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唯物主义就有它的缺陷,而唯心主义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唯物主义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某种物质形态,或者归结为基本粒子、物质性之类,世界是物质永恒变化的过程,而人连同精神只是这个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按照这个思路,有两个大问题无法解决。一是人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人连同精神只成了物质存在的一种形式,和别的物质没有本质区别。二是精神的来源问题。人和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作为精神性的存在,人有两种特殊能力。一个是理性,也就是抽象思维能力,这种能力你也许还可以用物质的运动来解释,比如用进化论来解释,生命不断进化,从低级到高级,从猿到人,按照恩格斯的解释,为了适应环境,在劳动的过程中,猿脑就发展成了人脑,有了抽象思维的能力。但是,人还有另一个能力,叫做超越性,就是灵魂的追求,人是有灵魂的,人不满足于生存,还要为生存寻找一种比生存更高的意义,这种灵魂追求的来源就没有办法用物质运动或进化论来解释了。
我们在这里看到哲学有两个最重要的特征,一是面对的问题关系到世界的本质,想要解释整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另一是要靠理性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把哲学与神话、宗教作一个比较,那样就更清楚了。柏拉图把人的精神能力区分为理性、感性和意志这样三种,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说神话、哲学、宗教都是对世界的解释,那么,神话靠的是感性,哲学靠的是理性,宗教靠的是信仰也就是意志。这三者面对的问题是相同的,解决的方式则完全不同。
事实上,最早的哲学家都是不相信感觉的。那些古希腊的哲学家,不管是唯物主义的还是唯心主义的,都把意见和真理区分得很清楚,认为凭感官只能得出意见,意见只关系到现象,所以是不可靠的,只有靠理性思维才能把握本质,而对本质的认识才是真理。当然,其中也有区别,大致上唯物主义认为理性必须借助感觉才能认识真理,唯心主义则认为理性必须摆脱感觉才能认识真理。但是,不管怎样,对感官的不信任是一致的。可以说,没有对感官的不信任,就不会有哲学。感官所感知的这个世界中,万物都在不断变化,变化应该有一承担者吧,世界必定有一个本来的样子吧,是它在变来变去,哲学就是要把这个承担者、这个本来的样子找出来。如果世界背后没有一个实在的东西,这个世界岂不是太虚幻了,人生岂不是太虚幻了?所以,哲学之产生,根本的动机是要为世界和人生寻找一个实在的本质。
唯心主义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解决精神的来源和价值问题,从宇宙中或宇宙背后给我们人类特殊的精神性存在寻找一个根据。从柏拉图开始,这一派哲学家就一直在寻找、论证一样东西,这样东西第一是永恒的,第二是精神性质的,我们的灵魂就是从那里来的,还要回到那里去。找到了这样东西,我们就可以相信,尽管我们的肉体生命是暂时的,但我们的灵魂是永恒的。他们的基本思路都是设定或相信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所以被称为唯心主义。当然,宇宙到底有没有一个精神本质,这是没有办法证明的。不过,这样一种追寻本身是一个证据,证明了对于精神价值的坚定信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唯心主义是西方哲学的主流和精华。如果省掉了唯物主义,整部西方哲学史无伤大体,不会有很大的不同,如果省掉了唯心主义,就会不知所云了,就没有西方哲学史了。
哲学想要把握世界的本质,这种努力的潜在动机是为了给人生一个解释,为了解释人生到底有什么终极的意义。也就是说,不是出于纯粹的思考乐趣,而是为了给属于现象世界的我们的人生在本质世界里找到一个终极的根据。
