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秀树一想，已经相当长时间未碰东子的肌肤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一个月以前，她刚怀孕四个月。当时，听说她怀孕之后，便恳求她，希望她堕胎，但东子一定要生出孩子，两人不欢而散，直至今天。
说老实话，目前，秀树的真实心理只有一个，那就是觉得东子莫名其妙。
“不常来，为了采访或访问偶然来这儿。”
两天前，秀树毅然给东子打电话，提出见面的要求。
“不过，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一辈子抚养那孩子，必须负责任的。”
“据说，怀孕后就不能吃太咸的食品，但是，饭菜不咸就不好吃。”
母子之间难道无须明确的语言、仅凭血肉关系就可以沟通、就能交谈吗？秀树凝视着东子出神的表情，再一次感到女人身体的深不可测和灵验。
东子依然不抬头，秀树说了声：“菜来了。”于是，东子拿着手帕，慢慢仰起脸说：“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这样才有生活的价值……”
“另叫出租吧？”
“实际上，我已去过四谷的井崎诊所了，可是……”
面对东子止住呜咽的诉说，秀树又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
“不行啊！那是个草包医生！是个骗子！所以，现在我已经不去那家医院了。若去那种医院等于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连身体也被折腾得散了架。”
先前，秀树多次邀请东子均遭到她的拒绝，但东子好像忘掉了这一切，表情很快活。
“若在东京的医院生呢？”
“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理由。”东子说着，喝了一口矿泉水，“或许这是与您见的最后一面。”
“……”
“喂！等等！”
方才还觉得东子十分可恨，现在却感到她可爱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不让你回！”
“等等……”秀树站在正要寻找出租车的东子面前，挡住去路，“你将来要生下我的孩子吧孩子的父亲想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逃避呢？”
“为什么给我？”
“一点点钱。”
她离开座位已近十分钟，怎么回事呢？秀树正挂念着，东子出现在款台这边的自由式插花前。她的步履依然小心翼翼，但是，眉头紧锁，待她入座之后，秀树问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那么，我也不要了，请上啤酒吧！”
东子显得极为不悦。秀树本想深入追问，但过分刨根问底，东子会更加不痛快，秀树觉得不妥。
东子这样一说，秀树无言以对。
“可以给我打电话，可是，我马上就要休假。”
“那么工作呢？”
秀树一直不作声，东子轻轻地抚摩着腹部说：“您摸摸这里看！”
“几个月也一样，我不干那种事。我和丈夫都没干过那种事！”
“把这个……”
说着，东子双手举起纸袋表示谢意，而后装入手包。
“我呀，最近觉得我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吃完冰激凌之后，东子愉快地说，“我觉得，在我的躯体之中产生了一种自我难以控制的、莫名的力量，说到那种力量，自己都对自己感到惊讶。”
“那应该是由我来考虑的问题，与您没关系！”
店内的顾客多数成双成对。男人们留着中分头，长发垂于左右两侧，脖颈上戴着粗粗的黄金项链；女人则剪着男式短发，身着立领上衣。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如说是男不男女不女的组合。
“对于您可能是有利的，但于我无益！”
“行了！行了！”
她好像在哭泣，但并未出声，低下头去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东子点的“贝贝”餐馆位于大厦地下一层。走过一段略有弯度的楼梯，一个淡绿色的玻璃门映入眼帘，推开门走进去可见一台自动收款机，店内摆着几张小餐桌。这是一家意大利式餐馆，餐桌上悬着用绣花布料做成的十字架，室内整洁，气氛明快而别致。
秀树点点头，东子将小盘中泡成绿色的油橄榄放入口中。
“既然是女人，宁可牺牲工作，也要生孩子！”
正当秀树欲抓住东子背朝他的肩头时，东子使劲左右晃动着头：“走开……”
东子突然脸一沉，转向一旁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要回家！”
“不行啊！不能干那种事啊！”
