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一样的。
“嘿嘿,再怎么摆架子,人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最好还是死去。我没有所谓的生活能力,也没有为了金钱去与人竞争的能力,我甚至连敲杠都不会。和上原先生在一起玩时,我自己的账总是自己付。上原先生说这是贵族心胸狭窄的自尊,并显得十分不悦。其实我并非因为自尊才付款,而是怎么都不敢用上原先生靠工作得来的钱去吃喝,去玩女人。即使我简单地说是因为尊敬上原先生的工作,那也是扯谎,实际上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感到被人请客是件可怕的事。尤其是他用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请我,更让我感到难受和不安。
我这种想法并无什么新意,只是人们不敢直截了当地把如此平常且起码的事情说出来而已。
姐姐。
天就要亮了,让您长期操劳啦。
其实这句话既猥琐又令人毛骨悚然,它令人们彼此间感到惧怕,所有的思想都被玷污,一切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幸福被否定,美貌被践踏,荣誉被侮辱。我认为所谓的“世纪不安”都是由这句不可思议的话引起的。
多么卑屈的话呀!这是一句在蔑视别人的同时,也在蔑视自己,毫无自尊心地使人放弃所有努力的话。马克思主义虽然主张劳动者的优越地位,但并没有说人都是一样的这种话。民主主义主张个人尊严,也没有说人都是一样的这种话。只有妓院招揽客人的人才会说:
再一次向您告别,再见了!
姐姐。
姐姐。
我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必须活下去。
我本应更早地死去,只是由于妈妈的爱情,一想到妈妈的爱,我就无法去死了。人有自由生存的权利,同样也有可以随时死去的权利。可我觉得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死的权利就必须加以保留。因为它同样也会杀害母亲。
另外,我还有一个很不好意思的请求。妈妈遗物中的那件夏布衣服,就是姐姐说明年夏天让直治穿而为我改的那件,请把那件衣服放进我的棺内,我很想穿它。
我是贵族。
人都是一样的。
我过去想在西片町那幢房子的里屋死去,不管怎样我都不愿死在街上或原野,让自己的尸体被那些看热闹的人胡乱翻动。可西片町的房子已归属他人,现在除了死在这个别墅之外别无他法。可想到最先发现我自杀的是姐姐,你那时会多么地震惊和恐惧,我心里就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只和姐姐两人在一起的夜晚自杀。
…………
再见吧。
请相信我吧。
昨天晚上我们俩一起喝酒,尔后我让她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我一个人在楼下妈妈去世的屋子里铺好被褥,便着手写这篇悲惨的手记。
为什么说是一样的呢?为什么不说优越的呢?这是奴隶根性的复仇。
我认为这是句讨厌的话,而我也受到了这句话的威胁,害怕得让我不寒而栗。无论想干什么,都不好意思,总是处于不安之中,心扑通扑通地跳,连置身之地也没有。于是就更加借助酒和吸毒所导致的眩晕来获得瞬间的安定,但最终却是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归根到底,我的死是一种自然死。人仅仅因为思想是不会死的。
我变得粗野了,而且使用起措辞粗野的语言。但其中一半,不,百分之六十是我假扮出来的可怜相,是拙劣的伎俩。对民众而言,我依旧是个装腔作势、怪异而拘谨的人,他们不与我坦诚交往。我对上流沙龙那种俗不可耐的所谓高尚,几乎要呕吐,一刻都难以容忍;另一方面,那些被称之为贵人们的大人物,对我行为的不规也会震惊不已,大概会将我立即赶出来吧。我无法回到已抛弃的世界,而民众也只给了我一个彬彬有礼却充满恶意的旁听席。
人有生存的权力,同样也应该拥有死的权力。
姐姐:
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再见吧。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必须活下去呢?已经没指望了,我要去死。我有一种可以死得不痛苦的药,那时在当兵时弄到手的。
无论哪个时代,像我这种生活能力差且有缺陷的草,也许就注定了是一种什么狗屎思想都没有的自然消亡的命运。可我仍有一些话要说,我感到有一种情形使我怎么都难以活下去。
昨晚的酒全醒了。我要在没有醉意的状态下去死。
