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下午,我们应约到吴作人先生家,为他拍照。他已中风,较严重。萧先生说他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楚,对目下的事过目皆忘。有一件事,当时我十分激动,想立即告诉您的。那日,为吴先生拍过照以后,请他签名。我们把签名册送到他手中,我一页页翻过。当见到您签的那页时,十分激动,用手指着您的签字直抖,双唇颤抖,眼睛含着泪花。他执笔非要签在您的名字旁,萧夫人怕他弄损了您的签字不好制版,请他在另一页上签,他固执不肯,样子十分生气。最后还是在另页上签了,但十分令人悲伤,也十分令人感动。悲伤的是一代美术大师连自己的名字也签不起来了(想不出),尽管萧夫人再次提醒,他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倒写了一堆介乎美术线条的草字。杂乱,但十分清楚可辨的是您的“林”字。我想大概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对您的美好回忆中。我可揣测,你们之间一定有着十分感人的友谊。而且,写着写着,他流了泪。他的签名始终没有完成。最后萧夫人用一张他病中精神状态好时签在一张二寸长纸条上的名字,我们为此十分激动、感动。
那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在海外的时候,更像是在云端里过日子了。
在这样童话王国般的环境里,我们参观任务不重,悠闲自在,遗世而独立,颇多聊天的机会。我和作人常常对坐橘园,信口闲聊,上天下地,海阔天空,没有主题,而兴趣盎然。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从此以后,在无言中我们就成了朋友。
这样的山头,最突出的有两个:一在印度的科钦,一在缅甸的东枝。
说起科钦,真是大大地有名。这个地方,我们古书上称之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个自古以来就著名的港口。在历史上就同中国有过来往。我国明代的大航海家郑和也曾到过这里。这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处留有中国的痕迹。房屋建筑的山墙,据印度主人说,是中国式的。连海里捕鱼的网也据说是来自中国。博物馆里陈列着大量的中国明代的青花瓷盘和瓷碗,闪耀着青白色的历史的光辉。中国人来到此处,处处引发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吗?
回国以后,各有各的工作岗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我曾多次讲到过,我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乐意拜访人。我由此而对我一些最尊敬的师友抱憾者屡屡矣。对于作人,我也蹈了这个覆辙。幸而在若干年前,我们同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待了五年。常委会的会是非常多的,每两月我们必能见面一次。可惜没能找出时间,像在印度和缅甸那样,晤对闲聊。在这期间,他曾亲临寒舍,带给我一册影印的他同夫人萧淑芳女士的画册。此情此谊,至今难忘。可我哪里会想到暌别时间不长,他竟中了风,艰于言行。但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在他心中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内心的感情难道用“感动”二字就能表达的吗?
我们到了以后,城市很快就参观完毕。一天早晨,主人安排我们乘小轮游览海港。此时旭日初升,海波不兴。我们分乘几艘小轮,向大海驶去。“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们在海湾里兜开了圈子。遥想当年郑和率水师,不远万里,来到此处,为中印两国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谊的金桥。千百年来,连绵未断。今天我们又来到此处,此时我们真是心潮澎湃,意气风发。我们一路上唱的一首当时风靡全国的歌又自然而然地涌出我们的喉咙:“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那令人欢欣鼓舞的内容,回还往复的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绵起伏,永无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们仿佛前能见古人,后能想来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就在眼前。情与景会,歌声愈唱愈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我们仿佛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在唱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们有时有点区别,声音低沉。我好奇地问了他一声。他说这是二重唱的和音。我恍然又增添了一点见识。
我收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张昌华先生的来信,里面讲到老友吴作人教授最近的情况。为了存真起见,我索性抄一段原信:
忘记了准确的时间,可能是在解放初期,我忽然对藏画发生了兴趣。我虽然初出茅庐,但野心颇大:不收齐白石以下的作品。我于是请作人代我买几张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内行的身份问我:“有人名的行不行?”当时收藏家有一种偏见,如果画上写着受赠者的名字,则不如没有写名的值钱。我觉得这个偏见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不在乎。”作人认识白石翁,他买的画决不会是赝品。过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画已经买到。我连忙赶到他在建国门内离开古观象台不远的老房子里去取画。有四五张之多,依稀记得付了约相当于以后人民币三十元的价钱。这几张画成了我藏画的起点。