首先，东子的“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的话和“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的指责是极端片面的。的确，秀树迷上了东子，并提出肉体要求，不过，他既没欺骗，也未曾强迫。两人一起吃饭、交谈的过程中，情投意合，便一起前往宾馆寻欢。自那以后，主动邀请的是秀树，但东子一直乐于相从。不言而喻，两人寻欢取乐时，东子也不乏欢愉的享受，当达到高潮时，她的情欲炽热如火。若将这样的事实称为被男人玩弄，岂不言过其实再者，秀树难以苟同的是，将希望堕胎也不容分辩地指责为“仅想寻欢作乐”。当然啦，两人既然已达到肉体结合的地步，就应该结婚生子，这是再理想不过的，但是，现实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交往之初，彼此都知道对方已婚有家庭。两人发生肉体关系，偶然身怀有孕时，即使男方提出堕胎要求，也不能一口咬定是仅为寻求刺激玩弄女人肉体，这难道不是出言不逊吗？
“唉，这样不是很好吗？”
“那种事不会有影响的。”
“不要紧，因为我刚刚对他说：‘请安静点！’这孩子灵极了，非常懂事。”
汽车仿佛忙于夜间的拜访，争先恐后地抢行，道路拥挤不堪。
“人家正说话的时候就上车，太不礼貌了吧！”
秀树主意已定，就这样试着谈谈看，然后眺望门口方向，未见东子的身影。
秀树对东子采取了放任的态度。即便如立野所述，孩子会给将来留下祸根，现在也只好同意东子所说的一切。
“去另一家店吧？”
秀树说话时，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停下来，东子正要就势上车。
“还是您体贴人。”
东子说出上述不愿见面的理由，秀树感到出其不意。
“我从来没说过想要钱呀。”
说老实话，秀树原来并不知道东子这么想生下他的孩子。对于东子哭诉着要生下孩子的心情不能无动于衷。
“您理解了！”
秀树无言以对，只是喝啤酒，而后问道：“可是，现在你还去哪家医院呢？”
秀树没理睬她，拿起桌上的账单，东子也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秀树在自动收款机前结了账，来到店外，告诉一直等在外面的包车司机可以回去了。东子插嘴说：“为什么让他回去？”
汽车从青山路行驶至表参道十字路口附近，两旁的路灯渐显明亮起来。
方才，东子还哭诉无论如何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爱才下了这样的决心云云，那样执着而认真的女人，现在却若无其事地一口接一口地吃意式冰激凌；刚刚还为是否生下孩子争吵不休，现在却吃得如此香甜。这种变化岂不过于突然，过于明显了吗？
“今天为什么愿意见我呢？先前，我多次打电话邀你，却一直不见。”
秀树再次对东子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
东子说着，温柔地一笑。
“刚才，你说过，打算就此不再见面了，但是……”
东子进一步说下去：“我觉得仅凭本能行为便可导致怀孕、分娩，可以繁衍养育起这样多的孩子，有人却将这种本能行为视做重大发现或完成一项重大事业。”
东子并没喝葡萄酒，却无异于酒醉，口若悬河。
今天，见东子的主要目的是孩子的事，而不在于医院。即使现在，难道就不能设法让她堕胎了吗？秀树明知极为困难，但仍抱着一线希望来见东子。在谈及重大问题之前，不愿激怒东子。秀树继续喝着啤酒，等待东子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会儿，东子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理解了您今天要见我的理由。”
秀树明知在路上，却情不自禁地声高语粗起来：“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光是你的！”
但是，尽管道理如此，现在的东子好像万事不通。
“不过，我总觉得男人和女人的情况截然不同啊男人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感到女人是从肉体的最深处发生根本的变化。”
“姑且先出去吧！”
从秀树公司所在地日本桥到青山路的表参道已经行驶五十多分钟，到那里似乎还需要近十分钟。
“开始可能在家，但是，临产时我想去家乡。”
这样说完，东子又平心静气地说：
秀树不太了解意大利菜，所以点菜全委以东子，她看着菜单点了几道菜。
“还要谈堕胎的事吗？”东子非常惊讶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秀树说，“现在，到这种地步再堕胎就是杀人，等于让我杀死一个口眼鼻舌身都长全的孩子。”
东子紧蹙眉头又说：
怀孕以后的东子，性格好像彻底变了，她原有的才华横溢的职业妇女的抱负，如今却无影无踪。
“不过，你不会辞职吧？”
“那家医院早已不去了，太远不方便。一天天地变成这个样子，就懒得出门了。”