这到底是不是思想呢?发明这句不可思议的话的人,我认为他既不是宗教家,也不是哲学家和艺术家。这句话产生于民众的酒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先说出来的,就像是蛆一样不断涌出,覆盖了整个世界,使世界上的人变得不融洽了。
这句不可思议的话与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全然无关。它肯定是酒馆里的丑陋男人骂美男子的一句话。那只是气急败坏,是嫉妒,而并非是什么思想。
我们究竟有没有罪呢?出生于贵族是我们的罪过吗?仅仅因为在这个家庭出生,我们就不得不像犹大的亲属那样,永远地惶惑、谢罪、内疚地活着。
可是,酒馆里这种嫉妒的怒吼声却奇怪地带上了思想的色彩,并在民众中扩散开了。本应与民主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全无关系的一句话,却不知何时与这种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缠绕在一起,奇怪地营造了一种恶劣的情形。恐怕连靡菲斯特(《浮士德》中魔鬼的名字)对这种将毫无道理的信口胡说偷梁换柱为思想的勾当,也会感到良心的谴责而踟蹰不前吧。
想活下去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应该顽强地活下去。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其中肯定也包含有所谓人的荣誉吧。但我认为死也不是罪过。
我想当一个粗俗卑微的人。我想变得坚强,不,变得粗暴。我觉得这是能成为所谓民众之友的唯一道路。仅仅靠酒是怎么也办不到的。必须始终维持一种头晕目眩感。为此,除了麻药别无他法。我不得不忘掉家庭,不得不反抗父亲的血统,不得不拒绝母亲的温柔,不得不对姐姐冷漠。否则,我认为就无法得到一张进入民众房间的入场券。
姐姐。
责备我的自杀,说我应该活到底,但却不给我任何帮助,只是得意地在口头上批评我的人,肯定是能满不在乎地劝天皇陛下开水果店的大人物。
现在我就是死了,已经不会有人悲伤得损坏自己的身体了。不,姐姐,我知道你们一旦失去我会悲伤到什么程度。不,还是抛开虚伪的伤感吧。知道我死了,你们一定会哭的,但当你们想到我活着时的痛苦以及我从那讨厌的生命中得以完全解放出来的喜悦,想必你们的悲伤就会渐渐消失。
进入高中以后,我第一次与和培养我的阶级完全不同的阶级培养出来的朋友交往,他们是坚强、茁壮成长的草。为了不被他们的气势所压垮,我使用麻醉药,近似疯狂地抵抗。当兵以后,在军队中作为生存的最后手段,我依然使用鸦片。姐姐大概不会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这样,我只好从家里把钱和东西往外拿,让妈妈和你伤心,而我自己也毫无快乐可言。计划搞出版事业,也仅仅是装装门面而已,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认真的。一个连请客都不敢接受的人是怎么也赚不到钱的。再愚蠢,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姐姐。
姐姐。
姐姐。
我,我这棵草,在这个世界的阳光和空气中是难以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好像还欠缺点什么,是不够的。能活到现在,我已竭尽了全力。
尽管我玩乐,却毫不快乐。这恐怕是快乐的“阳萎”吧。我只是想从自己贵族的影子中摆脱出来,才疯狂而自暴自弃的。
无可挽回,我先走啦。
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活下去才对。
昨天,我带着一个我一点都不喜欢的舞女(这个女人有着本质上的愚蠢之处)来到了别墅。我并非是要寻死才回来的。我确实有近期内去死的打算。但昨天带那个女人来到别墅,是因为她央求我带她去旅行。而我在东京也玩累了,虽然和这个愚昧的女人来到别墅休息两三天也不错,这样虽然对姐姐有点不方便,但最终还是一块儿来了。谁知姐姐却要去东京的朋友那儿,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要死就趁现在吧。
大概是懦弱吧?大概是一棵有什么严重缺陷的草吧?尽管我举出这些小道理,但妓院招揽客人的人也许还是要讥笑我:扯些什么呀,你原本就是个贪玩之人,是懒鬼、色鬼,还是个自顾自的享乐主义者。过去人们这样说我,我只是难为情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可在临死之前,我还是想说一些带有抗议性的话。
我们已经变穷了,我本想活着的时候去请客招待别人,而如今不靠别人的招待便活不下去。
啊,这次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姐姐不在家,由那位相当迟钝的舞女来发现我的自杀。