儿:
村落的破坏和少数留下来的居民那种不露声色的态度,更增加了这个地方的神秘色彩。村民们已经被吓坏了,都避免同车上的乘客接触,他们互相之间也不交往,怕有人告密。
“谢谢你们啦,小海燕们!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拿起枪来对准自己的工人弟兄!我干吗说这车不能再往前开呢?乘客同志们,请你们大家作证,这是个什么地点。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儿把铁路道钉拧走。滚你们的蛋,你们要干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只不过给大伙儿开车,不是为了我,是为你们,怕大家出事。一片好心却得到这样的回报。行啊,朝我开枪吧,你们这些吃了火药的!乘客同志们,请你们给作证,我连躲都不躲。”
“干什么?你怎么总像布谷鸟似的反反复复地叫我‘沃罗纽克大叔,沃罗纽克大叔’?难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大婶?你想要干什么,求我什么?让我悄悄地放了你?你说,是不是?放了你,我可就完蛋啦,蹲小房子去啦!”
“不用往下说了,我明白。你提出这个问题,我很高兴。这正是需要谈一谈的。好吧,听我跟你说。大概你还记得冬天有一个大风雪的夜晚,你带回来印着第一批法令的号外传单。也还该记得,当时我们对它是有一种多么罕见的无保留的态度。这是坦诚直率赢得了人心。不过,这类事只能存在于创业者头脑的原始纯洁性之中,只能存在于宣告胜利以后的第一天。政治的诡计多变第二天就可以把它翻个里朝外。所以,我还能对你说什么?这种哲学对我是格格不入的。这个政权是和我们对立的。人们并没有问我是不是同意这种破坏,却对我表示了信任,因此即使我的行为举止是出于不得已,我也有责任这样做下去。
“说我什么都行。当然啦,我是猫狗不如,这都清楚。你可是有爵位的不寻常的人哪。你是阴沟洞里出身,门缝底下举行的婚礼,和大耗子一起怀的胎,生下来的是个刺猖……哨兵啊,哨兵啊,好心的人哪!这凶娘儿们要杀我。喂,救救我这个姑娘家,保护我这孤苦伶仃的人吧……”
路基下边的新生林几乎还像冬天那样光秃秃的。只是在那些仿佛一滴滴蜂蜡似的嫩芽上,杂乱地生出了一种像污垢又像赘疣似的额外的东西。然而也正是这些额外的、杂乱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们才会用枝头浓密的绿叶装点林中开始生发的树木。
“那就足够了。只要把铁锹运来就可以开始。现在工具不够,已经派人到附近的村子去了。能弄到的。”
“小岛旁边。别往那边看。往有,再往有。唉,见鬼,飞走了,吓跑啦。”
“你曾经说过有些事要谈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说,“没忘记吧?那是路过一片水泛地的时候,看到几只野鸭子飞起来,你似乎有所考虑地说:‘我想和您谈谈’。”
“最好别多问。”
“在哪儿?”
日瓦戈一家参加劳动的地点是个景色优美的开阔地。从他们所在的路基开始,地势向东缓倾,然后呈波浪状起伏上升,直到远方的地平线。
“喂,老爷子!你去跟他们说,我是个吃奶的孩子,妈妈离不开我,还干不了力气活儿。喂,玛芙拉!小心别锯开了裙子,那可要受风啦。喂,那位年轻姑娘!别往林子里去,还是嫁给我吧。”
第二天车行平稳,但时常减慢速度。因为担心刮起来的大风雪埋住路轨使车轮下滑,列车终于停在一处毫无生气的旷野,见到的只是被大火烧毁的车站遗迹。在那被烟熏黑的残垣断壁的正面,可以辨认出“下开尔密斯”的字样。
“你那证件骗不了人。黑糊糊的我才不看哪,别伤了我眼睛。这么大的雾,你没看见。一里地以外就能看出来,你没有证件,也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医生。你们那帮医生正在那边使唤着十二时的家伙哪。真应该正经地敲你一顿,不过还没到时候。趁着还有条命,快回去。”.
其实医生的感触完全错了。和其他地方一样,站台上也是~片喧嚷的人声和皮靴沉重的走动声。木过附近有个瀑布,它送来的清新自在的空气扩大了白夜的范围,也让医生在梦中生出一种幸福感。一刻不停的瀑布的轰鸣压倒了车站上的所有声音,让后者有了一个寂静的假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都明白了。所以就挨了炮轰?”
铲雪的工作不是全体乘客同时参加,而是分批进行。作业地点的周围有人把守。
“哟,瞧瞧,还张牙舞爪的!把手放回去,疯子!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可不是。”
“难怪昨天他们显得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医生在想,“大概已经感觉出一到地方就要立刻上战场。”
“啊,不错。不知道怎么能说得简单明白些。您看,我们越来越深入到内地……这里整个地区处在动荡之中。咱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还不清楚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为了防备万一,彼此应该取得一致意见。我指的不是个人的信念。这种问题不可能在这春意盎然的树林子里通过五分钟的交谈就说清楚,或者作出什么决定。我们彼此是很了解的。咱们三口人,包括您、我和东尼妞,目前是和另外许多人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的差别只是对外界环境理解的程度木一样罢了。我要谈的不是这个常识性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事。我们应该事先约定今后在某些情况下如何处置自己,为的是彼此不要因对方的行为而脸红,不会由于对方而感到羞愧。”
“没问题。俗话说,众志成城。这是铁路,是交通的大动脉。您别那么想啦。”
严寒的晴明天气,乘客们白天被送出去干活儿,晚上才回车厢过夜。劳动是间隔很短就倒班轮换,所以并不累,因为铁锹木够而干活儿的人多。这种轻松的劳动给人带来的只是一种享受。
列车离矿山区越来越近,这一带的人口也越来越稠密,区间缩短,靠站停车的次数越发频繁。乘车的人也有了较多的流动,多数是在中间小站上下车的短途乘客。路途更短的人,并不需要安顿下来久坐和躺下睡觉,夜里就在车厢中部靠门的地方凑合呆一会儿,彼此小声地谈些只有他们才了解的当地的事,到了下一个换车点或者小站就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