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男的心目中,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个“时期”呢?我也好,跟我在一起也好。
那个女的一定是在巴黎缠上了什么艺术家,成了一个无赖。运气好的话,也许找到了一个有钱的老情人,过着不错的生活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得跟鸡骨头似的,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声音低沉,老穿黑衣服。她嘴唇薄薄的,老是皱着眉头发牢骚,笑的时候却有点像小孩。
还是我心灵中的臆想剧?
“不知道算不算做梦。”我好容易才从疼痛和恶劣的心境中缓过来,拼命想把这温暖的幸福感拽过来。“嗯……喝醉了酒就躺在了床上是吧,于是就好像被吸附过去似的,感觉就好像闭着眼睛行走在一个非常熟悉亲切的地方。周围温馨芳香,心情非常放松,而且还总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同样的歌声。这声音甜美得让人掉眼泪,也许这不是歌声。但是听起来像是有旋律的,隐隐约约的,远远的,歌唱着幸福。对,总是一样的旋律。”
“关你什么事!”阿春嚷道。
我浑身绷紧。
夜景十分绚丽。
最近一段时期,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过分的温柔,是否一定来自于过分的冷淡呢?
“有近两个小时吧。我边喝边等,都喝得醉醺醺了。”
水男带我去的地方,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只有吧台的地下酒吧。掌柜的人,的确是个侏儒。他除去身材比例有问题外,其余与平常人无异。他用一种非常沉着的目光注视着我。
那种安心、那种甜美、那种痛楚、那种温柔。真好。以后,当我见到灯光照耀下的院子里的树木的绿色时,脑子里就会隐约地闪现出那柔和的旋律的尾部,我就会像追逐芬芳一般,不断地去追寻吧。
“不知道。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曾感到过孤寂。虽然其他时候也不曾感到孤寂,但跟你在一起时,好像最没有孤寂感。那时候,那个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好像想要亲吻你。”阿春面无表情地这样说。
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的跳动声。
我说道,声音有点奇怪。我的惊讶的语调,使得店里人的目光都向我这边瞥过来。
“啊?”
她那张白白的小小的脸上妆化得很俗气,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的一半。远远望过去,像一个脆弱的漂亮女孩。我想着无言地关上了门。
眼前的阿春比我所知晓的那个阿春还要成熟许多。
我们希望这种状态能持续下去。两个人静静的、悄悄的。
他笑起来的模样,好像会散发出花儿、特别是白色百合花一样的香气。
最近酒量增大了之后,第一次察觉到了眼前的这一景象。每当醉眼朦胧地望着这一情景,心里就为眼前的这一片光洁清丽所感动,觉得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全都失去了也不在乎。
“嗯……我去向朋友打听一下吧。”我说完,他点了点头。
“不知他有没有带伞?”
我心里在想,毕竟喝得太多了,应该要有所节制,而且白天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晚喝的量一定要少些。结果到了晚上,喝了一杯啤酒之后,饮酒的速度立即就加快了。觉得再多喝一点的话,就可以舒畅地入睡了。于是就再调一杯琴东尼。随着夜越来越深,杜松子酒的分量也随之增加,变成浓酒了。嘴里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昭和时代诞生的最好吃的零食——带有白脱酱油味的爆米花,一边感叹,唉,今夜又喝到这个程度了。喝的量虽然还不至于使我产生罪恶感,但是当我醒悟过来,发觉一瓶酒已经喝空了,却不禁感到有些惊愕。
“是,偶尔你也做做这种生意吧。”水男笑着说。
“对了,这样说就好了。”田中君说道。
这一定是暴风雨令她胆怯了的缘故吧。
“不,很好玩的。那人是个侏儒,我以前在做更危险的生意时跟他认识的,他能让人跟死去的人对话。是一种类似催眠术一样的方式,但实际上是很真实的。”水男说。
关掉电灯后,屋内的物品反而比灯亮的时候显得更加轮廓分明。
“噢,我知道了。”
“有,我以前曾经误杀过人。”水男说得毫不躲躲闪闪,由此我体会到了他的后悔有多深。
有天晚上,我在炒八宝菜时阿春说道。那男的白天瞒着我去会了阿春,所以我心里不高兴。
“是呀。”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枕头在唱歌。因为我觉得在任何时候都温柔地拥着我脸颊的枕头,好像是能够发出如此清澈的声音的。不过这声音只有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才听得见,所以我怀疑这是否是一场使人愉悦的梦。这时候,我总处于晕晕乎乎无法认真思考的醉酒状态。
今夜的窗户外,也可以看见院子里沙沙作响的树木的光影闪烁。这美丽的景色,会聚成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并不是一种无情的会聚,而是在光亮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感觉。
宛如天使般清澈的声音的回响,淡淡的感伤,旋律苦涩地搅动着我的心胸。如同波浪般忽近忽远,裹挟着无限的乡愁滔滔而去……阿春,你想要说什么吗?