“当然负责！”东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懂了，您仅想与我寻欢作乐，您仅需要我的肉体寻求一时的欢愉而已。”
“你也常来这家餐馆吗？”
“我不想回忆那个医生的事，那所医院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哪有那种事……”
“事已至此，希望您也珍视腹中的胎儿，若流了产可不得了。”
“首先，有户口问题吧？”
“可是，我们难得见一次面，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等等……”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事已至此，秀树毅然追问下去：
“您反对我生的原因我也理解，但是，如果错过这次机会，我或许再也不能生了。因此，无论如何想生下这个孩子……”
“不要哭啦！”
方才从公司动身时，秀树偷偷将一百万日元现金装入西服内侧衣袋。
现在，秀树并不非常渴望东子的肉体。只因是久别重逢，而且，已经同意她生下孩子，希望两个人能在更融洽的气氛中多呆一会儿。
“那么，我就先收下。”
本来，编辑工作经常要干到很晚，所以，从前午夜十二点以后，有时两人仍在一起。
“你若无论如何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干那种事。”
“以前，你对我说去井崎诊所看过病。我多次与你联系，你却不肯见我，我非常担心，不知你到底怎么了，所以……”
说到这里，东子意识到自己言语过多，微微一笑，说：“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信口开河，不过，只希望得到您的理解罢了。”
“您尽量吃吧！光我自己吃不好意思。”
“当然，因为是我生的孩子，户口应隶属于我。”
“在家休假吗？”
周围人的奇装异服比菜肴更令人感兴趣。这时，裤子吊带扎有蝴蝶领结的服务员送来葡萄酒酒单。秀树边看酒单边问她：“要什么酒？”东子用手轻轻予以阻止，说道：“最近，我戒酒了，担心对腹中的孩子不利。”
“那么长……”
东子考虑片刻，回答说：“可以吧？后天，晚六点半怎么样？”
秀树一面注视前方闪烁的霓虹灯，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放在胸前。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吧？”
“我不愿意！”
“那是您过虑了。”
被如此追问，秀树又无言以对，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好先把钱交给她。
“可是，这样的话，孩子他……”
“不行，最近，我一直很早就回家，所以……”
秀树点了点头。东子仿佛受到了鼓舞似地说：“ 妊娠、分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吧？没有教养的女人也罢，贫穷的女人也罢，只要与男人发生关系就能怀孕。那种行为无需任何才智和教养。才智和教养反而会成为障碍，无论是人还是一般的动物，繁衍后代都是其本能，偏偏有人说因为怀上孩子，就出色地完成了女人的任务，这种说法的确令人费解。”
“是让我打掉孩子！”
“不，不是那样……”
服务员以不解的目光投向一直低着头的东子，拿起脏瓷盘立刻走开。
刺痛人心的言词使秀树窥视四周，他们坐在被隔成狭长空间的最里面，眼前座位上的年轻情侣只顾柔情蜜语，无心听他们说话。
听说，东子的家乡在山口县德山附近。
一会儿见到东子说什么才好呢？她会同意遵从我的希望打掉孩子吗？还是像往常一样坚持要分娩呢？不论怎样，秀树打算把现金交给东子。当然，这钱算赔偿费还是人工流产费呢？秀树并无十分明确的目的。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东子定有东子的苦衷。对此，作为男子汉愿以具体形式表示自己的诚意。暂且不说东子是否接受，反正秀树愿事先做好随时将钱交给东子的准备。
“当然，也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可是，仍有自我炫耀的感觉。”
秀树尽管说，东子却不理睬他，径直向前走，向一辆开近的出租车招手。
“正动呢？”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只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秀树重新鼓起勇气，攻其不备：“你说要生出孩子，但是，出生之后怎么办呢？”
“不过，我讨厌那种事。怀孕后，我希望纯洁些。”
“并没有什么理由，我觉得许多方面都需要。”
汽车驶过表参道十字路口，朝涩谷方向行驶约二百米，停在拐角处的大厦前。
东子提起此事，秀树反倒觉得伤感起来，问道：“今天能多呆会儿吗？”
“男人也有这种时候……”
这时，东子看了看表，说：“啊！已经八点了，必须回去了。”
