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华兰茜若有所思地说,但她的思绪好像不是在这些宗教问题上。
“我去哪里找啊?要是能找一位像样的妇人我不会亏待她的,你以为我喜欢老巫婆吗?”
“哦,有的,”他最后说,“有几个女人我本可以吻,但是我没吻,真的是很遗憾。”
华兰茜几乎没注意到那些不敬的言语,她一直惦记着住在米斯塔维斯路边那被遗弃的旧房子里的可怜又不幸的塞西莉亚·盖伊,没有人照顾她,安慰她。讽刺的是竟然还生活在一个号称是基督教社区的地方,她刚刚十九岁,正值青春啊!
布拉德利牧师就扭头回家了。
“你总是唠叨塞西莉亚干什么?你从未担心过她,甚至从未去看过她。她一向很喜欢你。”
“因为我是条可怜的老狗吗?但我不咬人,从来也没咬过人啊,说点不负责任的话不会伤害任何人。而且我也没有请他们来,我不想让他们指指点点,我就是想要个管家。如果我每个周日都刮胡子,去教堂,一定会有管家来的,那样就有人尊重我了。但是如果一切都是宿命那么去教堂又有什么意义?小姐,你告诉我。”
“是吗?”华兰茜说。
“哦,她还过得去。巴尼·史奈斯经常顺便过来为她做点什么,给她带橘子、鲜花还有其他的东西。还是有真正的基督徒的,虽然那些伪善的假惺惺的圣·安德鲁人在马路上都不愿意和他走同一边,还有他们的牧师,看见巴尼就像被猫舔了一样惊慌失措。”
“不,不,这里有太多的地狱了,太多了,这就是我总是喝酒的原因。喝酒能让人暂时回归自由,摆脱现状,是的,摆脱宿命。你试过吗?”亚伯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地捶打着那个难处理的钉子。
华兰茜坐在台阶上,不顾六月的凉风吹在身上,这股凉风足以让伊莎贝尔姑妈断言季节在变换。华兰茜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感冒,坐在这样一个凉爽、美丽又清香的世界并且感受着自由的味道是一种快乐。她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风的吹拂,任其吹乱她的头发。她听着亚伯谈他的困难,还有他时不时哼出的苏格兰歌曲。华兰茜喜欢听他唱歌,还有他和着歌曲节奏的捶打。
“你的意思是说塞西莉亚现在就独自一人,没人照顾吗?”
老亚伯·盖伊尽管已是七十岁了,还是神采奕奕,有一种端庄的长者风范。他那红红的大胡子耷拉在蓝色法兰绒衬衣上,尽管头发有些斑白,他的蓝眼睛仍然散发出青春炽热的光芒。他那浓浓的红白相间的眉毛像是胡子一样,这也许是他总把上嘴唇刮得干干净净的原因吧。他的脸色红润,但是鼻子没有那么红。那是一个英挺的鹰勾鼻子,就像罗马人理想中的鼻子那样。亚伯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肩膀宽阔,腰部没有赘肉。他年轻时很受女孩子欢迎,所以用情很难专一。他的一生充满了冒险、放荡、风流、幸运与不幸,直到四十五岁才结婚,娶了个漂亮的女孩,但那女孩儿在几年内就因受不了他的种种行为郁郁而终了。在她的葬礼上,亚伯醉气熏天,坚持背诵《圣经》的第五十五章。他可以背诵出大部分《圣经》和所有的《赞美诗》,而他讨厌的牧师只会不停地祈祷。后来有一个不爱干净、顽固守旧的老表姐来帮他做饭收拾家务,而小塞西莉亚就是在这种无望的环境中长大的。
亚伯醉醺醺地,同时也是高高兴兴地看着塞西莉亚受洗。他让她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教堂里的人让她加入了团乐队、女子青年协会和青年女子传教士协会。她是一个忠实、谦卑又真诚的小工作者,每个人都很喜欢她,为她感到遗憾。她是那么谦虚,敏感,有一种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美,这种美在没有爱与关怀的情况下会很快逝去。但是喜爱和怜悯没有让她逃过劫难。四年前塞西莉亚·盖伊去穆斯科卡酒店做过女服务员,当秋天回来的时候,她就变了。她把自己藏起来,哪里也不去。消息很快就泄露了,传得满城风雨。那年冬天塞西莉亚的孩子出生了,没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塞西莉亚守口如瓶,一字不露。没有人敢就此事问亚伯,谣言和猜测把责任推到了巴尼·史奈斯身上,因为酒店的其他女仆透露说塞西莉亚·盖伊从来没有伴儿,她们愤愤地说她总是一个人待着,看看现在沦落到这副样子。
“我应该去的,”华兰茜说,“但是没关系,你不会明白的。重要的是你必须找个管家。”
“你这一生就从来没做过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布拉德利牧师问。