那时阿春是不是老在我身边?
阿春扑哧一笑,轻轻撇去了我心中的污垢:“你想到哪儿去啦,只是给你看看。瞧,我把头探出去让你瞧瞧,怎么样?”
“那,今晚这里就包给你们了。”田中君说着爬上梯子,从高高的架子上取下酒瓶,然后灵巧地调起了兑水威士忌。
我想知道阿春想要告诉我些什么。我全神贯注,眉头都锁得有点疼痛了,不一会儿,疲惫和困倦的波浪从声音的那一头一起涌了过来。我在内心嘟囔着放弃的话语,就如同祈祷一般。
“雷离这边很近的。”
在灯光的映照下,光洁柔和的绿色的树叶和深褐色的树干,形态线条显得十分清晰。
水男感觉很灵敏。我悚然一惊,立即意识到:啊,也许真是这样的呢。我差不多是近乎确信了。杳无音信的阿春,最近脑子里常常浮现出的有关阿春的往事。
“嗯,好像是这样。能见上一面挺开心的。现在我心里的病毒好像真的被除去了。”
“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比如鼻梁塌塌的,笨手笨脚的。”
“那,我们就开始吧。”
两个人并排倚靠在墙上,抱着膝盖说话。跟阿春这样说话,之前之后都不曾有过,就那一时半刻。哗哗的雨声,不时地打断我的思路。我只觉得我们俩好像一直就是这样和睦地待在这房间里,好像是表面装作关系恶劣的样子。
“哇,真是了不得,你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骗术?”我问道。这句话里既有掩饰自己紧张的意思,也是一种由衷的感叹。
跟阿春和那个男的差不多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他在一家酒吧里做调酒师,我常常到他的店里去,喝醉了酒跟他絮絮叨叨地诉说心头的不快。他一直是个对别人的事不挂心的人,所以对他说什么都无所顾忌。怔怔地望着浮现在店内幽暗的灯光下的他的身影,我完全回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日常的空气。慵懒的、没有梦想的、燃烧着的空气。苏醒过来的那种感触,虽然使人决不再想重新置身于那样的氛围,却唤起了一种奇妙的伤感。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从明天起,我的酒量会减少。这好像是故意安排好似的。”我说,“怎么想都觉得是这样。”
阿春把瘦削的下巴搁在双手合抱的膝盖上面,优雅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可不知道。”
“你现在想不想去见见阿春?”水男冷不防说道。
宛如被酒击倒似的,感觉上像是身体的里里外外都浸泡在浮着烫热的酒具的浴池中一般。口干舌燥,一时间连翻身也翻不过来。
如果说是内在魅力的话,那她也许不过是个神经质的、怪怪的、并不讨人喜欢的女人而已。不过阿春在外貌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就仿佛是女人本身所具有的一种淡淡的意象……在内衣映衬下的柔和的身影,在长发的光影中半隐半现的瘦削的双肩,锁骨上奇异的凹陷,胸部上绝对无法触摸的遥远的曲线,这种意象整体的不安定的跃动的感觉。在阿春身上,确实有这些东西存在。
回过神,我已在那个房间里了。
“最近,我已经没在做这一行了。这是需要体力的。你得出个高价。”田中君说时眼睛看着我,“什么时候的人?”
水男快活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跟原来我交往过的那个男的以及阿春都认识。他们俩退场以后,就只留下他和我了。
我心想,只是碰一碰,应该没关系吧。于是伸手去触摸门上的把手,这是一个暗金色的、手感冷冷的、细细的把手。我刚把手掌握上去,立即就觉得有一种磁磁的震感传过来。具体描述一下的话,就好像四周都在翻江倒海动荡不已,唯我所处的小屋异常的安静,就像是台风眼或一个结界。这扇门仿佛把喧嚣的世界挡在了外面一样。我意识到了体内的骚动不安,对门外的世界本能地感到不安。
当盖上了盖被,将头沉沉地枕在枕头上时,又听到了这一声音。
“欢迎回来!”田中君大声说道。
“你们俩,不是关系很糟的吗?怎么如今还惦记着她?”