“难道说我们就此要分手了吗？”
秀树无可奈何地低头不语，但是，心中仍有诸多事情不能理解。
“不要紧，如果有事就联系。”
“放在这种地方会使人生疑的，把它给我收起来！”
“我事先声明，不去饭店！”
秀树依然在车外呼喊，车窗前仅露出东子白净的侧脸。车子开走了。
“是以怀孕为契机吗？”
说完之后，东子显出滑稽的表情，又说：“总觉得，好像我一个人在吃饭。”
“这一点嘛，因为有产假制度，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可以下决心休息一年左右。”
“因此，您的本意我懂了。”
“如果我们一起走路，您一定会讨厌我，我不愿给您添麻烦。”
“我也有。所以，样子虽然不美观，走起路来却不慌不忙。但是，我不像她们那个走法吧！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值得向旁人炫耀的事情。”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您没感觉到吗？肚子变大的女人有种自豪感。挺着胸，腆着肚，迈着外八字步，慢悠悠地走路。”
“十一点以前回去，我送你到家。”
“不对，不对。”秀树毅然决然地摇着头，“将来，你如果生下孩子，会有种种麻烦事的。我想备着那时用，没有其它意思。因此，你先收下吧！”
“什么心意？”
东子仅“嗯”了一声，她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只因吃得太急了，胎儿好像吓了一跳。”
对于秀树，东子的形象并不令人烦恼，棘手的是将要出世的孩子。秀树控制住急于表明观点的心情，这时饭菜端了上来。首先是火腿、西红柿和蘑菇等加奶酪调制的薄比萨饼，随后又送来名为渔师风的意大利细面条。
“与其说孩子，不如说是您感到为难吧？”秀树的内心世界已被东子摸得一清二楚，“好啦，您的心情我理解，孩子出世后的事，您不必担心。”
“是的。因此，女人生孩子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今晚，东子指定在涩谷附近的餐馆相会。
“ 我也知道，那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自己愿意生，愿意抚养，而不是任何人命令我，所以，多少艰苦些也是不得已的吧？而且，我认为抚养子女虽有艰辛，但更富于乐趣。有人以为，付出巨大艰辛抚养起来的孩子不应不尽孝道，其实，既然生出孩子，就应以生儿育女的乐趣为满足，欲寻求进一步的回报便是父母的利己主义吧？”
东子是负责烹饪栏的编辑，所以对意大利菜肴了如指掌。但是，秀树无心评价菜肴，倒是对东子的食欲深感钦佩，胎儿刚刚还在腹中折腾，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吃起来。这究竟是女人的坚强呢？还是她们的执着呢？
在司机面前争执太不雅观，趁秀树不由得胆怯时，东子迅速钻进车内。
“今天，我看你有些异样。”秀树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觉得见到了另一个东子……”
“非常抱歉，但是，我一心想要您的孩子。”
转瞬间，东子手中卷着意大利细面条的叉子停在半空，涂了淡淡眼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近来，我食欲非常好，因为要摄取孩子的一份。”
秀树赶上去拽住她，东子边走边答道：“我就这样一个人回去！”
如果是男人，决不会这样反复无常。至少，秀树不会方才还哭哭啼啼，转眼间就手起勺落贪婪地吃意式冰激凌。
东子边说边将比萨饼切成八块，又将意大利细面条盛入秀树盘中。
“但是，你丈夫呢？”
“以前，你说是去四谷的医院呀！”
秀树又一次将纸袋推给东子并说道：
遭到东子的拒绝，秀树就更不甘心。不管怎么说，如果就此分手的话，也许真的难以再次相会。秀树感到不安，同时，对肚子变大的东子的肉体也顿生浓厚兴趣。
“那么，就不能再见面了？”
“我一说你已有身孕，他便流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把这种食品称为渔师风，纯属夸大其词。不过，加上一些海鲜的意大利细面条，倒满好吃的。”
“不过，才五个月嘛！”
说到这里，东子从手包中掏出手帕，轻轻地捂住眼角。
说到这里，东子抬眼遥望远方。
“我也那样想过，不过，母亲说希望我回家乡。”
“如果怀孕五个月以上，堕胎与分娩没什么不同。怎能将生下来就能养大的孩子杀死呢您强迫我去干那种事吗？”
的确，在踏进餐馆的一瞬间，秀树就感到这里的气氛与众不同。
“不管怎么说，认为只要能生儿育女就是出色丅女人的观点是令人费解的。如果只要能生孩子就算出色的话，那么，生过许多小仔儿的猫狗也成为出色的啦！”
秀树虽然已安排与大学时代的朋友会面，但他当即答应了东子。这样做固然对不起朋友，不过，与会见久违的朋友叙叙友情相比，还是见东子弄清孩子的事是当务之急。
