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呷了一口酒,然后,往后一靠,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把整个餐厅扫视了一圈。这儿坐着十三个人,而且正如鲍克先生说的那样,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国家。他开始研究起他们来了。
“嗨,当然,这我知道。可是这一桩,波洛先生,意味着一大笔钱。”他用他那柔和的劝诱的声音再次重复说,“一大笔钱。”
“在我们的国家里,”他说,“习惯于开门见山。波洛先生,我要你为我担任一项职务。”
另一张大餐桌旁坐着玛丽?德贝汉和另外两个女人。其中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妇女,穿着方格子的宽大短外套和花呢的裙子。她有一头极不相称地梳成一只大面包似的淡黄卷发,戴着眼镜,还有一张长长的、温柔和蔼的、活象绵羊的脸。她正在听第三个女人讲话。
“……因此我的女儿说了,‘嗨,’她说,‘你就是没法在这个国家采用美国的方法。
“从你看来,这令人遗憾,我同意。不过让我们暂且做这么个假设吧。那样,也许这儿所有的人都会联系在一起──被死亡联系在一起。”
波洛的回答似乎使雷切特感到宽慰。他赶忙说:“呃──对,我欣赏你这个观点。一个敌人,或者是好多个敌人,过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我的安全。”
“你不了解,先生。我在我的职业方面非常走运。我已经挣了很多钱,足够满足我的需要和任性了。我现在只接受我感兴趣的那案件。”
“我回房间去了,”他说,“等会儿来和我谈谈吧。”
“先生,现在我的顾客是有限制的。我只能承担很少几桩案件。”
当咖啡端上时,鲍克先生站了起来。波洛进来之前,他就开始吃了,现在已吃完一些时候了。
“你是在看你的野兽吧?”他问道。
侍者恭恭敬敬地回答说:“一定照办。”
“她委讨人喜欢──很漂亮,”波洛低声说,“一对夫妻──呃?”
波洛点点头,他已经听说过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
“十分乐意。”
“要是你能原谅我说话唐突的话──那我说,我不喜欢你的这副尊容,雷切特先生。”
波洛表示同意。
波洛若有所思地朝他打量了几分钟。他的脸毫无表情。没法捉摸到他的脑子里正有些什么想法。
玛丽?德贝汉往后推开自己的椅子,朝另外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起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也站起来,跟在她后面出去了。美国老太太收起她看不起的钱,在羊脸太太的陪同下,也照样走了。那对匈牙利人已经离去。餐车里只剩下波洛先生和雷切特,还有麦克昆。
那人精明地朝他打量着。
“我的建议有什么不对吗?”
他挥了挥手。
“要是你坚持非多要不可,那你就得不到它了。我知道什么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是值得的。”
无鲍克先生已经看出他的朋友表情的变化。
“是啊,我觉得奇怪。”她厌恶地看着面前餐桌上的一堆零钱。“瞧,他给我的这些奇形怪状的废物。第纳尔还是什么的。看起来就象是许多垃圾。我的女儿说过──”
波洛点点头。
“当然,”他说,“那这(只)是我说的时间问体(题)。”
“我也是──雷切特先生。”
列车冲进了隧道。平稳单调的声音被淹没了。
“那是德雷哥米洛夫公爵夫人,”鲍克先生低声说,“她是个俄国人。她的丈夫在革命前把一切都变卖成现款,拿到国外投资。他非常有钱。是个世界主义者。”
雷切特和自己的同伴讲了几句,麦克昆就站起身来,离开了餐车。接着,他自己也站起来,但他没有随着麦克昆一起出去,而是出乎意料地坐到波洛对面的椅子上。
在吃早饭的还有两个人──波洛的同室这么样麦克昆和他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后者面朝波洛坐着,于是波洛第二次研究起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胸来,特别注意那眉宇间和凶残的小眼睛中的假慈悲。
“你这人确实沉得住气,”雷切特说,“两万美元能使你感兴趣吗?”
已经坐在桌边的鲍克先生,对自己的朋友作了一个欢迎的手势,请他坐到对面的空位子上。波洛一坐下来,立即发现自己坐在受到款待的席位上了,这张桌子第一个送菜,是最精美的菜肴。饭菜真是好得异乎寻常。
“只有一个敌人?”
波波摇摇头。
“哦,你赞同?我想,这还没描写过吧?不过──这适合写成传奇故事,我的朋友。我们周围的这些人,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年龄。在定三天之中,这些人,这些互不相识的人,相聚在一起。他们睡、吃在同一个车顶下,他们彼此都不能离开。
“她是个知名人物,”鲍克先生说,“丑得简直叫人恶心,可她还要使自己引人注目。
波洛的目光继续扫过去。
波洛稍微点了点头。他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盒火柴,递给那人。那人接过火柴,但没有擦。
“我的生命已经受到威胁,波洛先生。要知道,我是一个颇能爱护自己的人。”他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自动手枪,展示了一下。他继续冷酷地说:“我认为我不是那种疏忽大意的人。但是,当我看到这东西时,我就更要使人的安全得到双倍的保证。我想,你是可以得到我的钱的适当人选,波洛先生。请记住──一大笔钱。”
“这倒是一个主意。”波洛说。
“你提这问题是什么意思呢?”雷切特先生尖锐地问道。
邻近的一张小餐桌旁,坐着阿巴思诺特上校──独自一个。他的目光紧盯在玛丽?德贝汉的后脑勺上。他们没有坐在一起。而这本来是很容易办到的。为什么要这样呢?波洛想,也许,玛丽?德贝汉不愿意。一个家庭教师不会忘记凡事要小心谨慎,举止仪表很重要。以此来谋生的姑娘是不得不谨慎的。
波洛呷着咖啡,又要了一杯甜酒。侍者捧着一个钱盒,从一张餐桌起到另一张餐桌,在收账。那位上了年纪的美国太太的声音响起来了,尖锐刺耳,充满哀怨。
“你了解得正确,先生。”
意大利人拔出牙签,以便捏着它随意地做手势。
她庄重地稍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和波洛的相遇,她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贵妇人的冷漠,在他的身上扫了一眼。
她正用一种清晰的、文雅的,然而十足专横的语调,在和餐车侍者讲话。
坐在他们对面一张桌子旁的是三个男人。他猜测,他们是单身旅客,这是凭着餐车侍者的正确判断,给分类安排在这里的。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意大利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剔牙齿。他对面是个瘦小、端正的英国人,他有着一张受过良好训练的佣人的脸。英国人旁边是个大个人美国人,穿着一件花哨俗气的西装──可能是个旅行推销员。
直到他们吃着美味的干乳酪时,鲍克先生才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饭菜转到闲聊上来。真是乐天饭菜香啊!