“那一定是认识的人吧?”我问道。
“是我把你叫过来的。这一阵子,我一直在你身边游荡。”阿春说。
因为我觉得要是陌生的死者在你耳边歌唱的话,不管有怎样的幸福感,还是令人怕怕的。
不好意思呀,阿春。听不清呀。对不起了。晚安。
田中君笑了起来,我也笑了。我心里常在想,水男很相信我,他是完全把我当大人看待。这使我感到极为踏实。一个人不管上了多大的岁数,也总会根据别人对待你的方式而改变自己的风貌。水男很善于利用人。我们干了杯。
“你说谎,你明明并不害怕。”我惊愕地回过头对她说。
我和阿春好像是同时爱上他的,在他的家里曾多次撞见,渐渐也就认识了,到后来差不多是三个人住在了一起。阿春比我大三岁,当时在外面打零工,而我是个大学生。
对,那一天的暴风雨。
“他不会有事的吧。”雷电的闪光照着阿春小小的脸,从侧面望过去小小的,很好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有关阿春的最后的消息。
“死在外国?什么原因?艾滋病?”我问道。
“像是傍晚雷阵雨的声音呢。”
“是呀,这样大的雨,好久没下了。”
“哪儿都无所谓,只要他平安就好。”
电光一闪,紧接着便是轰炸般的巨响。阿春还是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悚然一惊,眼光投向她时,发现她像童女一般在朝我微笑。我明白了。阿春也很清楚。这场三角恋爱已接近尾声,我和阿春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彼此都已知道了这一结局。
下午,他拿着花来了。吃了三明治和蔬菜色拉,我们彼此感到温暖和睦。我还躺在床上,跟他接吻时,他笑着说:“真是酒气冲天。宿醉也会从黏膜传给别人的。”
就在这时,房门“砰”一下打开了,阿春轻轻飘了进来。
清爽的晚风越过了所有的这些谜,轻拂着我的心胸。
这眼光惊人的冷静而透彻,我意识到了他的这种目光,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同时感觉他把我的这些表情甚至心理变化都当作一种图案来打量。
“不是,我借了一辆有故障的车给他。”接着他岔开了话题,这件事似乎不想再谈下去了。“事后想起来很可怕,于是我就去找他安排了。……结果,见面后谈了。哪怕是假的,但事后心里就轻松了。而且,我觉得你和阿春关系还是不错的。这里边要是没有那个男的插进来的话,你和阿春肯定能成为好朋友的。那个男的现在也成了一个很无聊的家伙,日子似乎也过得平淡乏味。但那个时候锋头很健吧。我曾想,你们俩对这个魅力四射的男人作出了同样的反应,所以你们俩一定很相像吧。”
我生来手脚就比较笨,做菜也好,缝补也好,或是扎一个小包,捆一个纸板箱,总要费好大的劲才勉强凑合,而阿春却很擅长做这些事,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会肆无忌惮地责骂我:“怎么那么笨哪!”或是“你父母没教你呀!”而我也往往会无所顾忌地指责她胸部那么扁平,穿衣服那么没品位。而那个男的呢,是个有好说好有坏说坏的直爽的家伙,恐怕因此也就更加深了我们两个女人的自卑感。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想起阿春来了。其实我并没有想要见她,对她的近况也没什么兴趣。那一段时期是充满了激情的日子,现在倒反而成了一片空白的回忆,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他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休息日定在周末之外的日子。不久以前我一直在一家和水男的店同类型的铺子里做工,后来那家店倒闭了。水男在邻近的街区还要开一家分店,分店已内定收容我了,现在正等着开张。开张要在半年以后。
他说这话时的语调毫无沉重感,但我听了以后还是感到很吃惊。
我叫道。在嘁里嚓啦的炒菜声和热腾腾的水汽中,我的声音成了痛苦的叫喊声。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那时阿春颇不寻常地神情茫然地说。
“我的熟人中,有个男的能够做到这一点。”水男笑着说。
“是来见死去的人吧。”田中君说道。
“又喝过头啦?”