在这种情况下，暂时不便提出堕胎的事。秀树再一次偷看东子那隆起的腹部，于是，东子将脸贴近了说：“这个餐馆的顾客多数是搞时装或研究艺术的。”
“地址倒是熟悉，但道路拥挤，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小时。”
说到这里，东子端起意式浓咖啡品尝起来。
秀树追着汽车跑出好几步，司机漠然加快车速。
“莫名其妙呀……”
眼看着尾灯消失在夜幕之中，秀树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明白……”
“但是，抚养子女是很艰难的……”
“是的，往后我的样子越来越难看，就不能约会了吧？”
难道有这种事吗？秀树注视着东子隆起的腹部，这时东子用右手抚摸着那里，能听到声音似地侧耳静听。
一语道破天机，秀树低下头去，东子自鸣得意地说：“遗憾的是，已经不行了，为时已晚啦！开始，我已明确表示要生下这个孩子，女人说要生就一定生！”
“那么，就是说随我的便了。”
秀树慌忙摆手拒绝。周围还有旁人，而且，秀树担心若触摸那里，它也许会突然裂开。为了摆脱恐惧心里，秀树将脸转向它方。不久，胎儿好像踏实下来，东子再次拿起叉子吃意大利细面条。
秀树意识到自己已全线崩溃，点了点头，说道：“合你的心愿就行了。”
秀树刚刚站在入口处，东子便从成L型的包厢尽头站起身来，举着手。秀树点点头，走到近前，面朝包厢尽头的座位坐下来。
“这地方好找吗？”
刹那间，东子突然警觉起来，而后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家附近的医院。”
东子的话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她确有些精神过敏。
“最近，我非常能吃，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不是我想吃，而是腹中胎儿要吃。”
东子悄悄将纸袋推回去，说道：
但是，最近，东子的一言一行就像以我为中心、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听劝告，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充分表现出女人的自私。这究竟是怀孕的异常状况造成的暂时现象呢，还是现在的表现才是东子的庐山真面目呢！
“我不会那么激烈的！”
“为什么？”
“我也想守在您的身旁，但是，您我不是合法夫妻，没有办法呀！”
东子再三劝让，但是，秀树现在一口也不想吃。他喝口啤酒，夹了一块比萨饼，听东子述说口味的变化。东子正吃着忽然说了声：“对不起！”便站起身来。
刚从公司出来时，高耸的大厦隔出的西部天空还是红霞一片，如今已被夜色涂得漆黑，大厦和路灯显得格外明亮。
啤酒刚送来，秀树便给不喝酒的东子倒了半杯，以备简单碰杯用。
看东子的背影，腰部显得肥胖，与之相比，腿显纤细，使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服装呢，仿佛为保护腹部，特意穿无袖连衣裙，可一目了然是孕妇。脚穿矮跟女式浅口无带皮鞋，与服装颇般配。秀发拢成一束，垂于身后，以黑色发卡别住。
“这家餐馆的气氛与众不同，可是菜肴味道鲜美。”
“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我并不是命令你，只是以为，如果堕胎的话，对你我双方都好……”
“看什么呢？觉得胖了吧？”东子耍小脾气似地瞪了秀树一眼，这种表情前所未有，“开始变成孕妇的样子啦？心情复杂极了，像喜悦，又像发愁……”
尽管如此，腹中的胎儿难道会因吃饭过急而惊得蠕动起来吗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女人身体早已超过灵验的限度，甚至成为独立的活物。不，若从另一角度看，女人的身体已不只是深不可测，甚至是神乎其神。不管是否是幸运，男人的身体一生不会经受巨大变故。男人的身体终生无巨大变化，若以天气做比喻，男人的一生就像是和风轻拂的小阳春，而女人的身体则时而风和日丽，时而疾风骤雨。如今，也许东子体内正在逐渐而切实地开始孕育狂暴飓风。
一直推辞不见的东子同意见面了，所以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秀树爽快地服从东子去涩谷的命令。
“……”
“那不是因为肚子大不得已的事吗？”
“医生说了些什么？”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再想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明确地说，从前，秀树以为东子是个冷静而且眼界宽阔的女人。最初来采访时表现的机敏和日后的谈吐使秀树觉得，东子颇具一流女编辑风度，是个聪明能干、十分客观的女人。