我所说的“哲学的精神”,就是指在西方哲学两千年来似乎不成功的发展过程中生长起来的伟大的精神传统。在这个精神传统里,可以相对地区分出三种精神,即宗教精神、科学精神、人文精神。我上面说到,西方哲学在其造成的头脑与灵魂的紧张关系中,一方面超越性得到了发展,形成的就是宗教精神,另一方面理性得到了发展,形成的就是科学精神。与此同时,因为理性和超越性的发展,强烈意识到人作为精神性存在的尊严,对人性价值尤其是人的精神性价值的尊重,这就是人文精神。我认为,这三种精神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比较缺乏的,因而是特别需要向西方学习的。
那么,西方哲学试图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质,这个努力的结果是什么呢?应该说结果是失败了。
首先的问题是,哲学家们不管是经验主义的还是理性主义的,都承认人的感官只能感知现象,不可能感知现象背后的本质,那么凭什么说现象背后还有本质呢?感官本身不能提供这个证据。关于这一点,英国经验论谈得很多,比如贝克莱、洛克、休谟,谈得最透彻的是贝克莱。他说,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的感觉,任何东西的存在都是通过我们的感觉而被我们知道的,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存在就是被感知。以前我们把这看作主观唯心主义、唯我论,一棍子把他打死。其实,问题不是这么简单,贝克莱的思路对哲学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教科书里经常提到贝克莱的一个例子,说我走路时踢到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踢到了它。这听起来好像很荒唐,你会说,这块石头即使是在一个从来没有人走过的地方,它也是存在着的。那么,贝克莱就会接着问你,你有什么理由说它是存在着的。你一定会说,如果有人走到了那个地方,就能够看见它。好了,贝克莱会说,你还不是因为它能够被感知到才说它存在的,所以,被感知是存在的唯一可能的方式。贝克莱提出这个命题,启发了康德和很多现代哲学家。所谓被感知,也就是在我们的意识里呈现出来,这就是现象这个概念的含义。现象是存在唯一可能的方式,这一点已经成为现代哲学的基本共识。
要理解哲学的精神是什么,必须从西方哲学中去理解。我同意王国维的说法,西方哲学是纯粹的哲学,也就是形而上学。中国以前没有哲学这门学科,二十世纪初西方哲学传入中国,影响了一批中国学者,使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哲学,就以此为参照对中国经学、理学进行整理,这才有了中国哲学史这门学科。
我想首先对西方哲学的历史作一个简要的回顾。回过头去看,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的那种追求基本上是失败的。它的追求是什么呢?就是试图用人的理性思维能力去把握世界的本质,对世界做一个完整的解释。从两千年来的西方哲学史看,现在大家都承认,这种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但是,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却取得了伟大的成果,西方哲学的精神就是在这种看似徒劳的追求中生长起来的,而整个西方文明就是建立在这样生长起来的精神传统上面的。
科学精神是对理性和知识的推崇,尤其表现为对非实用性的纯粹智力生活的热爱。我本人认为,非实用性是科学精神的最重要特征,也就是把人的理性能力本身、人对世界的认知能力本身看作价值,从这种能力的运用和发展中获得最大的乐趣。西方哲学从一开始就具有这个鲜明的特征,它的出发点是对世界万物的强烈的好奇心,而不是实用。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讲得最清楚,他一再说,哲学是最不实用的学问,非实用性是由哲学的爱智慧的本性决定的,非实用性是哲学优于其他一切学问的地方。他指出:“思想纯粹为了思想而思想,自限于它本身而不外向于它物,才是更高级的思想活动”,而这一特征使得哲学成了“唯一的自由学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西方的科学是从哲学中分离出来的,它骨子里仍保持着哲学的非实用性品格,这一点在许多大科学家身上有充分的体现。凡是大科学家,都不会满足于纯粹的经验研究,内心都始终怀着解开宇宙之谜的渴望,爱因斯坦把这种渴望称作宇宙宗教感情,认为它是科学研究的最高动机。当然,事实上西方科学产生了许多实用性的成果,不过,无论实用性的成果多么伟大,技术如何进步,那都是科学精神的副产品,而且正因为有那种陶醉于探索过程、不问结果的科学精神,才会结出这样丰硕的成果。这是科学研究的辩证法,伟大的目标产生伟大的结果,如果目标是渺小的,孜孜追求实用,反而在实用方面也收获很小了。所以,我们向西方学习科学,最重要的是要学人家的科学精神,如果只是引进一些实用性的成果,就永远不可能出大师,永远只能跟在人家后面走。