“这是很自然的嘛。”
“怎么会?”他说,“你说有点出现了上瘾的感觉,那是因为你现在没事做,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你重新开始做工的话,就会回到原先的状态了。像现在这样悠悠闲闲地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对了,你说的梦是什么梦呀?”
“来来来,来看一下。”
“你说什么?”
“他怎么还不快点回来?”
这声音低沉而甜美,具有一种余音缭绕的回响,仿佛在轻轻按摩着来消除我心中最坚硬的块垒。这声音也类似波涛的声音,又像是我以前在所有的场合所相识的、后来成了好朋友的、之后又分开的人们的笑声,这些人对我所说的温暖的话语,丢失了的猫的叫声,某个遥远的、已不存在的、令人怀念的地方的声响,什么时候我在旅行时与所闻到的清新湿润的植物气息一起穿越我耳畔的树木的沙沙声……这时我所听到的声音好像会聚了所有的这些声音。
“开始的意思是……”我问道。
“嗯,也许是有点。”我点头道。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当我感觉到田中君又一次越过吧台的时候,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体内倏地一下变得冷飕飕了。
“你干什么!”
“想要。”我说,“所以才跟你这种人待在这里,像你这种笨蛋……”也许是多说了一句,我话还没说完,阿春就在我脸上“啪”地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我一下子给打蒙了,不一会儿就觉得右边的脸颊热辣辣起 来。
“好像精神挺好的嘛。”
水男的声音,在悄无人迹的小巷子里高声地回响着。
“是这样的,这家伙是一只貘,能吃掉人们的噩梦。”水男说道。
“其实真的有一点害怕。”
“是吗?有那么长时间?”我觉得挺惊讶,因为我和阿春待在一起的时间极短。但我心里舒畅了许多。月光和星光,仿佛都已久违多年,今夜看上去显得十分明亮而清晰,如同洗过一般。连走路也觉得很开心,自然地就加快了脚步。阿春、天使的歌声、侏儒的灵媒、阿 春……
“这位是我的朋友,侏儒田中君。”
怎么会这样?夜晚像橡皮筋一样无限延伸,没有尽头,无限甜美。而早晨却是无情的尖锐。那晨光好像要把某种物质摆放到我面前,它坚硬、透明、压力强大。真讨厌。
因为待在一起的时候,至少在阿春的身上,我好像慢慢懂得了男人的喜好。
我说道,一边在确认渐渐回复到现实世界的自己的心灵与身体。就好像云雾慢慢消散一样,视野和呼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窗外满是夜的光点闪烁,把我们给镇住了。车流是镶在夜幕上的项链。
我甚至无法忍受一一列举症状了,情形太糟糕了,总之真想痛哭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救。
我正在炒菜,阿春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我的背,我的手差点伸到了锅里。
即使闭着眼睛,心灵的耳朵似乎也在不停地转动,我试图凝神谛听,却感觉不到阿春的身影,只有这美丽的旋律扎着我的胸口。也许,在这美丽的音色的那一侧,有着阿春的那张笑脸。不,恐怕是一种充满着憎恨的咒骂声在吼叫着:我的幸福和阿春的死只是隔了一层纸而已。无论哪种都好,我急切地想听清楚。
“也有别的女孩子喜欢他,可为什么就你和我两个人这样针锋相对,而且他这会儿也不在这里。”
他的口吻就好像在说“一只残缺的花瓶总还有它好的地方”一样,而我就喜欢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因而也就喜欢他这个人。
阿春站了起来。长长的头发倏地一下碰到了我的手,痒痒的。
——哪怕是邀请你,你也不可到外面去——
我微微鞠了鞠躬,说了句初次见面的寒暄话。
她猛地把头伸向那灰色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头发霎时无声地飞起来,散乱开来。阿春抬眼望着上面说:“记得有一天,在这样狂风大作的日子里,我曾跟你一起待在房间里,就是这样的感觉。刚才我就是在这样的狂风中闭着眼睛来到这里的。为了见你一面。要是那个男人的话,我就不来了。我一路来到这里,可不轻松哪。”
“听说死去的人想要对生前比较亲近的人说些什么的时候,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来传达的。你瞧,喝醉的时候,或是刚刚睡着时,各种场景和声音容易以这样一种方式叠合在一起。我在哪里听人这样说过。”
“这样的死法对他倒也合适。”
“那,我们就去试试看吧。”我说,“蛮好玩的。”
“阿文,救救我!”