“你应该十分厚道,在我的房间里放一瓶矿泉水和一大杯柑桔汁。你还得作好安排,今天的晚饭我要清炖小鸡──另外要一点清蒸鱼。”
“我的女儿说,‘买上一本长期就餐券,那你就省事了──一点不费事。’可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券。好象得给他们百分之十的小费,才会给瓶矿泉水──一瓶冒牌货也是这样。
波洛站了起来。
“能借个火吗?”他说。他的声音柔和──略带鼻音。“我叫雷切特。”
说着,他就离开了餐车。
“还是说个价钱吧。”他说。
我也有一个敌人。”
“我很抱歉,先生,”他最后终于说。“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有巴尔扎克的天才该多好啊!我就可以把这种景象描写一番了。”
他们没有艾芬和维奇,这倒怪了。”
波洛又点了点头。
鲍克先生点点头。
你有同感吗?”
第二天,波洛先生去餐车吃午饭晚了一点。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早饭几乎是独自一人吃的。整个上午,他都用来仔细地再次阅读把他召回伦敦的那件案子的笔记。他差不多没有见到自己的旅伴。
波洛稍微扬起了双眉。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你希望我为你做的是什么呢,雷切特先生?”
“确实如此,”波洛表示同意。“叙利亚的饭食,我的胃不太适应。”
“哦,不,我的朋友──”
他的目光移到了车厢的另一边。在较远的那头,靠壁,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黑色的衣服,有一张呆板的宽宽的脸。是德国人,或者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他想,可能是一个德国女佣人。
“不过,”波洛说,“假如出了事故──”
英国人朝窗外看着,一边还在咳嗽。
在她的后面,坐着男女一对,他们正往前探着身子,在一起热烈交谈。男的穿着一身宽松的花呢英国服装──但他不是英国人。虽然波洛只看到他的后脑勺,但是凭它的体态,以及那肩膀的样子,可以看出,是个大个子,身材匀称。他突然转过头来,于是波洛看到了他的侧面。是个俊美的男人,三十多岁,有着一大抹漂亮的大胡子。
“匈牙利大使馆的,我想是,”他说,“漂亮的一对。”
“我想,”他接下去说,“我是有幸在和赫卡尔?波洛先生谈话吧。是那样么?”
一张小餐桌旁,笔挺地坐着一位他从未见过的最最难看的老太太。特别的难看──与其说使人讨厌,不如说令人迷惑。她笔挺地坐着。脖子上挂着一串很大的珍珠,看上去似乎不大可能是真的。她的两手戴满戒指。黑貂皮外套向后推在肩上。一顶小小的、昂贵的黑色无边帽,和宁下面的那张焦黄的、癞蛤蟆似的脸,极不相配,显得十分难看。
在那人再次讲话之前,侦探就意识到那双在估量着他的阴冷、厉害的眼睛。
“你一定会会大大成功。”他带着很重的鼻音说着。
“不能。”
“再来点别的吧,”鲍克先生说着,慌忙倒酒。“你真疯了,我亲爱的。也许是消化不良吧。”
“先生,根据我的经验,当一个人处于象你所说的有敌人的情况时,那通常是不会只有一个敌人的。”
在他对面的女人,还不过是个姑娘──估计二十来岁。穿着很紧身的短小的黑色上装和裙子,白缎子的外套,一顶时髦的小小的黑色无边帽,搭在那流行的、叫人看不惯的角度上。她有一张美丽的、看上去象外国人的脸蛋,灰白色的皮肤,褐色的大眼睛,乌黑发亮的头发。她正在用一只长长的烟嘴吸着烟。双手修过的指甲染成深红。戴着一只镶嵌着绿宝石的白我戒指。在她眉目和音容中,都有着一种卖弄风情的媚态。
那是个矮胖、笑容满面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正用一种缓慢、清晰的平淡语调讲着,那语调,没有一点表明要停下来吸口气或者稍作停顿的迹象。
“波洛先生,我是个有钱人──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处在这种地位的人总是有敌人的。
懒惰正是这儿的人的本性。’她说,‘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儿干劲。’可是当了解到我们在那儿的学校正在做的工作,你还是会感到惊奇。他们有一批优秀的教师。我认为,没有比教育更重要的了。我们应该实现我们西方的理想,教导东方承认这些理想。我的女儿说──”
“安全?”
“正因为这样,他们必须──如你所说──供应这个地方的水了。”羊脸太太解释说。
而三天一过,他们又都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