人的灵魂生活是从困惑开始的,无论民族还是个人都是这样。当然,这是指那种大的困惑,对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发出的根本性的困惑。也许最让人困惑的问题是死亡的问题,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必然会死以后,他就会对生命有无意义感到困惑了。有困惑的人,其实他的灵魂是认真的,他不能容忍人生没有意义,没有根据,一定要问个明白,想个明白。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态度。认真的结果,就会特别看重灵魂的生活,把内在生活看得比外在生活重要得多。你的外在生活很好,有美满的家庭,理想的职业,有很多钱,但是内心生活空虚、迷茫,你仍然会觉得没意思。相反,内心充实,外在生活差一些就没有太大关系。
总的来说,我觉得西方哲学是重视和鼓励灵魂生活的,形而上学实质上是终极关切,是要为人的灵魂生活寻找一个可靠的来源和归宿。灵魂生活从困惑开始,经过认真的探索,最后要落脚在信仰上。我很喜欢史怀泽的一个说法,就是“与世界整体建立精神联系”,这个说法简洁地说明了灵魂生活和信仰的实质。首先,灵魂生活是指向世界整体的。人的其他生活,包括物质生活、认知活动、社会活动,都具有经验性质,只和周围的环境有关,都不是指向世界整体的,只有灵魂生活、信仰生活是超越有限的经验世界、指向世界整体的。其次,相信世界整体具有一种精神性的本质,西方哲学就一直致力于证明这一点,最后虽然还是证明不了,但是,不屈不挠的求证过程就贯穿着并且促进了这样一种信念,就是人类的精神生活一定是有某种非物质的神圣来源的,它的价值是不可用物质来衡量的。其实,相信世界是一个整体,这个信念本身就包含了对它的精神本质的认定,因为如果仅仅是一个物质性的宇宙,就只是无秩序的混沌,不成其为整体。最后,凭借对宇宙精神本质的信念,我们的灵魂生活与世界整体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根本的联系。这样,我们就会相信并且感觉到,我们的任何精神性努力都是有根据的,是作为整体的人类精神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不管在当下的世俗世界里有无实际效果,都决不是徒劳的。
相比之下,我觉得中国哲学是不鼓励灵魂生活的。儒家也讲个人的精神修养,但注重的是道德。道德可以是灵魂生活,也可以不是,就看有没有超越性的指向。在西方哲学中,哲学家们往往是先建立一个形而上学的体系,再谈伦理学。西方人最看重两极,一极是个人的灵魂生活,另一极是宇宙的精神本质,也可以称作上帝,在这两极之间建立联系。道德属于个人的灵魂生活,它的根据来自上帝,用康德的话说叫做绝对命令,所以完全是自律的,是要对自己的灵魂负责,对上帝负责。儒家的道德不讲形而上的根据,没有超越性的指向,它的根据是社会秩序,是政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为治国、平天下服务的,个人的道德修养与社会的政治功利不可分,目的是建立或维护一种稳固的社会等级秩序。这里面也有可取的成分,因为毕竟还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不是一味追求事功,你搞政治也罢,经商也罢,做学问也罢,都要讲道德。可悲的是,现在连儒家时代这个传统也没有了,功利至上,不要道德,更不用说灵魂生活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也是没有灵魂生活的。欧洲的知识分子也很关心社会,但他们往往是把对社会的关心与对自己灵魂的关心统一起来,在解决社会问题的同时也解决自己灵魂中的问题。可是,中国的学者中有几人是把学术与自己的灵魂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有几人是有真正的灵魂问题和灵魂生活的?