我说完,关了火。屋里安静了下来,一下子突显出了两个人的沉默。这时两个人同时感到了困惑,渐渐弄不懂了两个女子享用一个男人的身体是否是正常的行为,到底是正常呢还是异常?而这个男人是个稍稍有些怪异的人,看上去无视世俗的眼光,我行我素,不近人情。那男人并没有叫我们进去,而我们却主动地频繁地进入他的房间,并且是两人同时在场。这种行为是正常的么?我只是受不了阿春那阴沉的声音和瘦得歇斯底里的身体。只要看见她在眼前晃来晃去,就想把她像鸟儿一样地关起来。
我说完,阿春又说了一遍“真讨厌”,说完离开窗边,转到我身后假装要躲起来。
“下这么大的雨,带着也没用,雷会落下来。”
深夜的院子里,树木散发出光亮。
“像你这种穿衣服这么没品位的人根本不配来说我。黑色针织衫要有点胸部的人穿着才好看呢。”
水男这个人,不管听到什么,都一定不会不问情由地加以否定。也许是他父母的家教好吧。不管怎么说,他的名字“水男”,这样的名字,它的由来,你怎么也想不到。听他说,他母亲在年轻时,曾有一次不得不打掉孩子,为了要将“水子”的福分也归在他的身上,就给他起了这样的名字。
这些话未必全都是我的真心话。是一种类似忏悔的表白,宛如对着一艘渐行渐远的轮船大叫“我爱你”一样。
“行,我也要,开一瓶,剩下的存在店里吧。”水男说。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一下子想不起谁来,就摇了摇头。
“他在哪里呢?”
虽然完全是一句调侃,但话语中的知性却使人产生一种信赖感。他突然从吧台内打开一扇小门走了出来,走到店门口,将沉重的店门锁了起来。
“这事挺危险的。是酒精中毒了。”
那时我和阿春关系很坏,有一个星期了,老是吵架。恋爱已经临近终结,正是一筹莫展的时期,心里老觉得烦躁不安。那个男的也几乎已不回家,对我们俩的争吵,他也随我们去了。
“你这样说,我真开心。”
这是一种比天使的声音更官能性的、更加真实的、声音缥缈的歌声。我想要捕捉这歌声的旋律,用残留的一点点清醒的意识拼命地去倾听。但睡意昏昏然地将我包裹了起来,把这幸福的旋律也融汇进了睡梦里。
“你这个人真不会做菜呀,开什么玩笑。这可不是在玩教你炒菜的电视节目。哟,看着也不会好吃!”
……原来如此。
阿春笑道。受她的感染,我也笑了。接着阿春脸上显出了惊讶的神情说:“我说,刚才我们俩是不是有了一点沟通?”
并不是内在的魅力。
待喝得晕晕乎乎迷迷醉醉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才能听到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歌声。
最近以来的每天夜晚,都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入睡的。
我实在实在无法想象起床、刷牙和淋浴。我甚至都无法相信以前曾经非常轻松地做过这些行为。
“你有没有试过这种事?”我问道。
阿春的这种庸俗的想法,消极阴暗的看法,使我感到极为不快,心里一阵厌恶。
那真是死去的阿春吗?
田中君听了后哈哈大笑,说道,你可真是个好女孩呀。我呆呆地望着他那双小小的鞋和那双小小的手,心里在想,如果能见到阿春的话,自己打算说些什么呢?但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
今夜我也听到了这一声音。
“哪里呀,昨晚喝过了头,现在头还疼呢。”
刚才我去了什么地方呀?