华兰茜在公立学校的风言风语里知道了塞西莉亚·盖伊,尽管她比华兰茜小三岁。离开学校之后她们就各奔东西了,她再也没见过她。亚伯是一个长老会教徒,也就是说,他结婚、给孩子洗礼还有埋葬妻子都要找长老会的牧师。但是他比大多数牧师都更了解长老会的教义,所以他们都不敢与亚伯争论。亚伯从来不去教堂,迪尔伍德的每一个长老会牧师都试图说服亚伯,但是他根本不理睬他们。布拉德利牧师已经到迪尔伍德八年了,但是任职三个月以后他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他曾经去家里找亚伯,却发现他烂醉如泥,无限感伤,接着就是大声咆哮。最后他会滔滔不绝地虔诚地祈祷,面对着愤怒的上帝,强烈地,当然也只是暂时地,感觉到自己是个罪人。除此之外亚伯不会做更过分的事,他一般就是跪着睡着,醒来时就完全清醒了,他从来没有醉到一塌糊涂的地步。他告诉布拉德利牧师他是一个合格的长老会成员,而且向牧师保证,选举时他会投票给他的,自己没有什么罪要去忏悔。
“是的。人逃不过宿命,我希望我能,但只是枉然。我不想去天堂,也不想下地狱,只是希望人能活得平衡一点。”
“但是塞西莉亚必须有人照顾才行。”华兰茜坚定地说,她一直想着这件事。她不在乎是否有人给亚伯做饭,但是她的心被塞西莉亚·盖伊牵动着。
亚伯搔搔浓密的头发,假装回忆起来。
“你要是行为检点一些,在圣·安德鲁和圣·乔治地区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关心塞西莉亚的,他们都害怕去你家。”华兰茜严肃地说。
孩子只活了一年,后来塞西莉亚就一蹶不振了。两年前玛士医生说她只能活半年,她的肺已经无药可救了。但是她还活着,没有人去看望她,女人们是不会去亚伯家的。布拉德利牧师在亚伯不在家的时候去过一次,但是那个正在厨房擦地板的可怕老管家告诉他塞西莉亚不见任何人。那位老表姐已经去世了,亚伯又换过两三个管家,她们都是冒着被肺病患者传染的危险被说服来工作的。但是最后一位也离开了,现在亚伯找不到人照看塞西莉亚了,他对华兰茜诉说着苦衷,谴责迪尔伍德的伪君子们,还控诉着这一带人们的虚伪与冷漠。这碰巧让穿过大厅的斯迪克斯堂姐听到了,差点把她吓死,华兰茜也听到这些话了吗?
尽管悲剧发生了,可生活还得继续;儿子死了,饭也得吃;而唯一的女儿疯了,家里的门廊也得修。弗雷德里克夫人按早已制订的计划在六月的第二个星期开始修复前面的门廊,上面的房顶都已松垂,十分危险。几个月前就约好亚伯来干活儿了。第二个星期一的早晨,亚伯准时出现开始动工,当然他还是醉醺醺的。他总是如此。不过他只是微醉,也就是说此时他很健谈而且和蔼可亲。吃饭时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差点儿被他浑身威士忌的味道熏死。就算是摆脱束缚的华兰茜也不喜欢这味道,但是她喜欢亚伯还有他生动流利的谈话。洗过碗碟,她就跑到外面,坐在台阶上和他聊起来。
“你看我行吗?”华兰茜说。
“她的脸老得吓人,看起来有一百岁,她还总是闷闷不乐的。谈到脾气!脾气和闷闷不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她行动缓慢,连虫子都捉不住,而且她好脏好脏。我不是胡说,我知道人在世总会受点委屈,但她实在是太过分了。你猜她都做了什么?她有一回做南瓜酱,把酱放在玻璃罐子里连盖子都不盖,狗就跑到桌子上把爪子伸进去。你猜她怎么着?她笑着把狗的爪子拿出来,把上面的酱拧下来又放回到罐子里!然后把盖子拧上就放进储藏室了。我打开门对她说‘滚!’她跑出去,我从后面把那些南瓜酱罐子都向她丢去,跟下雨似的。后来她到处说我是疯子,所以没有人敢再来了。”
弗雷德里克夫人和斯迪克斯堂姐被吓到了,但是她们又能做什么呢?她们叫她进来时,华兰茜只是嘲讽地看着她们,根本不听,看来一旦开始就什么也不怕了。这是唯一的一步,她们再不敢说别的了。她们害怕说更多会让华兰茜当着亚伯犯病,然后亚伯会把这事添油加醋,传播得到处都是。尽管是六月里的一个晴天,天气还是很冷。弗雷德里克夫人坐在餐厅的窗户边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因为天冷,她不得不把窗子关上,因此没听见华兰茜和亚伯说的话。然而如果弗雷德里克夫人早就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她一定会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宁愿不修门廊了。
“哦,她还能稍微动一动,吃点东西,或者需要时喝点水,但是她不能干活。我一个人从早干到晚,回到家又累又饿还得自己做饭,有时候我真后悔把老雷切尔·爱德华兹赶跑。”亚伯开始生动地描述起雷切尔。
“没有,我有另一种方式去寻找自由,”华兰茜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塞西莉亚,现在必须有人去照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