见两人的态度缓和下来，服务员又送来一种意大利式冰激凌，同时问：“二位要什么咖啡？”两人都点了意式浓咖啡。服务员走后，秀树将手伸进西服贴胸的衣袋，拿出了一个纸袋。
秀树不由自主地上前阻止那举起的手，东子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回头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东子可能想去卫生间，拿起坤包轻轻伸展上体，不慌不忙地走去。
傍晚秋色，尽收眼底。
秀树本已觉得女人不可战胜，尤以怀孕的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正因为女人具有坚韧性格，才能够经得起怀孕与分娩的磨难。若像男人一样瞻前顾后，也许怀孕到一半时便会夭折。
“是什么？……”
从怀孕到孩子出世的一段时间内，男人不能感受到胎儿的存在。即便人家说您已有孩子，也仅是从思想上认为是那样。自己的身体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不用说孕吐，就连孩子在体内蠕动的滋味也无从感受。
“女职员都要请产假，所以，此事我不在乎！”
“你怎么啦？”
东子简明地否定了秀树所言。接着又说：“以前，我就觉得，在我的躯体中隐藏着连自己也不曾了解的一面。只是这次，它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不过如此而已！”
“他说，近来你没去医院……”
“让我去涩谷吗？”
“因为，与这副模样的女人相会，可能会感到厌恶。”
东子边说边拿起小勺舀意式冰激凌吃。
“女人的躯体，有时会变成独立的活物呀！”
刚止住哭泣的东子奇怪地注视秀树。
“只说了这些！”
女人一哭，男人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即使有话想说，对于哭哭啼啼的女人，再说也是对牛弹琴，同时，只能让旁人以为她受了委屈。
“喂……”
“这我知道。是不是你暂且先收下，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诚然，秀树知道如今堕胎已相当困难，但磨磨蹭蹭至今的责任在东子。早些时候，秀树曾多次要求她堕胎，她却充耳不闻。最近一个月以来，又避而不见秀树。而且，现在即使说五个月堕胎无异于杀人，也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说这些，为什么不尽早见面商讨对策呢？
秀树点了点头，他关心的是将来怎么办。
“不过，我非常高兴啊！”东子那留有泪痕的脸上，初露笑容，“并不是因为收到您的钱就高兴。您时刻惦记着我，比钱可贵多了，我喜的是您有这份心。”
“多少有点儿酸，不过，我现在爱吃这种味儿。”
“您指的什么事？”
东子前后陈述的观点瞬息万变。几分钟以前，她还说无论如何要生下孩子，现在又称妊娠、分娩与才智、教养毫无关系，不过是连野兽也可以完成的动物的本能。
“是的，好像是说，怎么样，我已怀上了心爱的丈夫的孩子，往后就成了真正的女人，所以，很了不起吧？你也有同感吗？”
秀树读过的妇产科专着中写道：普通的性生活不会成为流产的原因。
当东子边谈腹中的胎儿边吃意大利细面条时，秀树已有莫名其妙感。当时，东子口中说：“孩子正在腹中动呢！”手中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便往嘴里送。当然，胃与子宫并非同一器官，但是，体味着孩子的蠕动吃饭的绝技，男人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秀树什么也没说，目光离开东子的胸部。服务员来到桌旁恭候点菜。
剩秀树一人之后，他便冥思苦想如何提起堕胎之事的良策。若单刀直入会引起她的反感，所以，必须拐弯抹角地谈。首先，应该说明生孩子是生产与被生产两个方面的问题，所以，不应当片面地以生产方面的逻辑做出决定。比如，即使做母亲的想生出孩子的时候，也应充分考虑到是否会给孩子带来不幸。尤其是在目前情况下，孩子的父母没有正式结婚，出世的孩子会在诸多方面承受巨大压力，他将痛苦不堪。对于这些问题，不知东子是如何考虑的？如果以为只要有爱心就能克服一切困难，那就过于天真。
秀树想说去饭店，但是，若立刻挑明显得过于露骨。
隔一个月之后再次见面的东子，面庞比以前显胖，身体很健康。秀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东子的胸部移向腹部，白色外衣和深藏青色无袖连衣裙内的胸部略显隆起，腰部确有沉重之感。
正在强压怒气冥思苦想时，服务员将主菜香草烤加级鱼端上来，秀树故作镇静，将盛有意大利细面条的瓷盘往旁边挪了挪，低声说道：“谢谢！”
从东子嘴里突然迸出“丈夫”一词，秀树畏缩了。
“不过，如果分娩必须休假吧？”
“自我炫耀！”
“当然，没有必要辞职，因生孩子休产假是女人天经地义的权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