瞬息之间,我透过阿春的双肩,瞥见了外面是整个的一片浓重的灰色,发出如风暴一般的呼啸。这比阿春真的来到这里还要可怕好几倍。
我从水男的口中得知,有个熟人既认识我也认识那个男的和阿春,他现在在一家咖啡馆打夜工,我想也许能从他那里获知些消息吧,于是便特意坐了出租车赶到那家咖啡馆。其实不必如此,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神,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侍者打扮的他,在顾客熙熙攘攘的店内的吧台里擦着盘子,眼神黯淡。
水男的语气平常,他说着切了一块肉送到嘴里。这时我的手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要品尝出它的味道一样。
他时常用一种打量物品的眼光打量我。那眼光似乎是在说:这个花样还是没有的好,只要这里没欠缺的话,恐怕价格就可以高上去了;这线条看上去不值钱,不过却可以抓住人们的心。
屋内留下“砰”的一声关门声和手的冰凉。
我说道。内心感到无限的悲伤。外面的灰色十分浓重,望着阿春凌乱的头发在大风中狂乱飘舞的情景,我蓦然醒悟到了过去有多遥远,比死亡、比人与人之间无法填埋的鸿沟都更遥远。
那侏儒是什么人?那样的事他怎么能够办到?
房间门窗紧闭,与外界隔绝了开来。雷声从远处不断地传过来。屋内的空气浓重地凝固起来,连轻轻的呼吸声似乎也会妨碍这小小的完美。只有某种珍贵的东西散发出清冽的光芒。不久就要结束了。枯败之后消失。大家都要各奔东西。只有这一确信将一次又一次地来眷顾我们。
我绝望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头很疼,即使不去转动它也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我按住脑袋不让它动,一边泡了杯红茶喝。
“为什么?”我问。
而且,我也很能理解有些人这时就想把这扇门打开的心理。水男那时就是这样的吧。也许曾有几个人就出了这扇门,没能再回来。
“好久不见了。”说罢,阿春撅起了嘴唇微微笑了笑。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我拿了手提包准备走出门时,阿春一直紧盯着我。她眼睛睁得很大,闪着认真的目光,我心想,阿春大概会对我说“等等”。就是这样的目光。它表示的不是“对不起”,而是“你不要走”。但实际上要是阿春把这句话说出口倒奇怪了,她只是默默地没有出声。
阿春走了,我留在了这里。
“你坏了我的心情,我回去了。你去跟他睡吧。不过前提是他能回来的话。”说着,我站起身来。
“对,叫阿文。”
她依然长着细细的脖子,穿着黑色的衣服。
“不会吧。”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心情爽了就好。”水男说着冷不防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就不要多想了。”
这是一间小小的、有着小小的磨砂玻璃窗的颇为奇异的房间。我坐在一张陈旧的红色沙发上,正对面也是一张相同的小小的沙发,中间没有桌子。跟以前游乐场里的“惊奇屋”很相像。就是那种即使自己坐着不动,四周的墙壁也会打转转,给你一种这房子好像在转动似的错觉。屋内灯光暗暗的,使人的心绪不由得变得压抑起来。小房间还有个木门。
“是吵架还是什么?”
“这句话由我来说还差不多。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不过,水男的笑脸还是与这寒冷而美丽的夜晚一模一样,笔直地抵达人的心头。如果共同度过这个夜晚,或是所有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的话,那也就随它去吧。这种想法仿佛在手掌中闪烁出珍奇的光芒,就如同那时和阿春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即使是萍水相逢也是前世有缘……倒也不是这个,因为她一走之后便杳无音信了,想知道一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现在有水男相伴,很幸福的。”
喝完一杯之后,田中君说道。水男没怎么说话,他一定在回想上次来这边时的情景了吧。
“他没事的。”
从前,我曾喜欢上了一个怪怪的男人,上演了一段奇妙的三角恋爱剧。这个男的是我现在男朋友的朋友,感觉上是一个能给女性带来短时间狂热恋情的人。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精力旺盛的兄长而已,但当时我也年轻,还是跟他发生了恋情。如今,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淡了。虽然曾无数次地与他睡过觉,却很少有悠然的面对面的约会,所以,连他的容貌都记不大起来 了。
“肯定是那样的时期要到了。”水男笑了。
“她近来喝得很厉害。”水男笑着说,“你给她兑得浓一点。”
冬天也快要结束了。人待在如此幸福的房间里,却觉得窗外干燥得可怕。掠过的风仿佛是从天空中碾过去似的。
我一想起我所认识的其他女子跟他同床共眠,心里就很不好受,很窝火,只有对阿春,这种感觉已经不强烈了。事实上,三个人混睡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他们两个人就开始做起来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要是换了别的女人的话,说不定当场就会把她杀死。
“阿春。”我呼唤她的名字。
这种心境既不是绝望,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更加自然地达到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宁静的、清冽的感动唤起的心绪。
“今天你休息吧?过来玩吗?”