我比较专门的研究题目是尼采哲学,但是我想,今天这个场合不太适合谈专门性的问题,所以我就谈一下我对哲学的一般理解,题目叫《哲学的精神》。我认为哲学的精神远比哲学的学说重要,它是学说的灵魂,具体的学说、观点会过时,比如尼采的“权力意志”、“超人”、“永恒轮回”这些观点,现在很少有人谈论了,但哲学的精神会永远活着。
现代哲学家好像都得了形而上学恐惧症,生怕沾形而上学的边,我觉得大可不必。其实,西方哲学用理性去把握世界的本质,这条路到头来被证明为此路不通,这是由哲学的本性决定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哲学有其内在的矛盾,理性无非是用逻辑整理经验的能力,而世界的本质是一个超验的问题,存在于经验的范围之外,当然为理性所不及。像世界本质、生命意义这样的问题本来是属于灵魂的,是信念而不是知识,哲学偏偏要让头脑来做出清晰的有根有据的解答。所以,可以说,西方哲学给自己提出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我认为,给自己提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试图去解决一个无解的问题,这正是哲学的伟大之处,这种徒劳的努力是一种有意义的徒劳。正是在这样一个对不可能达到的目标的执著追求之中,在头脑与灵魂之间,理智与情感之间,理性与超越性之间,思想与信仰之间,知与不可知之间,爱智慧与智慧本身之间,康德所说的Verstehen与Vernunft之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紧张和张力,使得两方面的力量都发挥到了极限,理性和超越性都得到了最大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生长起了西方的伟大精神传统。
先说宗教精神。我说的是广义的宗教精神,也就是超越性,即不满足于像动物那样仅仅是活着,要寻求超出生存以上的意义,要过一种有更高意义的精神性的生活。换句话说,就是不满足于仅仅过肉体的、物质的生活,还要过灵魂的生活。超越性的反面是世俗性,就是满足于过肉体的、物质的生活。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精神,沉溺在世俗生活中,对灵魂生活没有要求,那是很可悲的。西方宗教的历史是从基督教传入开始的,但是,实际上宗教精神一开始就隐含在希腊哲学对世界的追问里,这是希伯来民族的宗教能够被改造为西方本土宗教的基础。
最后谈一谈人文精神。上面谈的是,从西方哲学中生长起了两样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是具有超越追求的灵魂,人是有灵魂的,人不应该满足于物质性的世俗生活,而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这就是宗教精神。另一个是具有思考能力的头脑,人是有头脑的,人不应该把思考的目标局限在狭小的实用范围内,而应该能够享受思考本身的快乐,这就是科学精神。实际上,宗教精神和科学精神告诉我们的是同一件事,就是人是一种有灵魂、有头脑的精神性存在,这是人的尊严之所在。那么,人文精神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要我们认识到这一点,对于作为精神性存在的人的尊严要有自觉的意识,人文精神的核心概念是人的尊严。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宗教精神和科学精神都可以落脚在人文精神上,都可以包括在人文精神里。人生在世,第一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灵魂,在对人生的态度上自己做主并且负起责任来,第二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头脑,在对世界的看法上自己做主并且负起责任来,在这两方面都意识到并且体现出人的尊严,社会则要为这提供一个适宜的环境,建立起一种保护人的自由包括精神自由、维护所有个人的人的尊严的秩序。在我看来,西方社会之所以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西方哲学功不可没,这是从西方哲学两千年来看似徒劳的追求中产生的最伟大的成果。
其次,理性能不能证明现象世界背后有一个本质世界存在着呢?也不能证明。关于人的理性能力,有两种主要观点。一种是经验主义观点,认为理性能力无非是对感官所提供的经验用逻辑进行整理的能力,所涉及的永远是现象而非本质。还有一种是有些理性主义哲学家所主张的,比如莱布尼兹、笛卡儿,认为人的心灵世界包括理性能力与外部世界有一个共同的来源,都来自上帝,两者之间有一种前定的和谐,所以人的理性能力能够认识世界的本质。这种说法只是一个信念,是无法证明的。在这两种观点的基础上,康德提出来一种新的说法,我认为他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他说,我们对理性能力经验进行整理后得出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实际是理性本身的先天形式投射在理性能力经验上的,仍属于现象世界,对本质没有丝毫触及。自从康德提出这一说法后,哲学家们都服了,基本上都承认我们的认识不可能提供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干扰的本体世界,所能提供的永远只是现象世界。这样,原来被认为是哲学中最重大问题的本体论、形而上学问题,现代哲学家普遍认为那是假问题,纷纷把它抛弃了。
西方哲学的主流是要依靠人的理性思维能力去把握世界的本质,这个主流叫做形而上学或本体论,就是要从现象背后寻找那个永远存在的不变的东西。为什么要寻找这个东西呢?一是出于好奇心,当好奇心指向整个世界时,就会追问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背后到底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好奇心是理性觉醒的征兆,而理性的觉醒必然伴随着对感觉的不信任。所以,哲学可以说是从对感觉的不信任开始的。在哲学产生之前,希腊人是通过神话来理解和解释世界的,神话给世界描绘的是一幅感性的图画。随着理性的觉醒,神话作为一种朴素的信仰就衰落了,对感性世界的信任被对理性的信任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