我们都返老还童,飘飘然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此后不久,在1951年,作人和我同时奉派参加解放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中国文化代表团,赴印度和缅甸访问。代表团规模极大,团员文理兼备,大都是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的学者和艺术家,其中颇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郑振铎、冯友兰等。我们从1951年春天开始筹备,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务回国,前后共有八九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我们曾在故宫里面一个大殿里布置了规模极大的出国图片展览,请周恩来总理亲临审查。我们团员每一个人几乎都参加工作,参加劳动,大家兴致很高。我同作人,年纪虽轻,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当时我们看什么东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辉灿烂的。我们都怀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既兴奋,又愉快,既矫健,又闲逸的,飘飘然的感觉,天天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1951年9月20日,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在广州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到香港,乘轮船先到缅甸仰光,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乘飞机抵印度加尔各答,开始了对印度的正式访问。在印度待了约六周,东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圣迹,无不遍访,一直到了亚洲大陆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后又回到缅甸,进行正式访问。1952年1月10日乘船返抵香港。1月24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个大循环。
回想起来,我同作人兄相交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新中国成立前夕,不是在1947年,就是在1948年,当时我已到北京大学来工作,学校还在沙滩。我筹办了一个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地点在孑民堂。因为大画家徐悲鸿先生曾在印度泰戈尔创立的国际大学待过,而且给泰翁画了那一幅有名的像。所以我就求助于悲鸿先生。徐先生非常热心,借画给我,并亲自到北大来指导。偕同他来的有徐夫人廖静文女士,还有作人兄。
往事如云如烟。现在回忆起来,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就比较模糊。我现在仿佛是面对着黄山的云海。我同作人兄在这长达八九个月中相处的回忆,就像云海中迷茫的白云,一片茫然;但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的山头,黑白相对照,特别引人注目。
1992年6月10日
我们又飘飘然,仿佛在云端过日子。
读了这一段信,我的心颤抖起来。难道还有人看了这样发自内心的真挚的行动而不受感动的吗?何况我又是一个当事人!我可万万没有想到,分别还不过一两年,老友作人兄竟病到这个样子。我也流了泪。
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古今中外感人的友谊佳话多矣。而且我还相信,像中风这样的病,只要调理得法,是不难恢复健康的。
我相信,他的康复指日可待。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只有三十六七岁,作人也不过这个年龄,都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关于他的大名,我却早已听说过了。我对绘画完全外行。据内行人说,中国人学习西洋的油画,大都是学而不像;真正像的,中国只有一人,这就是吴作人。这话有多大根据,我实在说不上来。但是作人却因此在我眼中成了传奇人物。当我同这一位传奇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只见他身材颇为魁梧,威仪俨然,不像江南水乡人物。他沉默寡言,然而待人接物却是诚挚而淳朴。
缅甸的东枝,是一个同印度科钦迥异其趣的地方。此地既无大海,也无大山。但是林泉秀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浓碧。现在向记忆里去搜寻东枝,竟无一点黄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些在万绿丛中闪着黄光的小星星,这是橘园中悬挂在枝头的柑橘,它吸引住了人们的目光。东枝最著名的地方当属茵莱湖。此湖不但名显缅甸,而且蜚声全球,因为她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方。她是一个长达百里的狭长的淡水湖。湖中所有的岛都是“浮岛”,就是漂浮在湖面上能够活动的岛。岛是人工制造成的。人们在漂浮在水面的苇丛上撒土。过一段时间,苇丛受压下沉,上面又长出了新的芦苇,于是再在上面撒上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面积越来越大,体积越来越深,就形成了浮岛。在大的浮岛上可以修建木楼,木楼连接,成了水村。村中有工厂,有商店,当然也有住宅,村村相连,形成水城。居民往来,皆乘小船。此地划船姿势为世界他处所不见。舟子站在船头,用一只脚来划船,行驶颇速。居民很少登陆,死后抛尸水中。据说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鱼的,因为鱼是吃死尸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