回到房间里,独自喝起了追忆阿春的酒。心里觉得今天多喝点也无所谓,所以就喝得相当痛快淋漓。以往不知不觉想起阿春的时候,眼前总会朦朦胧胧地出现如电视画面一般的埃菲尔铁塔,今晚也终于消失了。因此而过剩的能量无处释放了,不知不觉间倒是看到了沉溺在醉酒中的阿春的心象世界。我清楚地懂得了自那个男的离去之后,阿春为何一直未能重新振作起来的原因。因为那是一场她是如此彻底地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奉献出来的恋爱。那男的固然魅力十足,但我因有了阿春的竞争,而阿春也因有了我的存在,便拼了命地想要吸引那个男的。那个男的不知是以此为乐呢,还是以此为苦,常常将我们俩中的一个先叫到家里来,然后再去和另一个相会。到了最后,索性将我和阿春搁在了家里,而他自己一个人经常彻夜不归。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水男搂着我的肩膀行走时,我明白了这一切。
“外面雷打得很响。”
在清晨再次来临、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前,这映照在无穷宇宙中的夜景的渗透感如此之美妙,倘若能够享受,那么人的胸中一定会有某种无可奈何的怀念牵记的心绪,哪怕不过是这绚丽的色彩而已,我也感到无所谓了。
初秋天,台风来了。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是个什么死去的人。熟人里面,你有没有这样的人?”
结果,有一天,对这种生活感到了厌倦的他远远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这场恋爱就此告终,而我与阿春也从此不再相干了。我一直留在了这座城市里,而听人说,阿春去了巴黎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阿春微微一笑,理了理头发,以一个自然的动作将手搭在门上,说了句“再见了”,碰了碰我的手,便消失在了门外。于是我陷入了回想。对了,说起来,我们俩像这样子说话,那个时候只有过一次。
田中君说完后侧着脑袋显出不解的神色。兑水威士忌酒色甚浓,酒味刺激得嘴里麻麻的。我老实地答道:“其实我们两个人好像是互相喜欢的,就有点像同性恋者。”
我无论思考什么都不痛快,电话却又像追击似地响了。尖利的、令人烦躁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光火了,故意打起精神抓起话筒说:“喂?”
“对,没事的。”
屋子里充满了他拿来的白玫瑰的甜香。我想,今晚若是有这芬芳的话,大概不必喝多就能入睡了。我们俩又拥抱在一起接吻了。
“胡说八道吧。”我说着也笑了。
水男只是稍稍瞪大了眼睛,说了句:“是吗,还真是这样啊。”说完,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我心里发怵,怕刹那之间这笑脸也会被这房间、和这房间之外的可怕的灰色吞噬了。
我惊愕得皱起了眉头,这时,水男笑了起来,说道:“开玩笑。实际上,我以前听人说起过这样的事,跟你刚才说的差不多,他们说这是有什么人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然后,再慢慢变得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久便逐渐忘却了。
也许是酒醉后的感觉吧。
阿春蹙起了双眉。阿春的这一表情非常性感又可怜,在瞬息之间,我总会为这表情所迷醉。
“阿春呀,已经死了。”
“是吗,阿春已不在这个人世啦。”
不用说,我们两人互相憎恨,互相谩骂,有时还动手扭打在一起。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别人之间有过那么真切的贴近,也从来没有对某个人有过如此厌恶的感觉。就是这个阿春成了我的眼中钉。也许我曾好几次真的想她死掉,当然,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那倒是。”
虽说是十四层楼,其实也相当高了。有时我对水男说,我们偶尔也去高一点的地方吃饭吧。水男听了后问我道,你说的高是价钱高昂呢,还是距离地面高?我笑着说,两者都有。于是我们来到了这里。
不知为何,想起来的都是一个名叫阿春的厉害女子。
我这样想着,离开房门,重新坐到了沙发上。意识很清楚。我用脚蹬了蹬木地板,又用手摸了摸粗糙的米色的墙面。一切都是真切的。这房间就像乡村无人小站的候车室一样,令人觉得不自然,有一种压迫感。
“噢,对了,最近我刚入睡时,好像总会做同样的梦,我真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幻听开始的兆头呀?难道幻听的感觉竟有这样好?难道喝酒上了瘾,喝这么一点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说,这是因为屋内温馨甜美而产生的联想。
对今后的前景我毫无把握,而且我们的爱情倘若更加炽热的话,我的一切不全都变得一览无余了吗?
