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堡的公证人吉尔·戈丹先生骑的马,看见弗郎德勒人及其行列,受了惊,撞倒了塞莱斯坦派②修士菲利波·阿弗里奥大人。”
四夜晚在街上盯梢倩女的种种麻烦
“真的?”
“我宁可扣留那个荡妇!”
街道可是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清了。宵禁的钟声早已敲过,偶或在街上能遇见个把行人,在住家窗户上能瞅到一线灯光。格兰古瓦跟着埃及女郎,走进了那纠缠不清的迷宫,来到从前圣婴墓四周那数不清的小街、岔路口和死胡同,错综复杂,仿佛是被猫挠乱了的一团线。
他的狰狞面目。
不过,要这样在街上跟踪行人(尤其跟踪行路的女子),这正是格兰古瓦乐意干的事儿,既然不知何处投宿,那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说到这里,窗户关上了。格兰古瓦的思路也就断了。
“没有。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蒂尔康太太?”
“有什么法子呢,队长?”一个警卫说道。“黄莺飞跑了,蝙蝠留了下来!”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为您效劳,我的美人!”军官挺直身子答道。
“警官先生,请问尊姓大名?”
“教皇的肚脐眼!”队长抽紧捆绑卡齐莫多的皮带,说道。
“布德拉克太太,您丈夫跟您讲过那桩不幸事故了吗?”
格兰古瓦这位巴黎街头的实用哲学家早已注意到,跟随一个俊俏的女子而不知道她往哪里去,没有什么能比这样做更令人想入非非了。这是心甘情愿放弃自主自专,把自己的奇思异想隶属于另一个人的奇思异想,而另一个人却连想都没有想到;这其中是古怪的独立性和盲目服从的混合体,是在奴性与格兰古瓦所喜欢的自由之间某种莫名其妙的折中。
卡齐莫多向他冲过来,反掌一推,就把他抛出去四步开外,摔倒在地;接着,反身拔腿就跑,一只手臂托着吉卜赛女郎,就好似拿着一条舒卷的纱巾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的另一个同伴也跟着跑了。可怜的山羊在他们后面追着,悲伤地咩咩叫个不停。
他走过最后一些正在关门的市民家门前,不时听到他们交谈的片言只语,打断了他美妙盘算的思路。
幸好,他很快就找了回来,毫不费力便接上了;这可全仗着吉卜赛女郎,仗着佳丽,因为她俩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两个都一样清秀,优雅,楚楚动人,她俩那娇小的秀脚、标致的身段、婀娜的体态,格兰古瓦赞赏不已,看着看着,几乎把她俩合二为一了:就聪明和友善而言,他认为双双都是妙龄少女;要说轻巧、敏捷、步履轻盈,又觉得两个都是雌山羊。
“多谢!”她说道。
①圣马丁节为每年十一月十一日。
“救命呀!救命呀!”不幸的吉卜赛女郎不停地喊着。
“蒂博·费尼克勒大爷,天冷了,知道吗?”(格兰古瓦从入冬就早已知道了。)
那条街漆黑一团。但是,拐角圣母像下有个铁笼子,里面燃着油捻,格兰古瓦借着灯光,看见有两个汉子正抱住吉卜赛女郎,竭力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喊,她拼命挣扎着。可怜的小山羊吓得魂不附体,聋拉着双角,咩咩直叫。
“干么不呢?”他想道。
她这一噘嘴,倒引起格兰古瓦的深思。毫无疑问,这娇媚的作态中含有轻蔑和揶揄的意味。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来,放慢脚步,离少女稍微远一些。就在这当儿,她拐过一个街角,他刚看不着她,就听到她一声尖叫。
格兰古瓦要是活在我们今天,他会不偏不倚站在古典派和浪漫派的正中间!