“那倒是的吧。”
“阿春真的死了。”我说道。
我的目光回到了餐桌上。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事。也许是沾满了酒气的我的日常人生在向着未来行进时所显现出来的各色各样“牵记”的意象形成了阿春的形象。今夜又喝空了两瓶葡萄酒(虽然是和水男一起喝的),视野又变得模模糊糊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把被子一直拉到了肩部。
我还在发愣,阿春却冷不防一下拉开了门。
“你去打听一下吧。”他说。
“好,我马上就过来。”水男说完后挂了电话。
我说罢,吧台内的那个老朋友点了点头。
不过,阿春听了后点点头答道:“我也是。”
“是你女朋友吗?”侏儒突然问水男道。
“听说是这样的……我说,说不定是阿春呢。”水男说。
“能见到你真好呀。”我说道。话语很顺溜地说出了口。“你知道了我想要见你,真好。我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在那些日子,有一种独特的紧张感,但我感到很开心。因为对手是你阿春。对我而言,你是个很有意义的女孩。跟你在一起,无意间使我懂得了很多事。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结果却没怎么说成,真是遗憾。”
“因为你们俩关系好。”
“我真的快要发疯了,心里憋得难受。”
“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他?”阿春的这句话仿佛在斥责我。
水男说完,他笑了起来,说道:“这姓就像在外国姓史密斯一样常见。”
于是,我醒悟到,不管怎样,那美丽得令人惊悚的歌声,一定再也听不到了吧。就这件事使我觉得挺没劲。
“我也是。”我说,“我感到应当跟你见一面。”
我又一次体会到了水男的冷漠,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犹如冷水一般。外面的风可能很大,从窗下面原本应该静止的画面里到处有树木或什么东西在摇动的情景中,我可以感觉出来。车灯正在填补着道路的空隙,缓慢地向前流淌。
“很简单的,既不要吃药,也不要数数。你只要闭上眼睛不出声地走到某间房间去就行了。那是一间会面室。只是有一点要注意,哪怕对方邀请你,你也决不可走到门外去。无耳芳一就是教训。这种先例挺多的,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甚至有人永远也回不来了。所以,你要注意。”
每天晚上都喝过头,难道是偶然的吗?
“不久前,两年左右之前见过后就没再见面的女孩子。我跟她争抢同一个男人。”我说道,胸口怦怦直跳。“能给我们喝点什么吗?”
跟水男两人走出田中君的酒吧的时候,天已快亮了。走着走着,我问他道:“实际上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我想,一定是屋内太温馨甜美的缘故吧。
我心里挺害怕的,没有说话,这时水男笑着安慰我说:“没事的,你意志很坚强。”
“水男,你怎么会想到是阿春呢?”我问道。
“是呀。”水男边喝葡萄酒边说,“要是能使人心里轻松开心起来的话,哪怕是假戏真做也无所谓。去试试吧,只要心头的重负能卸下来,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一般,会起这样的名字吗?
我说道。想要回家也回不了,除了跟阿春搭搭话也无事可干,便情不自禁地向她开了口。而阿春竟也意外地像常人一样回应了我。
想起了她的笑脸时,不由得觉得一阵心口疼。
“就好像激烈运动后的感觉吧。”田中君说着,“嗵”地把一杯冰水放在了我面前的吧台上。“因为你刚刚出了一趟远门回来。”
“不是什么骗术,这是真的。”田中君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向四周东张西望,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店里。
“真讨厌,我不喜欢打雷。”
“什么人,是谁呀?”
那美妙的歌声,是阿春在呼唤我吗?
“……哦。”
“阿春想要对我说什么?”
穿射进来的阳光,一直渗到了脑子里。
“是酒喝多了,酒!”他低声说。我惊恐得一阵颤栗。刹那间,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中了咒语一般。“她住在资助她的那个有钱人的房间里,整天沉溺在饮酒中。去酒精中毒的专门医院治疗了好几次,最后好像已经神志不清了。这些事是我一个从巴黎回来的朋友,从跟她关系很亲近的人那里听来的。”
“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想见跟你争抢男人的女人呢?”
在新开始的生活中,两个人的关系会变得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