在这种欲言又止的省略中,他内心当然盘算着某种相当文雅却又难以启口的主意。
“千真万确。”
“站住,恶棍!把这个荡妇给我放下!”突然霹雳般一声吼叫,一个骑士从邻近的岔道上猛冲过来。
于是他沉思默想走在那个少女的后面。她看见市民们纷纷回家去,看见这节日里唯独应该通宵营业的小酒店也纷纷打烊,便加快步伐,赶着漂亮的小山羊小跑起来。
格兰古瓦没有逃跑,也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然而他没有原始人那样健壮体格,可以活上三百岁,这可真是遗憾!他的去世,时至今日,更使人感到是一个空白。
格兰古瓦本人基本上正是这样的混合体,既优柔寡断,又思想复杂,对付各种极端得心应手,总是悬挂在人性各种倾向之间,使各种倾向相互中和。他经常乐意把自己比做穆罕默德的陵墓,被两个磁石向相反的方向紧紧吸引住,永远犹豫于高低之间,苍穹和地面之间,下坠和上升之间,天顶和天底之间。
他急忙赶上去。
话音一落,趁着弗比斯队长捻他勃艮第式小胡子的功夫,她如箭坠地,一下子溜下马背,逃走了。
“反正她总得住在某个地方吧;而吉卜赛女人一向心肠好——谁知道呢?……”他差不多这么揣磨着。
②教皇塞莱斯坦(1215—1296)创立的教派。
有一会儿,他引起了吉卜赛女郎的注意;她好几回心神不安地掉头望了望他,甚至有一次索性站住,目不转睛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样瞧过之后,格兰古瓦看见她又像原先那样撅了撅嘴,随后便不睬他了。
稍远处,是两个街坊邻居的女人站在窗口,拿着蜡烛;由于雾气,烛火噼啪作响。
“一匹市民的马!这有点过份了!要是骑士的马,那就绝了!”
在搏斗中,他那个同伴早已逃之夭夭了。
“是的——知道,博尼法斯·迪佐姆大爷!今年冬天会不会又像三年前,就是八○年那样,每捆木柴卖到八个索尔?”
吉卜赛女郎娇滴滴地在军官的马鞍上坐起身来,双手往年轻军官的双肩上一搭,目不转睛瞅了他一会儿,好象对他红润的气色,也对他刚才的搭救搞得心醉了。随后,她先打破沉默,甜蜜的声音变得更加甜蜜了,说道:
就是闪电也比不上她消失得那么快。
卡齐莫多给叶呆了,骑士从他怀里把吉卜赛女郎夺了过去,横放在坐鞍上。等到可怕的驼子清醒过来,扑过去要夺回他的猎物时,紧跟在队长后面的十五六名弓手,手执长剑出现了。这是一小队御前侍卫,奉巴黎府禁卫长官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之命,前来检查宵禁的。卡齐莫多一下子受包围,遭逮捕,被捆绑起来。他像猛兽似地咆哮,口吐白沫,乱咬一气。要是大白天的话,单是他那张因发怒而变得更加丑恶不堪的面孔,就足以把这小队人马吓得四处逃窜,这是无人会怀疑的。然而,黑夜剥夺了他最可怕的武器:
“快来救我们啊,巡逻队先生们!”格兰古瓦大叫一声,并勇敢地冲上去。抱住少女的那两个男人中一个刚好一回头,原来是卡齐莫多那张可怖的面孔。
“唔!那算不了什么,蒂博大爷,要是比起一四○七年冬天,那一年,从入冬前的圣马丁节①
这是御前侍卫弓手队长,戴盔披甲,手执一把巨剑。
一直到圣烛节都冰封地冻呀!那么冷凛,吏部的书记官坐在大厅里,每写三个字,鹅毛笔就要冻一次!审讯记录都写不下去了!”
格兰古瓦不顾一切跟上了吉卜赛女郎。他看见她牵着山羊走上了刀剪街,也跟了上去。
忽而是两个老头在攀谈。
“瞧这些乱七八糟的街道,一点也不合理!”格兰古瓦说道。在那千百条绕来绕去的罗盘路中,他晕头转向了,但是那个少女却顺着一条似乎很熟悉的路走下去,连想都不要想,而且步子还越走越快。至于格兰古瓦,要不是在一条街的拐弯处,偶然瞥见菜市场那块八角形耻辱柱的镂空尖顶的剪影,醒目地托映在韦德莱街一家还亮着灯的窗户上,那么,他真不知道身处何方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